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善转头看去,发现竟是个熟人。
司马迁!
霍善奇道:“你今天不用去郎署上值吗?”
司马迁心里惦记着事情,进来时都没注意到外头守着好几个人,这会儿才发现医馆里头不止夏老头一个。
好在他与霍善也算是熟悉了(虽然总感觉像孽缘),司马迁也没有瞒着,苦笑着说道:“家父身体抱恙,告假来请夏先生去给家父看看。”
霍善道:“那你们去吧,这里有我们呢。”
夏老头心道就是有你们我才不放心,万一你们胡搞瞎搞把人治死了怎么办?
他无奈地说道:“既然你也认得司马郎中,我们便一起过去吧,也叫我这老头儿开开眼,看看你们是不是真的会治病。你想要义诊,医馆这边不得准备准备吗?我正好能让人去通知有需要的病人午后过来。”
霍善听后马上起身说道:“那我们走吧。”
一路上, 霍善还光明正大地跟司马迁打听夏老头是谁。
司马迁见夏老头一声不吭,没有拦着不让讲的意思,便给霍善讲了讲夏家的家传。
夏老头的祖父叫夏无且,据传曾是秦始皇的侍医, 活了老长了, 大伙都算不清他到底几岁,反正这人跟他老师董仲舒认识, 与董仲舒讲了不少当年的往事。
其中最精彩的要数荆轲刺秦王了。
霍善一听, 马上来了兴致, 央着司马迁给他讲讲。
司马迁就给他说起了目击群众夏无且口述的“秦王绕柱跑”的故事。
当时秦王被追得只能绕着柱子躲荆轲,还是夏无且扔出去的药囊给了秦王反应的时间来着。
满朝文武都没啥用!
夏无且, 救驾有功!
连秦始皇都拉着他的手感动不已地表示“无且爱我”。
霍善听得津津有味。
震惊!秦始皇竟做出这样的事!
这么说来, 夏老头也算是祖上曾经阔过的人了, 连董仲舒他们这些人都爱和他祖父交游。
霍善和李时珍他们打交道久了, 对于别人掌握的医案非常感兴趣,他积极地向夏老头提问:“您有您祖父留给您的医案吗?他有没有记录过那位秦始皇帝生过什么病?”
夏老头道:“这种东西谁敢私自记录?”
霍善道:“那别的医案有吗?”
夏老头道:“有也不可能告诉你。”
霍善知道并不是所有人都愿意把自己的医案拿出来共享, 见夏老头不乐意后又提议道:“不如我们交换医案,你给我讲一个, 我给你讲一个, 讲完以后我们的医案都翻了一倍!”
夏老头冷笑道:“你才几岁?能知道几个医案?可别是胡编乱造的。”
霍善道:“我虽然不大,但我……我师父讲过的医案可多了!”
孙思邈他们教他都教得很用心,他这么喊上一声也是应当的,哪怕他师父知道了也不会生他的气。
夏老头去过司马迁家, 知道还要走一段路。见霍善这般大言不惭, 他终归还是压不住心头那股邪火, 应下了霍善的提议:“行,你先说一个给我听听。”
霍善就给他讲了个“天行赤眼”的病患, 此人年方三十,是个男性,双目眼睑赤肿,干涩疼痛,害怕见光,眼屎特别多,甚至时常流泪。那舌头呢,特别红,舌苔又格外黄腻。
他还给夏老头描述摸脉的感觉,这人的肝脉摸起来跟摸竹竿竿身似的弦长硬满。
夏老头没想到霍善还讲得头头是道。
《黄帝内经》里面就有描述过各个脏腑的脉象,其中肝的脉是弦脉,摸起来细长柔软,触感应当像是按在竹竿末梢上一样轻轻摆动。
而霍善说的弦长硬满便是肝胆生病的脉象。
结合霍善说的眼睛症状,已经可以确定这是肝经出的毛病无疑。
夏老头冷哼:“你这讲得好像亲手摸过似的。那你说说该下什么方子?”
霍善不假思索地道:“白头翁汤加一味木贼!”
木贼有明目退翳之效。
至于白头翁汤,霍善要说的话可就多了。
这东西光是闻着就怪苦的!
它只用了四味苦寒之药:白头翁、黄连、黄柏、秦皮。
别的药不要紧,只看其中的黄连就知道这药喝起来是什么味道了。
这可是哑巴吃黄连的那个黄连!
真可怕,他坚决不喝白头翁汤!
夏老头见他讲得自己脸都皱成一团,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说他只关心药喝起来苦不苦吧,他又把经方背得滚瓜烂熟;说他学得用心吧,他又一个劲就着这白头翁汤有多苦讲了半天。
霍善讲的这个医案从辩证到用药都十分齐备,夏老头也挑不出什么错处来,于是也依着约定给霍善还了一个。
一老一少就这么探讨了一路。
他们本人都没觉得有什么,旁听的司马迁心里却是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听不懂,但是他大受震撼。
因为从夏老头的态度来看,霍善讲的医案居然没什么问题。
夏无且的孙辈不少,仍从医的却不多,夏老头算是夏家之中继承衣钵的存在了。结果他居然和霍善聊得有来有回,当真互换了一路医案?
其实在前头给太子当临时老师的时候,司马迁也见识过霍善的好记性。
只不过霍善记这么多医案做什么?
司马迁想问点什么,却一直找不到插嘴的机会,唯有安安静静地听了一路。
听得他满脑子都是心脉肝脉脾脉肺脉肾脉。
就,晕乎乎的,理解不来。
等到好不容易到了家,司马迁莫名松了口气。
真好,不用继续感受知识从脑海里轻轻滑过却不留一丝痕迹的郁闷了。
司马迁领着霍善两人入内,霍善很快看到其父司马谈。
司马谈已经五十出头,这个年纪身体上的许多毛病都逐渐显现出来。
像司马谈这种写史的,每天不是读书就是写字,属于长期伏案工作者,霍善一眼看去便发现此人脸色青黄,应当是睡眠过少与过度疲累所致。
见夏老头还带了个小孩儿过来,司马谈有些虚弱地问道:“这是?”
司马迁介绍道:“这是朝阳侯。”
夏老头道:“朝阳侯在医术上造诣不低,可以让他给你看看。”
司马谈:“……”
司马谈看向眼前的小豆丁。
小豆丁用乌溜溜的眼睛回望他。
司马谈把目光转向旁边的司马迁,眼神里的意思是“你们是在开玩笑吧”。
司马迁听了一路的医案,虽然自己没听明白,却从夏老头的态度转变中知晓霍善水平确实不低。他说道:“朝阳侯在学医方面确实极有天赋。”
事实上他觉得霍善去学什么都挺有天赋。
即便他不怎么喜欢冠军侯,也得承认这小孩儿的记性和悟性都好到让人嫉妒的程度。
司马谈听自己儿子都这么说,便笑着对霍善说道:“那便劳烦朝阳侯给我看看了。”
霍善是听不懂客气话的,既然司马谈几人都答应让他看了,他便积极询问:“能让我几个学生进来旁听吗?”
司马迁没想到霍善还有学生,不由用征询的眼神看向司马谈。
司马谈点了点头。
其实司马谈不觉得霍善能看出什么来,所以根本没太在意。
司马迁道:“当然没问题。”
霍善便让守在外头的温应几人进来。
瞧见霍善喊进来的几个人,司马谈更是觉得霍善是在玩过家家,四个学生瞧着都不太靠谱。
温应几人看向司马谈的目光却是有些发亮。
出现了,第一个珍贵的活教材!
霍善看得出司马谈的情况不太好,没再说什么闲话,正色上前给司马谈把起了脉。
接着还让温应几人轮流上手摸了一轮。
司马谈:“……”
且再忍忍。
等到温应几人都感受过司马谈的脉象,霍善才开始给司马谈问诊起来:“您应当是长年案牍劳形,时常一坐到书案前便大半日都不挪动?”
司马谈微讶,点点头。
霍善道:“您最近都没有睡好,总是睁着眼到天亮?”
司马谈继续点头。
霍善道:“稍一劳累就会像今天这样心绞痛,而且背冷恶寒?”
司马谈这时候已经不再轻视霍善了,立刻回道:“没错,就是这样,背冷的感觉特别明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