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冬日里难得的好天气。
从持续的低寒高压中短暂解放,气温上升至怡人的二十四度,金h的yan光挣脱重重堆积的y翳云层,仁慈地洒落大地,慰藉地表之上手足僵冷的亿万生灵。
周末放假,郁燕给手机开了免打扰,决定无论如何都要偶尔地放纵一把,偷得半日自在清闲。她的房间坐北朝南,采风采光最好,如今半张大床都染上了明亮的光晕,小小的hellokitty图案边缘镀成毛茸茸的一团,光与热将散发着薰衣草淡香的羽绒被晒得极为熨帖。
到了高三,最大的娱乐就是睡觉,郁燕半阖双眼,面颊被温暖持续啄吻着,仿佛一块烘焙箱里的芝士蛋糕,在弥漫着金se粒子的空气中逐渐蓬发而柔软。
刚吃完饭的惬意午后,碳水化合物快速分解,成为天然的安眠药,身t下沉,意识上浮,灵魂变成一叶轻飘飘的小舟,于冬日暖yan里四处徜徉,甜美的睡意cha0涌而至,一切都无b完美。
在大门传来钥匙开锁的声音之前,她本该拥有一段如此甜蜜的小憩。
大概是那扇紧闭的卧室门传递出了某种信号,回来的哥哥在客厅踌躇地踱步了十几秒,就放轻手脚,做贼一般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家中铺了结实耐用的瓷砖,他走路倒是谨慎,表面与鞋底亲密接触时,所发出的分贝尚且能被归入“轻微”的范畴。
然而,紧接着,也不知到底在隔壁翻找些什么东西,一墙之隔的恼人噪音一刻不停,偏偏被控制得很低,窸窸窣窣的,像夜晚入睡时床底爬来爬去的蟑螂,触须虽微小纤细,挠动的神经却最为敏感。好不容易消停一会,鼠标键盘的敲击声又起来了,此消彼长的,让人忍不住想要资助他一套无声化办公设备。
宝贵的睡意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郁燕恼怒地睁开眼,在床上做了几次深呼x1,又用冷水洗了洗脸,方才压抑住心头迅速升腾的一gu暴躁。
吵si了……哥哥在g什么啊,明明从不把工作带回家的。
她踢踢踏踏地走过去,脚步很重,刻意地发泄不满,准备一探究竟,顺便控诉对方的不当行为。
“哎呀,燕燕醒了吗?”
郁昌又戴上了那副蓝光眼镜,聚jg会神地盯着屏幕,闻声转过头来,对她歉意一笑:“对不起啊,哥哥不是故意的,马上就好了,到时候我陪燕燕再睡一会儿吧。”
桌子上堆着好几摞资料,二人的身份证、户口本之类靠近左手,排开摆放在表面,夹着黑se长尾夹的文件垫在底部,内容密密麻麻,好像是什么证明材料。郁燕皱着眉头,粗略地看了一眼,发现非常全面,怪不得需要翻箱倒柜半天。
上班真麻烦,她在心里感叹,火气也随之而消去了几分,半是好奇地抬起目光,随意扫过电脑屏幕。
只一下的功夫,那点微微的好奇,就飞快地转变成了困惑。
“……哥哥,你要被外派出国了?”
郁昌停下动作,思考似的,长长地“唔”了一声。
他拨动旋转椅,转过身来,面对面地望着自己的妹妹,带有安抚意味地笑了笑,模棱两可的,既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燕燕想要哥哥出国吗?”
“我……”
郁燕一时语塞,想了想,还是诚实地回答:“如果哥哥需要去国外发展,我肯定很高兴,毕竟是很珍贵的机会。”
她的心脏扑通扑通跳了起来,急促得像鼓点,有一丝担忧,有一丝紧张,却很快地融化、消弭,被另一种情绪所顶替,由越来越多的兴奋与激动所取代。
此前,郁燕设想过的最远的距离,也只是国内的南北之遥,限于过往经历和经济因素,出国是从未想过的事情,如今郁昌主动托出此事,不啻于喜从天降,砸得她一阵阵头晕眼花,欣喜万分,为那触手可及的自由心动不已:二人不仅能从被动远离变为主动分开,哥哥也将拥有更好的个人发展。再者,外国文化更加多元,说不定,等到郁昌事毕归来,眼界心x俱为开阔,他们的关系亦能随之和缓,成为一对正常而和睦的兄妹。
看不出来,哥哥还真是厉害,怪不得手头突然变得阔绰许多,原来是在公司g出了一番业绩。
——那些法制栏目里的事情终究只是特例,怎么可能发生在自己身边嘛。
“是这样的,燕燕,哥哥不想骗你。”
郁昌表情罕有的正经而严肃,双手平放,正襟危坐,几乎拿出了和客户谈判的气势。
“大概半年左右,公司就要派我出国,原则上,员工可以携带家属……所以,哥哥已经提出申请,想要带着燕燕一起出去。”
他仿佛将这段话彩排了很久,不给人留下任何反应的时间,就一gu脑倾倒了出来:“不仅如此,我们这次出去以后,很有可能就再也不回来了。”
“燕燕,到了国外,你不用害怕适应不了,哥哥说过,无论如何,我都会陪在你身边。”
“要是想拿毕业证,到了六月,就去高考考场玩玩;要是不想考,也没有关系。哥哥这么努力,就是为了不让燕燕吃工作的苦。那些罪,你一个也不用受;社会上的烂人,你也不用和他们打交道。”
郁昌摘下眼镜,微笑起来。
“到了国外,哥哥会养你一辈子。”
从始到终,他的态度,都并非为征求对方的意见,而是一种竭力委婉的通知……可能郁昌也知道,如果让对方开口说话,妹妹所给出的回答,多半是不尽如人意的。
之前,郁昌私底下问过刘青云一次,像我们这样的,要是留在国内,命蹇时乖,倒霉被抓了,该怎么办。
这话实际上触了大霉头,放在古代,相当于船员到处嚷嚷着破了漏了,要被船老大扔下去祭龙王的。然而,对方到底不是老大,也没办法拿他怎样,只牙疼似地咧着嘴,掰着手指数罪过,给眼前的高中生普法:医疗贿赂,非法帮助他人转移财产,开空壳公司洗钱……一桩桩一件件,听得人心生感叹,仿佛自己g出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他说,开弓没有回头箭,郁哥,咱们吃这碗饭,就别想那么多了,人各有命,多思无益,凡事还是往好处想,也算心理安慰。
不过,你跟我不一样,没有债务,没有一大家子人要养活,要是想脱身,就知会老板一声,让他早点安排你出去吧。
那个冬日融融的周末,郁燕用一把大剪刀,一点一点剪碎了床头陪她伴她至今的玩具熊,直到再也无法拼接回原样。
它被扔进楼下停驻的垃圾车里,伴随无数脏w的生活废品,最终进入焚烧厂,化为一缕缥缈的烟,一寸沉寂的灰。
她不知道,自己的怒火是从哪里开始,毫无征兆地完全爆发的。
情感陡然冲破理智的阀门,如同呼啸而来的山洪,海底火山喷薄出滚滚岩浆和呛人烟灰的,在了无生机的大地上弥漫千里,烧出一片狂怒的刺目赤红——
也许是郁昌轻描淡写地将高考称为“就是玩玩”的时候,也许是他将自己的朋友全部归类成社会败类的时候,也许是哥哥用无b笃定的态度说要养她一辈子的时候……
也许,是属于郁燕的人生萌芽,就这样荒唐地被对方y生生掐断,而被嫁接上一段她从未要求过的、自作主张的未来。
“我不需要……!我不需要你的那些安排!”
郁燕尚在青春期,注重邻里脸面,很久没有用如此大的分贝歇斯底里吵过架了,如今却再也无暇顾及。
“哥,我告诉过你,我能养活自己,也可以在这个社会上自食其力!你半年来在外忙碌,什么都不说,今天回家一趟,就告诉我要出国?不要开这种玩笑!”
她像对峙的猫一样,弓起脊背,竭力睁大双眼,愤恨地瞪着冥顽不化的哥哥,心火无处发泄,只好紧紧攥起十指,狠狠捶击粉刷斑驳的墙,在随之而来的剧痛中咽下一阵颤抖的泣音,避免于争论中露怯。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从去年开始努力,好不容易从垫底挣扎出来,连班主任都很重视,将月考进步的成绩单发给你——我这样做,就为了进入一所还不错的大学,学习感兴趣的专业!我有自己想要的东西,我有自己重要的朋友,即使要出国,也该由我做决定!”
“我十八岁,已经成年了,不是你的挂件!”
“哥哥什么时候这么说过?”郁昌显然也恼火至极。
“燕燕,哥好不容易争取到如此难得的机会,你就是这样对待哥哥的?十八岁算什么成年,你连社会都没出过,不知道立足有多难,什么朋友,一毕业就各奔东西了!再说,国内大学那些东西都水得很,上了和没上一个样,哥哥也没上过大学,不也这么过来了?你要是喜欢,我们就去国外申请一所,不过听说鬼佬乱得很,酗酒、飞叶子、开趴的都有,还不禁枪,最好还是留在哥哥身边,方便还安全……”
郁昌皱着眉头,自以为有理,还想接着往下数落外国人的七宗罪,然而,这番头头是道的高论还没有讲完,就被妹妹打断了。
“……我真傻,总觉得你会理解的,会改变的。”
郁燕并没有再给他任何说话的机会。
她抢过沙发上的背包,一抹眼角,重重地夺门而出——
仿佛从这一刻开始,才si心蹋地的,真正完全放弃了交流。
望着nv孩的背影,郁昌虽怒火万丈,仍然本能地想要拔腿去追,x口却倏而泛起一阵窒息般的刺痛,登时叫他惨白了脸,不得已回房拿药,就着半杯冷白开,和水囫囵吞下,好一会儿才恢复过来。
屋漏偏逢连夜雨,身旁的电话又在此刻不合时宜地震动起来,屏幕上赫然显示着最近一位客户的大名。
饶是再能忍,他也没能憋住舌尖呼之yu出的脏话,无声地爆了句粗口之后,才认命般地接通来电,重新披上了外出的大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