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家族长大手一挥:“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可我们都在,他陈震要是还想在这浙江地面上混下去,就不敢做得太离谱。
谢丕仍有迟疑:“可此地这么大的动静,他们不可能不知道。如真有心救援,为何迟迟不至。”
王守俭呸道:“这群人,就是吃白饭的。还以为那个什么严嵩来了,会添点乱,谁曾想是一点儿用都没有。”
这无心的一句话,倒听得孙家族长心中泛起微澜。他道:“为官之道,本就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谢丕垂下眼帘:“水深至此,谁不想明哲保身呢。好吧,叫官府的人来做个见证也好。”
他陡然松口,众人对视一眼,都是一喜。就连孙家族长也顾不得迟疑,急急叫人去报信。年轻人,还是嫩了些。等到陈震来了,该怎么着,就由不得他了。
之后,他们就在贴身护卫的保护下,目不转睛地望着入海口,翘首以盼援军的到来。
官船很快就到了,甚至比他们想象得都还要快。此时已是日上三竿,火红的太阳如一只硕大的独目,静静凝视着下方。官船排列成一条线,有条不紊地进入双屿港。日光散落在白帆上折射出耀眼的光芒,而鼓鼓的风帆驱动着船只,如离弦的利箭,直射双方交锋的最前线。
倭寇很快就发现了新的敌人,他们在咒骂之后派出了两艘船堵在双屿南边的狭窄通道处。这群狡猾的海盗比谁都清楚,如果放任官船进港,他们就再无胜算。
而官船的应对,是迎难而上。比快帆更快的是火枪。神枪手高举火绳枪,瞄准倭船,开始远距离狙击,这些人经过长久的训练,几乎是枪枪弹无虚发,一击立毙。倭船在如此密集的火药打击下,只能暂避锋芒。而这一退就再没有还手的机会。因为一旦通过了狭窄的通道,到了深水区,舰炮就能发挥威力。舰炮一轰,霎时间地动山摇。一艘倭船被生生打穿,缓缓沉入港底,船上的人前仆后继地跳水逃命。
就这样,有了援军的加入,有了火器的加持,战局很快逆转。倭寇本就是亡命之徒,眼见形势不利于己方,当然是逃命要紧。海盗们的战术说来也简单,只要能跑得比同伙快,就有一线生机。
于是,岸边观战之人就看到,倭寇如疯了一样,拼命想穿过双屿北部的通道,逃到外海去。徐家族长见状,叫嚷道:“快追啊!不能叫他们跑了!”
可惜的是,还是有船抢先奔了出去。这在这些豪族家长眼中,无疑跑走了一座金山。他们忍不住叹气。
谢丕的神色已冷硬得如岩石:“不必叹,该留的一个都跑不了。”
王守俭切了一声:“人都走了,到了外海,你难道还指望指挥使司去追?”
话音未落,港外就传来隆隆的炮响,如一声霹雳,突然炸响。正准备往外逃的倭寇如同见了鬼一般,一时面无人色。而其他的豪族成员亦是惊诧不已。孙家族长简直不敢置信:“双屿外还有埋伏,这怎么可能?”
连他们都是被谢丕临时上门逼迫,不得不仓促参战。陈震那伙人岂能未卜先知,提前在双屿港外埋伏呢?
龚家族长到底城府深,他略一思忖就想明白了,他看向谢丕:“是你!是你提前知会的。可你怎么能说动指挥使司的人?”地方官僚和当地豪族唇齿相依,互为依靠,陈震绝不敢背弃他们。
谢丕只瞥了他一眼:“是谁告诉你们,来得是指挥使司的人?”
徐家族长一时面如土色:“不是指挥使司,那是哪儿的人马?”
他们很快就知道是谁了。佛保立在船头,这位第一次亲临战场的宦官,一直用巾帕掩住口鼻,面露嫌恶之色。
黄豫护持在他附近,道:“这儿太危险了,公公不若回船舱去,这儿交给卑职就好。”
佛保斜睨了他一眼,道:“交给你?”
黄豫拍着胸脯保证:“对,卑职定率领弟兄们,将这些贼匪杀个片甲不留。”
双屿港地势十分特殊,只有南北两个狭窄的通道,虽然港内和外海的水深高达几十米,但通往外海的通道水却很浅,最浅的地方只有九米深。只要沉下几艘船,双屿港就会变成双屿湖,里头的倭船就会被装进口袋里,再也别想出去。官军因为一早就得到消息,早有准备,很快就把持住了南北两个交通要道。没了火器的海盗,还被人瓮中捉鳖,下场就只有死路一条。这是妥妥的必胜之局,这要是都打不好,岂不是白瞎了他们家祖上的福荫。黄豫已是摩拳擦掌,立志要博一个封疆。
岂料,佛保轻声细语道:“贼匪当然是要片甲不留的,不过……其他的也要处理干净呀。”
其他?什么其他?黄豫还未回过神,就听他下令道:“都去吧。”
他身边的锦衣卫如鬼魅一样窜了出去,他们高高举起了刀,那刀下之人还一脸茫然:“等等!我是余姚徐家的,是自己人……”
他的辩驳很快就卡在喉中,血从动脉里喷涌而出。如这般倒下去的人,还有很多。这俨然是一场无差别的屠杀,不论倭寇,还是豪族,都要赶尽杀绝。
黄豫面上的谄媚之色凝固了,他惊恐地看向佛保:“公公,这些都是当地仕宦之家的人,他们家中有不少人还在朝中为官,官职还都不小……”
他说到最后已有些语无伦次,佛保嗤笑一声:“官职不小?他们再大,还能大得过天去吗?”
黄豫此刻已顾不得谨小慎微:“天再大,咱们也得在地里活啊!”
佛保忍不住发笑:“亏你还是黄伟的儿子,就只有这么点志气。凌云梯都已到了你面前,你还只想在泥里滚吗?”
黄豫又并非三岁小孩,这样画饼,还唬不住他。他道:“公公和干爹都是神仙人物,可我们不一样!卑职手下这么些将官,他们总得在这儿讨生活,还请公公大发慈悲,至少给他们留条活路呐。”
佛保面上的笑意褪去:“还记得你手下的人,倒也不是个没良心的。”
他拍了拍黄豫的脸:“看在你这几分良心的份上,咱家就再教你一个乖。既然做了选择,就要坚持到底。首鼠两端的人,才死得最快。你以为你现在收手,那边的人会感激你少宰了一点吗?”
黄豫看向岸边,他已然僵成了一块木头。他到此时才明白,自他听从佛保之言调兵时,就已然踏上了一条不归路。中央以官位相诱,将他们绑到了战船上,要使他们与江南豪族彻底决裂。
佛保拍拍他的肩膀:“有什么好怕的,‘圣天子百灵相助,大将军八面威风。’听闻你们常羡慕随皇爷北伐的将官加官进爵之荣,怎么机会到了眼前,反而还做小儿女态。地头蛇而已,难道还敌得过天龙?”
黄豫的眼珠乱转,他问道:“卑职想请公公给句实在话,严嵩和徐赞他们,到底干什么去了?”
佛保这时才露出了几分赞许之色,他轻描淡写道:“都到了这会儿,何必多言呢。”
果真如此……黄豫直到此刻才下定了决心,他即刻下令:“斩首一级,赏银十两!”
他的这道命令,才真正为这场屠杀注入了兴奋剂。来这儿的多是雇佣军,本就是为钱卖命,重赏之下,谁还认识这头是谁。
岸边观战的豪族族长,已由最开始的悲愤哀嚎,到此时的心如死灰。徐家族长瘫坐在地上,浑浊的眼泪大滴大滴地落下:“没了,都没了……”
王守俭则既愤怒又庆幸:“幸好,幸好我们来的人不多……不然都中了你这奸贼的诡计了!”
谢丕道:“你放心,有新建伯在,还不至于赶尽杀绝。”
龚家族长闻言已是目眦欲裂,他指着谢丕骂道:“好一个阁老公子,好一个探花郎!原来这一切都是你的阴谋!你根本不是想带着我们表明立场,你只是想借倭寇和我们这么多人的命,来保住你们谢氏一家而已!”
孙家族长亦忍不住破口大骂:“你这样的举动,也配称得上是读书人吗?”
谢丕缓缓阖上眼,再目视他们时,眼底已是一片清明:“你们勾结倭寇,大量走私,借我父亲的声名,来使朝廷投鼠忌器时,就该想到有今日。一切所得,都是有代价的。”
不过是借谢家做挡箭牌而已,他却要用他们的命来做赎罪金啊。徐家族长抬起头,他的眼底已是一片猩红:“我要杀了你,杀了你!”
几家的护卫终于按捺不住,蜂拥而上,却被悉数击退。谢丕将一切都计划在内,岂会没料到此刻。他身边跟着的,都是以一敌百的好手。眼见打也打不过,这些族老终于彻底崩溃了。
龚家族长叫嚷道:“我的三个儿子都在外为官,你敢动我一下,他们必定会联名参奏,管教你死无葬身之地!”
谢丕扯了扯嘴角:“但不知,令郎参奏的理由为何?”
这好似一盆冷水,兜头泼下。朝廷非但不会为他们做主,说不定还会鼓掌叫好,在这场中央与地方的财权争夺战中,他们终于还是因为内鬼,输得一败涂地。
谢丕面对此情此景,何尝不觉心累,这就是人呐,不到绝路,不舍贪念。他转头离去,任凭身后的烽火漫天。
谢家二房,贞筠从东方未明时守到日落西山,心中不祥的噩兆越来越深重。她叫来伍凡,又一次追问:“你老实说,上面……是不是想要谢丕的命?”
伍凡一惊,他赔笑道:“夫人怎会这么想。谢郎中可是朝廷命官。”
贞筠不耐道:“少来这些话来敷衍我。”
伍凡道:“是是是,旁的不说,光凭他阁老之子的身份,也不会有人轻易动他啊。”
贞筠将帕子攥得极紧:“我起先也这么想,可她不会无端让我到这儿来,只有江南将生大乱,她才会想为我找一个妥善安置之地。不,也许不止是安置我这么简单……”连她身边的护卫,都知道谢丕的谋算,谁敢保证他们没做什么呢?
贞筠已然不敢细想,她还待追问之时,大门处忽然一阵喧哗。贞筠霍然起身:“怎么了?”
侍女欢喜地来报:“是二爷回来了!”
语声未落,贞筠已然奔了出去。他们正相遇在草木葳蕤的庭院中。贞筠上下 打量了他一周,高高悬起的心终于落下,好歹人还在。她这时方觉自己的举动失格,可转念一想,失格就失格呗,谁还敢管她不成。她一下就坦然起来,嘴唇微动想说些什么。
但谢丕却在片刻的恍惚后,绕过她,径直走了过去。他的语声散落在微风中:“还请自重。”
贞筠愣在原地,她的脸涨得通红。跟在谢丕身后的礼叔也是尴尬不已,他忙解释道:“二爷,都是老奴的错。老奴也是担心万一援军来得太迟,这才想找李夫人帮忙……”
贞筠心头一惊,竟然连谢家的老仆都担心他回不来。蕙心却不会往这厢想,她只是为贞筠不值:“真是好心当作驴肝肺。我们夫人从早上一直等到现在,连午膳都没用,非但连个谢都无,还在这里说这些冷言冷语。我说人啊,还是不能太自恋了。我们老爷那是天下有名的美男子、大才子,谁会放着金玉不要,对着木石不自重呢?”
谢丕一震,他知这婢女是无心之言,可越是无心之言,反而越戳人心肺。他已经连日的殚精竭虑,再也受不得这一激了。
贞筠忽然听到礼叔的惊呼:“二爷,您怎么了!二爷!”
她转过头去,刚刚还立得如青松之人,已然软软倒了下去。蕙心吓了一跳,求助地看向贞筠:“夫人,奴婢不是有意的,这……”
贞筠无奈,她高声道:“快,还不把人抬进去。快去请大夫来。”
她心念一动,当即道:“多请几个,就留住在府中。”
大夫很快就来了,几个大夫看得结果都一样,无非是心神消耗过度,力竭而晕。唯一的法子,就是好好静养。
这样的诊断,贞筠已经听过太多次了。要是真能静心,也就不会到今天这个地步了。
果然不出她所料,谢丕是连一个安静的日子都没有。被他利用的人,恨他入骨。而被他庇佑的人,也没有半分的感激。谢家各房的男丁被困在祠堂了好几天,使尽一切手段都无用之后,终于开始商量。然而,当他们离开祠堂,知晓外头发生的一切后,又毫不犹豫地把在祠堂达成的协定全部撕毁。纵有明智之人,四处劝诫大家见好就收,可到底还是徒劳无用。
谢云为此又来叫苦连天:“堂兄,他们简直不知好歹到了极点。你明明是为了族里才去冒这样的大险,可他们、他们还在计较咱们家有人战死的事,甚至还有人怪你不该得罪孙家、龚家……爹已是尽力弹压,可仍然无济于事。堂兄,事到如今,也只能由您再出面一次了。”
谢丕的动作一顿,他看着这个从小亲密的堂弟,终于还是说出口了:“我不会再出面了。”
谢云一愣,他有些茫然地看向谢丕:“堂兄……”
谢丕垂下眼帘:“该做的我都已经做了。生路已经打通,可如若你们仍不止贪念,自寻死路,我亦无计可施。还有,你说错了一点,我冒这样的大险,固然是为了族里,可更多是为了我父亲。”
他的双目一片沉静:“家父一身清正,为国为民,身为人子,岂能任由卑鄙小人,玷污他的清名。如今,倭寇已除,豪族已削,家族已保,忠孝之义,得以两全。至于今后你们要何去何从,掌握在你们自己手中,已经与我无关了。”
谢云还未回过神,他喃喃道:“这么说,你是不管我们了?你怎么能不管呢?你……”
然而,任由谢云如何相劝,谢丕都彻底置之不理。后来,他甚至命人关了大门,谁都不准进门来。
蕙心听闻了谢丕的前后作为,这时才知道害怕。她一时面如土色:“夫人,这谢郎中不会怪罪我吧……”
贞筠斜了她一眼:“叫你口无遮拦。放心吧,人家还不至于为这点儿小事和你计较。准备收拾东西吧。”
蕙心一惊,她道:“夫人,你是说,他们要把我们撵出去吗?”
贞筠不由翻了个白眼:“瞎想什么呢。我是觉得,此间事了,估摸着也到了回去的时候了。”
让贞筠没想到的是,她的打算又一次落了空。她没等到启程返京,却等到了严嵩登门到访。
对这个同年,谢丕还是见了一面。没想到,严嵩一来就给他带了个大消息。
他道:“近日,吏部又提出新提议,说是万岁万寿,普天同庆,应在万寿节时再对各级考评为甲上的官员进行褒奖,使他们共沐天恩。还有人提出,还对各级胥吏和差役,也进行适当的奖赏。”
谢丕扯了扯嘴角:“看来,一切都尽在掌控之中。”
“大局是稳如泰山。可你就糟了。”严嵩摇摇头,“你可知豪族为何对你恨之入骨,不止是因为海上那桩大祸,还因他们的田产也遭夺了。”
谢丕一惊:“谁有如此能为?”
严嵩苦笑道:“治农官遍及天下,你不会以为,真是只为普及农技吧。”
谢丕一愣,霎时了然:“含章……”
飞入寻常百姓家
如真要谢,也该谢谢李先生。
时隔两月, 谢丕又一次来到乡野中。这次的情形,却与他上次到来时截然不同。
此时已是日落西山,山角之上升出一盘明月, 挂在林稍, 映着晚山明湖,照得四周清澈如画。空气中充盈着酒香和饭菜的香气。一众乡民正围坐在圩庙前的空地中。男人们忙着大声说笑, 推杯换盏,妇人则围坐在一处,叽叽喳喳说些悄悄话,说到有趣处便笑作一团。年幼的孩子们则四处跑跳,吵吵嚷嚷, 年长的孩子则胆子大一些,竟然敢跑到最上席去扯贵宾的衣裳。
他们叫道:“徐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