乔峰吃了一惊,食指在她鼻孔边一探,似乎呼吸全然停了。
他心中焦急,忙将掌心贴在她背心上,将真气、再次送入她体内。
不到一柱香的时间,阿朱便慢慢仰起身来、笑着说:“乔大爷、真对不住了!”
乔峰知道情形不妙:“你身子尚未复原,且睡一会儿养养神。”
阿朱微笑:“我倒不是疲倦,只是你累了半夜,你还是先去歇一会儿吧。”
乔峰点点头:“好、过一会我再来看你。”
他走到客堂中,要了几斤酒,几斤熟牛肉,自斟自饮了起来。
此时、他心下烦恼,酒入愁肠易醉,几斤酒喝完,竟微有醉意。
他拿着两个馒头,到阿朱房中去给她吃。
进门后、叫了两声,却不闻回答,走到床前、只见她双目微闭,似乎是死了一般。
伸手去摸她额头、尚有暖气,忙以真气相助。
阿朱慢慢醒转,接过馒头,高高兴兴的吃了起来。
虽无佳肴,却是自己心中的大英雄所给、也是吃的津津有味!
这一来、乔峰知她此刻全仗自己的真气续命,只要不以真气送入她体内,不到一个时辰、便会气竭而死,该如何是好啊?
阿朱见他沉吟不语,脸有忧色,便问:“乔大爷、我受伤甚重,已经无药可救了是么?”
乔峰忙说:“不、不!没什么,你休养几天,也就好了。”
阿朱微笑:“你别瞒我了。我自己知道,我命不久矣。”
乔峰拍了拍她肩旁:“你安心养病,我有法子救你。”
阿朱听乔帮主的语气,知道自己、十在是伤重,心下也不禁害怕了起来。
不由得手一抖,一个吃了一半的馒头、便掉在了地下。
乔峰见状,当下又像她输内力。
阿朱这一次、神智清醒,只觉一股暖融融的热气、从乔峰掌心传入自己身体,登时四肢之间,处处感到舒服。
她微一沉吟,已明白、自己其实已垂危数次,全靠着乔峰以真气续命。
内心之中、又是感激,又是惊惶。
她人虽聪明机灵,但终究年纪幼小,那双眼睛、怔怔的流下泪来:“乔大爷、我不想死,你别抛下我···”
乔峰听她说得可怜,忙安慰她:“你决计不会死的,放心好了。
我乔峰是什么人,怎能舍弃、身遭危难的你?”
阿朱喃喃自语:“我不配做你朋友。乔大爷、我要是死了,之后会不会变成鬼呢?”
乔峰摇摇头:“你不用多疑。你年纪这么小、只是受这么一点儿轻伤,怎么就会死呢?”
阿朱低沉着头:“你会不会骗人?”
乔峰愣了一下、便果断地回复:“我不会骗人的。”
阿朱抬起低沉着的头:“你是武林中、出了名的英雄好汉,人家都说‘北乔峰,南慕容’,你和我家公子爷南北齐名,生平有没有说过不算数的话?”
乔峰哈哈一笑:“小时候,我常常说谎!后来、在江湖上行走,便不骗人了!”
阿朱也笑着:“你说我伤势不重,是不是骗我?”
乔峰心想:你若知道自己伤势极重,心中一急,那更加难救了。为了你好···只好骗你一骗了。
便回答:“我不会骗你的。相信我!”
阿朱叹了口气:“好、我这便放心了。乔大爷、我求你一件事。”
乔峰问:“什么事?”
阿朱又低沉着头:“今晚、你在我房间里陪着我,不要离开我!”
她想、乔峰这一走开,自己只怕、就挨不到明天了。
乔峰点点头:“好、那我就坐在这里陪你。你别说话,安安静静的睡一会儿。”
阿朱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又睁开眼来:“乔大爷、我睡不着,我求你一件事,行不行?”
乔峰好奇:“什么事?”
阿朱说:“我小时候、每当睡不着时,我妈便在我床边、唱歌给我听。只要唱上三支歌,我便睡熟了。”
乔峰微笑:“这会儿、去找你妈妈,可不容易啊!”
少女阿朱叹了口气:“我爹我妈、不知在那里,也不知是不是还活在这世上。乔大爷、你唱几支歌给我听听吧!”
乔峰不禁苦笑,他这样一条汉子,唱歌来哄一个少女入睡,可实在不像话!
便说:“唱歌、我当真不会!”
阿朱又问:“你小时候,你妈可会唱歌给你听?”
乔峰搔了搔头:“有的,不过、我都忘了。就是记得,我也唱不来啊!”
阿朱叹息:“你不肯唱,那也没法子了!”
乔峰歉然:“不是我不肯唱,是我实在不会唱。”
阿朱忽然想起一事,拍手而笑:“啊!有了、乔大爷,我再求你一件事,这一次你可不许不答允。”
乔峰觉得:这个小姑娘、可真是天真浪漫啊!而且说话行事、往往出人意表,她说、再求自己一件事,不知又是什么精灵古怪的玩意了!
想到此、便问:“你先说来听听,我能答允就答允,不能答允就不答允。”
不想、阿朱却说:“这件事、世上之人,只要是几岁的孩童,都会做。你说容易不容易?”
乔峰不肯上当的问:“到底是什么事,你总得说明白在先吧!”
阿朱嫣然一笑:“好吧!你讲几个故事给我听,兔哥哥也好,狼婆婆也罢,我就睡着了!”
乔峰皱起眉头,面露尴尬。
不久之前,他还是个叱咤风云、领袖群豪、江湖第一大帮的帮主。
数日之间,不仅被人免去帮主之位,逐出丐帮。就连父母师父、三个世上最亲之人,也在一日之内逝世,再加上自己是胡是汉,身世未明、却又负了叛逆弑亲的三条大罪,如此重重打击加上身来,没一人和他分优,倒也罢了!
不料、在这客店之中,竟还要、陪伴这样一个小姑娘,唱歌讲故事的!
这等婆婆妈妈的无聊之事,他从前、只要听见半句,立刻就掩耳而走了。
他生平、只喜欢和众兄弟喝酒猜拳、喧哗叫嚷,纵谈军国大事,讲论天下英雄。
什么讲个故事听听,兔哥哥、狼婆婆的,那真是奇谈了!
然而一瞥眼间,见阿朱眼光中、流露出热切盼望的神气,又见她容颜憔悴,心想:她受了如此重伤,只怕已难以痊愈,一口气接不上来,随时便能丧命。她想听故事,我便随口说一个吧。
随即便笑着回答:“好、我就讲个故事给你听听罢,就怕你会觉得不好听!”
阿朱喜上眉头:“一定好听的,你快讲吧。”
乔峰虽然答允了,可真要他说出个故事,却实在说不上来!
过了好一会才开口:“嗯、我说一只狼的故事。众前、有一个老公公,在山里行走,看见有一只狼、给人缚在一只布袋里,那狼求他释放、老公公便解开布袋,将狼放了出来,那狼…”
阿朱接口便道:“那狼说它肚子饿了,要吃老公公、是不是?”
乔峰叹气:“唉、这故事你听见过了啊?”
阿朱微笑:“这是中山狼的故事。我不爱听书上的故事,我要你讲乡下的故事。”
乔峰沉吟:“好、我讲一个乡下孩子的故事给你听。
直男的乔峰讲到:“从前,山里有一穷人家,爹娘只有一个孩子。有一天、他爹生了病,但他们家里很穷、请不起大夫,也买不起药。于是、他娘便将家中仅有的六只母鸡、一篓鸡蛋,拿到镇上卖。”
母鸡和鸡蛋卖来的银子,便去请大夫。
可是大夫却说,山里路太远,不愿去看病。还说:“到山里穷人家去看病,没准会惹上一身瘴气穷气。你那几俩银子,又治得了什么病?”
那孩子他娘、拉着大夫的衣角,大夫用力挣脱,不料孩子他娘拉得很紧,‘嗤’的一声,竟将他袍子撕开了一条长缝,那大夫大怒,将孩子他娘推倒在地下,又用力踢了她一脚,还拉住她、要她赔袍子,说这袍子是新缝的,值几两银子呢!
那孩子陪在他娘身边,见娘被人欺侮,便冲上前去、向那大夫又打又咬的。
那大夫竟将孩子一脚踢飞、撞在了石头上,使那孩子流了很多血。妈妈怕事,不敢在大夫门前逗留,便一路拉着孩子、一路哭泣着回家去了。
那孩子回到家中,偷了家中的一把短尖刀。
在夜晚之时、孩子从他家狗洞里,爬将进去杀了他。”
刚说完,乔峰便发现:阿朱已经气若游丝了。
知她体内真气将竭,便当即伸掌抵在她背心,以内力送入她体内。
阿朱精神渐复后,叹道:“乔大爷、你每给我输一次气,自己的内力、便会消减一次,练武之人,真气内力非常重要。
你这般待我,阿朱如何报答啊?”
乔峰笑着:“我只须静坐吐纳,练上几个时辰,真气内力、便又恢复如常了。又说得上什么报答呢?我和你家公子神交已久,虽未见面,但在我心中、已将他当作了朋友了。
你是他家人,又何必与我见外?”
阿朱黯然:“我每隔一个时辰,体气便渐渐消逝,你总不能…总不能永远如此…”
乔峰安慰:“你放心,咱们总能找到办法,替你治好伤势的。”
阿朱微微一笑:“只怕那大夫嫌我穷,怕沾上瘴气穷气,不肯给我医治。”
乔峰听罢、哈哈一笑。
阿朱又问:“那个生病的老爹呢?他的病治好了没有。”
乔峰点着头:“后来、少林寺一位和尚送了药,治好了他的病。”
阿朱‘嗯’的一声沉吟:“那大夫瞧不起穷人,不拿穷人的性命当回事,固然可恶!但也罪不至死。这个小孩子,也太野蛮了!我真敢不相信这种事情,七岁多的孩子,怎么胆敢动手杀人呢?
啊!乔大爷、你说这是个故事,不是真的吧?”
乔峰叹下一口气:“是真的!”
阿朱叹息一声:“这样凶狠的孩子,倒像是契丹恶人!”
乔峰突然全身一颤,跳起身来:“你、你、你说什么?”
阿朱见到他脸上变色,一惊之下,蓦地里什么都明白了。
忙说:“乔大爷、乔大爷,对不起、我、我、我不是有意伤你的。当真不是故意!”
乔峰呆立片刻,颓然坐下:“你猜到了?”
阿朱点点头。
乔峰却说:“无意中说的言语,往往便是真话。我下手不容情,当真是由于契丹种的缘故吗?”
阿朱柔声:“乔大爷、阿朱胡说八道,你不必介怀。
那大夫踢你娘和你,你自小英雄气慨,杀了他也不希奇。”
乔峰双手抱头:“那也不单单是他踢了我娘,还因他连累我受了冤枉!当日、我娘的那四钱银子,定是在那大夫家中、拉拉扯扯之时掉在地上了。我…我生平最受不得给人冤枉了。我爹娘到现在、还以为是我拿的呢!”
便在这时,他又想到了另一件事:“为什么爹娘总说,我跟着他们是委屈了我?父母穷,儿子自然也穷,有什么委屈不委屈的?只怕我的确不是他们亲生的儿子,是旁人寄养在他们那里的。
想必、交托寄养之人身份甚高,因此爹娘待我十分客气,不但客气,简直是敬重。
那寄养我的人是谁?多半便是汪帮主和那位带头大哥了。”
阿朱安慰他:“乔大爷、他们说你是契丹人,我看定是诬蔑造谣。别说你慷慨仁义,四海闻名,单是你、对我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丫环,也这般尽心照顾,契丹人残毒如虎狼一般,跟你是天上地下,如何能够相比?”
乔峰暗暗地说:“阿朱,倘若我真是契丹人呢,你还愿不愿意受我照顾了?”
这个时代的中土汉人,对契丹切齿痛恨,视作毒蛇猛兽一般。
阿朱听后一怔:“你别胡思乱想,那决计不会的。
契丹族中、要是能出如你这样的好人,咱们大家也不会痛恨契丹人了。”
乔峰沉思不语,心想:如果我真是契丹人,可能、连阿朱这样的小丫环,也不愿理我了!
霎时间、他只觉天地虽大,竟无自己容身之处,思涌如潮、胸口热血沸腾,自知为阿朱接气多次,内力消耗不少,当下、当即盘膝坐在椅上,缓缓吐纳运气。
阿朱也随之闭上了眼睛。
乔峰运功良久,忽听得耳边传来阁阁两声轻响,他知道、有武林中人,在屋顶行走,他觉得、这多半是冲着自己而来。
便低声向阿朱说:“我出去一会,即刻就回来,你别怕。”
阿朱点了点头。乔峰也不吹灭烛火,他出门绕到后院窗外,贴墙而立。
只听得客店房间中、有人说:“‘阎王敌’薛神医、突然在聚贤庄大撒英雄帖,遍激江湖同道,势头又是这般紧迫,说甚么‘英豪见帖,便请驾临’。大哥,你可知为了何事?”
乔峰听到“阎王敌薛神医”六个字,登时惊喜交集:“薛神医在附近么?我只道他远在天边了。若在近处,阿朱这小丫头可有救了。”
当下、他又回到阿朱房中。
阿朱见他脸色惨白,神气极是难看,问道:“乔大爷,你遇上了敌人吗?”
乔峰摇摇头:“阿朱、明日我去给你,找一个神医为你治伤,你放心安睡吧。”
说罢、乔峰也坐在椅上睡着了。
第二日的聚贤庄,天下英雄、已聚集大半。
忽一名管家匆匆而来,走到游氏双雄身边,在他们耳边低声说了一句话。
游氏双雄脸上大变,他们走动薛神医处、急忙告知了神医。
薛神医的脸色、立刻大变!
接着、这般一个传两个,两个传四个,四个传八个,越传越快,顷刻之间,嘈杂喧哗的大厅中寂然无声。
因为每个人都听到了四个字:‘乔峰拜庄!’
薛神医向游氏兄弟点点头,又向少林高僧望了一眼,便说:“有请他进来!”
那管家转身走了出去。
群豪心中都怦怦而跳,他们虽人多势众,但乔峰此人的威名、实在是太大了,他孤身而来,显然是有恃无恐,实再是猜不透、他有什么阴谋诡计。
一片寂静之中,只听得一辆骡车、缓缓的驶到了大门前。
一条大汉手执鞭子,坐在车夫位上。
骡车帷子低垂,不知车中藏的是什么。
群豪不约而同的都瞧着那赶车大汉,见此人、正是丐帮的前任帮主乔峰。
乔峰将鞭子往座位上一搁,跃下车来,抱拳说道:“闻薛神医和游氏兄弟、在聚贤庄摆设英雄大宴,乔峰厚颜前来赴宴。
只是今日有急事相求薛神医,来得冒昧,还望恕罪。”
他说着的同时、又深深一揖,神态甚是恭谨。
薛神医拱手还礼:“乔兄、你有什么事要在下效劳的?”
众英雄之中,站在后面的苏林、看到大哥来了。
便走出来喊:“大哥、你怎么来了啊!“
乔峰一看、原来是二弟。
心系阿朱的他、直接对苏林说:“此事说来话长,为兄今日有大事、就先不跟贤弟细序了。”
说着、乔峰便退了两步,揭起骡车上的帷幕,伸手将阿朱扶了出来:“神医、只因在下行事鲁莽,累的她、被别人的掌力重伤。
当今之世、除了薛神医外,无人再能医得,是以不揣冒昧,赶来请薛神医救命。”
群豪一见骡车,皆在疑神疑鬼,猜想其中藏着什么古怪了。
有人猜:是毒药炸药,有的猜:是毒蛇猛兽,更有的猜:是薛神医的父母妻儿,给乔峰抓来作人质了。
谁都没有料得、车中出来的,竟然是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而且是、来求薛神医治伤的。这让众人大为诧异。
只见这少女身穿淡黄衫子,容貌非常的难看。
苏林一见、大吃一惊!
还想着:这不应该是阿朱吗?怎么就、怎么就变成了一个妇女了!
原来、阿朱知道:姑苏慕容、在江湖上怨家太多,那薛神医如果得知自己的来历,说不定不肯医治自己。
因此、在镇上买了衣衫,改了容貌。
原本和阿朱,一起去少林寺的苏林、王语嫣、阿碧三人,因见阿朱易容进去后、再也没有出来。薛神医又在此召集各路英雄,便也过来凑热闹了。
不过、王语嫣和阿碧在听说:大家都讨厌慕容复后,便在附近客栈住下、没有过来。
苏林却以大理世子的身份来了。
薛神医看到此人,也是大吃一惊!
他上上下下地打量了阿朱,见她容貌颇丑,好似妇女一枚的!乔峰、决不会是受了这妇女的美色所迷。
他又忽然心中一动:莫非、这人是乔峰的妹妹?但应该不会的,乔峰对父母和师父都下了毒手,岂能为一个妹子、而干冒杀身的大险呢!难道是他的?可我也没听说、乔峰娶过妻子啊!
他微一沉吟:“这位姑娘尊姓,和阁下有何瓜葛?”
乔峰一怔,他和阿朱相识以来,只知道她叫‘阿朱’,到底是否姓朱,却也不知道了!
随即便问阿朱:“阿朱、你是姓朱吗?”
阿朱微笑:“我姓阮!”
乔峰点了点头:“薛神医、她原来姓阮,我也是此刻刚刚知晓。”
薛神医一听、更加奇怪了:“如此说来,你跟这位姑娘、并无深交了?”
乔峰点点头:“她是我一位朋友的丫环。”
薛神医惊问:“阁下的那位朋友是谁?想必与阁下情如骨肉了,否则、怎能如此推爱呢?”
乔峰摇摇头:“我与那位朋友、也只是神交已久而已,却是从来没见过面的!”
他此言一出,厅上群豪、都是‘啊’的一声,哗然起来了。
大家心中皆不信,均想、世上哪有此事,他定是借此为由,要行什么诡计。
但也有不少人、知道乔峰生平不打诳语,尽管他了许多凶横恶毒的事来,但他也是自重身份的,多半不会公然撒谎骗人了。
薛神医伸出手去,替阿朱搭了搭脉,只觉她脉息极是微弱,体内却真气鼓荡,两者极不相称,再搭她脉搏,已知其理,当即向乔峰说:“这位姑娘、若不是敷了太行山谭公的治伤灵药,又得阁下以内力替她续命的话,想必早已死在玄慈大师的掌力之下了。”
群雄一听,又都惊讶了一阵。
谭公、谭婆,也面面相觑了起来,还想着:她怎么会敷上我们的治伤灵药呢?
少林高僧更是奇怪:方丈师兄、几时以掌力打过这个小姑娘了?倘若她真是中了方丈师兄的大金刚掌力,哪里还能活命?
一名少林高僧出来说:“薛神医、我方丈师兄数年未离本寺,而少林寺中、向来不让女流入内,这掌力、决非出于我师兄之手。”
薛神医皱眉:“那世上有何人、能使这门大金刚掌呢?”
少林高僧、皆相顾默然。
缓缓、少林高僧又问:“她中的真是大金刚掌吗?”
不待神医回答,便又转头问乔峰:“昨晚你潜入少林寺,害死我玄苦师兄,曾挡过我方丈师兄的一掌大金刚掌。我方丈师兄那一掌,是不是打在这小姑娘身上了?”
乔峰摇头:“玄苦大师是我恩师,我对他大恩未报,宁可自己性命不要,也不会加害恩师的。”
薛神医过来插口:“乔兄孤身一人,昨晚进少林、出少林,不知是何故?”
乔峰还是摇了一下头:“玄苦大师、并非我所害,你们有许多事不明白,我也有许多事不明白!”
接着、他拉过阿朱:“这位小姑娘、倘若死在大金刚掌掌力之下,着实是太冤了!还请薛神医慈悲。”
说着、便深深一揖。
几个和尚、不等薛神医回答,就开口问阿朱:“出手伤你的是谁?你是在何处受的伤?此人现下又在何处?”
几个和尚、也是非常想知道、这世上还有谁会使大金刚掌,便急欲问个水落石出。
阿朱天性极为顽皮,她可不像乔峰那样,每句话都讲究分寸,她胡说八道、瞎三话四,乃是家常便饭。
心念一转:这些和尚、都怕我家公子,我索性抬他出来,吓吓他们。
便说:“那人是个青年公子,相貌很是潇洒英俊,约二十八九岁年纪。我和这位乔大爷、正在客店里谈论薛神医的医术出神入化,别说举世无双了,那简直是空前绝后,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啊!只怕天下神仙、也有所不及吧…那时候、我对乔大爷说:世上既有薛神医,大伙儿也不用怕受伤啦!
别人打死的人,薛神医都能救得活,那么练拳、学剑还有什么用?你杀一个,他救一个,你杀两个,他救一双,大伙儿、可不是瞎打杀了吗?
却不想邻座有个公子爷、一直在听我二人说话,忽然冷笑:天下掌力,大都轻飘飘的没有气力,那姓薛的医生、由此而浪得虚名。我这一掌,他铁定治不好!他说完这一句话,就向我一掌凌空击来。
我被他击打了一掌后,这人便跑的无影无踪了。”
世人都爱听恭维的言语。
薛神医生平、不知听到过多少称颂和赞誉,但今日、这些言语出于一个女子之口,却还是第一次,何况阿朱、也不怕难为情的大加夸张,神医听后、也忍不住拈须微笑。
乔峰却眉头微皱,心想:我去!哪有此事?小妞儿、你竟信口开河!
少林和尚忙问:“你知道那人是谁吗?”
阿朱摇摇头:“不知道!不过、那位公子满口是软绵绵的姑苏话,哪知手上的功夫、却一点也不软绵绵的。
我登时、只觉全身轻飘飘的,好像是飞进了云端里一样,半分力气也没有,只听得那公子说:你去叫薛神医多翻翻医书,先练上一练,日后替玄慈大师治伤之时,就不会手足无措了。”
少林高僧听完这话、急忙问:“他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阿朱笑了笑:“他好像是说,将来要用这大金刚掌、来打伤玄慈大师。”
群雄‘啊’的一声,好几人同时说: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又有几人说:“果然是姑苏慕容复!”
薛神医听她所言,一时也拿不定主意、是否该给她治伤,此时的他、便向少林高僧瞧了瞧,又向游氏双雄望了望,最后、又看向了乔峰和阿朱。
乔峰拱手:“薛先生、今日您救这位姑娘,乔峰日后、定不敢忘了您的大恩大德。”
薛神医嘿嘿冷笑:“日后不敢忘了我的大恩大德?难道、你今日还能活着走出这聚贤庄么?”
薛神医的这话一说出口,没等乔峰说话、一旁的苏林便张开喷道:“薛神医、你这话什么意思?别说你大宋了,就算我大理南蛮之国、也得人赃聚货,人证物证都全了,才能确定杀人凶手的。
你看到我大哥杀人了吗?这里的诸位英雄们,又有谁、看见我大哥杀人了呢?”
不待众人说话,乔峰便打住了苏林:“贤弟、为兄活着出去也好,死着出去也罢,也管不了这些了。
薛神医、这位姑娘伤势严重,请您给她医治。”
薛神医淡淡地:“我为什么要替她治伤?”
乔峰赞誉:“薛先生在武林中、广行功德,眼看这位姑娘无辜丧命,想必先生、定会动恻隐之心的。”
薛神医冷笑:“不论是谁带这姑娘来,我都会给她医治的。唯独是你带来,我便不治!”
乔峰脸上变色:“众位聚贤庄的英雄,有很多人都想对付我乔某,我姓乔的也是知道的?”
阿朱插嘴道:“乔大爷、既然如此,你就不要为了我冒险了!”
乔峰微微一笑:“我想众位、都是堂堂大丈夫,是非分明,你们要杀之而甘心的、只有我乔某一人,跟这个小姑娘丝毫无干。薛先生竟将痛恨乔某之意,牵连到阮姑娘身上,岂非是大大的不该?”
薛神医被他说得低沉着头,过了一会,才说:“给不给人治病救命,全凭我自己的喜怒好恶,岂是旁人强求得了的?乔峰、你罪大恶极,我们正在商议围捕你,要将你乱刀分尸,祭你的父母、师父。你自己却送上门来了,那是再好不过了。你自行了断吧!”
薛神医说到这里,大手一挥,群雄齐声呐喊,纷纷拿出兵刃。
大厅上、密密麻麻的寒光,各种各样的长刀短剑,双斧单鞭。
乔峰虽见过不少大阵大仗,但往常、都是率领丐帮众人与人对敌,自己一方总是人多势众,从不像这一次:孤身陷入重围,还携带着一个身受重伤的少女,到底如何突围,他半点也无考虑。
阿朱更是害怕的哭了起来:“乔大爷、你快自行逃走,不用管我!我跟他们无怨无仇,他们不会害我的。”
乔峰心念一动:“不错、这些人都是行侠仗义之辈,决不会无故加害于她。我还是及早离开这是非之地为妙。”
乔峰刚欲走的时候,一帮人竟突然围住了他。
一时间、他纵目四顾,见有不少武学高手,这些人、倒有一大半相识,俱是身怀绝艺之辈。
他一见之下,登是激发了体内的雄心豪气:“我乔峰、便是血溅聚贤庄,给人乱刀分尸,那又算得了什么?大丈夫生而何欢,死而何惧?
你们都说我是契丹人,要除了我这心腹大患。嘿嘿、是契丹人还是汉人,乔某此刻、连自己也不明白…”
人丛中、忽有一人说:“你是杂种,自己还不知道是什么种吗?”
这人、先前就曾出言讥刺过丐帮,只是他挤在人丛之中,说一两句话、便当即住口了,谁也不知到底是谁说的。
群雄几次向声音发出处查看,却始终没见到、是谁的口唇在动。
乔峰听了这句话,也凝目瞧了半响,随后又向薛神医说:“倘若我是汉人,你今日如此辱我,乔某岂能善罢干休?倘若我果然是契丹人,决意和大宋豪杰为敌,第一个便要杀你,免得我伤一个大宋英雄,你便救一位大宋好汉。是不是?”
薛神医点点头:“不错、不管怎样,你都是要杀我的了。”
人丛中、那声音忽然又响起:“你羞不羞?自己转眼便要给人乱刀斩成肉酱了,还说这些话!你…”
乔峰突然一声怒喝:“滚出来!”
人丛中、一大汉应声而出,摇摇晃晃的站立不定,好似醉酒一般。
谭公看到、便叫喊:“谭青!他是‘恶贯满盈’段延庆的弟子。”
丐帮群豪、听得他是‘恶贯满盈’段延庆的弟子,更加怒不可遏了,皆齐声喝骂。
那日、西夏赫连铁树,以及一品堂众高手中了“悲稣清风”之毒,尽为丐帮所擒。
但不久后、段延庆赶到,丐帮群豪无一是他敌手。
段延庆以奇臭解药、解除了一品堂众高手所中之毒,他们随即群起而而击,丐帮反而吃了大亏。
群丐对段延庆又恼又惧,均觉丐帮中没了乔峰,此后再遇上这‘天下第一大恶人’,终究仍是难以抗拒。
只见这谭青脸上肌肉扭曲,显得全身痛楚,双手不住乱抓胸口,从他身上发出话语:“我和你无怨无仇,你、你何故破我法术?”
各人见他如此,尽皆骇然。
大厅上、只有寥寥数人,知道他这门功夫、是腹语之术。
薛神医发怒:“你是‘恶贯满盈’段延庆的弟子?我这英雄之宴,请的是天下英雄好汉,你这种无耻败类,如何也混将进来了?”
忽听得远处、高墙上有人说:“什么英雄之宴,我瞧是狗熊之会!”
众人一看、原来是穷凶极恶的云中鹤。
云中鹤飘落庭中,抓起谭青,疾向薛神医冲来。
厅上众人、都怕他伤害薛神医,登时有七八人抢上来相护。
哪知云中鹤早已算定,使的是以进为退、声东西击之计,见众人奔上,早已闪身后退,上了高墙。
这英雄会中、高手不少,真实功夫胜过云中鹤的,没有三四十人,也有二三十了,只是被云中鹤占了先机,大家都猝不及防而已。
加之他轻功高,一上墙头,那就再也追不上他了。
群雄中、不少人探手入囊,要待掏出暗器,却已来不及了。
乔峰见状大喝:“留下来!”
挥掌凌空拍出,如有一道无形的闪电,击中了云中鹤的背心。
云中鹤闷哼一声,重重摔将下来,口中鲜血狂喷,有如泉涌。
那谭青却仍是直立,只不过忽而踉跄向东,忽蹒跚向西。
薛神医知道、云中鹤受伤虽重,尚有可救,但谭青心魂俱失,天下已无灵丹妙药、能救他性命了!
他想:乔峰只一声断喝,一掌虚拍,便有如斯威力,若要取自己性命、未必有谁能阻挡住他。
他沉吟之间,只见谭青直立不动,再无声息。双眼睁得大大的,竟已气绝!
云中鹤缓缓挣扎着站起,蹒跚着出门,走几步、就吐一口血。
群雄见他伤重,也就没有谁再去为难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