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很快就失去了知觉,沈九娘已是心如油煎。她望着茫茫的江流,终于下定决心,上岸赌一把,她一定要救她的孩子,一定要救她的孩子!于是,在碰见下一个码头时,她果断喘着粗气,将船上的重锚丢进了水中。船一停稳,她就背着孩子,再一次跳进了水里。
按她的打算是,她要偷偷上岸,去找大夫。可没想到,她才下船没多久,就被码头上的戍卒堵住。他们逼问道:“这个方向,你是从南昌附近来得?你究竟是什么人,和宁逆有何关联?”
沈九娘定睛一看他们的服饰,是官军!她一时喜极而泣:“官爷,小妇人姓沈,拙夫正是唐寅,你们、你们可听过李越李御史,那是我家亲眷啊!”
江南一带,谁会没听过唐寅和李越的大名。戍卒不敢擅专,将她带往知府处。原来沈九娘在水丰之时,顺流而下,这几日间,已然到了南昌下游的临江府。而临江知府戴德孺正是有名的清流,在没接到王守仁命令前,他就已经下定决心死守城池,如今得到了朝廷的调命,更是心下大定。他正在加强戒严,准备会合兵马,结果就碰上了沈九娘。
这正是:“积善之家,必有余庆。”
唐伯虎此时正跟随在王守仁身边,不住在期盼和绝望中摇摆。他和其他文官、总兵都万分不解,先前说是兵力不足,不可贸然攻打也就罢了,如今有了正式的公文,调来了这么多人马,怎么还龟缩不前。
他忍不住和其他人一起去质问王守仁。可王守仁却道:“此一时彼一时。先前不打,是为拖延敌军,集结军队,此时不打,却是因时机未到。宁王在南昌经营多年,若要强攻,难度不小。若是久攻不下,粮草不足,更添祸患,倒不如示之以弱,趁着宁王出战后,再行围剿。”
众人听罢后,心服口服。而事实果如王守仁所料,十余日后,宁王见无军来犯,才知是上了大当。宁王在气怒之下,紧急发兵,直奔南京,首先杀往的就是安庆,结果就啃上了一个硬骨头。安庆是南京的门户所在,安庆一失,南京必陷,而镇守安庆的官员都督杨锐和知府张文锦亦是精挑细选的人才。这两人命士卒持火枪弩箭,死守安庆。
宁王气势汹汹而来,攻城十余日,都没拿下这座城池。而这时,王守仁早已率部直奔南昌去了。他得到消息,成国公朱辅已然做好了布置,安庆既然能守,何不趁南昌防卫空虚,来个围魏救赵,釜底抽薪?
南边打得是如火如荼,而京城也没闲着。圣驾终于回京了。班师回朝的情形,与朱厚照设想的大不相同。他想得是鲜花满道,彩旗满街,人人欢呼雀跃,人人刮目相看,他自己身着金甲,身骑白马,风光无限地入城来。结果,他就只在入城前勉强拾掇了一下,在百官敷衍的欢迎仪式中回了紫禁城。刚一回宫,他屁股还没坐热,就迎来祖母和母亲的水淹七军。好不容易把她们安抚下来,他也不能歇息,而是直奔奉天殿召开大朝会。
他刚刚登上阶梯,还没来得及说话,底下就哭成了一片。一众老臣是既欣慰又心疼且着急,毕竟皇爷此去还是真脱了一层皮,整个人都瘦脱了相,而其余那些年轻臣子,则是既害怕又跟风,也跟着呜呜咽咽。还有月池的一众旧友,一见她回来,也是涕泗横流。
朱厚照又好气又好笑:“甭哭了,宁王嚷得又不是真的,朕不是好好的吗。有朕在此,管教那目无君上的畜生,死无葬身之地!”
长伴云衢千里明
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
然而, 朱厚照一言出后,大家反倒是哭得更厉害了。有些机灵的大臣打了个寒颤,忙紧急想出一套说辞:“万岁, 万万不可, 杀鸡焉用牛刀,宁王不过是疥癣之病, 哪里需要国手亲自出马呢?”
“圣上劳苦功高,该保重龙体才是。”
“您为宁王亲征,与牛鼎烹鸡,明珠弹雀何异?”
朱厚照:“……”他们好像是在夸我,但总感觉有点不对劲。
在气氛由感动转为尴尬之际, 五军都督府的人适时上前道:“万岁实不必忧心,宁王之祸已然能解了!”
原来, 王守仁拿下了南昌。他带着调动而来的官军、临时招募的义军,总共八万人马,气势汹汹地杀往南昌而去。可他到了南昌城下后,却没有立刻下令攻城,而是仍采取了攻心之道,他一方面宣称自己有人马三十万,皆是他在两广训练的精锐, 另一方面则宣扬鞑靼兵败,再也无需征收军费, 圣上已有旨意投降不杀,立功者还能有赏。
宁王的军队,流民占大头, 而流民之所以造反, 不是因为他们天生有反骨, 而是实在无法活命,只能铤而走险。如今,他们眼看打是打不赢了,而且投降还能捡回一条命,军心立时动摇。王先生见此情景,犹嫌不足,又故技重施,派遣了大量间谍,趁守卫不备,潜入了南昌城中,继续张贴告示、散播流言,告诫贫民百姓紧闭房门,莫要多管闲事。
南昌守军因这三招,被闹得人心惶惶,人人自危,还有不少流民军,选择深夜潜逃,来向王守仁认罪求饶。王守仁见此情形,就知攻城之机到了。他在深夜时分,命部下用早已备好的云梯攻城,并下了死命令:“此次攻城,本官亲自督战,志在必取!一鼓令下,附城!二鼓令下,登城!三鼓令下未登城,杀兵!四鼓令下未登城,杀将!【1】”
一言既出,四座皆惊,却无一人敢饶舌。官军是一鼓作气,而南昌守卫却是战意已薄,自然不堪一击。王守仁拿下南昌之后,立刻派人大肆宣扬消息。此时还在和安庆死磕的宁王得知消息后,差点惊得从马背上摔下来。这下,他连安庆也不打了,要立刻班师回援。他的左右丞相李士实和刘养正,好歹也读过几本兵书,苦劝宁王:“这是围魏救赵之计啊,要是就这样撤回,一路长途跋涉,哪里是精锐的对手,倒不如狠心拿下应天,说不定还有一争之力。”
宁王却想到了家中温柔贤惠的妻子和儿女,他道:“即便拿下应天,无法守住,倒不如占据江西,从长计议。”
他于是立刻折返,在鄱阳湖畔的黄家渡遇见了正赶来的王守仁。
朱厚照听罢始末,却是一惊:“他既然已占了城池,如何不加固城防,反而还要离城而出?宁王势众,若要水战硬拼,他岂是对手。不行,还是得调兵支援。”
百官面面相觑,却无人反驳。打赢一场大战的好处就是,再也不会有人轻视他的判断,将他当作无知的顽童了。朝堂难得的声音和谐,让朱厚照都有些发愣,他早已习惯和群臣争执,冷不妨他们一口应下,他还觉得有些不习惯。他看向月池,这时又突然想起,这就是有权威和有权力的差别么?
不过这次,自诩军事专家的朱厚照却翻了车了。他还没将调拨的军队派出京都,南边就又传来了加急军报,王守仁已经打赢了!
朱厚照当真是目瞪口呆:“怎么会这么快?!”
力荐王守仁的刘公公,心吊在嗓子眼处已经数日了,骤闻捷报,这才心下大定。而在大定之后,他也是瞠目结舌:“这……前前后后才多少天呐,一个月多一点吧。这就平了?他这究竟是怎么打的?”
不过这话他也只能在心底说说,当朱厚照问他时,他也只能道:“王先生本就有惊世之才,这样的大捷,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啊。”
王守仁先命手下示弱诱敌,待到敌军得意洋洋追击之时,再命伏军从后方急攻。宁王的人马正忙着追杀时,冷不妨背后有人放冷箭,阵势一下就乱了,而在这时前头刚刚还死命逃亡的军队亦突然折返。前后夹击之下,叛军左支右绌,已是慌了手脚。这时,更糟糕的事发生了,王守仁的埋伏可不止一处,他在左右两翼亦埋伏了两队人马,当战争进入到白热化阶段时,只听一声鼓响,左右的人马又冲了上来。
宁王的军队被包了饺子,一败涂地。他本人只能退避到樵舍之中。这时的宁王,还不肯死心。他还想再东山再起。因为打了败仗,陆上已无他的立锥之地,所以他决定连舟为方阵,这样在水上不也能如履平地了吗?
上一个这么想的人是曹操,他为了让北方的士卒习惯水战,将战舰首尾相连,然后就有了火烧赤壁的经典战例。而宁王先上演了一出围魏救赵,如今又用血的代价重演了赤壁之战。当天晚上,鄱阳湖中,红彤彤一片,上头的是炽烈的火焰,下头的是殷红的鲜血。
唐伯虎夫妇此时早已重聚,他们在远处望着此地的火光,难掩伤感之色。唐伯虎紧紧攥住沈九娘的手,眼中泪光闪烁:“九娘,幸好苍天有眼,你我有重聚的一日,等到此间事了,我们就回苏州老家去,再也不参与外头的纷纷扰扰了。”
沈九娘有心想道,你这样重情重义的人,一旦事情来了,又岂会袖手旁观。但话到嘴边,她终究还是没说出口,而是调侃道:“你立下大功,朝廷必会让你去做官了,夫君难道舍得?”
唐伯虎失笑:“宦海风波,实非我所愿。”
他忽然心念一动:“‘志在烟霞慕隐沦,功成归看五湖春。’我的风波已过,却不知‘范蠡’是否能等到泛舟五湖的那一天呢?”
沈九娘与他心有灵犀,如何不知他的意思,她劝慰道:“夫君忘了,‘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
月池此时正在家中。她穿着旧年的丝绵袍子,卧在葡萄架下的凉椅上。贞筠拿着团扇,一下又一下替她扇着风。大福就伏在她的脚下,听到一点儿动静,就睁开眼来,目不转睛地瞅着她。
月池睡到夕阳西下,方悠悠醒转。她一睁眼就看到了一旁的贞筠。她穿着家常衣裳,鬓边簪了一朵白玉兰,正含笑望着她。月池刚想说话,一个狗头就凑到她面前。她扑哧一声笑出来,心软得像水一样。她伸了个懒腰,慢慢坐起身来:“好久没睡过这么好的觉了。”
贞筠看着她身上格外宽松的袍子,心头一酸,嘴里却嗔道:“谁叫你不肯带上我同去。还有我们大福。”
大福一听叫它的名字,尾巴就摇成了一朵花。月池笑意更浓,她刚一伸出手,大福就一跃而起,两只爪子搭在了她的膝盖上,黑葡萄似的眼睛,甜甜地望着她。月池托住它的屁股,把它抱进了怀里。它刚一凑近,就开始不住地舔她。
月池忙按住它:“冷静些,乖乖,可不兴这么洗脸。”
贞筠见此情景,既好笑又心酸。月池好不容易让大福安静下来,转头一瞧,贞筠却又在抹眼泪了。她忙道:“怎么好端端地,又哭了起来,我这不是好好回来了吗?”
月池迄今还记得,她刚刚返家时的情形。她才刚走到巷子口,就听到了熟悉的叫声。一人一狗,像离弦的利箭一般,居然同时射到了她的面前。大福的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咽声,它虽瘸着一只腿,却跳得老高。月池抱住它时,它豆大的泪珠,滚滚直下,沁湿了它的毛发。它拼命往月池怀里钻,恨不得黏在她的身上。
而贞筠,贞筠就这么静静地望着她们,却什么都没说。她的发髻早就乱作一团,珠钗掉了几支在地上,裙摆上有泥点,而裹着的脚在剧烈的奔跑后,像针扎一样疼,可她却什么都没说。她们就这么静立在青石板巷中,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
时春出言劝慰,贞筠却一把擦干眼泪,笑靥如花,她道:“谁哭了,我才不哭。你们饿不饿,我在锅里炖了老鸭汤,要好好给你们补补。每个人都必须吃两碗,特别是你李越。我给你说,从今儿起,吃饭这事,没得商量……”
月池忍不住叫住她:“你的伤,好些了吗?”
贞筠看了看自己的小腹,道:“晚上一起洗,不就看到了吗?”
圆妞吃吃地笑出声来。方婶一脸不忍直视,轿夫章四艰难道:“老爷太太,有些话,回房说……”
这么多天过去了,不论是贞筠还是大福,还是没有从情绪中完成挣脱出来。大福表现出过度的黏人,而贞筠经宫中的历练,却是更加说一不二了。
她起身道:“我只是眼睛进沙子了,今晚吃红枣乌鸡汤,我还叫方婶炖了燕窝……”
若是往日,月池岂会不顺她的意,可惜今日,她却不得不回绝。她叹道:“今儿怕是不成了。”
贞筠一偏头:“今儿怎么不成。”
她刚问出来,就恍然大悟,忍不住咬牙切齿道:“又召你去了?”
月池颌首:“官员空缺太多,正是要紧的时候。”
月池来到乾清宫时,朱厚照正在分配官职。朱厚照发起战争时的目的,已经大体实现。在鞑靼之战中,平民武将打开了一条通天之路,能够跻身高位,固化的阶级开始流动,军队的势力由此得到了大换血。而在宁王之乱中,有不少官员崭露头角,也有官吏英勇牺牲,文官集团也迎来一次大的更新换代的契机。
这时,作为天子的朱厚照,要做得就是分蛋糕,将官职权力作为酬劳,分配给做出巨大贡献的官员或个人亲信,以利益和权力为核心链接,建立起一个更倾向于他的政治集团。
这本是他一直想要的,可当真拿到手时,他却开始迟疑。他道:“论功行赏好说,武将中如江彬,文臣中如杨一清、王守仁,皆依功劳大小擢升就是了。关键是,填补空缺,这名单上都是他们举荐上来的人。”
月池道:“您是觉得这些人都不好?”
朱厚照道:“朕是怕换汤不换药。明面上是为国举才,可背地里是什么勾当,谁又能完全看清呢?”他辛苦一场,若是闹到最后是为他人做嫁衣裳,岂非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月池一哂:“可这是举荐固有的弊端,无法根除。若不要他们举荐,您总不能事事亲力亲为,可若要他们举荐,就难免朋党之弊。”
朱厚照叹道:“这也正是朕觉得为难的地方。难道就没有一个,既能选人,又能避免结党的法子吗?”
月池眼中的微光闪动:“有。”
朱厚照一愣,他扭头道:“你说什么?”
月池莞尔:“我说法子不是没有。科举早已取代察举,遴选如何不能代替推荐呢?朝廷既能靠科举选士,也可在官员中再考选官。”
朱厚照的眼睛睁大:“你是说,在官员中再考一次?”
月池点头:“一轮笔试,一轮殿试,有真才实学者,如锥处囊中,其末立见。不过,此法只适合高官重职,如是什么官都来考一轮,耗费又太多了。”
朱厚照霍然起身,他来回踱步了两圈:“这倒是个好法子。行或不行,考就是了。”
月池含笑道:“题目您还可亲拟,最大限度地选出让您满意之人。”
朱厚照眼珠一转:“还能让他们每个人都拟十道,到时候让人来抓阄,抓到哪题,就是哪题。”
他正欣喜间,却忽然笑意一滞,他道:“不过,有考试就有主考,有主考就会有门生,有门生就一样免不了勾结。”
月池道:“可这种关联,毕竟要散得多。您自觉比始皇帝如何?”
朱厚照瞥了她一眼:“怎么又问这种问题了。”
月池不答反问:“我朝大明律比秦律如何?”
朱厚照道:“那自是远不如秦法严苛。”
月池道:“以始皇之威,秦法之严,秦仍有以扶苏、蒙恬为中心的长子党和以胡亥、赵高为中心的少子党。可见朋党之弊,无法根除。事实上,治国理政,单枪匹马,难成大事。您只要保证底下人的立场,时刻与您一致就够了。”
朱厚照似笑非笑道:“那要是底下人的心大了呢?”
月池依旧十分坦然:“那便剜了,再换一个心小的就是了。”
剪不断来理还乱
我只能用圣人之心,来回报您的凡人之情。
然而, 出乎月池预料的是,朱厚照仍然没有同意。他道:“不可,党争之祸, 不可久延。如人人借上意来排除异己, 朝政岂非乱成一锅粥了。”
月池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的惊奇,朱厚照被她看得头皮发麻, 他当然明白月池的讶异从何而来。通过兴大狱来排除异己,重整势力,早已是他惯用的手段。陈清、戴珊、勋贵世家等一众人,皆因此被驱离朝堂。可如今,他却率先说出, 此举不可了。
朱厚照含糊道:“此一时,彼一时。”大战之前, 守旧派揣度他的意思,借势直逼内阁之事,还是给他留下了深刻的教训。朝局未定时,他要以权术来肃清,可如今大局已定,手段也当因时因势而变。
只这六个字而已,月池却一下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她猛地想起了与满都海福晋的谈话, 忍不住大笑起来:“万岁也欲效仿宋元王?”
取之以暴强,而治之以仁义。杀神龟的时候, 可以不择手段。而一旦将东西拿到了手里,为了巩固统治,防止他人来扰乱既有的格局, 立刻又是满口的仁义道德。
朱厚照岂能不知她的讽刺之意, 立即反唇相讥:“哪里比得上李御史在鞑靼的作为。别人是投桃报李, 而你却是‘投你以木桃,报之赴黄粱’。”这说得是满都海福晋对李越钟情,而李越却利用她的感情,害她家破人亡之事。
月池被堵得一窒,只是她念及得不是满都海,嘎鲁含笑的面容从她眼前一闪而过。他欢喜地叫着阿月,追上她的脚步,却只敢碰一碰她的手,他说:“我真是个傻子,真是个大傻子……”
月池垂眸道:“您又何必百步笑五十步呢?”
朱厚照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半晌方冷笑道:“你的心就像刺梨一样。”
月池偏头看向他:“心坚至少刺伤得是别人。”
朱厚照讥诮道:“朕不是说这个,旁人的心是木桃,心尖只有一处,可你的心却是刺梨,尖尖上站满了人!”
月池道:“……”
她默了默,果断转移话题:“维稳并非易事。单靠换人,无法巩固政局。今日贤达登高位,明日贤达复沉沦。北山道者的故事,您可还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