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想到霍善马上就要过来找他玩了,刘隆眼睛立刻亮了起来。
刘隆手脚并用地往邓绥爬了过去,又是咿咿呀呀一通酝酿,才把霍善教他的话说了出来:“下下,去!”他努力把话蹦出来了,眼睛还往周围的宫人身上转过去,意思是他说的是周围这些伺候的人。
邓绥冷不丁被个奶娃娃爬过来“投怀送抱”,已经觉得有些稀奇了。等明白了刘隆说的“下去”是什么意思,她更觉今天的刘隆格外不同。
邓绥想了想,吩咐周围伺候的宫人统统退下,才问道:“我儿让其他人退下是有什么事想单独和母后说?”
刘隆抬起软乎乎的小手去捂邓绥的眼睛。
意思很明显:闭上眼,闭上眼!
邓绥依言配合。
接着她就感觉刘隆脱离了她的怀抱,正在卖力地往另一个方向爬。
邓绥睁眼一瞧,只见对面凭空出现一个七八岁大的小小少年,那模样一看便是锦衣玉食养大的,长得那叫一个俊秀可爱。
刘隆就是啪嗒啪嗒地往那小小少年爬过去,脸上带着完完全全露出嘴里那几颗乳牙的开心笑容,一下子往人家身上扑去。
邓绥:“……”
她发现自己的第一想法居然不是琢磨眼前这小小少年到底是从哪儿冒出来的,而是……
这投怀送抱的待遇,竟不是单给我一个人的!
当然,作为在场唯一一个大人,邓绥没有真把这种荒谬的话说出口。她很快从最初的震惊中冷静下来,好奇地询问起眼前这小孩儿的来历。
霍善也不瞒着,直说自己是可以云游各处的医馆主人,赶巧邀请到刘隆头上。因为刘隆年纪太小了,可能记不住医嘱,所以特地过来给他的家属交代一下。
邓绥从前也听过一些遇仙传闻,却没想过自己和刘隆也会有这般奇遇。
她看向兴奋地钻到霍善怀里一阵乱拱的刘隆(这也是跟霍小圆学的),心情十分复杂。
可能这也是傻崽有傻福吧。
霍善在东汉又多了一个家, 这几天张仲景已经给他捋了捋这个时期的情况。
邓绥执政时期,也就是后来的汉安帝登基的前十几年,整个大汉都处于风雨飘摇的状态。
首先是河西的问题,自从坐镇西域的班超申请回朝养老, 河西的继任者就换了个庸才。这也是很正常的事, 若非班超怀有大抱负大志向的人,谁愿意扎根河西这种苦寒之地?
班超走后, 后面过去的人压根就没把班超他们归纳总结出来的民族政策当回事, 对于归顺大汉的游牧民族十分苛刻, 平日里极尽压榨之能事。
人家本来就是想过安稳日子才归顺过来的,平时还兢兢业业地给你当肉盾对抗其他入侵者, 现在你这么乱来, 我干嘛还听你的话?走了, 走了, 这里不是我们的家!
这就导致河西一带叛乱不断,当地军民大量逃亡!
边境出了大问题, 这是外患。
还有内忧呢,接下来十几年中东汉要发生的天灾类型之丰富、次数之频繁, 实属古来罕见:地震、暴雨、山洪、水灾、风灾、火灾、冰雹、旱灾、蝗灾、地陷、山崩……
而且其中大部分灾害都涉及十几二十个郡县, 赈灾难度非常大,以至于闹饥荒闹到“人相食”。
相比起来,刘彻在位时期都能称得上是风调雨顺了,天灾方面只是黄河泛滥比较难搞定而已!
这种遍地自然灾害的情况, 想预防都没什么很好的办法去预防。
就好像刘彻那会儿大伙都知道雨水多的季节黄河会出事, 可是要把河防工程搞好就得调动几十万民工齐心合力去干, 总得等朝廷腾出手来才能收拾它。
而且若没有靠得住的专业人才主持这个大工程,便是投入大量人力物力财力也只是枉费工夫。
于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也只能该淹淹, 该重建重建,沿岸黔首每年从年初开始祈祷今年的黄河温顺一些。
现在东汉这边虽然有王景把黄河给治理得七七八八了,但……接连不断的天灾就好像十几条黄河在全国各地轮流咆哮发疯,你救济了这头,那头又出事。
邓绥即将接手的就是这么一盘烂账,若非她执政期间做起决策来称得上是英明果决,死的人可能会更多,东汉末年估计能提前个一百年。
没错,就算后面皇位更迭频繁,经常把几岁小孩拎上帝位,东汉也还苟了百来年(其中汉献帝占了三十年)。
只是皇帝要么年幼、要么荒淫,对整个大汉的危害是极其巨大的,这一点张仲景和华佗是亲身体验过的,李时珍也能绘声绘色地讲上几轮“东汉末年分三国”的故事。
毕竟不是所有太后都是邓绥,即便她们能顺利临朝听政也不一定能把控住局面,更多的是让内廷外朝诸人打着维护小皇帝的旗号排除异己、争权夺利。
反正吧,接下来百余年里头大汉百姓都没过过什么舒坦日子。
真就是应了那句,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霍善给邓绥展望了一下她接下来即将面临的困局,接着抬手去捏刘隆的龙脸蛋:“幼帝登基的传统,好像是从你爹开始的!”
刘隆他爹也是十岁就登基,可见东汉皇室这基因确实有点令人发愁。
刘隆一点都没生气,还觉得脸蛋被捏挺新鲜的,卖力地站起来伸出手想学着捏回去。
比起熟练地爬来爬去,他站起来时还是摇摇晃晃的,但表现出来的活力已经足够让邓绥欣喜了。
刘隆虽然不是她自己生的娃儿,但现在她们已经是利益相连的母子,比起与兄长商量好要迎立的宗室子弟,这孩子能健健康康当然最好。
她今年也才二十六岁,听到霍善说的那些内忧外患说不发愁肯定是假的,但既然已经决定要趁着皇帝年幼接手大汉天下,她便不会有畏难的想法。
得知霍善这次过来会在这边待三天,邓绥便对外宣称霍善是自己为刘隆选定的“义兄”,命格特殊能保刘隆健康成长。
目前霍善也就七岁大,住在宫中也没人会说什么,见小皇帝还真精神奕奕地出现在人前了,一些牵挂汉室的便也放下心来。
更多的人是……本身就不太在意小皇帝的存在,反正他只要活着就好了,就他这情况一时半会也只能当个傀儡。所以邓太后要挑什么人给小皇帝刘隆当玩伴,还真没多少人在意。
刘隆本人倒是很开心,即使没有奶熊陪玩,有霍善在还是很让他欢喜的。
霍善本人也很开心,因为邓太后表示,小皇帝这宫中的地……随便他种!
哇哦!
皇宫动土,最为开心!
东汉皇宫建在洛阳,主要分为南宫和北宫,南宫靠近三公府邸,北宫则靠近北军五营的驻地。
去年刚驾崩的汉和帝刚登基时住在南宫,内廷外朝全都是太后的人,住得他睡觉都睡不踏实,后来汉和帝就选择搬到了北宫削弱太后一党对自己的控制,并联合北军诛灭太后全家及其亲信党羽。
汉和帝成年后夺权成功,但也没有搬出北宫,至今邓绥还带着刘隆住在北宫。
霍善带着幼帝刘隆在小小的北宫挖啊挖啊挖。
其实也不用他们怎么挖,重活都有邓绥安排的人给干了,他们主要负责最后的堆堆菜垄、埋埋红薯以及撒撒种子,连刘隆都能轻松胜任。
比如此时此刻,刘隆就正认真往坑里埋下一根圆圆胖胖的红薯,接着动起自己的小手给它埋土,表情之严肃就好像自己正在让那根红薯入土为安并超度它前往极乐世界!
“埋,一,根!长,多多!”
刘隆海很认真地复述着霍善教导他的话。
霍善连连点头:“没错,埋下一根红薯,过几个月它就能长出多多的红薯!这就叫‘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你知道这诗的后面两句是什么吗?”
一岁的刘隆面露茫然:“么么?”
霍善兴致勃勃给他背:“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
忙完政务过来看两个娃相处得如何的邓绥:“……”
这小子为什么可以兴高采烈背这种诗?
这种诗刘隆当然是听不懂的,他屁颠屁颠地跟着霍善忙活了半天,此时又累又饿,便乖乖听邓绥的话去找乳母喝奶。
喝着喝着就睡着了。
霍善也换了身干净的衣裳洗净手,入席与邓绥一起尝尝东汉的饭食。
比起汉武帝时期,这边的河西通道已经拓通百余年了,该传进来的作物都已经传了进来,比如这小小的芝麻就已经经常和胡饼作伴了,连皇室都颇爱吃这玩意。
霍善倒是不挑食,吃什么都觉得挺香。
邓绥也不打扰他吃饭,反而还就着他那吃相多用了半块饼。等两个人都吃饱喝足了,邓绥才问起霍善那首诗是怎么回事。
听起来好像在骂人。
霍善就给她讲,这是六七百年后一个读书人写的。
读书人的嘴,骗人的鬼!
这首《悯农》的作者李绅,确实是因为他写的悯农诗名盛一时,但是等他做官了也没当成什么为民做主的好官,而是卷入了党争之中,跟随着自己那一党的意见领袖冲锋陷阵,对于敌对党极尽打压之能事。
反正只要是对方的人落在自己手里,那肯定是不死也要扒层皮,绝没有放他们囫囵着脱身的可能性。
到了这个时期,他们关心的已经不是农夫饿不饿死了。
即便知道霍善来历不凡,邓绥听着他张口就能说起几百年后的事仍是十分感慨。她说道:“党争之事,确实是有害无益。”
霍善闻言立刻和她分享起来,说是不必远到唐代的牛李之争,咱大汉人也有自己的党争。
比如接下来几十年间幼帝登基成了传统,这个时期外戚势力始终是让皇帝如芒在背的存在,年幼势弱的皇帝没办法和外朝进行有效沟通,所以他们决定……培植宦官势力和外戚对抗。
这下外戚问题解决啦,改成宦官专权。
天下读书人为此愤怒不已,纷纷慷慨激昂要对抗这些专横跋扈的权宦。
这就有了后来的党锢之祸。
领头反对宦官的官员遭贬谪,参与反对宦官的学生被镇/压,数不清的年轻人遭到禁锢和打压。
等到敢说话的人都发不出声音了,东汉末年也就来了。
更可怕的是,东汉末的动乱结束后天下并没有归于太平,而是迎来了更加昏昧的魏晋时期以及紧接而来的长达百年的五胡乱华大混乱……
这就讲得有点远了。
反正吧,咱大汉绝对是走在党争时代的前沿!
邓绥:“……”
小神医啊,有没有人告诉过你这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
霍善也觉得这种家国大事聊起来不太轻松,就和邓绥聊起怎么养娃的问题。
东汉末年的学者仲长统曾经沉痛地探讨过东汉皇室为什么那么多短命或早夭的皇帝,认为是这些皇子皇孙开窍得太早,还没长成就已经泄了元气,生育得也太早,导致生下来的孩子体弱或痴傻,这种不适合的过早纵欲、过早生育一代接一代地延续下来,那皇室生下来的娃体质自然越来越差。
还是得顺应自然,等到皇子皇孙性成熟后再让他接触这些东西啊!
这都是孙思邈记录在《千金方》里的内容,他显然也想过劝说李唐皇室优生优育,但……这种事哪有那么好劝,自古皇帝搞养生都是希望走捷径的(比如服黄金吞白玉嗑丹药),从来没有戒酒戒色清心寡欲的打算。
霍善对邓绥殷殷叮嘱:这个娃咱要是养大了,可不能让他再重蹈覆辙了啊!
像他太子叔,如今都快十六岁了,在他的监督之下还是个童男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