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沧海君的预想之中,以楚人刚烈的秉性,他压根没想过项家和虞家会接受迁王陵令,甚至楚国之地升起来判乱在沧海君乃至于大多数人看来都是很正常的事情……
“项燕一共有三个孩子,老大是项渠,跟随项燕一同战死,老二是项梁,老三是项伯,其中项渠和项燕最为相似,项梁继承了项燕的骨气,项伯年龄最小,也最为软弱,因此项燕死后,在项燕弟弟项通的支持下,项家一直都是由项梁领导,可是始皇帝路过会稽,殷通谋反事败,戴罪在身的项梁也因此被牵扯,不愿被俘,因而自刎,被项梁当成儿子扶养的项籍也因此沦为奴隶,现在的项家只能由项伯当家做主,我听说项家最近发丧了,如果不出意外,恐怕项家最后的骨头项通已经断了,项伯虽是项燕之后,却无名将项燕之血勇,十分懦弱,因此选择臣服于秦王并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情。”张良开口解释到。
“那虞家……”
“始皇帝的亲近之臣赵泗在路过吴中的时候纳了一个姬妾,正是在吴中颇负盛名的虞美人,如果不出意外,应该是虞家的嫡女,有赵泗的关系在,虞家就算迁移到关内王陵附近,也不会因此被任人鱼肉,始皇帝多亲近赵泗,举家迁移,对他人是祸,对虞家却是一步登天的福!”张良叹了一口气开口说道。
“如果不出意外,恐怕在迁王陵令颁布之前,这份名单就早已经定好了。”张良眉头紧皱。
“你是说秦王早有准备?”
“所谓朝堂上的争执,恐怕是演给群臣看的,这件事应该在很早之前就定下来了,甚至包括哪一家被迁移到关内都早已经敲定。”张良认真的开口说道。
“是也,若不然也不至于秦王刚刚颁布迁王陵令,第二天李斯就贴出告示,宣扬天下,好在我不在其中……”沧海君心有余悸的开口。
“不,沧海君定在其内!”张良摇了摇头。
“怎么会,我一没有官职,二又非六国旧贵……”
“仅凭沧海君在东海的名声就已经足够了,更何况沧海君曾经还是秽人的君长,海内外的秽人都愿意听从沧海君的号令。还是说沧海君认为这次公布被迁移的名单就是迁王陵令的全部?”
沧海君闻声惊诧,对于张良,他可以说是极度信任。
如今沧海君能够享有海内外的盛名,张良可谓功不可没。
“这可如何是好?倘若秦王令我迁移,复国抗秦之事,如何再来?”沧海君再一次提起复国之事。
当然,只是一个托词罢了。
什么复国,沧海君随着不断的融入,早就不认为自己还是一个秽人了。
秽人?野人罢了,什么东西!
他,可是海内外皆有盛名的君子。
他的慌乱也不是因为复国不能继续,而是因为一旦登上大名单,他被迁移以后就会成为任人宰割的鱼肉。
当然,他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做什么才能让张良不遗余力的为自己出谋划策。
张良撇了一眼满口复国和秦有不共戴天之仇的沧海君眼中闪过一丝微不可查的轻蔑。
他当然知道沧海君为什么会提及复国。
复国,现在已经成了沧海君的人设,可他心里早就已经忘了亡国之恨。
很显然,一个蜗居一地,只能够统帅几万野人的秽国君长,和海内外皆富有盛名的君子根本没有任何可比性。
倘若沧海君真的心有复国之志,那么现在的沧海君的反应绝不是慌乱,也不是想着让自己为他出谋划策逃脱被迁移关内的命运。
而是会认真的询问现在是不是趁机揭竿而起的大好时机。
人最本能的反应不会骗人,沧海君,恐怕早就已经忘记了曾经的子民。
“不仅复国大计沦为空谈,恐怕沧海君的门客以及家业,还有家人,在进入关中的那一刻,都会被付之一炬!”张良认真的看向沧海君。
“沧海君,入了关内,您便成了鱼肉,秦王持刀虎视眈眈……那个时候,莫说复国,恐怕自保都难!”张良嗤笑了一下。
“既然如此,是否可以贿赂秦王身边的重臣……”
“沧海君是作儿戏呼?”沧海君话还没说完,张良就一脸不可置信的看向沧海君。
“秦灭六国,常常听说秦使离间计让六国君臣离心离德,却从来没有听说过离间计在秦国能够奏效的,况且迁王陵令,恐怕在秦王大巡天下之时就在谋划,如果不出我所料。之前秦王降徭降税,就是为了迁王陵令来做准备。
谋划三年,以秦王心思之缜密,贿赂?离间?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事情,难道秦王不会早有预料么?”
“难道到了现在,您还在心存侥幸么?”
张良:我必须思考这是不是我此生仅有的机会!
“子房的意思是?”沧海君看向张良,心思复杂。
“秦王酷烈如虎狼,我听说秦王一天处理的奏折负以担计,三公九卿悉有事宜,不论大小都要禀报,秦王贪权至此,像这样的人是不能够容纳贤人的,沧海君海内外皆负盛名,常常容纳触犯了秦法的义士,您是他必不能够容忍的人啊,以前您在东海地界,故而秦王尚且不知道这些事情,您去到关中,就像脱了衣服一样站在秦王的面前,您的性命也就危在旦夕了啊!”张良叹了一口气情真意切的开口说道。
沧海君闻声,心下有些慌乱,无他,张良的分析很有道理,沧海君很清楚,如果按照秦法秦律,他身上的罪名够死十几次了。
“这……”沧海君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应对,面露犹疑之色。
“我还听说,秦王为了督察天下,特意在三公九卿之外设立了黑冰台,由顿弱统管,黑冰台独立于三公九卿之外,遇事可直领王命,黑冰台之中,大多是桀骜酷烈之徒,就连三公九卿他们都不放在眼里,闻风奏事,主司缉拿,甚至还有独立的诏狱,像被迁移过去的贵胄,黑冰台一定会盯着他们,就算是没有犯错的恐怕也要被他们扣上罪名,沧海君倘若去了关内,家财散尽事小,成了鱼肉,恐怕就连举家的性命都难以保全!”
“秦王一统天下以后,收天下之兵铸十二金人,将六国宗室屠戮殆尽,又颁布了新黔首携兵令,迫不及待的想要将天下所有的权利揽在手中,大儒淳于越因此被杀,长公子扶苏也因此被贬谪陇西,久不能归咸阳,为了迁王陵令,秦王谋划了三年之久,先是降低盐价,后来又降徭降税来惺惺作态,实则是为了自己的野心所为。
秦国自商君变法之后就以酷烈著称,乃至于秦王更甚,十倍于古,这样的人,宁愿降低十四的赋税也要颁布迁王陵令,可是赋税降低,国库就会因此空虚,赋税骤降多倍,沧海君认为,秦王是会愿意白白亏损的人么?
这些空出来的赋税,会从哪里搜刮出来,还请沧海君好好想一想!”张良轻笑了一下。
张良说的平静,可是沧海君在旁边听的却是冷汗直流。
张良说的已经足够直白。
赋税降低了这么多,对于秦王来说就是亏的。
亏出来这么多,谁来补?
毫无疑问,就是举家迁移到关中的贵胄了。
总不能,寄希望于秦王转性了,让贵胄们举族搬迁,就是和他诏书上说的是为了让贵胄沐浴恩德,成为天下庶人的榜样吧。
想到此处,再想到自己的所有都会烟消云散,家人子女皆会受到牵连。
“这……这如何是好?”沧海君是真的慌了。
张良无疑是一个聪明的人,他没有从国仇家恨入手,因为他知道沧海君早就放下了所谓的国仇家恨。
所以他从沧海君的财富和生命安全入手,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很显然,沧海君已经走上了他设想的道路。
造反!
是的,就是造反!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秦国就变了,秦王就变了!
或许,一切都得从那个海外归来的船队说起。
总之在不知不觉之间,原本踌躇满志的张良惊讶的发现,在不知不觉之间,在短短几年的时间之内。
本来矛盾已经激烈到随时处于爆发边缘的秦国,莫名其妙的稳了下来。
直到始皇帝颁布降徭降税的召令的时候,张良彻彻底底的慌了。
对于大秦而言,降徭降税无疑是拨开云雾见晴天。
对于张良而言,原本一片光明的道路却陡然之间乌云密集。
他……好像已经能够预见到矛盾因此消融缓和,十年乃至于几十年之后,天下人忘却了秦王的酷烈,在始皇帝的统治之下安居乐业。
民间有一句谣言,叫天下苦秦久矣。
其实张良认为这是不妥的,准确来说,是天下苦战久矣。
战国时期,列国伐交频频。
战火从未消失……
打仗,就意味着不安定。
对于上层的食俸禄者来说,或许一次战争失利就会让他们跌落云端,亦或者又有新星冉冉升起侵吞他们的利益。
对于底层的庶人而言,每次战争到来,赋税和劳役就会成倍的增加。
秦国覆灭六国,打空了秦国的家底,也打空了六国的家底。
什么秦国赋税重……
战争来临,生死存亡之际,不管是哪个国家都会用尽全力搜刮庶人。
出现战争加派赋税是自古以来,战争频繁,临时加派自然也就成了常态。
六国伐交之际,看似秦国的赋税比六国都要重,但实际上被拖入战争泥潭的六国庶人,日子未必有秦人过的好。
天下苦的不是秦,而是难以安定。
秦能一统天下,未尝没有天下人厌倦了无休止的战争的原因。
统一嘛,统一以后总不打仗了吧,不打仗以后也不用加派那么多赋税了吧,食俸禄者也总不用担心有人突然升起瓜分利益了吧。
大家总算能够坐下来把蛋糕做大然后各自瓜分了。
可是秦始皇不准。
天下一统以后,赋税依旧沉重,徭役依旧频繁,军功爵制度依旧存在,南北战争依旧在继续。
秦国没有顺从天下人的意愿,统一以后没能让天下人安定下来。
因此,天下苦秦久矣。
可是倘若秦国让天下人安定下来,给天下人喘息的空间呢?
降徭降税之后,张良惊恐的发现,秦国,乃至于秦始皇的名声正在以一个肉眼可见的速度飞速上涨。
最重要的是,庶人们开始有意识的把仇恨从秦始皇和秦国身上,转移到各地贵胄身上。
秦国都不压迫他们了,任凭贵胄再怎么甩锅,一纸张贴出来降徭降税令就足以说明一切。
要命的是,天底下最多的庶人,真的开始下意识的祈祷天下就此安定。
现在,因为时间尚短,一切还有可趁之机。
五年后,十年后呢?
张良必须认真的考虑,迁王陵令,是不是他此生仅有的机会。
哪怕,这个机会依旧分外渺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