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9节(1 / 1)

贵极人臣 姽婳娘 3178 字 2个月前

王济仁磕磕巴巴地奏对:“这自是有用的,如不是葛太医的精心照料,只怕李……姑娘……早就不成了。只是,葛太医是您惯用的太医,最擅小儿科,他不知详情,是依照男脉来诊治。这医药之事,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所以这才……贻误了一些。您看她的面色,的确是很不好,并且她似乎是长久难以安枕,这般白日上朝理政,晚上一宿不睡,纵是铁打的男人也受不了,更何况她这么一个先天严重不足的姑娘……”

他久久没有作声,他忽然想到了李凤姐的身世,从小备受毒打,戴着脚铐被关在厨房中。哥哥要卖掉她做妾,仆人意图侮辱她,她被逼无奈,只能去跳河……

他最后只问了一句话:“朕就问你,你能不能救?如是不能……”

王济仁忙磕头如捣蒜:“圣上莫急,圣上莫急,此病虽难治,可臣、臣是医学世家出身,有家传灵方,定当竭尽全力,好生救治。还请万岁将葛太医安排给臣为辅,葛太医毕竟替李侍郎看了多年,对她的情况最是了解。臣等二人,要是治不好,再取臣二人的性命也不迟啊。”

他最终还是点头应下,然后就魂不守舍到了今日,在收到曹闵求退的奏本时,他终于忍不住来见她。你看,他们又能可靠到哪里去,最艰难时能陪你到最后的,其实也只有我。

朱厚照刚走出殿门,就见刘瑾端着一碗药汤迎面而来。他的皱纹绽开如菊花:“爷,该喝药了。”

朱厚照看都懒得看他一眼,快步向前走去,刘瑾忙端着托盘,气喘吁吁地追上了:“爷,您慢些!您这么僵着,也不是个事啊。要试她就试呗,您装不就行了,何必把自己也闹病呢。”

朱厚照一窒,他的脚步一顿,猛然回头道:“老刘,你真觉,试或不试有区别么?”

刘瑾已然全不复当日的惊慌,他笑道:“当然有区别。她对您一定有情,一试就能看出来。”

朱厚照冷笑道:“什么情?是推朕去生子的虚情,还是背后和你谋逆的假意?”

刘瑾忙不迭道:“祖宗,这可是绝对没有的事儿。其实,您委实不必伤心。您和她的情况,其实不一样。所谓人君人君,她是思慕为人的您,却敬畏为君的您,所以一直不敢越雷池半步,这才能勉强冷静自持。可您呢,您就不一样了。”

朱厚照哼道:“有何不一样,朕难道不是既包容她为臣的悖逆,又爱重她为士的品行吗?”

刘瑾哎了一声:“这不就对了,您看看啊,您最爱她的地方,恰恰也是您最恨她的地方。恨爱交加,当然痛彻心扉罗?”

不愿云间之别鹤

在我们第一次亲热后,她吐了。

刘瑾回到自己的家中, 想起朱厚照那句话,仍觉毛骨悚然。他以为,李越病后, 皇上应该就会心软了。毕竟男女之间的这回事, 就是那个样子,不是东风压倒西风, 就是西风压倒东风。

他虽没吃过猪肉,难道还没见过猪跑吗?他也是历事四朝,英宗爷待钱皇后,钱皇后无子本当殉葬,可英宗爷为了保住妻子, 竟然生生将这沿袭七十多年的制度给废了。他还临死前都叮嘱儿子要尊奉嫡母,不可轻慢, 更再三吩咐大学士李贤,在钱皇后千秋后,一定要她与自己合葬。宪宗爷待万贵妃,那就更是爱如珍宝。贵妃去后,宪宗爷悲痛欲绝,感慨道:“万侍长去,吾亦当去矣。”不久后, 他真就龙驭宾天了。

至于孝宗爷,那就更不必说了。弱水三千, 只取一瓢。平常百姓家都讲多子多福,可孝宗爷就真的只要张太后所出的孩子,而且真真是捧上了天去。这是从曾祖父开始, 就有痴情种的苗头, 而且现下看来, 还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趋势。皇爷在以为李越是男人的时候,就爱得死去活来,知道她是女子之后,更是爱得活来死去。

刘瑾本以为,他眼见李越病成这样,索性就会干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何必讲什么情不情、爱不爱的呢,她心里不管想什么,最后不都只能和你在一起吗?你管瓜是自己掉下来的,还是强扭的,只要这瓜是你的不就好了吗?可皇上,他却还是硬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在自己说完那句痛彻心扉之语后,皇上只静静瞥了他一眼,忽然问了一句:“那为何从头至尾,都只有朕一个人在痛呢?老刘,你知道吗,在我们第一次亲热后,她吐了。”

刘瑾倒吸一口冷气,干巴巴地辩解:“……那这,她一定是故意气您的。”

皇爷语声依然平静无波:“她还说,男人永远都比不上女人。”

刘公公吸气的声音更大了,这他妈他都不知道该怎么圆了。这个语境、这个句话,由不得他不多想。他想到了方氏、想到了时氏,他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个可怕的想法,这两个女人会对李越死心塌地,会不会是因为男人能给她们的,李越也能给……

他这下又忍不住开始打摆子,朱厚照眼见他这副样子,反倒展颜一笑:“你和她那么熟,还不知道她有磨镜之好?还是说这个,你也敢提着项上人头担保说没有?”

刘公公只能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屁都不敢放一个。这个他是真不敢说了。

朱厚照又笑道:“朕记得,她也同你谈了有宿慧之事。你觉得,她的前生,会是什么人?”

怎么又扯到这个了。刘公公的眼珠子滴溜溜直转,这种屁话,也只有皇上肯信,不过他嘴里仍道:“那肯定是出身不凡,有大功德的人,才能得到佛主垂恩,再降于世。”

朱厚照呵道:“出身不凡,的确应是出身不凡。看来,朕不仅在支辰上与太祖爷相类,在眼光上亦是一脉相承。你说,要是让武后在高宗病愈和自己登基上选一个,她会怎么选?”

刘瑾只听懂了后半句话,他终于明白,皇上是铁了心,要撕下那一层层纱帐,露出最残酷的真相。他的心软,最多只是等李越好转之后,再来这一遭。

然而前半句话,刘瑾始终想不明白,只能回来问最有才华的心腹张文冕。张文冕迄今还候在花厅之中。他本就为此事忐忑不安,刘瑾又迟迟不归,使得他的精神也一直处于一个高度紧绷的状态。

张文冕听罢之后,也是惊骇莫名。他道:“太祖爷,武后……我想起来了,太祖爷曾经在寝宫内悬挂武后的画像!”

刘瑾大吃一惊:“武后?洪武爷挂武后的画做什么?”

张文冕道:“还能为什么,大家都传,他是思慕武后,想和她春风一度。”

刘瑾瞪大双眼:“什么,假的吧,这怎么可能。”

张文冕长叹一声:“史书都有钱唐死谏的记载,这还能有假?钱唐当日劝告洪武爷,言明:‘您在宫中揭武后图,是想后世子孙都娶武曌这样的媳妇,还是想宫中的女眷,都学武曌乱政?’洪武爷大怒,将他推出午门待罪,直待气消了,这才放人。如今想来,钱唐也真是一语成谶。事隔多年,又来一个牝鸡司晨。”

刘瑾来回踱步:“可我总觉得有点不太对,皇爷还提到了前生和出身,又说武后……”

他突然福至心灵,深吸一口气:“李越,她姓李啊,她的前生!她的前生!”

张文冕不敢置信地看着他,竟然找不出一句反驳的话,这完全说得通。唐朝贵女,以彪悍淫乱著称于世,也只有则天女皇的后裔,才能有三个及以上的情人,还敢这么张狂。

刘瑾紧紧抓住张文冕的手:“怎么办,怎么办,你翻翻史籍,唐代的那些公主,她们除了收男宠,还磨镜吗?”

张文冕的下巴都要掉了,他半晌才回过神:“这不是磨不磨镜的问题……这都已经有三个男的了,再来两个磨镜的又有什么关系。这都十几年了,说句不好听的,皇爷早就……习惯了……”

刘瑾一愣:“对对对,之前的都可以不管,关键是之后……”

刘瑾和张文冕开始大眼瞪小眼,张文冕期期艾艾道:“圣上可有严词勒令您不准泄露半个字?”

刘瑾扯了扯嘴角:“他什么都没说,什么人都没派过来,这才是最糟的……”

张文冕恍然,这表明,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他捏死他们,比捏死一只蚂蚁还要容易。这不仅是在试李越,更是在试他们。试这整个大明官场。在这场士子自焚案中,蹦跶的人太多,试出的线太广了。官员、地方豪强、藩王宗室、宦官武将,交错在了一起,将地方官场裹得水泄不通,中央泼一碗水下去,只能漏几滴在地上。只要一点不合他们的意,他们就能闹出这样的事来。这对皇权至上,中央集权何尝不是一个威胁。

想到此,张文冕不住摇头:“当晚被气晕,刚醒就能想方设法、兵行险着,把我们所有人都套进去……而且真要处置起来,上上下下这么多人的仇恨,皇上绝不会自己背。”

刘瑾一窒,他颤颤巍巍地伸出一只手,指向他自己的鼻子:“我来?”

张文冕默默点点头:“否则,凭您干下这多么事,怎么还能好好立在这里呢。皇上还答应把关税厚利交给您,江南四省的好处被夺了,最后拿到的却是您。您说说这……”

刘瑾:“……他妈的。这他妈是我拿的吗,我他妈能拿多少啊!”

张文冕垂头丧气:“您又不是不知道,这两个人都这样,您说您掺进去干嘛。”

刘瑾:“……”

坤宁宫中,迄今都是一片愁云惨淡。那日,婉仪和沈琼莲出了仁智殿,这才将贞筠带了回来。

不得不说,高凤的确是个聪明人,他知道,在这个时候,只有太后的娘家才有底气惹事。他故意让夏家的人冲撞了张家有孕的女眷。婆媳之间本来就是冤家,这回又是媳妇的娘家理亏。皇后要主持丧仪脱不了身。去安抚两家的人,身份又不能太低。就只有贞筠去最合适。贞筠在那里,嘴皮子都要磨破,这才勉强让张家人冷静下来。

她正待回去,却被附近的宦官想方设法拖住。她勃然大怒,命身边的健婢打出去,结果又惹来一个大太监和她纠缠打太极。她这时就明白,人家是有备而来,又是在宫中根基深厚。她是来软的,人家不听,硬的也不好使。她心知肚明,她们肯在宫中闹这样的事,明显是下了血本要撕破脸来,不知道背后在耍什么花招。她索性用簪子指着自己的喉咙:“你们有事,自可去陛下娘娘面前定夺,谁若是再拦着我,我就血溅当场,看你们又如何交差!”

周围的宦官被她吓了一跳,这才让她脱了身。然而,她这时回仁智殿,已是被朱厚照的人截在外头了。御前的人不比其他,她连叫嚷的机会都没有,就被按住。直到婉仪出来,她才被释放。沈琼莲顾不得礼仪,硬生生将她们拽回坤宁宫去:“要不想害死李越,就给我闭嘴。”

贞筠怀揣满腹担忧疑虑,被带回了坤宁宫。刚入内殿,她就忙不迭地发问:“阿越怎么样了,她究竟怎么样了。”

婉仪对着她,更是羞惭不能言明一字。沈琼莲勉强开口道:“王太医正在诊治,想来并无大碍。”

“王太医!”贞筠倒吸一口冷气,“不是葛太医了……”

她一时之间六神无主,当即又要赶回去,又被婉仪和沈琼莲拦住。沈琼莲道:“你疯了不成。你忘了刚刚在门口时的情形了。”

贞筠一怔,这才勉强定了定神,阿越的身子没事,圣上却不许人见,唯一的可能就是……身份暴露了。她到底来晚了一步,一时之间,只觉天旋地转,沈琼莲忙搀住她:“事情还没到最糟的时候,你要是再倒下去,就只能等死了!”

就是这一句话,让贞筠强自镇定下来,她一把拉住沈女官的手:“究竟是怎么回事,我被人拖走了,那些死太监,他们究竟做了什么!怎么能闹成这个样子的!”

沈琼莲看向婉仪,眼中亦有泪:“……这事终归是瞒不住的,还得要她来作证,才能在明面上把事情掩过去。”

婉仪一愣,羞愧得恨不得当场死去。一切都是她的过错,是她不守妇道,对自己的亲妹夫多年来心存非分之想。是她太过愚蠢,一听说他出了事,就慌了手脚,完全乱了方寸,以致于完全落入人家的圈套。是她多年来,连面子上的功夫都懒得做,所以才被人抓住致命的把柄。

她缓缓瘫倒在地上,对贞筠道:“都是我对不住你,对不起……他。”

贞筠大吃一惊,她是万万没想到,这其中会有婉仪的事。她忙搀起姐姐:“这,究竟是怎么了?”

婉仪几乎全身颤抖,她的牙齿都开始打颤,好像说出接下来的这句话,比挖她的心更让她难受。可她明白,她必须要说出来,她们必须尽快商量出对策,才能保住李越。

她终于还是开口:“皇上……发现了,我一直以来对、对……李侍郎的……非分之想。”

贞筠如遭雷击,她不敢相信,也不忍相信:“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婉仪却误解了她的意思,她垂下头,又一次抬起了头,早已是泪如雨下:“妹妹,现下不是解释的时候。这都是我的错,他一点儿都不知道,半点都不知情。我愿意以死来谢罪,可他、他不能死,他绝不能为这种事,断绝了仕途……你一定要想办法,把这事遮掩过去……帮帮他,一定要帮帮他……”

到了最后,她已然是泣不成声。

贞筠见此情形,何尝不是心痛如绞,她抓住婉仪:“你为什么不早点说呢,你若是早告诉我,你可知,李越她是!”

话到嘴边,她又咽了下去,她隐隐猜到今日这一出闹剧的目的。她缓缓阖上眼,泪水夺眶而出。她一个姐姐的命,要用另一个姐姐的自由去换,这叫她如何抉择,情何以堪?

月池在一片黑暗中醒来。空气中流淌着百合淡淡的清香。她的喉咙里仿佛被塞进了一块烧红的烙铁。她刚一有动作,外头就传来声响:“醒了,似是醒了。”

侍奉的人鱼贯而入,暗黄色的宫灯照得屋内一片透亮。宫人小心翼翼地搀起她,给她喂水。刚刚喝了两盏,就被葛太医叫停:“行了,她这会儿不能喝太多,还要留下肚子来服药呢。”

王太医如梦初醒:“快快快,赶紧去煎药。”

长发披肩的月池,见他二人先是恍惚了片刻,接着难免有些歉意。葛林一见她的神态就知道她在想什么。白发苍苍的老太医咬牙道:“行了,以前的事,就一笔勾销。老夫只有一事相求。”

月池道:“您尽管说。”

葛林的语气里既有委屈又有哽咽:“讳疾忌医是大忌。老夫这么多年的金字招牌,都险些被你砸了啊。你有什么情况,能不能直说。”

月池勉强扯了扯嘴角:“事已至此,还有何不可对人言呢。我睡了多久?”

王太医摇头道:“不多,断断续续,差不多四日。”

月池一惊,她又问道:“那皇上那边……”

葛林与王太医对视了一眼,面上皆有愁苦之色,葛林叹道:“你可知,你惹出大乱子了。”

试君眼力看多少

要么不做,要做就做绝。

东暖阁中又一次弥漫着药香与烟气。小黄门掀开帘子, 月池嗅着这样的气味,恍惚间还以为回到了十几年前。她也是这样跟着朱厚照,到此来拜见先帝。只不过, 躺在这里的人却变了个样。

朱厚照静静卧在纹锦帐中, 他的双目紧闭,面容灰败, 呼吸更是细若游丝。那样神采飞扬的人,如今却似只有一口气在了。她在宣府时蒙难时,在鞑靼流亡时,时常幻想着这一日。不过在她的设想里,她那时已是内阁首辅, 正拉着年幼的太子,目睹他的死亡。她从来没想过, 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这么突然。

刘瑾的面色惨白,声音飘忽得如风:“爷气得实在太狠了,你的心也太狠了。他当晚就呕出血来……怎么办,李越,我们完了,我们完了!”

他枯瘦的手紧紧箍住月池, 月池吃痛,可她没有挣脱, 而是问他:“太医会诊怎么说?”

刘瑾瞪大双眼:“你疯了吗,这怎么能叫太医会诊?”

这话中意味,太过复杂, 以至于连月池都略有些晃神:“……你这是何意?”

刘瑾的眼中闪烁着狂乱的色彩:“外头只知道是风寒。只有葛林知道究竟是什么症候。”

月池一凛:“你竟然敢改脉案?”

刘瑾脱口而出:“我只能改脉案!不然我要怎么说, 把你们这些情情爱爱的屁事都揭出来, 让皇室成为天下的笑柄?!”

在对上月池的目光后,他的声音弱了弱:“而且,也是遵旨。”

他狞笑出声:“你真的是好手段啊。爷病得起不了床,还不肯喝药。我就是这么劝他的,我就说:‘要是您就这么去了,气死天子的罪过,就要让李越来背。她的九族都要被夷尽,本人更是要挨上千刀万剐,就是佛主再世都救不了她。’就为这么一句话,他就下了口谕,叫太医院院判和锦衣卫指挥使都闭了嘴,叫司礼监和老儿当的人都进不来。就是这样,才给了我们喘息的机会。”

刘瑾在屋内来回踱步,犹如被押在笼中的困兽:“这一切都是你害的,如果这事揭穿,咱们都得死,都得死知道吗!咱们必须先下手为强。不然等这事闹开,一切都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