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她却笑了起来:“嘘——别作声。把嘴张开。”
清淡的水墨佳人在他面前活了过来,化作了敦煌重彩,化作了艳丽的春霞。月池想了想道:“你并没有记住,我说过的每一个故事。”
朱厚照皱眉道:“不可能。”
“是吗?”月池问道,“那个引得你鼻血直流的故事,你怎么不说了呢?”
他愕然看向她,脸已然红得要滴血。月池凑到他的耳畔:“我问你,你试过吗?”
他没有作声,月池又笑:“我知道了。那你,梦到过吗?”
朱厚照提及此事就是恼怒,因为她那些奇奇怪怪的话,他在春梦中都还是李朱氏,可现下不一样了。
他不知不觉说出来,月池一哂:“现下有何不一样。现下,不也是我教你吗?”
他抬头想要反驳,呼吸却在猝不及防间被她的气息占据。她的吻和她的人不一样,是温暖湿润的,也是强势主导的。他像一个好学的学生,被她牵引着坠入绮丽的梦境。可他又不甘心于永远做一个被引导者,于是后来又开始反客为主。他不止流连在唇舌之间,亦一下一下吻着她的眼睛、脸颊、耳垂。他不止是亲她,偶尔也会咬她。每当听到她发出不满的声音时,他又会笑起来,如年少时一样清朗。
月池瞥见他的神态,就知道她成功了。她已是过尽千帆,时时可以留情,处处可以遗爱。可他的身份,决定了他天性中的吝啬,他要么一丝不给,一给就是倾尽所有。雨落不上天,覆水再难收,他根本无法自控。正如刘瑾所述,这的确比在官场中厮杀拼斗,要容易多了。她看着他从一个男孩长成男人,她真切体味到他的爱真诚又炽烈。她心知肚明,只要她愿意退一步,她就能马上获得对此世女子来说最大的幸福。这也是早就摆在她面前的捷径,她终于踏上去了,可为何还是欢喜不起来呢?
月池忽视了一点,她了解朱厚照,朱厚照也同样了解她。即便当他们吻到难舍难分时,他也能察觉到她的心不在焉,然后在恼怒下顿住,忆起前情:“等等,还有一件事,朕还没问清楚,张彩。”
月池一震,她脸上的桃花吹落,只留了一片惨淡。她难掩愕然。又是这样的失态,只是这一瞬间的失态,就足够让朱厚照从情欲中挣脱出来。他问道:“你和他,究竟有没有一段?”
月池推开他,这怎么又绕回来了。她深吸一口气:“我早就说过,我和他之间什么都没有。我做过的事,我不会否认,而我没干过的,你也不能硬往我身上栽。”
朱厚照嘲弄道:“你做过的事,不会否认?李越,你撒谎早已如家常便饭。你和他在鞑靼流亡那么久,他为了你,甚至愿意去国离乡。”而你为了他的亲事,亦是勃然大怒。
月池道:“和我在鞑靼流亡的男人数不胜数,你是要一个个找他们算账吗?我连你看不见的前世都愿意告诉你,何况今生呢。”
这一语点醒梦中人,朱厚照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原来是为了他……难怪,会念起情史来,既然前世都有三个,也不差今生这一个了,对吗?”
月池的心里咯噔一下,她道:“随便你怎么想。”
“你无话可说,当然只能随便由朕想。”朱厚照霍然起身,“是了,此世也有一个花花公子,愿意为了你去国离乡,你即便在上赌桌前,也要极力保全他的性命。方氏、时氏、夏氏、张彩,还有上辈子那三个,这还有只是有名有姓的……”
月池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前尘往事不可追,你若是有宿慧,还不知道有多少个人。何必还来掰扯这些。”
朱厚照冷笑道:“你当然不会来和朕掰扯,甭说前世,就是这辈子我睡个十个八个,你又岂会放一点儿在心上!你说不定还暗暗高兴,高兴终于不必再吊死在一棵树上……”
他忽而忆起他们上一次因方氏争吵时,她脱口而出的那句话:“这不可能,我不可能为你生……”
她那种惊恐的神情,一直刻在他的心中。他仿佛自半空坠入冰窟中。情爱带来的喜悦,忽然褪去。他直到此时,才明白她这半句话的意思:“……你宁愿看我断子绝孙,也不愿为我产子。”
月池木然地望着他,说不出一句话。她的沉默就是最直白的答案。朱厚照的眼泪又一次夺眶而出:“好,很好,好得紧,朕如今是真想把你开膛破腹,看看里头究竟有没有心肝了。”
他如风一样向外奔去,可没走几步路,就突觉头晕目眩,一头倒下。月池大惊,她急忙一边整理衣冠,一边叫道:“快来人,来人!”
昏迷不醒的皇帝,被紧急送回了寝宫。第一个赶来的不是太医,而是刘瑾。刘公公跑得帽子都歪了,气喘吁吁道:“这、这是怎么了?爷莫不是欢喜晕了?”
月池:“……”
她拿出一块帕子,递给刘瑾。刘瑾一面擦汗一面道:“多谢,你倒是说啊,究竟是怎么了。”
月池静静道:“赶紧把脖子擦干净,准备等死吧。”
萋萋刬尽恨还生
取了她的性命,并不算是真正杀了她。
月池眼看着, 太医进进出出,茶房中药香弥漫。张太后哭哭啼啼地过来,又哭哭啼啼地离开。萧敬看着她身后的金夫人, 不住叹气, 到了这个时候,居然还把张家老太太带着。或许此时的张家人也是真心为圣上担忧, 可一切都已经太晚了。
月池也还记得,曾经是太子的朱厚照,是多么盼望和张太后的相见。他会脱下他那些骑服,穿得斯斯文文去见她。他在进门时,脸上都带着笑, 可当他真的坐在母亲面前时,面上的笑意又会慢慢淡去, 消失于无形。弟弟妹妹在的时候,母亲会让他去看弟妹。外祖母、舅舅们在时,他们又会围上来,像蜜蜂围绕香花。
年幼时的朱厚照,还按捺不住自己的脾气,他总会明确表达对张家的不满。张太后为此既愤怒又惶恐,她只会继续想尽办法, 拉近儿子和张家的距离,这就形成了恶性循环。朱厚照从希望到失望, 从失望到绝望,他把对母亲全部的爱,都寄托在父亲和保姆杨阿保身上。可到最后, 杨阿保被撵出宫, 在强权之下放弃了他。而先帝虽一直珍爱这个儿子, 可他的寿数终究有限。以至于到了今天,他被她气晕后,病榻前竟然没有一个亲人。
她抬脚想往内殿走去,却被刘瑾拦住。不过短短几息,他眼中已是血丝密布:“李侍郎,太医正在施救,您还是别去打扰了。”
接着,他使了个一个眼色,就朝李荣和萧敬走去。他道:“皇上皇后同时召太医,老娘娘那边又不肯放张家的人离开,这里里外外、进进出出,要是有风言风语漏出去,那我等真是万死难赐其咎。”
萧敬微微颌首:“是这个理,你可有主意?”
刘瑾这时又谦逊起来:“我哪有什么主意,主意得您和李太监两人来拿才是。
我只是觉得,这儿有您二位看着,谁都能放心了。至于外头那些脏活累活,还是交给我们这些小子去做吧。”
萧敬和李荣早已是人老成精,朱厚照此时晕倒,是他们第一时间放出风声去,说是皇上因伤心太皇太后病逝,哀恸过度,这才晕厥。可他们心里清楚得紧,皇上最后见得人是李越,皇后在回宫后闭门不出,连这会儿也称晕厥不醒。这摆明是有大问题。刘瑾把这事揽下,不是胸有成竹,就是自己手中也有大把柄夹在里头。
他二人对视一眼,都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和刘瑾发生正面冲突。萧敬更是打算等朱厚照醒来后,直接去面圣。李荣颤颤巍巍开口道:“你肯自告奋勇,当然是最好的。”
刘瑾这才拱手离开,他走过月池身侧时,忽然顿住:“哎哟,李侍郎,您都这样了,就别这么站着了,好歹换身衣裳,否则等皇爷醒来,看到您又不好了,不是又添一重忧心吗?”
说着,这条老狗就硬要将她拽走。月池:“……”
萧敬眼看刘瑾和月池离开,心中诧异更甚,这两个人什么时候搅和在一起了。更让他惊骇莫名的是,眼瞅着他们俩前脚刚走,后脚朱厚照就叫他进去了。
闹腾到这会儿,外头早已是天光大亮。刘瑾带着月池直入南庑房。他叮嘱人守着后,砰得一声关上门。浅淡的日光透过窗缝射了了进来,淡黄色的光晕中飘扬着细小的微尘。地上浓浓的水汽,让月池的舌苔发苦。她道:“居然在这个时候叫我过来,看来你是真的急疯了。”
刘瑾回过身,浑身哆嗦:“这样大好的形势,都能被你闹成这样,我看是你真疯了才对!你和皇爷说什么了?”
月池问道:“想知道?”
刘瑾一噎:“……少废话。”
月池道:“要我不废话不难,把我夫人送出宫,立刻马上。”
刘瑾早就把贞筠抛到九霄云外去了,闻言不耐烦道:“高凤那小子不敢做得太绝,只是借口张家女眷跪久了胎儿不稳,把她叫去绊着而已。后来,皇后出来了,就把她带回坤宁宫去了。”
月池缓缓道:“我量你们也不敢。没事就好,如是真出了事,我管教你们赔命就是,不仅是你的命,你的妹妹、妹夫,你们谈家九代以内的亲友,我保证一个都不会放过。”
刘瑾本姓谈,六岁被太监刘顺收养,这才改了姓。他得势之后,又找回来自己的亲眷。他的妹夫孙聪还在朝廷做官。
刘瑾心里咯噔一下,阵阵寒气上涌,面上却是一脸无辜:“这是高凤闹得事,你把我搭上做什么?”
月池啐道:“有没有你的事,你自己心里有数。老刘,赶紧把她送出宫,我们还有谈的机会……”
刘瑾忙急眉赤眼道:“行了,行了,我可求你别想这些有的没的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你没听过吗?你再把皇爷气晕一次,我敢打赌,她就是入了土也不安全!”
又是这句话,这下轮到月池无话可说了。刘瑾凑过来道:“你说说,你们到底是怎么了,咱们好一起想想办法。”
又来一起想想办法。月池不由翻了个白眼:“我说明了我是有宿慧之人。”
刘瑾一愣:“这怎么了?爷是信佛之人,该知道,宿慧这是大福缘,可不是人人都有的。”
月池继续道:“我不仅坦白了宿慧,还坦白了情史。”
刘瑾一窒:“你把张彩卖了?”
月池也是一震:“你放什么狗屁,我和他就什么都没有。”
刘瑾不解道:“那你不说他,还有什么情史?”
月池扯了扯嘴角:“前世的情史,就不算了么?”
刘瑾险些被气个倒仰:“你是有毛病吧,好端端地扯这些做什么?”
月池咬牙道:“我为了什么,你心里不知道吗?他要是连这都忍不得,死得人何止千百,与其日后钝刀子割肉,不如一了百了,还来得痛快。”
刘瑾被堵得哑口无言,他想到她女扮男装多年,还流亡鞑靼,这是一直在男人堆里打滚。若真要计较,疑似的奸夫都可以绕乾清宫两周,那哪儿杀得尽。可他随即又冷静下来:“不对劲,不对劲……若是寻常男子,自然不成,可爷他、他就没有节操!就这个事儿,远不至于把他气成这样。”
月池垂眸不语,刘瑾突然问道:“对了,他难道就没问你,为何突然这么坦诚?”
月池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自然是问了。”
刘瑾心中突然涌现不祥的预感:“……那你怎么说得?你该不会傻到直接说真话吧。”
月池摇头:“那不至于。”
刘公公的心刚一落下,就听她道:“我只是叫他直接来问你。”
刘瑾:“……!!!”
他已经气得胸口闷疼,半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月池蹙眉道:“你不会也要晕吧。”
刘公公长吐一口气:“老子才不会晕,这晕了就是要没了!你脑子被门压了吗,李越,伤人一千,你还自损八百。”
月池肃容道:“脑子被门压得是你才对。我没告诉过你,现下不是时机吗?你知道我在他面前撒过多少谎,埋下多少坑吗?你知道你突然闹这么一出,一旦我应对有一点偏移,要牵连多少人吗?!”
刘瑾被她的连珠弹炮打得头晕目眩,只听月池道:“事情闹到今儿这个地步,都是你自作孽,怨不得旁人。我是自损八百,可你注定要一无所有。你还记得吗,皇上不会容许,有人在背后把他当傻子玩,操纵他的感情,还要威逼他的……”
刘瑾喃喃接口道:“威逼他的心上人……”
月池别过头去,刘瑾的脸色一时煞白:“李越,你不能这么干!内宫除了我,还有谁愿意和你合作?”
月池嗤笑一声:“你不是说过,等我有了儿子,我就能把天下都握在掌中。天下都是我的了,还怕没人合作吗?”
刘瑾一时语塞,接着开始火急火燎地辩解:“你是没长眼睛吗,这明明是高凤意图谋害皇后,这才搭上你而已,你怎么就把屎盆子往我一个人身上扣?再说了,要没我帮你,你们早在昨儿晚上就恩断义绝了,还能熬到今天。”
月池道:“少诡辩了,以高凤的脑子,他能想到找那两张单子来,把我们都钉死?”
这下,刘公公真是觉得自己比窦娥还冤了:“这真是他自个儿干的!他也是八虎之一,又成日在内宫打转,他自己也有脑子的啊!”
月池冷冷道:“是吗?可我不管是谁干的,你执掌东厂,难道就没听到一点儿风声?若是没听到,便是无能。若是听到了,却非但不说,还帮着瞒得死紧,就是不义。无能不义之辈,凭什么和我谈合作?”
刘瑾突然福至心灵,她这个时候还提到合作二字,摆明是有松口的意向,可就是还嫌他赔得东西不够而已。
他问道:“你还想要什么,开个价吧!不过,咱们先说好,我可以答应你的要求,但为了我们两个人的安全,你也必须应允我一个条件。”
月池蹙眉道:“过分的就别想。”
刘瑾一听这话,忙凑上来腆着脸笑道:“不过分,不过分,一点儿都不过分。我备了一套女装,你看看你……”
月池一震,她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你还是真是厉害啊。”
刘瑾嘿嘿一笑:“也是为了保命啊。”
月池不由哑然,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摇头叹息:“老刘,到了今日这个地步,已经不是色诱能解决的问题了。”
刘瑾却始终无法理解:“他只是要你爱他,和他做正头夫妻而已,说白了,就是像先帝和张太后一样,难道就那么难吗,你连女人都愿意娶,怎么对万岁这么一个大好男儿,反而不动心?”
他上下打量月池一周:“你该不会是石女吧?”
月池默了默道:“……我倒宁愿我是石女。日后待他发觉,我给不了他所求时,届时我们面临的风暴,只会比现下剧烈百倍。”他如今爱有多深,届时恨就有多重。而他剧烈的感情,只会将所有人都绞碎……
都缘情孽前生造,唯有同归慰寂寥。
暴雨过后,又添一重凉意。月池久久凝望屋外的绿肥红瘦,突然问道:“这宫中,难道就没有一个沧海遗珠吗?”
刘瑾一惊:“什么?”
月池回过头:“先帝当年是如何在宫中长大,又是如何怀念帮助他的太监张敏,你难道忘了吗?”
刘瑾颤颤巍巍道:“……可张敏,张敏他在先帝被发现后的第二天,就吞金自尽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