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华急道:“我的好娘娘,何必要等明日呢,今儿个,您就不能召他来用晚膳吗?他这些天瘦削了不少,想来夜间也未安眠。您早些同他和解,也让他能睡个好觉呐。”
张皇后一听也有些心疼:“他真个如此了?”
秋华信誓旦旦道:“千真万确!听说,今日中午回去,是一口东西都没吃,连陛下去劝也无用。”
张皇后柳眉蹙起:“胡闹,若是饿坏了,可怎的是好?”
她下令道:“让尚膳监再送一些好克化的去。务必劝太子吃下。”
秋华领命退下,而张皇后一晌午在塌上辗转反侧,硬是没有睡着。谁知,一个时辰后,秋华又为难道:“娘娘,殿下还是不肯用膳。”
张皇后猛然起身:“真是命里该遇着这个讨债鬼。扶本宫起来,我们亲去看看他。”
秋华喜出望外,她一面替张皇后更衣,一面打趣道:“您早这般多好,到底是谁的儿子谁心疼。”
张皇后啐了她一口:“这还用你说?”
她们匆匆收拾好,又带上了几色点心。可当皇后的銮驾到了端本宫前时,前来迎她的大太监却面露惊骇之色。张皇后狐疑道:“你怎么这幅模样,殿下呢?”
丘聚垂头道:“您哪儿的话,奴才只是少见您来,殿下刚刚睡了。”
张皇后柳眉深蹙,她疑心生暗鬼,以为丘聚是在指责她为母不关心孩子。她冷冷道:“若非祖制,又哪里用得着你们这些废物!走吧,还不前面带路。”
丘聚闻言,额头的汗沁出的更多了。张皇后心下愈发觉得不对劲,她索性推开这个太监,自己快步走了进去。而在她闯入内室的一刹那,正好看到了朱厚照泪眼婆娑地拿着荷花酥的情景。这种小点心,已经五六年未在宫里出现过,自她将那个善做此物的杨奶娘赶出宫去之后,就再也没有人敢做这种点心。
她只觉心头一股烈火涌上头顶,烧得她脑中一片空白,双目发红。她大步流星地上前,一把从他手里将这个小小的、花苞状的点心夺过来,当着他的捏成了粉末。就这样,她还不愿罢休,她看到了桌上的食盒,她将里面所有的东西都掷到地上全部踩碎。
而朱厚照的神色从一开始的惊怒,到最后的沉寂。他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她。张皇后猛地按住儿子的肩膀:“你这么看着我作甚,看着我作甚,我才是你的母亲!我才是你的母亲!她就是一个贱婢。要不是我那时身子不好,她连你的一根头发都碰不到!”
朱厚照淡淡道:“是吗?可我怎么没觉得,您把我当儿子呢?”
张皇后如遭重击,她的牙齿咔咔作响,这一次她扬起的手终于落下,朱厚照被打得脸一偏,脸颊立时红肿。他冷笑道:“就算你再打我十下一百下,我心里也永远记得她!”
张皇后的身形踉跄了一下,她倒退好几步,半晌她也露出一个苍凉的笑容:“为什么不是你?”
朱厚照看着她,只听她道:“为何留下的会是你这个逆子,为何不是我的炜儿呢?”
朱厚照呆呆地望着她,眼底迅速浮现朱厚炜与太康出生后,她把他们捧在怀里,细细照料的情形。而他,他只能在旁边看着。在两耳朵装满弟弟妹妹的趣事后,他才孤零零地回来,回到没有奶娘的端本宫里。他一个人躺在空荡荡的床上,望着床柱上的龙发呆,只有小太监们陪着他,给他逗趣讲故事。他想和他们天天玩,但是父皇又说不可以,朝政需要平衡。他不能偏向任何一方,对任何一方付出真感情,否则他的宝座就会不稳。
他就这么一天天地长大,长到了十岁,绝口不提奶娘,更不能提朋友。然后他的亲生母亲问他,为什么死得不是他,而是弟弟。万箭穿心,不过如此。
昔年无限伤心事
是谁把这货放出来的?
张皇后最后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中宫的。她的心中一片茫然, 眼中也失去了焦距。而她刚刚坐下,弘治帝就匆匆赶到,帝后二人爆发了自结缡以来前所未有的争吵, 最后竟然是以皇帝拂袖而去, 并宣称皇后身体不适,闭宫修养为结束。
替弘治帝抬龙辇的太监只觉两腿都要跑得飞起来, 就这样皇帝还是催促不断。好不容易到了端本宫,弘治帝不顾王岳的搀扶,快步走进了里间。剩下的五虎惶恐不安地叩首。弘治帝不耐地摆摆手:“太子呢?”
丘聚垂首道:“启禀万岁,殿下说他想独自歇息一会儿,便把我们都赶出来了……”
弘治帝眼中立时浮现儿子在静室内茕茕孑立, 无声哽咽的情状,他急急道:“还不带路。”
一众人一叠声地应下, 可接近碧纱橱时,弘治帝又让随从退下。他默默走到隔扇门前,轻轻敲了敲门,屋内却全无回应。他不由叹了口气,柔声道:“照儿,是父皇,父皇来看你了。”
里间仍然悄无声息, 弘治帝想了想道:“你母后她只是……”
他的话一时哽在喉头,他实在不知要如何替妻子辩解, 百般为难之后,他只能说:“你还有父皇呢,你不是一直说, 父皇是最疼爱你的人吗?”
他语罢, 希翼地望着屋内, 希望能听到儿子轻盈的脚步声。在良久的等待之后,他面上的期盼渐渐化作了伤心:“难道照儿连父皇都不要了吗?”
这次仍旧没有任何动静,弘治帝终于发现不对了。他推门进去,皇太子的一应服饰都放在床上,而太子本人却已是无影无踪。
他面上阴云密布,当即暴喝一声道:“来人!”
皇城又一次乱成了一锅粥,而乔装成小太监的太子已然拿着腰牌,再一次出了东安门。
此刻,月池和贞筠正拎着菜篮走在回家的路上。贞筠满面嫌恶:“刚刚走过的那条路未免也太臭了些吧。”
月池也皱眉道:“没有公厕,人人都在小巷僻静处随地大小便,天长日久,怎能不臭。”
贞筠叹了口气:“今日不该抄近路的,下次还是走繁华的大道吧。我的鞋都被污了。”月池点点头。
她们刚刚走到自己所居的小巷口,贞筠眼尖,一眼就瞧见了一个太监立在她们家门前。她忙推推月池,月池也是一怔,都这个时辰了,宫里为何还会派太监来。
她上前拱手一礼道:“劳公公久候,不知公公此来有何贵干?”
这位公公回头,俨然是……朱厚照。
皇太子不耐道:“李越,你怎么才回来。孤有事让你办。”
月池:“……”是谁把这货放出来的?
贞筠手一哆嗦,她手里的菜篮落在地上,白菜、萝卜滚了一地。
朱厚照却顾不得这些,他急急道:“孤要去城西找一个叫杨阿保的妇人,你速速给孤带路。”
月池默了默:“殿下,就没有具体一点的地址吗?城西的人家可是为数不少。”
朱厚照一拂袖:“不管有多少家,都要找到她!”
呵呵,月池微微颔首:“那殿下您就请自便,再调一次三十三卫挨家挨户地询问,兴许明儿个就能找到。臣先告退了。”
说着,她推门就进去了,贞筠对他草草福身一礼,飞快地捡起白菜萝卜也跟着她进门了。徒留朱厚照一人,不敢置信地立在门口。他气急,抬脚就要走,可他长这么大,这是第二次出宫门,他就只认识到李越家的这条路!
他在门口踟蹰了半晌,眼见来往注意他的人越来越多,一时也觉情况不妙,只得咬牙进了门。他快步走了大堂,刚刚喝了一声李越,就见贞筠惊慌失措地站起了。他皱眉道:“李越呢?”
贞筠指了指厨房:“她在做饭呢。”
朱厚照瞳孔不由一缩:“他在做饭,你在这儿坐着?简直是阴阳颠倒,不知所谓。”
贞筠缩了缩脖子,不敢作声。此刻月池正端了一盘松鼠桂鱼上桌来。切成菱形刀纹的鱼挂上蛋黄糊,用宽油炸成金黄色,鱼肉也在油中舒展开来,就像刺梨一般。鱼头和鱼尾都翘起放在前后。月池将碗中口蘑,豌豆,笋丁做成滚烫的酸甜酱汁浇了上去。一时,鱼肉发出吱吱的声音,香气四溢。
朱厚照瞪大双眼:“这、这是你做得?”
月池不可置否:“还有几个菜,你们先吃吧。”
贞筠欢天喜地地去盛了三碗米饭过来,朱厚照被这香气吸引得怔了片刻,随即回过神来。他忙跟着月池进了厨房:“李越,孤适才的话你听到没有,你难道想抗命不成?”
月池手下飞快地片着红似樱桃的酱肉,她头也不抬道:“你的脸肿了。”
朱厚照的声音戛然而止,月池继续道:“瞧手形,显然不是万岁,那便是娘娘。娘娘打了你,你负气私逃出宫,却是为找一个妇人。你就算有色鬼的潜质,现下应当也做不成色鬼。那就只能是寻旧识。这个杨阿保是伺候你的老人?”
朱厚照在她背后一时什么都说不出来,月池见他悄无声息,就知猜得八九不离十。她道:“五军都督府只怕从今日起就要对殿下日夜感念了,因着你在,他们就没睡过几个好觉。现如今别说是去城西找人,只要踏出这里一步,只怕走不到半里路就会被逮回去。”
朱厚照灵光一现:“拿你的衣服来,给孤换上不就好了。”
月池动作一顿,回头看他:“你还真是不见外呐。你怎得不想想,不帮你,我是劝阻有功;帮你,我却是拐带当朝太子。你是觉得自个儿生来就威动海内,虎躯一震,大家就都要跪伏不成?”
朱厚照脱口想说本来就是,可对上眼前这人如玉壶之冰的眼神后,他就语声一滞。他想到了她的所作所为,想到了在奉天殿上的大臣们。
他面色沉了沉,犹豫片刻道:“那就做个交易吧,你帮我去见杨嬷嬷,我放你回苏州老家。我知道你能做到。”
月池此时方真有些讶异了:“你不愿拿这个换平定乱局的办法,却换见一个嬷嬷的机会?”连被逼得跳脚时都不肯服软,现下居然低下头纡尊降贵和她谈判,真是奇了。
朱厚照梗着脖子道:“孤要如何不必你管,你就说你做不做就是了。”
月池眸光一闪,她道:“做,当然要做。不过,现在不是出去的时候,等他们搜过这一段,我们才能趁夜色出去。”
朱厚照急急问:“那我们现下怎么办。”
月池将一碟酱香猪肉放在他手上:“吃饱饭,养精蓄锐。”
朱厚照:“……”
他前脚刚走,贞筠就急急钻了进来:“我刚刚都听到了,你真要带他躲过兵马搜捕?”
月池嗤笑一声:“别说我八成做不到,就算我能,最后又能得到什么好处?圣上爱子心切,皇后心生恼恨,还不把我大卸八块。至于太子,他连着两次出格,若再不惩戒,难堵先生们的劝谏之口,只怕自身难保。”
“那你,刚刚还……”贞筠不解道。
月池眨眨眼:“忽悠他罢了。”
她走到柜子旁,拿了一瓶葡萄酒出来,悉数倒进了锅里,又切了些水果进去炖煮。
她对贞筠道:“我再做个椒麻肉片,辣得他头晕目眩,不愁他不把这些甜酒喝光。”
贞筠会意,抿嘴一乐:“等他一倒,我们就把外面的兵叫来。”
月池打了个响指:“聪明。”
她们打好了如意算盘,却不曾料到,醉酒后的皇太子不是一般的难缠啊。
朱厚照已经连着几天没好生用饭了。他本就腹中饥饿,加上即将见到奶娘心情舒畅,当下就似风卷残云一般。因此,他也被胡椒、花椒刺激得嘴唇发颤,不由喝了好几盏甜丝丝的酒酿。
众所周知,葡萄酒初喝时毫无感觉,略坐一会儿方知后劲之大。这在太子爷这种甚少喝酒的人身上,效果愈发明显。他很快就两腮通红,耳垂滚烫,两眼发直了。
月池见状就和贞筠交换了一个眼神,她们正要出门时,朱厚照霍然起身,开始引吭高歌。
贞筠脚下一个踉跄,呆若木鸡地回头看他,月池翻了个白眼。这下都不必她去叫人了,就他这动静,要不了多久,就会有人来。她和贞筠又坐下,一面磕着瓜子一面听万古难得一见的歌唱表演。
贞筠戳戳月池道:“你别说,他的声音又清又亮,唱得既柔和又动听。没想到,太子平日里那么凶巴巴的,唱起歌来却这么悦耳。不过,他唱得怎么都是童谣。”
“童谣?”月池凝神一听,他现在唱得这首是,“盘脚盘,盘三年。降龙虎,系[猿,心如水,气如绵,不做神仙做圣贤。【1】”
这歌又轻快又活泼,曲调本该极为欢欣活跃,可他拉长了调子,深深的愁意与思念就透着这一词一句无声无息地流泻出来。这是谁教他的不言而喻,月池心生疑窦,一国储君,竟然真会思念一个伺候他的宫人吗?
残灯影里默迟留
那她和那个无辜死去的女子,又何尝不可怜?
很快月池就得到了答案, 因为他开始流泪了。她从未想过,朱厚照这种人会有这么多的泪水。他的曲调一丝不乱,可是密密实实的眼泪却如夏日急雨一般落下, 可又不似夏雨那般声势浩大, 却是无声无息的。在她们发现时,他就已经把衣襟弄湿一片了。
贞筠张大了嘴:“他这是, 被欺负了?可是,谁能欺负他呀。”
“比他更高一层的人。”月池蹙眉道,“他的情况不大稳定,不能继续把这么个烫手山芋留在家里。你在这儿看着他,我去找人来。”
贞筠噢噢了两声。可没想到, 月池刚刚走了没几步,他就摇摇晃晃地上前拽住了她, 死活都不松手。月池掰过他的脸来:“你在装醉?”
回应她的是太子不满地哼哼唧唧。月池慢慢皱眉:“看来是真醉了……”可这比装醉还难对付。
贞筠与月池费劲了半晌,因不能真伤了他,所以怎么都不能把他的手弄开。而他本人已然趴在桌上睡得昏昏沉沉了。月池咬牙:“拿刀来,咱把这爪子剁了算了。”
贞筠大惊:“这可使不得。”
月池剜了朱厚照一眼,心知这也只能是气话,她对贞筠道:“那你去叫人。”
贞筠应了,谁知她刚刚推开大门, 就被眼前乌压压一片头顶惊得木在当场。而打头的竟然是同样泪眼婆娑的弘治帝。皇帝穿一身浅黄色缎绣直裰,外罩一件斗篷, 显然是早早就被歌声吸引而来,只是不知怎的,却迟迟未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