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池躲开:“当然,毕竟不是人人都像你, 插足别人的家庭,还显得格外有理。”
刘瑾觉得, 在天下,论谁能一句话气死皇爷,李越如排第二,没人敢排第一。
朱厚照果然气得一窒,他道:“不过是假夫妻,别说得好像跟什么似得。”
月池皮笑肉不笑:“你放心,即便我和她离了, 下一个也轮不到你。”
刘瑾心惊胆战,按他的料想, 这接下来又要大吵一番。可没想到,皇爷不怒反笑:“你也知道,你不能留她守一辈子活寡, 所以只能在这里发发脾气而已。”
尝到甜头的人, 总是格外好说话, 而一连摆了两道的人,火气自然远胜往昔。
月池定定地看着他:“你不能老是这样。”
他一愣,明白快到她的临界点了,即刻缓和了语气:“我也是为她着想。”
月池嗤笑一声:“你倒好心。”
朱厚照道:“她是你的妹妹,便是我的小姨,做姐夫的替小姨子筹谋终身大事,不也是应有之义。”
刘公公在心里腹诽,这都能说得出来,好像当年暗戳戳嫉恨,酸得牙倒的不是你一样。不过,为了混饭吃,他还是在一旁附和:“是啊,说来,那可是探花郎,当年比您考得还高一名呢。谢家又是世代簪缨之族,这还算是高嫁。”
月池冷冷道:“少来放屁。那要是贞筠不喜欢他呢?”
朱厚照道:“那就再相。”
月池面露疑色,他摩挲中手上的红玉扳指:“朕只要他人去浙江,可从未点出许给他的江南佳丽姓甚名谁。”
刘瑾一下就明白了其中关窍,王谢二家本身就是江南豪族的护身符,他们是傻了才会放这两家脱身。只要王谢稍有退意,接下来都必有轩然大波。如今,皇爷还别出心裁,把谢丕给放下去了,谢家的麒麟子搅和上方氏惹出的乱摊子,这不想打起来都难。
可怜谢丕,还站在朋友之义和男女之爱中左右为难,殊不知就是这么一会儿,他已被这两口子接连算计,一次比一次坑得狠。任谢丕再怎么忏悔纠正,也不可能彻底死心,因为皇爷早就不止一次表明,他和李越才是一对,而方氏只是局外人。
月池显然也明白了朱厚照的打算,她的心底微微发寒:“又是算无遗策,一箭双雕。”
他笑道:“这下不生气了吧。”
月池苦笑一声:“不气了。”事到如今,她都不知道从何气起了。
他一下笑开:“这样好的天光,别闷在这里,走,我们回家去。”
他所说的家,不是他的紫禁城,更不是她的李府,而是她送他的地方。
他拉着她,步入庭院,穿过回廊,掠过桂树投下的光斑。可即将要来到内室时,他却蒙住了她的眼睛:“嘘,跟着我走。”
月池无意在这些小事上与他唱反调,左右不过又是新的礼物。他总会想尽办法,给她惊喜,抑或是惊吓。
她被他环绕在怀抱里,空气中萦绕着紫薇花的馨香。那他和她一块在街上漫步时,他突发奇想买回来的,然后就真个自己参照农书,一株一株地种下。花儿渐渐生得枝繁叶茂,到了夏日时就开始芬芳吐艳。
月池清晰地感受到,他在学着扮演寻常人家的丈夫,并且沉醉其中,乐此不疲,就像无知的顽童沉迷于过家家酒一样。他希望她也能沉浸式地投入到游戏中,她偶尔也会答应他,毕竟她的港湾已经被他拆得支离破碎,她不是机器,不能一直身披铠甲。
他笑着替她指引方向:“往前走,小心门槛,推一下门。”
嘎吱一响后,门打开了。月池刚刚迎来光明,又为这满室的绮罗锦绣所摄。
她从来没想过,在五百年前,在这个地方,居然还会有人,送她一屋子的连衣裙。
这形形色色的罗裙,绚丽斑斓得如梦一样,有宽袖的,有窄袖的,竟然还有无袖的。有拖地的长裙,亦有及小腿的中裙,还有在膝盖上的短裙。至于花纹,就更是各式各样,有的用水墨丹青绘出浅绛山水,有的是以高明绣工来描鸾刺凤,还有的则是连金线银,缀珠贯玉。虽然还能看出时下衣裙的影子,可能改成这样,也不知道费了多少心力。
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希望能看到一点儿的欢欣和喜悦,可她始终都是一片茫然恍惚。他终于忍不住唤醒她。然而当他的身影映入她的瞳孔中时,她就像被针扎了一样,猛然惊醒过来。她看着他的眼神,就像看着鬼一样。
他强笑道:“你不想试试吗?”
月池沉默了许久,方哑声道:“你不该在此时送我。”
他不解:“那该在什么时候?”
这次,月池没有再回答了。她只是将门关上,面对他道:“谢谢你,但我已经穿不了了。”
他以为她还在生气:“你还在为联合奥斯曼,拿下马六甲而不甘?你该知道……”
月池摇摇头:“别说了。”
她伸出手来:“你能背我吗?”
他默了默,在她面前弯下了腰。她还是一样轻,在他看来飘飘得像羽毛一样。他们走过满是落花的庭院,月池随手摘下一朵紫薇花簪他的头上,叹道:“这下,真的是‘紫薇花对紫薇郎’了。”
她复又笑起来:“走,去露台上玩牌吧。”
此时,天色已经昏暗,西方的天空正燃烧着红宝石般的光辉。这次,他的运气再不像往日那么好,总是在关键时候功亏一篑,棋差一招。
月池既忍俊不禁,又颇感五味陈杂。他最后佯怒:“不玩了!这什么都输光了。”
月池正色道:“可你输了,就要受罚。”
他别扭道:“你说吧。”
月池在思忖片刻后,她指了指云彩:“你看那云彩。”
他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炙热的太阳已经收敛它白昼的光辉,变成了一个红彤彤的火球,环绕在它身侧的是一大片红金色的云霞。
他此生看过太多太美的风景,这短暂的落日,并不能叫他心动神摇。他只是疑惑:“看到了,然后呢?”
他刚刚转过身,还没来得及说完自己的疑惑,吻就像春夜的雨水一样,无声无息地落下。
夕照中的云彩向太阳说道:“我的心经了你的接吻,便似金的宝箱了。”【1】
第二日,朱厚照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刘瑾在一边看着既是摇头,又是叹气,看看这不值钱的样子!这一看就知道,是又发生什么好事了。
刘公公酸溜溜地对月池道:“又被哄得心花怒放了吧,也是,我看他带兵打仗都没这么劳神过。他长这么大,哪干过这样的事……”
月池一哂:“哄又如何,不哄又如何,该怎么着,不是还怎么着吗?”
刘瑾忍不住啐道:“你就知足吧。你还能指着他如何?”
月池正色道:“老刘,你难道有时不会觉得受不了吗?”
刘瑾嘟嘟囔囔道:“我当然受不了了,不过我要是你,我就肯定受得了。”
他道:“一个自懂事起就杀伐决断,极具城府的人,居然被你骗了十几年,不知吃了多少暗亏,如今好不容易才扳回一城,还要千方百计地哄着你,必要叫你身心愉悦。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月池道:“那是他的报应。”
老刘斜眼道:“打住,别再来什么天魔下凡的那一套了啊。”
月池失笑:“前人之过,本该后人偿还。”他是应有此报,才遇上了她,可她呢,她又做错了什么呢?
她伸了个懒腰:“好了,该做正事了。”
谢丕已经收拾好行装,准备出发了。谢夫人已是满腔怒火:“都是那起子不长进的东西。要不是他们贪得无厌,何至于把我们都拖下水!不行,你不能去!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那些人岂是好相与的。”
谢丕叹道:“娘,事已至此,不是我们视而不见,就能消弭争端的。总得要有主事的人。”
谢夫人目光闪烁:“让你叔叔去。”
谢丕一震,他仍没有吐露碰上皇上之事,更没有泄露分毫在他被请出来后张文冕与他的那一番长谈。
他只是道:“叔叔毕竟是旁支。娘,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如真到了覆水难收的地步,保不住的岂止是您的儿子呢?”
这一语说得谢夫人更是涕泗横流,谢丕便就是这样的情况下,才勉强出了家门。他选择走水路,直奔宁波而去。然而,叫他瞠目结舌的是,他还没到宁波城外,就已然看到了耸立于河道之上的水转丝纺车。
愁聚眉峰尽日颦
看来,连天也有畏惧之人。
谢丕只觉心惊, 这距离徐州暴乱才过去了多久,水转丝纺场就像雨后春笋一样,在河岸边冒了出来。
他特地将大船换做了小舟, 一路行来, 只见两岸竟然遍植桑树。他不由靠岸细观,只见墙下檐隙, 屋前屋后,乃至池之上,河之边,就连低洼地也填土栽桑。这样大规模、疯狂地种植,明显已是被利益迷了心智。
春秋时期, 齐桓公欲拿下鲁梁二国,却缺乏足够的兵力, 所以问计于管仲。管仲想到了一个办法,让桓公着丝所制的衣物,令左右服之,齐国庶民从而服之。如此大规模地推广丝衣,却又禁止齐国种植桑树。待齐国已然着丝成风,紧缺丝绸时,管仲便召来鲁梁的商贾, 以重金诱之,宣称“子为我致绨千匹, 赐子金三百斤;什至而金三千斤。”果然没几年,鲁梁的国民全部开始种植桑树,而不事农事。桓公这时下令, 不与鲁梁通商, 不再售卖粮食。鲁梁的粮食命脉握在他国手中, 一下饿殍遍野,只看眼看自己手中的丝绸无计可施。
如今那些蛮夷的策略,和当年的齐国又有什么两样?可叹不论是官府,还是商贾,都被黄白之物所诱,全然不顾大局。难怪含章有恃无恐,笃定南方豪族绝对不会相让。他想到此,便没有直奔谢家而去,反而选择四处打探,接触与他最为亲近的族亲。
很快,他的堂弟谢云就披星戴月而来。兄弟相见,自是欣喜,可只是聊了几句,就不由露出愁容。
谢丕问道:“云弟,你与我说句实话,咱们家究竟掺和进去了多少?”
谢云欲言又止,满面凄惶。谢丕见状更觉不好,他追问道:“是不是有人在双屿,与佛朗机人做生意?”
谢云无奈道:“岂止是做生意啊。”
余姚谢氏如今分为十八房,光族谱上有名有姓的人,就有六百多个。这么多人,不是个个都是为官做宰的材料,也不是人人都有安平乐道的志向。总有一些人,背靠家族,希望走捷径,而当下正有捡钱的路摆在他们面前。
谢云艰难地吐露实情:“早年时,不过是与佛朗机人交换货物,到了后来,就开始为人牵桥搭线,四处引荐,再到后来严嵩等人至时,就开始通风报信……”
谢丕听得又郁又怒:“你们好大的胆子,这样的事,你们竟敢不与我们言语?”
谢云道:“堂兄,是他们说,家里人这样多,总要寻个生计,让我要么也高中状元,带着一家子人滚蛋,要是还想依靠族里,就乖乖闭嘴。再说了,他们送往京城的年礼,你们不也收了吗?”
谢丕只觉头晕目眩,他气不打一处来:“原来都是赃物……你们是早就拿定了主意,要拉我们下水。”
谢云十分委屈:“堂兄,我们一家是绝无此意啊。本来不过是私下做点小生意,谁家没点营生呢,他们也都和佛朗机人卖买,我们跟着去,也不算什么大事。可没想到,不知哪家的妇人,纠集了一大堆民妇,建了一个什么水转丝纺机。”
谢丕眉心一跳,他当然知道这是谁的作为,大量丝绸涌入,必定扰乱旧有的市场秩序,触犯到当地豪族的利益。而这些掉进钱眼里的人,岂会弃水转纺车这一赚钱利器不用。
他早已猜到了:“当初砸那些场子的,也有咱们家的人,外头这些纺丝场、桑田,背后亦有咱们家的影子。”
谢云低头不语,谢丕深吸一口气,斥道:“这么多稻田,全部改作桑园,他们就不怕天灾人祸,无米下锅吗?”
谢云道:“堂兄,这倒不必担心……他们早就想出法子了,可以间作套种啊。”
谢丕一怔,自从月池大力推动农技发展,甚至在户部之下增设立农技司后,京中一时学农成风。他也看了好几本农耕水利之书,自然知道几种作物于同时期播种的叫间作,不同时期播种的叫套种。
他问道:“是有‘二豆良美润泽,益桑。’之说。怎么,难道你光靠吃蚕豆和黑豆,就能吃饱吗?”
谢云摇摇头:“谁说只有蚕豆和黑豆,还有土豆啊。”
谢丕大吃一惊,只听堂弟道:“冬春桑树又不长,正好种土豆,只需三四个月不就长好了,用新农具,好好施肥,一年还能收个几千斤呢。”
谢丕是万没有想到,李越所推广的新作物,竟然被他们用到了这种用途。他道:“这是以公谋私。百姓明明可以靠稻米饱腹,却被逼得只能靠这些蛮夷之物维生。”
谢云长叹一声:“要是真是被逼,还就好了。堂兄,口说无凭,你还是……跟我去看看吧。”
谢丕目视他半晌,还是与他一块乔装出去。他们二人带着几个护卫骑马驰骋了十余里,来到了一处桑园。谢云对谢丕努努嘴:“你自己看吧。”
谢丕一眼望去,桑林如绸,其中有鸡鸭等禽类,在林间自由穿梭,一旁还有一处小池,其中隐隐有鳞光。
一旁的护卫一脸茫然:“这是在干嘛,没见过还有这样的。”
谢丕沉吟片刻:“八成是新的耕养之法。”
谢云道:“正是,这是桑叶养蚕、蚕粪养鱼、桑园养禽、禽治虫草、禽粪肥桑。新来的劝农参政徐赞,到底还是做了些创作。这些新玩意儿,被大力推广。”
谢丕见状既感慨又叹息,朝廷素来重视农桑,多年来鼓励各地官僚和士绅,与民休养生息。可直到李越将农事与奖惩课考挂钩,才使得上下官员真正开始把自己的聪明才智用到农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