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钺没有躲,他一动不动,觉得痛快。
蒋序眼前雾蒙蒙的,都不知道自己咬在了哪里,好像是手指的指节,池钺明显瘦了,一只手骨节分明。自己只能感受到对方的单薄的一层皮肉,坚硬的骨骼。
他咬得那么狠,像是一只濒临绝望的小兽。嘴巴里蛋糕的甜腻被取代,渐渐充斥着腥气,他尝到了池钺鲜血的味道。
苦的。
蒋序的眼泪跟着对方的血一起涌了出来,他松开池钺的手,眼里吞着泪,嘴角含着血。
蒋序哪里也不去擦,只是望着池钺,声音发着抖:“恨死你了。”
池钺感觉到左手的血顺着指尖滴落,湿漉漉的,他也不去看,望着蒋序回答:“应该恨我。”
蒋序的眼泪终于掉下来,他抬手蹭脸,血和眼泪的印子留在校服袖子上。
这是他18岁生日留下的印记,从此以后,他再也没有这样的痕迹,也没有这样的生日。
蒋序转身往家的方向走,没有回头。
池钺站在原地看着蒋序的背影消失在小巷尽头,终于转过身,往相反的方向走。他还要回绍江,池芮芮被暂时寄给了林子曜,他还要去接人。
他的脚步和灵魂一起发飘,每走一步,脚下踩的都是少年人碎成泥泞的青春。
池钺甚至忘记了自己的手还在流血,出了巷子来到大路,车辆和人流挤压进四周,世界依旧车水马龙,他却暂时性失聪,直到有个路人路过他身旁,有些诧异的看他一眼,好心提醒:“手机响了。”
池钺恍然,终于听见自己口袋里响了很久的手机铃声。他拿出手机,上面显示的来电人是付警官,他爸妈案子的负责警察。
接起电话,那头付警官一如既往自报家门,又问:“这两天回宁城高考了?”
池钺“嗯”了一声。
“考完了就好。”对面犹豫片刻,最终开口。
“你爸妈的案子我们这边上周已经结案了,本来当时就该通知你来一趟,还是觉得高考完再说……”
不知道哪里吹来一股热风,池钺站在酷热的太阳底下,四周香樟树枝叶颤动,他闻见了自己身上淡淡的血腥气。
“刚好你回宁城了,明天有时间能不能来一趟公安局,我们把结案通知给你。还有你爸妈的遗体……”对面顿了顿,似是不忍。“人已经不在了,不管怎么样,先领回去操办后事,入土为安吧。有什么困难都和我联系……”
池钺静静的听着,个少年骑着单车从对面掠过,背着书包神采飞扬,估计也是刚高考完,在速度扬起的风里大喊:“毕业啦!”
四周的行人纷纷看过去,没有人觉得他们吵,只有人看着他们笑,路过的人轻声感叹:“青春真好啊。”
池钺对着电话那头回答:“好。”
高考结束这一天,池钺和爱人告别,去认领父母的遗体。
这就是他的青春落幕,混着自己的鲜血和蒋序的眼泪,在这天被岁月碾进了尘土里,变成一地断壁残垣。
分手
高考后的暑假炎热又漫长,那天蒋序还是和乔合一他们吃了饭,接下来的假期他基本都去康复中心陪着自己爸爸。其实没什么需要蒋序做的,康护中心的护士照顾无微不至,蒋正华恢复很快,许亭柔也终于能回去上班。
单元楼前的桂花又开始开放,小区里的各种流言已经逐渐止息,整个世界好像都已经恢复了正常运行,包括蒋序。
除去陪蒋正华的时间,蒋序整天窝在家里不出门。那些点灯夜读的日子也一去不复返,他每天没事干,除了打游戏和追番,更多的时间是在阳台发呆。
有一天大概是实在无聊,他突然把那个放了很久的吉他拿出来擦干净,开始试着弹一弹。
太久没弹了,他按照记忆调了音,把手按在琴弦上生疏地拨动,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想弹《千千阙歌》,想弹《一生所爱》,也想试着弹那首在nobody听过的英文歌,甚至在网上找了好几个教程,一点一点跟着学。
他折腾了很久,最后却总是断断续续,不成曲调。
再后来蒋序放弃了,把吉他挂到了二手app,在有人询价和如何交易的时候又突然把东西下架说不卖了。幸好当年没有审判奇葩买家的习惯,不然他也值得一挂。
没有人察觉到他的异常,只是有天蒋序在陪蒋正华训练的间隙,蒋正华忽然问:“话这么少,不开心吗?”
蒋序冷不丁被问,怔道:“有吗?”
“以前天天就知道傻乐,被骂了还撒娇卖乖的,你妈能给你烦死。”蒋正华笑道,“最近这是怎么了?”
蒋序也笑,玻璃窗外阳光热烈,他抬起头就看见了阳光底下,蒋正华头上明显冒出的几根白发,混在一头黑发里那么明显。
真奇怪,它们到底是什么时候偷偷跑到蒋正华头上的,自己怎么没发现呢?
蒋序笑意淡去,想了想回答:“可能因为长大了吧。”
蒋正华不说话了,拍拍他的肩膀。
其实除了那天失控咬了池钺时印象有点深刻,其余时刻蒋序都觉得很模糊了,像是做了一个不太清晰的梦,在自己心里压着,虽然有点重,但还没有到压死骆驼的地步。
不就是失恋吗,谁十七八岁、毕业季还不失个恋啊。班里毕业聚餐的时候他还看见一对小情侣抱在一起嚎啕大哭呢。
蒋序想,还好那天自己只掉了几滴眼泪,没那么惨。
就这么浑浑噩噩到了报志愿的时候,和他对池钺说的一样,考得确实还不错。
只是到了报志愿的时候,蒋序迟迟定不下来要去哪所学校。
蒋正华和许亭柔对于这种事从来不会强迫他,顶多提醒他自己想清楚自己要学什么,不要后悔。
蒋序倒是从来不会为自己的选择后悔,他只是一下子不知道自己要什么。周芝白建议他继续学语言,乔合一要报广州,数学成绩上来后,老李甚至还说他其实有点学数学的天分。
就这么拖着拖着,截止时间快到了,许亭柔都有点着急了,让姜显来帮他参考参考。
姜显来的头一天,蒋序实在无聊,又坐地铁去了海边,顺着路往下走,翻过路障,到了他的秘密基地。
那天晚上海边风有点大,夜间多云,蒋序在礁石上等了很久,还是没有看到月亮出来。
回去的夜里他就发了烧,第二天姜显把他带去医院的时候,他其实已经有点意识模糊了。
医院的白墙和消毒水充斥在他四周,冰凉的液体流进血管,蒋序呆呆坐着,突然想到那天自己咬池钺那一口,也不知道对方后来有没有去医院。
就在这一刻,那根压死骆驼的稻草终于掉下来了,落到蒋序心脏上,把它压得四分五裂。
人在生病的时候总是脆弱得容易失去理智,他突然非常、非常、非常想见池钺。
他连挂完点滴回去拿手机的时间都等不及,借了姜显的手机给池钺打过去。铃声响了很久终于被接起,那头周围的环境有点吵,池钺的声音很冷淡。
“喂。”
蒋序小声说:“池钺,是我。”
那头一下子没了声音。
蒋序听了一会儿没有等到对方说话,心里发慌,主动问:“你志愿报了吗?”
池钺其实也还没有报志愿。
他前段时间刚把徐婵的骨灰带回老家,冷眼旁观一群认识不认识的亲戚争论了快一个星期,终于让徐婵安葬。徐婵和池学良没留下什么钱,池钺想把绍江池学良那套房子低价卖了,但他家里的事就算换了个城市也传得很快。用手里仅有的钱安葬和赔偿宁城原房主后,池钺还跟林子曜借了5万。
林子曜给得很痛快,让他慢慢还。但就算不着急还钱,池钺还得挣自己和池芮芮的学费。
带着池芮芮打工不方便,安葬徐婵后,他暂时把池芮芮放在了舅舅家里,自己回绍江打工,白天在快餐店,晚上依旧做驻唱,每天睡觉的时间比高三时还要短。
蒋序等了一会儿,四周的声音逐渐远去,池钺应该是找了个安静的地方,回答时的语气缓和了很多。
“蒋序。”
只是被叫了一声名字,蒋序突然就难过得无以复加。
他忘记了旁边还坐着姜显,挂着点滴,小声且认真地和池钺道歉,说自己不该和他吵架,不该咬他,不该说恨他。
好像真的全是自己的错,真的是自己太任性了,两个人才会分开。
池钺站在消防通道里听着电话那边蒋序道歉,心抖得厉害,打断蒋序时声音沙哑。
“是我的错。”池钺说,“你别道歉。”
蒋序烧得迷糊,觉得这应该是和好的预告。他又有点高兴起来,思考了一会儿,谨慎开口。
他甚至不敢问“我们能不能不要分手。”他怕池钺不高兴,只能小声撒娇问池钺:“你能不能回来看看我,我今天生病了,很难受。”
透明的点滴一滴一滴落下,迟缓得像是两个人沉默的时间。蒋序的声音隔着电流穿进池钺耳朵里,让他没办法说出任何一句拒绝的话。
池钺抬起头,看着楼道狭小的天窗投进一点光线落在自己头顶,惨白又微弱。
池钺最终还是开口,语气很温柔:“好,周六来看你好不好。”
挂掉电话他回到店里,距离下班时间还有5个小时,下班后他有1个小时吃饭,紧接着又要坐公交去兼职驻唱的酒吧,一直到凌晨1点下班。
手机显示高铁票已经售空,吃饭那1个小时,池钺路过客运站,在窗口买了一张周六早上七点,绍江到宁城的长途汽车票。
池钺还是心软了,蒋序说不分开那就不分开。带着池芮芮住不了宿舍,自己这个假期挣的钱应该可以暂时租个条件一般两居室,到时候蒋序周末也可以过来,他可以给蒋序做饭,也可以给他弹吉他。
大学可以拿奖学金,大不了再多打一份工,能负担自己和池芮芮的生活,能让蒋序不要因为和自己在一起吃苦就行。
等过一两年绍江的房子应该就可以卖出去,到那时后可以还林子曜的钱,剩下的一部分存给池芮芮做学费,另一部分交给蒋正华和许亭柔,虽然两人可能不会要,但这是自己家欠他们的。
等到大学毕业,蒋序想要去哪里定居都可以,那个时候他们的生活应该会好一点,他们会住在一起,养一只猫或者狗。
周五的晚上,舅舅打电话给他,池芮芮高烧惊厥,送到了镇里的卫生院。
幼年时的烫伤让她各种器官都变得脆弱,父母的死亡,陌生的环境,池钺不在身边,池芮芮惶惶不安,又不敢和任何人说,站在村口等池钺回来。不知道村里是谁看见了,逗她一句,你哥哥怎么还不来接你,是不是要把你给你舅舅家了。
小姑娘吓得几个晚上不敢睡觉,终于大病一场。
从绍江回老家的路和宁城的方向恰好相反,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方向,像是他们从此刻开始不会重合的命运。
池钺到医院的时候是第二天早上六点多,太阳初升的时间,池芮芮还没醒。他坐在病床旁边,看着外面的太阳一点点升起。
清晨的阳光照在身上原来是冷的。
舅妈也是近乎一夜没睡,踌躇半天走进病房,低声和池钺商量:“你年纪还小,又要读书,照顾你妹妹太累了……我肯定是把她当亲女儿看,你放假也能来看她……”
病床上的池芮芮安安静静地躺着,睫毛不停发抖,眼泪从眼角滚下来,却不敢发出声音。
漫长地等待后,她听见自己的哥哥回答:“我会养她。”
等舅妈出去了,池钺拿出纸替池芮芮擦眼泪,淡淡问:“哭什么?”
听见这句话,池芮芮反而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睁开眼嚎啕大哭起来。
“哥哥,你别不要我。”池芮芮哭得撕心裂肺,还要对着他保证。“我会很听话的。”
池钺听见这句话扯了扯嘴角,摸摸她的头回答:“好。”
等到池芮芮再睡着,池钺出了病房,坐到院子里角落的长椅上。
去宁城的车票在他的书包里,时间肯定已经过了,他没拿出来看。包里还有半包烟,池钺一根接着一根,直到全部抽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