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挺闻言,以为天子准备着手撤离了,松了口气,连忙下去布置。
其余诸将见天子这番果断,都是心情复杂,但也能理解,只是默默下去安排。
一直在朱由榔身侧侍立的御前护卫兵马参将李景兴见状,上前请示
“陛下,御前亲卫这边要不要提前准备好,一会儿上船?”
朱由榔却是长叹一口气,缓缓摇头
“不,景兴,你先随我去马厩一趟。”
马厩?李景兴愣住,明军没有建制骑兵,虽然有马厩,但也就是几百匹驮马、挽马之类,除此之外……
哦!他突然想起,还有天子御用的六驷马车啊!
他以为天子是想带着象征御驾六驷马车一同上船,便下去吩咐,让人把六马所拉的华盖马车驾出来。
斩马
日暮之下,三十多艘大小战船在润陂西侧的军山湖岸边集结,许多明军士卒都上前看热闹,很多人在传,据说是天子要乘船跑南昌,这是要带着一众将领和御前亲卫上船呢,不少士卒聚集闹事,还好有李过等人弹压。
所有人心中都是乱七八糟,是被抛弃的绝望与愤懑。
朱由榔并未登船,他内里穿着一领贴身甲胄,外面套着皇后王氏亲手缝制的大氅,再加上头顶那金丝翼善冠,竟有些不伦不类的样子,面无表情,在御前亲卫护持下进入伤兵营,如同往日那般探视伤员。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天子要乘船离开营地的事情已经传开,这么三十多艘战船调动,很难瞒过他人,大家都有些愤懑,可又有些“果然如此”的叹息,当然,更多是被抛弃的无力感。
朱由榔也不在意众人那情感复杂的注视,只是走到一名重伤员跟前慰问。
今日上午,清军加强了攻势,八旗劲旅搭配绿营,出动了三万多人,轮番攻击了三个多时辰,缺乏补给,士气低下的明军将士打得相当吃力,也相当英勇,让对方留下了两千多具尸体,但自身伤亡也很惨重。
“怎么伤的?”
士卒面色苍白,是失血过多的缘故,右臂已然不知所踪,身上还有被箭矢射中的惨烈伤口,被纱布重重裹上,一股酒精和中草药、血污混杂的气味相当刺鼻,以这时候的医疗条件,眼看就是活不成了。但朱由榔却恍若未闻,握住其人左手。
“今,今日,遇到了鞑子白甲兵,末,末将费了好大力气,最后用掌雷带走了一个,陛下,末将听,听说立了功,牺牲的,可以分田,是不是骗俺们的啊?”
朱由榔紧攥其左手道
“是真的!可以分田,还能格外减税!以后每年官府都要给钱粮慰问,若是有子嗣,日后科举,可以优先!”
那士卒嘴唇颤动,却是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来
“我家那小子,不,不是读书的材料,能,能当个庄稼汉,俺就知足了……”
“只可惜,孩,孩他娘走得早,当初逃难时,饿死了,否则,否则也能过上好日子了。”
“陛下,俺都听说了,你要走了,其实,其实俺们不怪你,俺原本是个粗人,当初鞑子破江南,爹娘都死了,逃难路上,孩他娘怕孩子饿着,自己给饿死了,只剩下俺活了下来。”
“在光复军这两年,得了饷银,孩子有官府照顾,没,没牵挂了,只是希望,陛下一定要逃回去,您是个做大事的,以后一定要给俺们,给俺爹娘,给孩他娘报仇!”
说到这里,其人左手也紧紧攥住朱由榔,面色潮红,若是旁人看来,就是所谓回光返照了,一字一顿道
朱由榔低下头来,肩膀有些轻微抖动,竟是差点没忍住眼中通红,缓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
“壮士还有什么心愿吗?”
生命最后一刻,其人既没有说什么国仇家恨,也没有趁机安排后事,而是双唇颤动道
“饿……肉,想吃……”
随后气绝
朱由榔实在是有些忍不住,差点哭出声来
这就是明末,这些将士,其实并不懂什么家国大义,也没想着什么封妻荫子,他们不过就是想吃一顿饱饭而已,如果非得扩展一点,可能还想让自己家人一起吃饱饭。
自从军山湖失陷,粮道断绝,军中已然喝了五六日稀粥,将士们每天都是饿着肚子上战场,长此以往,早晚支撑不住,缺乏营养的伤员,存活率也大大降低。
朱由榔突然想起什么,站起身来,用手将其人双眼瞑目,而后反身决然走出伤兵营,亲卫们也不知道咋了,只是跟了上去护持。
金黄色的翼善冠在夕阳下闪烁发亮,远远便能看到,他一手按着腰间天子剑,也不看两侧越聚越多的士卒,昂首阔步。
朱由榔就这般徒步走在军营当中,往湖边而去,两侧许多将士出来观望,叽叽喳喳的相互议论。
亲卫们害怕出事,连忙护卫左右。
一路走过,两侧聚集观望的士卒越聚越多,竟是有数千之数。
这把亲军将佐吓得汗流浃背,生怕这些人马闹出事端
军山湖边,三十艘战船靠岸排列
岸上,御前亲卫兵马两千多人已经列队,看样子准备登船。
岸边被吸引而来的明军士卒足有上万之数,议论之声犹如潮水,都是用着冷然的目光看着这边,仿佛这边发生的事情和自己毫无关系,有不少甚至愤怒叫骂,想冲过来。
但李过等人早已料到可能发生的事情,三千多亲信兵马将所有人堵在外边,按刀监视,只有嘈杂的声音能够传来。
朱由榔缓步走来,面色肃然平淡,看不出表情
李景兴过来单膝跪地禀报道
“陛下,都已经准备好了,六驷还没有装船,要不……”
“六驷何在?”
“在前面。”
周礼规定,“天子驾六马,诸侯驾四,大夫三,士二,庶人一。”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也就是说,六马所拉的华盖马车,天子的象征,是从古至今帝王身份的彰显,有且只有天子可以获得这个待遇。
如果一个非帝王身份的大臣敢驾驭如此六马所拉的华盖马车,即使是天子亲赐,也会被人说僭越、跋扈,有权奸篡位之嫌,后世所谓“篡位必备”的“赐九锡”,指的就是赐予这名大臣车马、衣服、乐县、朱户、纳陛、虎贲、斧钺、弓矢、秬鬯。
其中排名第一的就是车马,也就是眼前的华盖马车,一个大臣如果走到这般地步,离篡位也就不远了。
故而,一般所谓“圣驾”、“龙驾”,指的便是这六匹白马所拉的华盖马车。有明一朝,还没有出过这般敢篡位的权臣,故而就只有天子才有这般车驾待遇。
为了凑出这六匹矫健的白色骏马,上下君臣可是费了不少心思,后来是从缴获清军八旗的战马中挑出来的。
朱由榔走上前去,抚摸错有金银丝线的车身,最后来到六匹白马之前
这是世间至尊的象征与荣耀,是帝王所独有的特权
他捋了捋一匹白马的鬃毛,马匹像是察觉到了什么,竟是轻轻叫唤起来,舔了舔朱由榔的手背。
朱由榔想起当初自己站在马车上,于长沙城外,校阅三军,十余万大军鸣甲而立,威势俨然。
“锃!”
天子剑突地拔刃而出,在一众惊诧的目光中
“刺啦!”
血溅数步,天子竟是用剑猛力朝那马脖子捅去!
“吁!”
一声凄厉哀嚎,白马失血倒地
朱由榔面上被溅了一脸血污,再也看不出所谓天子的威仪出来
面色依旧冷峻,只是扬手一指剩下五匹御马,对一旁早已目瞪口呆的李景兴道
“杀了!吃肉!”
李景兴一下子都没反应过来,不知该如何是好
不仅他,不远处的李过、焦琏等将领,还有目睹此景的近万士卒,都愣住了,竟是连互相交头接耳的议论声都顿了下来。
“陛下,这……”
朱由榔扭头厉声道
“朕说了,杀了!吃肉!还有马厩里的那些驮马,今日,全军加餐!”
破釜沉舟
殷红的血液顺着剑锋流淌在地上,那一身皇后亲手缝制的玄色大氅被染得斑斑点点,一股刺鼻的腥气弥散开来。
青年天子横目朝向身后万马齐喑,一时顿言无措的众多将士。
从南下以来所积蓄的各种情感,羞耻、害怕、逃避,面对临死士卒的自责,面对清廷大军的畏惧,面对危难时局的激愤,踌躇满志和满腔热血都在这一刻集中爆发。
当滚烫的血液溅了他满脸,仿佛一切同样滚烫的情绪都在这时得到释放,自重生以来,那种在随时可能崩塌的局势与无数人翘首以盼中的如履薄冰,小心翼翼彻底消失。
从这一刻,那个来自于21世纪,生长于和平与幸福当中,连鸡都没杀过的年轻人真正迎来了自己的重生!
因为他知道,自己已经退无可退,躲无可躲!
提着腥气犹存的利刃,青年天子朝着密密麻麻近万围观的士卒走去,朝着属于他的军队走去。
也许是继承了万历的优秀基因,历史上对朱由榔相貌的记载是“凤准龙颜”,长相俊美,而且是能在史书里留下记载的那种。
只可惜历史上的永历帝性格懦弱,但即使如此,他这一副相貌堂堂在历史上还是唬住了不少人。
但现在却不同,威严肃穆的玄色大氅还沾染着血污,手中宝剑腥气未脱,翼善冠下,是一对锐利的剑眉,再加上刚才发生的事情,竟是让身旁将士都说不出话来,李景兴也一时哑然。
朱由榔将天子剑“锃”的一声插在地上,对着离自己只有十几步开外的围观将士声嘶力竭道
“就在刚刚,朕去探视了伤兵营。”
“朕许诺了一名临死的壮士,要让他吃一顿肉!可他还没有说完,就咽了气。”
“大家都知道,营中早就断了粮食,哪里会有肉?但朕是天子!一言九鼎!六驷虽贵重,但抵不上朕的将士一根毫毛!”
一众将士静静听着,竟是无一人出声
“有人说,朕要坐着船逃回南昌,要把你们丢在这军山湖畔的荒山野岭。”
“没错,朕是怕死,可如果能和自己的将士战死在一起。”
“我朱由榔,死而无怨!”
朱由榔高高扬起一臂,众将士闻言均是胸中激烈,与此同时,身后空地上,御前亲卫斩杀白马的的声音不断传来,鲜血将土壤染得通红。
朱由榔对着身后的水师副将蒋挺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