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这小孩年纪不大,说起话来却是气势十足,那股神气劲瞧着让人忍不住油然生出几分喜爱来。
难怪父皇会这么喜欢。
扶苏伸手把霍善抱了起来,诚恳地向霍善道歉:“是阿兄不对,即使有诸多难处,也应当思量着该如何解决才是,而不是一味只说办不到。”
霍善骤然被扶苏抱起,闻到了对方身上淡淡的香草味,又听他这么快承认是自己错了,一时竟气不起来了。
他疑心这人在耍诈!
可惜霍善找不到证据,只能勉为其难地说道:“这还差不多。”
嬴政见霍善这小子被扶苏哄两句,竟就让人那么抱着了,只觉真是个没良心的小崽子。他朝霍善招手:“回来。”
霍善一听,也惊觉自己中了扶苏的怀柔计策,没能尽到自己工具崽的职责。他马上从扶苏怀里挣脱开,迈开小短腿跑回嬴政身边。
怀中骤然一空的扶苏:“……”
看来这个弟弟还真的挺讨父皇喜欢的。
嬴政见霍善乖乖回来了,心里才算是舒坦了那么一点。他说道:“别人说几句话你就让人抱,小心被人骗了。”
扶苏:“……”
您这话就不能等我走了再说吗?
霍善道:“我也觉得他想骗我,一般大人不会这么容易认错的。”
嬴政挑眉:“你还挺懂人性?”
霍善讲得头头是道:“我当然懂,我见过老多人了!他们若是在小孩子面前说错了话做错了事,那是绝对不会道歉的,还会说什么‘你还敢顶嘴’‘真是反了天了你’‘懂不懂什么叫尊重长辈’。特别坏!”
一向爱当专横霸道大家长的嬴政:?
感觉有被内涵到。
扶苏听着这一大一小都当自己不存在,大肆讨论他是不是在哄骗小孩,忍不住开口提出要告退。
嬴政刚才还挺稀罕霍善这小娃娃的,听扶苏这么说竟又随手把霍善往他手里一塞:“正好你刚回来也没什么事干,今天就由你带着你弟弟在咸阳城里到处转转吧,等他玩累了你再把他送回来。对了,朕在城中给他开了处医馆,你可以领他过去看看。”
霍善和扶苏:?
面面相觑。
正好扶苏心中有许多疑问,便依言领着霍善往外走。
走到殿外,还碰上了赵高。
赵高笑着迎了上来,对扶苏说起给霍善煮牛乳的注意事项,还表示嬴政吩咐过这件事不要假他人之手。
赵高语气里很有点如释重负的感觉。
公子扶苏,这下轮到你了吧。
扶苏:“……”
扶苏把霍善这个从天而降的弟弟抱起来掂了掂,难怪抱起来这么坠手,原来喝奶还要喝这么精心煮出来的。
说实话,连对自己儿女扶苏都没这么投喂过。
扶苏没说什么,轻轻地笑了笑,抱着霍善往宫门方向走去。
霍善考虑到出宫路途颇远,勉勉强强接受了扶苏给自己当临时座驾。
不得不说,扶苏看起来斯斯文文,扛起霍善这样的实心娃来来居然脸不红气不喘的,看来他在体格这一点上竟是随了嬴政。
扶苏等连赵高在背后投来的目光都消失了,才问起霍善刚才许多自己没能细问的事,比如霍善怎么自称墨家子弟。
霍善说道:“你好笨,当然是因为我师父是墨家传人。”
扶苏道:“你此前便是被你师父抚养长大的?”
霍善想也不想便说道:“那当然,以后我也还是要回师父身边去!”
扶苏道:“你是父皇的孩子,肯定得留在咸阳。”
霍善想到自己答应过要给嬴政当工具崽的,于是也没否认自己“公子善”的身份,只笃定地说道:“反正我是要回去的。”
他连长安都不待,做什么要待在咸阳!
扶苏笑道:“你既是墨家传人,可知道你们墨家讲究‘兼相爱、交相利’?墨家弟子可不会像你这样整天把‘打下来’‘打下来’挂在嘴边。”
霍善读了不少书,但都是医书和杂书,还有就是跟着刘据他们学的《春秋》之流,比之同龄小孩算是顶顶博学的了,可像是《墨子》之类的长篇著作,他当然是读不下去的。
霍善不动声色地说道:“你仔细给我讲讲看,我听听你讲的对不对。”
扶苏一看霍善那眼神闪烁的模样,就知道霍善压根不了解墨家学说。
他娓娓给霍善:“如墨家尚贤、尚同,认为只要从朝臣到乡官都挑拣出贤能之人来担任,并且所有人都认同贤人的决策——贤人们说是对的,所有人都认为是对的;贤人们说是错的,所有人都认为是错的——只要做到这一点,举国之内都没有纷争了。”
霍善忍不住问道:“万一贤人出错了呢?”
扶苏心道,这便是嬴政选择法家的原因了。
大秦以耕战得天下,他们能灭六国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关中农业的兴盛和军功封爵制度的确立,而这种氛围下长大的秦人自然皆尚战好功。
即使大秦一统天下以后请了六国博士入咸阳当文治方面的参谋,希望能借此聚拢天下贤人志士,文化上的隔阂却依然难以消除。
比起过分理想主义的墨家以及看不起大秦这个“野蛮之地”的儒家,还是拿起来就能用的法家更符合嬴政的心意。
扶苏笑道:“你们墨家祖师爷也没说贤人错了该怎么办,你可以回去问问你师父。”
霍善哼道:“问就问。”
扶苏道:“除了尚贤和尚同,最要紧的就是‘兼爱’和‘非攻’了。墨家认为人与人、国与国都应该相爱,一个人如果爱邻家跟爱自己家一样,邻里之间怎么会起纷争?一个国君如果爱相邻的国家就跟爱自己的国家一样,怎么会想去攻伐侵害他们?只要天下人都能‘兼相爱,交相利’,天下自然就太平了。”
霍善鼓起脸颊,不太确定扶苏是不是在胡诌。
和邻居家相比,他肯定更爱自己家。
和邻国相比,他肯定也是更爱自己国家。
这怎么能一样呢!
霍善不懂,但是他自诩是墨家大弟子,不好就着墨家的学问去追问扶苏。
扶苏道:“所以你们墨家是讲究‘非攻’的,人人都知道杀一个人是令人憎恶的罪行,为什么攻伐一个国家、杀害无数人却是值得夸赞的行为?”
《墨子》的非攻篇,就是指着以耕战立国的老秦人骂啊!
就这样的主张,墨家能在秦朝立足才奇怪。
霍善听扶苏洋洋洒洒地介绍完墨家的主张,露出一脸恍然之色。
扶苏笑问:“你这是明白了什么?”
霍善道:“你对墨家学说倒背如流,是不是以前在朝堂上说漏嘴过?一天到晚净讲些别人不爱听的话,怪不得你被撵去北郡监军呢!”
扶苏:“……”
扶苏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
你小子说起话来也没多好听!!!
霍善才不在意扶苏的心情。
像他这样的聪明崽,早就知道“尽信书不如无书”“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的道理啦,书上怎么写的关他什么事?
那什么《墨子》,说不准墨家祖师爷本人都没读过的,哪里能全部当真!
既然有缘当了临时兄弟, 又平白得了嬴政赠送的咸阳医馆,霍善便觉得自己要尽尽自己的心意,帮嬴政把他很有可能当秦二世的长子做做思想工作。
霍善当即给扶苏分析起来——
人们往往都是这样的:缺礼的时候呼吁讲礼,缺仁的时候呼吁讲仁, 缺义的时候呼吁讲义, 缺爱的时候呼吁讲爱。
想想看,墨子他们生活的时代周天子式微, 约束不好底下的诸侯国, 各诸侯国平时互殴就跟吃饭喝水那么寻常, 他们可不就得绞尽脑汁在旁边喊着劝“不要打了”“不要打了”吗?
礼乐、仁义、兼爱非攻,都是他们拿来劝架的说法罢了, 他们还要哄着自己见到的主君说“只要你能做到这一点, 以后天下就是你的了”。说到底, 他们也知道君王们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像嬴政如今本身就是天子, 顾名思义就是老天之下他最大,所以天底下要是有人不听话, 他们是可以代替老天收拾他们的。这种叫做上伐下,绝不是什么不义之战!
春秋时期那些家伙打架, 都拿“我代周天子惩罚你”当由头呢!
咱都不辞劳苦地自己亲自打了, 还要被骂就没有道理了。
时代一旦改变了,许多说法也就不适用了。所以对于往圣先贤的话也要选择性地听!
霍善说道:“这些往圣先贤生在那么久以前,如何能知道我们面临的是什么局面呢?便是叫他们自己来讲,他们肯定也是不赞同后人不管遇上什么事都把他们的话照搬过来的。这样的笨人, 他们绝对不会喜欢!”
见扶苏听得还算认真, 霍善继续给扶苏举例子, 说孔子最爱的弟子是颜回,但孔子有时候对颜回也不是很满意, 说他听自己讲课老半天,居然“不违,如愚”。
也就是从不讲反对意见,似乎没有半点质疑。
孔子觉得这种行为像个笨蛋。
他可不喜欢笨蛋。
出于对学生是否愚笨的担心,孔子忍不住私底下观察起这个看似非常木讷的学生来,后来发现他私底下会进行深入思考,平时的言谈也表明他其实有自己的所得,才夸了句颜回“不愚”。
所以不管是哪家的先哲,都是“尚贤”的。
谁不喜欢能举一反三的聪明人呢?
那种只知道拿着圣贤之说照本宣科的家伙,他们祖师爷绝对不会喜欢的。
百家祖师爷肯定都喜欢聪明崽!
比如他,霍小善!
扶苏一时竟找不出辩驳霍善这个四岁小娃娃的话来,只能无奈说道:“你没读过《墨子》,《论语》倒是记了不少。”
霍善对此也没什么办法,虽然他师父承认自己是墨家传人,可是从不给他们讲墨家学说,而他周围精通儒家学问的人一抓一大把。
不说李时珍他们这些曾经遍读诗书的“儒医”,就连平时给太子讲课的博士们大多也是用儒学经典给他们上课的,这就让霍善耳濡目染之下积攒了不少素材(主要用于辩倒别人)。
霍善哼道:“我要是想看《墨子》,一遍就能把它背下来!”
两人说话间已经出了宫门,扶苏便不再与他讨论儒墨之学,而是耐心问他想去哪儿玩。
霍善又不知道咸阳城有什么好玩的,他觉得大秦这边应当没多少好吃的好玩的,便说道:“我们去医馆那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