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东阳正色道:“真是叫这个名儿。”
刘健却端起杯子来品了一口,他道:“反正总不至是真鸭屎。八成是促狭我们呢。”
李东阳笑道:“好你个希贤。好吧,这也是单纵茶中的一种,之所以取一不雅之名,是因此茶种是当地茶农从外地引进的,因制成茶后与众不同,异香扑鼻,茶农为防同乡偷去,才谎称是鸭屎香呀。”
三人到此都不由笑出声来,而刘健在笑罢后却道:“好茶因自污方能保全,恶举却以标榜反得世人称颂,这是个什么世道!”
谢迁听明白他言外之意,他忙道:“希贤公,慎言!此事尚未水落石出,你焉可如此揣测?”
刘健道:“水落石出?锦衣卫和东厂去奉命查探,能查出何物,你我还不是心知肚明。我等对圣上忠心耿耿,圣上若是嫌弃我等年老无用,直说便是,何苦闹这一出来。”
朱厚照疑心文臣,处处加以提防,这些心明眼亮的老臣又何尝不知。前车之鉴犹在,他们此时自然而然隐隐疑起皇上来,刘健甚至连最后一层窗户纸都捅破了,摆明觉得一切是朱厚照自导自演,闹成这样,分明是皇上想要再次整合朝廷中的势力,撤掉那些骨鲠直臣,换上他自己的喉舌。甚至李越被罚,在他们眼中也有了别样的意味。
刘健气得胡须颤抖:“李越素来深受爱重,此次被重罚至此,与其说是悖逆圣意,不如说是因为阻止我等三人去面圣,坏了万岁的大计……”
李东阳却喝道:“住口!希贤,你如此言说,可有凭证?”
刘健梗着脖子道:“此等密事,我若有凭证,只怕也同那些给事中一个下场了!”
李东阳依然疾言厉色:“那你就是妄加揣测,非议君上。希贤公,你也是历事四朝,深受皇恩,这难道就是你的为臣之道吗?”
刘健的老脸青了又红,想到了几代先帝,他难得服软道:“是我莽撞了,但这的确不无可能……”
李东阳道:“胡说,这绝无可能。”
他随即软下声音道:“你我都是看着圣上长大的。他聪明绝顶,刚毅果决,虽时时有出人意表之举,但却心怀大志,一心要兴文治,奋武威,为中兴之主。这一宏图远志,难道仅靠几个武夫和太监就能做成吗?就是你希贤公本人不也助圣上去核查军屯,打击世家大族么?万岁如真有更换我等之心,又岂会对你委以重任呢?”
这说得刘健渐渐不语起来,谢迁在一旁帮腔:“再者了,万岁待我们,素来是谦和守礼,至少他可是没逃过咱们的课,他还是个孩子呢,哪至于如此。”
这话说得刘健都不由笑起来,他想到了还在东宫时教朱厚照的情景,摇摇头:“教万岁上一节课,真能掉一把头发。”
他这一笑,原本凝重的气氛也为之一松,谢迁继续道:“谁说不是呢,咱们都是看着万岁长大的。我记得那年,他才六岁,就抱了一只小狗来上课,把小狗藏在袖子里,写两个字就偷偷去摸小狗……”
刘健听得目瞪口呆:“我还以为他只拿过蟋蟀和蚕蛹,居然还有狗?”
李东阳道:“万岁素来敬重你这个严师,当然只敢带些小玩意了。只是,我等虽有师之名,却也不可忘了君臣之份。圣上即便再年幼,他亦是天子,我等永远只是臣下。给事中之祸,是在他们忘了尊卑之别。”
刘健的面色又凝重起来,他特特起身道:“元辅恕罪,是我无状了。”
李东阳拉他坐下,又替他斟了一杯鸭屎香:“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待上喻一下,咱们还得去约束朝中的风气。”
谢迁和刘健都点头称是。这么一折腾,就到了宫门上钥的时候了。李东阳坐上了蓝呢大轿,晃晃悠悠地回到家中。他劳累一天,却并不肯即刻休息,还在书房中挥毫泼墨。
朱夫人见状愁在心底,亲奉了一盅杏仁酪去书房。他们虽是半路夫妻,可也有多年的情分,是以说话也十分随意了。朱夫人揶揄道:“老爷这日日苦熬,难不成又有惊世大作即将面世了?”
李东阳看着自己的信手涂鸦,一时失笑:“夫人又在说笑了。”
朱夫人坐在他身旁道:“既然不是惊世大作,又何必如此。您还以为自己是十七八岁的小伙子不成?万一磨坏了身子骨,日后有多少奇思可都写不出来了。”
李东阳道:“谢夫人关怀,我省得。”
朱夫人瞅着他,见到毫无动静,不由问道:“你既省得,怎么还不跟我回房?”
李东阳被问得哑口无言,只得又陪笑道:“夫人,要不你先去,我稍后就来?”
朱夫人本是将门虎女,听得这等敷衍,一时柳眉倒立:“老爷,我瞧着那么好糊弄吗?你……”
一语未尽,管家李庄突然奔进来,语声激动对李东阳道:“老爷!醒过来了,人已经醒过来了!”
李东阳手中笔一松,紫豪笔在宣纸上落下大片墨迹,他却浑然不觉,欢喜道:“醒过来就好,醒过来就好了。快备小轿,我们现在就去看看。”
李庄望着昏暗的天色:“现在?”
李东阳道:“就现在!”
主仆俩奔了出去,朱夫人望着他的背影这才明白过来,她喃喃道:“难怪,原来是为李越……”
李宅中正房内,月池呆呆地望着上方,帐子上暗红色的花纹就像山峰崩裂似得朝她压来。她惊慌地移开眼,又无意间瞥见身上所盖的大红被褥。往日瞧着鲜亮喜庆的红色如今却同烈火一般,仿佛要她手足都烧毁。她真像是被烫伤一样,猛地将被子掀开坐起来。
贞筠和时春就在她床畔移来了罗汉床,两人实在困倦,刚刚眯了一小会儿,就听到她的动静,忙睁开眼来,俱是又惊又喜。
时春扶起月池,给她披上了斗篷。贞筠便出门去喊了一声,一时之间整个宅邸都亮堂起来,连大福都从窝里跑出来,汪汪直叫。葛太医趿拉着鞋,头发蓬乱地冲进来,嚷道:“可算是醒了,快让老夫来把把脉。”
月池却一脸焦躁:“快把这些都换了,都换了!我不要红的。”
贞筠道:“好好好,你先让太医给你瞧瞧,明儿我们再……”
月池却难得任性起来:“我现在就要换,立刻就要换!”
她在剧烈激动下,脸颊都浮起红晕,简直同喝醉酒没有什么两样。时春似有所悟,她忙道:“那我们先换着,你披上斗篷在旁等一等可好。”
月池眉目之间的烦躁几乎都要溢出来,几乎是坐立难安,可当她们把满目的猩红换成冷色调的石青时,她才慢慢平复下来,她坐回床上,又出了一身的汗。葛林早已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了,好不容易替她把上了脉,脱口就念了一句佛:“好歹是缓过来了,我这就去禀报万岁。”
月池脱口而出:“不准去!”
葛林一惊,他期期艾艾道:“可,万岁早有旨意,这……”
月池已然横眉竖目,还是贞筠灵机一动来打圆场:“葛太医,您也不瞧瞧这是什么时辰了。宫门早就上钥了,万一万岁又要轰轰烈烈地出来,那您不是自找麻烦,还连累我们老爷吗?依我说,还是明儿一早吧,也让我们老爷再歇歇,你总不能让他刚醒就去接驾吧。”
葛林度月池的脸色,思忖片刻这才点了点头。所有人都暗松一口气,月池又被灌了一碗药,按回了床上。她迷迷糊糊间还对贞筠说:“明早我也不想见他。”
贞筠已然是咬牙切齿了:“你放心睡着,他一来,我就叫大福把他咬出去!”
月池不由露出一个微笑,她应道:“好。”
可这一觉,她也没睡多一会儿,就被人轻轻摇醒。她迷茫地睁开眼,却看到李东阳正看着她,他面露歉意:“扰了含章的好梦了,只因想着明儿你就要去面圣了,所以有几句话,老夫不得不提前嘱咐你啊。含章,你接下来有何打算?”
世情难似泰衡难
只有装成怪物,才能杀死怪物。
月池呆呆地望着李东阳, 昏黄的烛火下,他额角上粗深的纹路越发瞩目,就像暴雨冲刷下的沟渠。他静静地等着她, 嘴角的皱纹绽开来, 那是慈爱与耐心。月池直勾勾地看着他半晌,方从睡意、焦虑与头疼的密网中挣脱开来。她浑身一震, 挣扎着想要起身:“李先生,真是您?”
李东阳忙按住她,还替她掖了掖被角:“这可不是梦呐。咱们躺着说。你绝不能再受寒了。”
月池只觉鼻子发酸,她轻轻应了一声,将自己盖得严严实实。李东阳瞧见了她额上厚厚的纱布, 细长的眼中伤情仿佛要溢出来:“是老夫害了你。可老夫并不是因自己贪生怕死,而是那样的情况下, 若群臣再齐聚乾清宫请旨,只会适得其反,让君臣之间的冲突愈演愈烈,届时就更加不可收拾了。只有你去,万岁兴许还能听得进一两句。只是如今,众人的困厄暂时得解,可你却深陷泥沼……”
月池道:“您别这么说。一切都是学生心甘情愿的。再者, 这对学生来说,未必是坏事。这里, 实在是住不得了……”
她的眼睛中浮上了一层轻薄的泪光,就像深潭上潋滟的波粼。李东阳明了她的意思:“你想回乡去,和伯虎一起享受田园之趣, 山水之乐吗?”
月池深吸一口气, 她点点头:“趁着如今和圣上还有几分香火情, 自己也有了几分名气,回家去倒也不怕被人欺辱了。”
李东阳缄默不语,月池忽而明白了他的来意,他是想让她留在这儿。月池开口道:“先生是否觉学生此举胆小如鼠,令人不齿呢?”
李东阳回过神,他的嘴角依然噙着笑意,柔声道:“怎么会呢,你还记得泄冶之事吗?”
月池一愣,李东阳徐徐道:“昔年,子贡问圣人,陈灵公在朝堂之上公然宣淫,大夫泄冶直言进谏,反被灵公诛杀,这与比干之死因相同,是否能被称为仁呢?然而,圣人却说,比干是纣王的叔父,官位做到了少师,他以死相争是为了殷商国祚,希望能以自己的生命换来纣王的悔悟,因此才能被称为仁。而泄冶论官位只是大夫,又与灵公无骨肉之亲,以区区之一身,欲正一国之淫昏,死了也没有什么益处,可谓是白死了,又怎么能被称为仁。是以,当大势难改时,与其拼上性命,还不如全身而退啊。”
这个答案是月池万万没想到的,她一直处于痛苦之中,因为她不管是坚持自己的底线,还是彻底抛弃它,摆在她面前的都是艰难险阻。如若坚持下去,她就要是与时代为敌,背负着道德的枷锁,孤独地在漫漫长夜中行走,却永远也看不见黎明的到来。她或许能通过做出一点儿微不足道的贡献,可更多时候却是像这次一样,被无能和愧疚折磨到发疯。
可如若放弃,她也会觉得自己是个懦夫,她明明曾经有能力做更多的事,可却由于软弱和胆怯,选择了放弃,躲在偏僻的乡下,专注着自己的小日子,对旁人的痛苦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李东阳的这番话给了她一个与自己和解的机会,她也只是滚滚历史洪流中的一粒微尘罢了,怎么可能去改变整个时代呢?孔子都放下了,她也应该放下来,若是撞得头破血流,与世界无益,难受得只是她自己,还有家人罢了。她或许真该回去了……可当她设想回乡后的生活时,心中却没有半分喜悦与轻松,她的心仿佛坠上了一块石头,拖着她不断沉入深渊。
她不由自主地看向李东阳:“那么,先生迄今还坚持着,是因着自己的官位和责任吗?”
李东阳思忖片刻道:“这自然是一个缘由,不过更重要的是,退一步海阔天空,退到底却是心底空空啊。圣人是不赞同泄冶一死了之,可也并非教导我们明哲保身。只是比起匆匆一死,泄冶若是忍屈含辱,留着有用之躯,兴许会为陈国的社稷带来更大的益处。人不能背负一切,却也不能抛弃一切。对于无能为力的事,可以撂开,对于能够做到的事,却要抓紧。即便是死,也要死得其所。含章,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月池的嘴唇微动,她想挤出一个笑容,可最后落下的却是大滴大滴的泪水,顺着她的脸颊划过耳朵,最后在枕头上留下湿痕。她张开嘴想说些什么,可脱口而出的却是一声呜咽,她说:“可是先生,我忍不住了……我真的忍不住了。那是几十口人命,他们就死在我面前,是我亲手把签牌丢下去……我永远也救不了那么多人……”
李东阳替她擦泪,他像照顾自己哭鼻子的小孙儿一样安慰她:“我们当然救不了所有人,我们又不是菩萨,只是凡人而已。你还记得程敏政吗?”
月池胡乱点点头,她当然记得,她的师父——唐伯虎科举那年的座师,因为被诬鬻题而下狱,出狱之后就一命呜呼了。李东阳苦笑道:“学问该博称敏政,文章古雅称李东阳。我与克勤同在翰林,又齐名多年,是至交好友。那年秋闱,我和他一同主考,他下狱之后,亦是我负责主审。”克勤是程敏政的字。
李东阳的语气轻得就像阳光下的尘埃一样,他没有淌下一滴眼泪,却无端让人的手足重逾泰山,他眨眨眼说:“可就是这样,我也能没救下他。我真的竭尽全力了,可有的事并非我们尽力就能如愿以偿。我只得将教训牢记在心,若有下次再做得更好……譬如这次,若你不幸下狱了,老夫一定记得提前去打点狱典,再插几个自己人,至少能让你保住性命。”
李东阳的语声一顿,月池的泪益发汹涌,她拉起被子盖住了脸,却不敢发出一丝声音。直到这一刻,她还在担心自己的模样漏出女态。李东阳摸摸她露在外面的头发,继续道:“可若是那一年,老夫就因心灰意冷辞官回乡了,我们也就没有这段师徒之缘了。含章,你是个福慧双修的孩子,你志向绝不只是在山野做一个闲人,这只是一道小坎,如今看着深达千尺,可一旦跨过去了,你便会发觉,不过尔尔罢了。”
月池的胸口仿佛压了一块巨石,她躲在黑暗的被子里,感觉下一刻就要窒息而死。这儿太可怕了,她明明是个正常人,却被一群怪物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朱厚照还想让她也变成怪物。她不想变成怪物,她只想做个人。可她好像,无论在哪儿都做不了人。
她紧紧咬住自己的手,在被子里闷声道:“可是我,我跨不过去,我受不了了……”
李东阳的动作一顿,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你可知,老夫因何为你取字含章?”
月池一愣,难道不是含章可贞的意思吗,李东阳道:“ 《典论》有言‘魏太子丕造百辟宝刀三,其一长四尺三寸六分,重三斤六两,文似灵龟,名曰“灵宝”。其二采似丹霞,名曰“含章”,长四尺四寸三分,重三斤十两。’含章是魏文帝的宝刀,而你亦是万岁手中的利刃。含章,含章,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啊。”
李先生最终在天明时分离开了,月池慢慢从被子里钻出来,她仿佛从水里钻出来一样,纷乱的发丝贴在她绯红的脸颊上。贞筠沉默地拧干帕子给她擦脸,她一向是最多话的人,可这会儿却什么都没说。大福艰难地扒着床沿,它不断地摇着尾巴,一下下地用湿漉漉的舌头舔她的手。
月池爱怜地摸摸它的狗头,半晌后方艰涩地开口:“你知道,俞泽在临死前对我说什么吗?”
贞筠动作一滞,她问道:“说了什么?”
月池轻声道:“他说我一定能当一个好官,一定能救千千万万的人。”
贞筠眼中的悲伤仿佛要流淌出来,她吸了吸鼻子,急急道:“可是你如今……”
月池道:“如今这样当然不行,可回家就更不行了。我只有心如铁石,无耻至极,姿态低一点,再低一点,最好低到尘埃里去,才能登上高位。”只有装成怪物,才能杀死怪物。
贞筠紧紧攥住帕子,她半晌方道:“你已经想好吗?”
月池点点头,贞筠长长吐出一口气,她应道:“好。你要做大官,我就去当官夫人。你要去做农夫,我就去当农妇。你要是不幸做了死鬼,我就去当死鬼的老婆!”
月池自法场回来后,第一次笑出声来,可她笑过之后,却还是说:“不能这样,即便我死了,你也要好好活着。”
贞筠怫然变色,她正想说些什么,却被月池打断:“好了,还是去准备接驾吧。他应该快到了。”
贞筠呼吸一窒,她脸上的血色像潮水一样飞快地褪去,只留下一片惨白。月池拉拉她的手:“别害怕,我还在呢。”
贞筠很快就听到了急促响亮的马蹄声,鲜明的旌旗如雾幕一般将这里重重包裹。方婶和圆妞已经深深地伏在地上,瑟瑟发抖。贞筠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直到憋到胸口发疼,方觉不对。时春拍了拍她的背,这个时候她站在了最前方:“我去开门吧。”
贞筠一把拽住了她,她面色如雪:“等一等,我还没有……”
时春回头道:“我们拦不住的,我们谁也拦不住。”
她走上前去,用汗涔涔的手抽出了门栓,大门在一声轻响后大打开。时春和贞筠同时跪下磕头,却只能看到宝蓝色的衣摆从她们眼前飞快地划过,就像山谷里的疾风。
月池也听到了他的脚步声,那是鹿皮靴叩在地砖上的声音,哒哒哒的,一下一下就像敲在她的心上。他的影子很快笼罩住了她,她低着头屏住了呼吸,十指成拳,指甲深深地抠进肉里,理智告诉她应该起来磕头认错了。她不能永远昂首挺胸,那是皇帝!可她的肢体却像灌了铅一样,最后还是他先开口了。他坐在她的床畔,在急促的喘息后,还是如往日一般,严厉暴躁道:“竟为杀几个人,把自己折磨成这样,朕还从未见过你这样的软弱无能之人。”
仇恨和屈辱完全攫住了月池的心神,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才控制住自己,没有立刻起身给他一个耳光。她的嘴唇像被胶水粘住了一样,张张合合不知多少次才发出一点语声,就在此刻,她耳畔却传来了一声轻响,那是水花碎裂的声音,就像无暇的美玉跌落在地。月池惊诧地看着手背上的湿热,那不属于她的泪水正顺着她的指头滑落。
她愕然抬头,他们终于四目相对了。她眼中的他,是歪戴着冠,眼窝深陷,嘴唇干裂,而他眼中的她,是面容枯槁,形销骨立,几乎瘦脱了相。他像是变成了一尊石像,突然失去了所有的言语,不知多久才回过神来,仍板着脸开口斥道:“你这个……”
然而,一语未尽,他已然泪如雨下了。可他的反应很快,在落泪的一刹那,他就飞快地侧过身去。只是饶是如此,月池还是看到,源源不断的晶莹正顺着他的眼角滑落。他似乎也觉得这样不是事儿,于是忽然站起身来,仰头大喊道:“来人,朕的眼睛进沙子了!”
月池目瞪口呆地看着一群人一窝蜂地涌进来,伺候天王老子去另一个房间把“沙子洗出来。”谁知,这一去就是一个多时辰。
贞筠终于从畏惧中缓过来,她和时春进来,凑在月池耳边道:“你吐血时用得里衣和巾帕就在那屋里,我故意引他去的。完了,他不会哭昏过去了吧。”
时春哼了一声:“如今知道心疼了,早干什么去了。”
月池警告地瞥了她们一眼:“你们都离远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