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子的嗓子脆生生的,既读不出多少婉转缠绵,也感受不到李隆基这位御宇多年的帝王身上散发的威压。
没人让他停,他就一直往后背,从“君王掩面救不得”背到“耿耿星河欲曙天”,又从“上穷碧落下黄泉”背到“此恨绵绵无绝期”。
一室皆静。
李隆基其人,在不涉及自己的皇权时自认是很深情的,当初他喜欢武惠妃,整个开元年间便都宠着武惠妃;后来他喜欢杨贵妃,整个天宝年间也都宠着杨贵妃。
至于其他后宫美人,那肯定是想起来才宠幸一下,跟诗中所说的“六宫粉黛无颜色”相去无几。
他也很看重自家兄弟姐妹,没事就带着自家人办家宴围坐在一起吃吃喝喝,什么规矩都不讲究,就跟寻常人家的寻常亲人似的。
正是因为自认为是个至情至性的人,李隆基听完整首《长恨歌》后才久久不能言语。
这诗写得极好,只听那么一遍就有许多句令人难以忘怀的话。可正是因为写得极好,才让李隆基和杨贵妃难以接受诗中所写的一切。
李隆基目光锐利地看向杜甫。
小孩子是写不出这种诗的,难道这诗是这个杜甫写的?
杜审言的孙子写出这种胆大包天的东西倒是很有可能……
感受到君王那愤怒视线的杜甫:?
他要是说他也是第一次听到这首诗是不是没人会信?!
苏轼他们给他讲的是新旧唐书里关于安史之乱里的种种记载,根本没有给他讲过什么《长恨歌》啊!
霍善背完诗后见大家都没声了,不由看向脸色不太好的李隆基和杨贵妃。
李隆基对上霍善那好奇的目光,总算是回过神来。他目光沉沉地问杜甫:“这首诗是你写的?”
杜甫立刻否认:“不是我。”
霍善点头应和杜甫的话,很贴心地给李隆基答疑解惑:“是一个叫白居易的人写的,”他按照李时珍给的出生年月算了算,才继续补充道,“如果一切不变的话,他还有十八年才出生!”
李隆基:?????
跟苏轼他们待久了, 霍善一开口总是不怎么顾旁人死活。见李隆基没有气急攻心的迹象,他就放心地发问:“我口渴了,可以吃个瓜再继续吗?”
吃瓜消暑是人们自古以来都习惯,兴庆宫这边自然也常备冰镇过的甜瓜, 李隆基道:“你想吃什么瓜?我让人送来。”
霍善道:“不用, 我这里有!”他说完也不管李隆基能不能反应过来,麻溜给他表演了一个大变活瓜。
那么大一西瓜, 凭空出现在了李隆基面前。
紧接着, 霍善手里还掏出把切瓜的刀。
李隆基:“……”
李隆基目光幽幽地看向他妹, 眼神里的意思是“你从哪认识这么个人”。
李隆基作为道家爱好者,过去认识的道士可不少, 自称会仙法的人也见了许多。比如张果老, 他的本领就厉害到李隆基想把李持盈这个公主嫁给他。
即便张果老连夜跑了, 李隆基也没有怪罪于他, 还觉得此人果然是不慕名利的世外高人。
只是像霍善这种神仙手段,李隆基还是头一次见。
这么大的瓜肯定不可能藏在他们几个人身上, 而搜身的人更不可能让他们带着利刃进来。
李隆基一颗心直直地往下沉。
霍善不管那么多,他熟练地把瓜切分完毕, 自己先拿了一块, 又招呼其他人:“你们吃吗?”
李隆基他们本来没有心情吃东西,可看了看那青碧的瓜皮配上红艳的瓜瓤,不知怎地竟是口舌生津。再看霍善吃的那叫一个快活,李隆基只感觉……他堂堂皇帝, 想吃就吃, 为什么要委屈自己?
于是李隆基领头取了一块, 用力咬下一口。那鲜红而冰凉的瓜肉一入口,甘甜的汁液就蔓延在口腔之中, 只觉连混沌的脑子都随着那股子凉意清明了不少。
这色泽、这味道,连他这个皇帝此前都不曾见过。
李隆基一下子又想到霍善刚才背的《长恨歌》,这诗若教旁人听了,肯定会觉得诗中那位“圣主”虚伪而无能,可他本人却觉得它把他对贵妃的感情写得很到位。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他不得不舍弃贵妃,他余生必然都在悔恨痛苦中深深地思念着他。
李隆基看向身边贵妃那娇美的容颜,难以想象她会惨死于马嵬坡下,而他根本无力相护。他当了半辈子帝王,却被叛军逼得赐死爱妃、仓皇入蜀!
李隆基泄愤般把手里的瓜吃完,才看向已经开始吃第二块的霍善。
这小孩儿当真是自在至极。
李隆基等着霍善把第二块瓜吃完了,才问道:“安禄山反了?”
霍善点点头。
李隆基目光沉沉。
“渔阳鼙鼓动地来”里头的渔阳,现在就是安禄山守着的。
倒也不是他独宠安禄山,放心地把三镇节度使都给他当,而是北面的草原民族实在不安分,如果边境设他十个八个节度使,到时候节度使之间各自为政,内忧固然是没有了,外患却会越来越严重。
李隆基素来重用胡将,安禄山又是胡将之中最能讨他欢心的,他自然便把北面三镇交付给他。
前些年王忠嗣还受他信任的时候,他还给王忠嗣当过四镇节度使。如今得知安禄山才拥兵没几年就足以造他的反,李隆基不由有些后悔。
因为王忠嗣已经死了。
王忠嗣的父亲在与吐蕃交战时战死,李隆基看到年幼的王忠嗣十分动情,只说王忠嗣就像是他们大唐霍去病的遗孤。
不管是为了收买人心还是当真有所触动,李隆基给王忠嗣赐名为“忠嗣”,将他收养在宫中养大,早些年还一直让他和太子李亨当玩伴。
王忠嗣也没辜负他的期望,年纪轻轻便骁勇善战、威名远扬,还不到四十岁就被他授予四镇节度使之职。
可惜李林甫他们有意无意地和李隆基聊起王忠嗣早年和太子李亨一起玩耍的事,并且暗搓搓把一些王忠嗣想要效忠太子的话传到李隆基耳里。
李隆基那会儿本来就看年轻自己二十几岁的太子不顺眼,一听自己亲自提拔的大将居然成了太子的人,当场勃然大怒,把王忠嗣召回来关了大牢。
差点就直接把他冤杀狱中。
还是哥舒翰他们极力求情才让李隆基免了他的死罪,只是节度使肯定不能再给他当了。
经此一事,王忠嗣也没能活多久,第二年人就没了。
那是天宝八年的事,王忠嗣当时才四十五岁。
人已经死了好几年,李隆基忽地又念起王忠嗣的好来,那是在他眼皮底下长大的孩子,肯定比之真正反了他的安禄山要可靠许多。
当然了,时至今日李隆基也并不觉得自己的处置有错。
只怪王忠嗣想投奔年轻力壮的太子。
就算王忠嗣本身没那个心思、是李林甫在他面前构陷的,他不是也在李林甫死后把他家给抄了吗?李隆基觉得现在王忠嗣死而复生出现在自己面前,他也不会愧于面对。
王忠嗣已经死了,再懊悔也没有用。
李隆基便问霍善安禄山是怎么反的。
他们长安坐拥数十万兵力,难道还挡不住一个安禄山?
霍善也是听苏轼他们细说过安史之乱始末的,马上给李隆基聊了聊安禄山是怎么一举拿下大唐两军的。
自古以来造反自然要喊个口号,安禄山的口号就是要替李隆基清理掉奸相杨国忠。
当初杨国忠就曾力邀安禄山一起诬陷李林甫造反,一生好学的安禄山受邀参与了那么一场诬告,感觉获益良多。眼看杨国忠都跟李隆基说他要造反了,安禄山麻溜回去加快了招兵买马的脚步,有样学样地打着清君侧的旗号于天宝十四载起兵。
短短半年,潼关就被攻陷了,李隆基只得匆匆抛下长安西逃。
李隆基听得紧皱眉头,不太相信地说道:“长安怎么可能只能守半年?哪怕安禄山反了,军中还有高仙芝他们在,难道他们全都反了吗?”
霍善看了李隆基一眼,在苏轼场外支援新旧唐书的内容的协助下给李隆基讲起他应对安史之乱的高超战术:他听信谗言把我方两员大将给斩了。
一个是他自己说的高仙芝,一个是军中另一员大将封常清。
霍善还把封常清死前那封血泪写成的“即为尸谏之臣,死作圣朝之鬼”表文以及高仙芝死前的哀叹念给李隆基听。
一直到临刑之前,封常清都想把前线的情况整理出来上报朝廷。
可惜朝廷不想听,还说他们夸大叛军的实力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唉,自斩前线大将这种事,一般人可做不出来!
李隆基:“……”
虽然很离谱,但听起来怎么很像是自己会做的事。
霍善继续给李隆基细讲他接下来的操作。
虽然失了两员大将,但兵还是在的。
至少在第二年他还集合了二十万兵马拱卫长安。这么多兵马听起来完全可以高枕无忧对吧?
李隆基也这么想的,于是李隆基就派人……把中风后病家中的哥舒翰抬上了前线。哥舒翰,这二十万兵马就交给你了,你给我率兵冲出潼关打跑安禄山!
哥舒翰都中风了,还能怎么办,只能让底下的人协助处理军务。
了解完前线情况以后哥舒翰一再表示安禄山狡诈善兵,此时不宜出关,李隆基却不管专业人士的发言,催促哥舒翰赶紧上。
朕不要你觉得,朕要你马上把安禄山打跑!
哥舒翰无法,只得强行带着毫无士气的二十万兵马出关去。
结果就是二十万兵马玩剩八千,哥舒翰也因此而被俘虏。
没错,短短半年,你就亲手送走了大唐三员大将以及二十万兵马!
战绩之辉煌远胜于安禄山!
这长安还怎么守?
守不了咯!
只能逃跑!
区区长安,不要也罢!
李隆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