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李斯就是现今秦律的维护者和制定者。
赵泗想要掘弃驭民五术这个在法家思想占据了核心地位的东西,就绕不开李斯。
是敌是友,赵泗也不知道。
但是,赵泗有一个不容拒绝的借口。
那就是迁贵令!
欲行迁贵令,必善民也!
大秦得罪天底下的大贵族问题或许不是很大,可是要是一边得罪大贵族,又一边得罪天底下万万千千的黎庶,那问题可就大了,这就不是杀身之祸了,是顷国之危。
迁贵令是赵泗放出来的饵,始皇帝吃下这个饵最容易,站在始皇帝的视角来看,贵族和黎庶在他眼里本质上没有区别,没有人能够阻挡始皇帝加强中央集权,赵泗只需要摆明事实即可,毕竟始皇帝坐的位置是天底下独一无二的。
李斯,却未必有那么好说服。
他是贵族,是高官,是法家当代集大成者……他的屁股,和始皇帝压根不是一个位置。
不过这几天,赵泗心里,也已经打好了腹稿,有一定的把握来说服李斯。
如果可以的话,他当然希望李斯能够和自己达成统一战线,最好的结果就是二者戮力同心……
来到李斯的办公场所,赵泗通秉过后被带入其中。
值得一提的是,李斯的办公场所也十分简陋,除了书架上的大量竹简以外,没有其余任何装饰品,唯有一案,一蒲团,一人而已。
“下官赵泗,见过李相。”
赵泗当先执手。
“不必拘泥,且先落座。”李斯抬首示意赵泗坐下。
“李相想必也已经看过迁贵令了,陛下委命于我,我便明人不说暗话,欲行此策,少不了李相臂助,敢问李相,对迁贵令如何看待?”赵泗开门见山,直接发问。
这种事情没什么好打机锋藏着掖着的,这是国策,若欲成事,必要戮力同心。
“不错的提议。”李斯见赵泗开门见山,也没有故弄玄虚。
“以势,名,财,三者迁之,再以算缗告缗夺其财,酬金夺爵夺其爵,尔后分而化之,大秦律法推行天下,会轻松很多。”李斯笑着点了点头。
赵泗见李斯观感不错,正欲接下问,不料李斯再次开口。
“不过大秦如今以法治国,我便不说暗话,不管是以赐恩守护先王陵寝也好,算缗告缗也罢,酬金夺爵,分家令,皆师出无名,法出无度,大秦依法治国,商君有徙木立信之举,律法森严,不容有篡,迁移各地贵族以后,他们势必畏首畏尾,勒令族人,不敢触犯秦律秦法,又该以什么理由才能师出有名,来问罪于他们呢?”李斯开口。
这是昨天李由提出来的疑问。
师出无名,法出无度,就是迁贵令最大的问题,也是和李斯最相互违背的地方。
这些东西李斯不是看不到,只是再进一步,有生之年超越商鞅的诱惑太大。
可是李斯内心未尝没有隐忧。
在对方没有触犯秦法,最起码是你拿不出来证据的情况下就轻易问罪,难道真的就凭借这么离谱的借口和理由么?
不能明正典刑,真的不会祸乱法制么?
一边推行秦法秦律,一边主动祸乱法制,真的可以么?真的不会有影响么?
这就是李斯的疑问,除了所谓的酬金夺爵,算缗告缗,守护先王陵寝这样略显强行的理由以外,还有没有真正的师出有名的借口,和堂堂正正的理由呢?
“莫须有……”
赵泗笑了一下,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找不到罪责,或者他们有没有犯罪,真的重要么?
“莫须有?”李斯重复了一遍,略显诧异的看着赵泗。
不知道为何,他总觉得这三个字,有些过于无耻了一点。
“莫须有!”赵泗肯定的点了点头。
“他们究竟有没有触犯秦法秦律,大秦普及秦法秦律,推行各种政策,阻力究竟来源于何处,李相比我更清楚。”赵泗笑着开口。
“要么按部就班,如同李相现在所做的一般,无非就是继续培养秦吏,继续按照秦律秦法打击各地贵族,针对性的出台各种律法。要么就是把他们集中在关中,将刀剑悬在他们的头顶,彻底解决秦法普及地方的障碍。”赵泗笑了一下。
“不过一者嘛,是几百年之功,有人亡政息之危,改朝换代之患,君主不能之忧。一者,即在有生之年,能够彻底奠定依法而制的基础,李相觉得呢?”赵泗笑了一下。
“战国伐交频频,各自变法,或者酷利,或者温和,但是从没有听过变法时不流血的,这一点李相比我更清楚。
况且,现在的大秦,也并非商君变法之时的大秦。
商君变法之时,秦国之忧在外,困居关中,不能东出,列国环绕在侧,虎视眈眈,稍有不慎,就有国家覆灭的危险。
而如今大秦,外敌不过匈奴百越,至于所谓的匈奴百越,李相应该比我更清楚是什么情况,匈奴不敢南下牧马,九江象郡如今已为秦地,如今大秦,患在内而不在外。
地方贵族,歪曲秦法,借以谋私,法不至地方,律不传百姓。合格的秦吏严重不足,李相只能借他们的手来宣扬秦法秦律。
他们作为大秦政策的代行者,当然会避免对自己有害的,推行对自己有利的,只食利而不食害,长此以往,秦律秦法只会成为他们谋私的工具。
他们不会让黔首和百姓读懂秦法和秦律的,他们只会让百姓知道他们想让百姓知道的秦法和秦律,这一点,李相应该也比我清楚。
想要解决这一点,要么李相培养出足够的秦吏和他们抗衡,要么就是把他们全部杀掉。
可是就算培养出来了足够的秦吏,他们孤身一人,来到地方,咸阳遥远,王令漫长,得罪六国旧贵,稍有不慎就是毁身之危,就算不会身死,政策也难以推行,也会因为难以做出政绩而受到苛责,而他们只需要和六国旧贵媾和,又能够推行政令,获得政绩,又能够获取权势和财富,李相认为这些秦吏会如何选择呢?”赵泗开口问道。
李斯颇为认同的点了点头,这也是他看到迁贵令就爱不释手的主要原因。
因为赵泗说的情况并非臆测。
眼下大秦合格的秦吏太少太少,根本比不上地方上自成一脉的大贵族,合格的秦吏孤身一人到了地方,又能够做出来什么政绩?
近年来李斯抓出来的和地方贵族媾和的秦吏越来越多,这是一个大问题。
更不用说,还有大量官员和吏员本就出身于六国旧贵。
“况且,现今大秦和商君之时的大秦还有一个不同。”赵泗笑道。
“商君变法之时的大秦,外有强敌环绕,一旦国灭,秦国贵族恐怕个个都有毁家之难,而如今……大秦灭亡呢?”赵泗饶有兴趣的看着李斯。
“我猜,他们更希望恢复到七国之势,重现分封盛景吧。”
“所以,关中贵族虽然也受到了商君的打击,但是他们也是商君争取的对象,因为彼时大秦,忧在外,而如今大秦,患在内,这群地方贵族,本就应该是大秦打击的对象。”
“李相,如今之世,并非商君变法之世了。”
“为大秦开疆扩土,为大秦纳粮赋税,诚服徭役的,不再是贵族了,而是成千上万的黎庶。
他们和大秦也不再是休戚与共,他们不再是大秦的栋梁,而是国家的蛀虫。”
“以前的商君,重贵族而轻黎庶,故有驭民五术。
而如今之世,应该是重黎庶而轻贵族。
商君强令黎庶分家,陡然增加大量劳役,增加高昂的赋税,彼时的商君真的师出有名么?
商君对老氏族和贵族师出有名,唯独对黎庶没有师出有名。
如今之世,这群六国旧贵,本就是大秦之患,就是直接杀掉都不为过,难道非要找到他们的罪证么?倘若找不到呢?难道就真的继续因此而容忍他们败坏律令么?
我认为不需要有!”
赵泗在尝试偷换概念。
虽然脸上风轻云淡,淡定自若,但是说实话,在李斯面前偷换概念,赵泗心里还是有点忐忑的。
印刷术和造纸术的作用!
“重黎庶而轻贵族?”李斯重复了一遍尔后看向赵泗。
“这便是赵侍郎当日力争降低盐价的原因么?”
赵泗坦然的点了点头尔后开口说道:“是!”
“敢问李相,何为本?”赵泗开口发问。
“君为本!”李斯不假思索的开口。
君本制是法家思想的内核,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也是不容更改的,更是不容动摇的。
赵泗点了点头,并没有否认李斯的说法。
虽然赵泗作为一个现代人,理所当然的认为民才是天下之本,正如孟子所说,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一般,但是这不过是是一种美好的愿景。
然而事实上历朝历代不管是任何一个君王都做不到这句话,君王,永远都是以己为先。
李斯的回答本就在赵泗的预料之中,同样,这也是赵泗想要李斯回答的答案。
“贵族于庶民,又孰轻孰重?”赵泗开口发问。
“贵族,和庶民?”这个比较让李斯陷入了沉思。
如果放眼春秋时期,自然是贵族更重要,天子封王侯,王侯封贵族,贵族牧黎庶。
春秋时期的社会结构有点类似西方的封建社会,即我的奴隶的奴隶,不是我的奴隶,我的臣子的臣子,不是我的臣子。
贵族大多数都有自己的封地,他们要给君王纳税,服役,但是在领地之内,是享有自治权的。
而随着礼乐崩溃,世无伦常道法,各国相继变法,本质上就是打破了这种君治贵,贵治民的生态结构。
以秦国变法为例子,取消了世袭世禄制,取消了井田制,推行郡县制,本质上就是在和贵族抢夺地方治理权。
到这个时候,社会结构就发生了严重改变。
事实上,李斯下意识的回答是贵族更重要。
以往变法,不管再怎么变,再怎么削弱贵族的权利,但是本质上变法者依旧认为贵族比庶民更加重要。
因为庶民不懂反抗,而君主也需要贵族来治理四方天下。
但是这一刻,李斯犹豫了……
事实上,李斯改革秦法,推行秦制,走的还是老路子,剥削庶民,限制贵族,加强皇权。
“黔首,只要能让他们活着,能够吃饱饭就够了。”赵泗笑了一下。
“李相信不信,倘若能够保证黔首不至于因为徭役累死饿死,黔首就甘愿服从徭役,别说于上郡修筑长城,他们甚至愿意把整个大秦都给圈起来。”
“黔首需要什么?贵族需要什么?”赵泗再次发出了灵魂拷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