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雅医院离她住所打车也需要半小时。

“我到了，在哪？”明冉给汪路打电话，已经顾不上称呼。

“在609病房。”

明冉连电梯也没耐心等，直接从楼梯一路爬到了六楼，等到了609病房门口时，她已经是气喘吁吁。

汪路正站在门口等她。

一见到明冉过来，他立即切换了神情，变得苦大仇深起来。等明冉走近，他就上前一步压低声音对她说道：

“别着急，是胃出血，现在已经没事了，正在病房里休息，人还没醒。”

听到汪路这么说，明冉只觉得发软的手脚这会儿才恢复了些。

“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突然会胃出血？”明冉问。

汪路依旧压着嗓子：“他今天去看了你的个人画展，后来在你的自画像前站了很久，离开的时候就有些不对劲了。晚上又叫我陪他喝酒，结果自己一个人一杯接一杯地喝，我从来没见他这样喝过。他这个人其实不怎么爱喝酒的，平时最多应酬的时候会喝一喝，头一回见他主动灌自己。”

明冉听得眉头紧皱，这的确不像是楚原的风格。

她印象中的楚原，一直都是一个克制的人，宁愿压抑着欲望，也不会让自己被欲望驱使。

“他这是借酒浇愁。”汪路看着明冉，叹了口气，“明冉，虽然我不知道你跟楚原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但是我相信你这么聪明一定看得出来，他心里有你。你们过去的事，我其实也并不太清楚，也不好去说什么。但作为朋友，我也是真地希望你们如果有什么，都能够敞开心扉去解决。”

顿了下，他又道，“这些话，我也跟楚原说过。但楚原这个人太闷了，太压抑自己了。他把所有的情绪都往内收，不愿意让别人看到一丁点。一个将自己包裹成刀枪不入的人，内心可能早已经是千疮百孔。”

明冉听得心都拧了起来。

“明冉，我跟你说这些，并不是希望你因为怜悯楚原而做出什么决定，或者是回应他的感情。”汪路想了想，又说道，“我只是希望你们都能够想清楚自己究竟想要什么。”

两人正说着，病房门突然被人打开，林捷的脸出现在门口。

见到明冉她挑了下眉，然后问汪路：“怎么人到了，还不让人进来？”

汪路有种被人撞破什么秘密的感觉，有些尴尬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随后让到一旁，示意明冉进去。

这是一间单人间，房屋中央的病床上，楚原正安静地他躺在上面。昏睡中的他，看起来有一种平时没有的乖巧感和破碎感。

明冉在他床边坐下，汪路刚要跟进去，却被林捷一把拉住手臂瞪了一眼，拉着他到门外等。

看着病床上的楚原，明冉下意识伸出手去，在半路却又缩了回来。

她眉头微皱，嘴里轻声说道：“我有些看不懂你了。”

明冉微微低下头去，不知道是问楚原还是在问自己：“你到底在想什么？”

病床上的楚原依旧闭着眼，没有任何的响动。

明冉也没有说话，只静静地坐着，脑子里却是有无数的片段交杂着从四面八方涌进来。

她忽然记起，楚原刚答应她的要求没多久的一件事。

那时候学校旁边开了一家新的文创店，开在一个僻静的巷子里，装得又文艺又不失可爱，很多小女孩都喜欢。

明冉自然也是喜欢的。

也是因为喜欢，她难得午休的时候没有去图书馆，而是自己偷偷跑去了文创店里，想要去挑选店里刚上新的新品。

等到她买完东西出来，午休时间都快结束了。她急着赶回学校，拎着东西就往学校方向走。

结果才刚走几步，就被人堵在了巷子里。

堵她的是看起来像小混混的男生，挑染了头发，也不知道盯了她多久。

一开口就是痞里痞气的语调：“妹妹，喜欢这种文创小玩意儿啊？我知道另外一家店有更多，要不要一起去啊？我买给你啊。”

明冉拧着眉将他从头打量到脚，哼了一声：“我想要的东西你买不起。”

男生一听脸色就有些不好。他就是见明冉长得漂亮，又看起来像个乖学生，所以才起了心思。谁知道看起来乖巧，一张嘴却是一口利牙。

这个年纪的男生自尊心都出奇地强，就算是真有什么东西是他买不起的，他也绝不允许别人当面戳穿，丝毫不给面子。

男生臭着脸不肯放行，嘴里还吊儿郎当地：“交个朋友而已，妹妹也太不给面子了吧。”

明冉已经烦不胜烦。

这时一个身影从巷子口往这边走来，她眼睛一亮，对男生说：“我男朋友来接我了，你让开。”

男生背对着巷子口，并不觉得明冉说得是实话。

明冉却等不及，她侧身避开他就要朝楚原走去，可那个男生却是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明冉顿时生气了，一脚踹在了男生的腿上，男生吃痛松开了手，气急败坏地要对她动手，明冉却被横过来的胳膊挡在了身后。

楚原居高临下看着比他矮了半个头的男生，面无表情问：“想打架？”

不知道是不是楚原在这一刻散发出来的气场实在太强，强到可以唬人，男生看了他好几眼后，只狠狠地瞪了明冉一眼，转身就跑了。

明冉松了口气，又有些高兴。

她跟在楚原身边叽叽喳喳说话。

“你是特意出来找我的吗？”

楚原没有吭声。

她又问：“刚才要是他真动手，你会跟他打架吗？”

“他不会动手。”

“万一呢？”

“没有万一。”

明冉撇了撇嘴，又问：“你刚才是在保护我，对吧？”

楚原没吭声，明冉就当他默认了，有些窃喜。

她高兴说：“是因为喜欢我，所以才会保护我，对吧？”

楚原瞥了她一眼，回答：“看到同学被欺负，都会出手的。”

“那你自己被欺负的时候，为什么不出手？”

“那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楚原却沉默着不说话。

明冉眼中闪过失落，却不再追问。

那是明冉第一次，觉得自己有些不懂楚原在想什么。

只是年少时，这样短暂的情绪就像是流星，很快就会消失不见。

可是现在，她却想要看清他的心。

门被推开，发出轻微的声响。

明冉回过神来，立即朝门口看去，却见到一张陌生又熟悉的脸——

是回国后第一次偶遇楚原时，在他身旁的那个女人。

她是橙橙的妈妈，也是楚原的姐姐。

王敏媛放轻脚步，走到了病床边，先是看了一眼弟弟，然后对明冉说道：

“你就是明冉小姐吧？可以跟你谈谈吗？”

明冉的手下意识揪住了自己的衣袖，隐约觉得不妙。

曾经

明冉跟着王敏媛来到医院的楼梯间。

这个时间点医院基本上已经没人， 若不是圣雅医院是私人医院，恐怕连她们都无法进来探望楚原。

“抱歉明小姐，上次见你， 我不知道是你。”王敏媛开口， 她声线柔软，整个人都透着温柔， 看起来和楚原一点也不像， “还没有自我介绍， 我是楚原的姐姐王敏媛。”

姓王？

明冉眼里闪过一丝疑惑，她以前知道楚原有一个姐姐和妹妹， 但是从来没有问过她们的名字。

“我们妹妹小静上次和楚原一起见到了你，她回来就告诉了我。”王敏媛继续说着，“她小时候见过你， 所以一见到你就认出来了。我们本来以为你出了国，这辈子你跟楚原都不会再见了， 但没想到你居然回来了。”

明冉静静听着，总觉得王敏媛要说的并不是这些。

王敏媛见明冉安静听着， 心里倒是松了口气。她其实是有些担心像明冉这样曾经风光无限的豪门大小姐，恐怕没有什么耐心听她说这些。

王敏媛心头卸下一股力， 接下来的话也说得更顺畅了。

“看你的样子， 你应该并不清楚我们家的情况吧？”王敏媛问道。

明冉摇摇头：“不太清楚，我只知道他有一个姐姐和一个妹妹， 还有……家境不太好。”

王敏媛轻笑了一下：“你用‘不太好’来形容，还算客气了。”

说完这句， 她像是想起了什么很久的事， 脸上还带着淡淡的忧伤。

“我们跟楚原，其实是重组家庭。我妈身体不好去世了， 楚原的爸爸本来是镇上工厂里的一个小组长，后来厂里出了事故，死了好几个人，主管把责任都推到他身上，他受不住压力自杀了。人言可畏，楚原和他妈妈在镇里住不下去了，就带着他进了城，之后遇到了我爸。”

“他妈和我爸结婚以后，我们一家五口挤在我爸租的那间五十平的小房子里，一楼做早餐铺子，二楼用来居住。你大概不会知道，我们居住的地方有多局促。我们全家人睡觉的地方，可能也只比你家的洗衣房大一点。”

“楚原跟着他妈进了我家，那时候他才八岁，还很小。你不知道，那种小巷子里居住的穷人嘴有多碎，最喜欢议论别人家的家长里短。他那会儿被那些人叫小拖油瓶，有些人还会当着他的面说。楚原特别早熟，从小就很懂事。他那会儿小小一个，也会跟着我爸早起，帮着他干活。说实话，我那会儿都很难做到，总想着多睡一会儿。”

王敏媛说着，嘴角扯了下，笑容有些苦涩。

明冉听得发怔，她没想到楚原的原生家庭居然是这样。那时候她满心满眼只有楚原这个人，从来没有想过要去探究他的家庭是怎样的。那时候她觉得，她想要的只是楚原，他家庭怎么样并不重要。

她那时候只知道他家贫，过得不好。可是她没想过，或许他心里也很苦。

“从小到大，他从不主动问家里要钱，偶尔家里稍微宽裕一点，他也从来都是把钱让出来，叫爸妈给我和妹妹买新衣服，买新文具。他身上穿的总是一些别人家淘汰了送给他的旧衣服，总是只有那么几件。本来日子一天天也能好起来，但没想到我爸有天骑三轮车不小心剐蹭了一辆豪车，赔了一大笔钱，后来又摔断了腿，治病又花了不少，家里就欠了一屁股债，他妈妈身体也不太好，干不了重活儿。”

王敏媛提到这里，也忍不住叹气。

“他聪明读书好，后来开始有了奖学金，他也从来不自己花，都是给家里，只希望能早日还清欠债，减轻家里的负担。那时候我考上了大学，学费生活费都发愁。学费我可以办助学贷款，可生活费却不能。他就利用闲暇时间去做兼职，赚了点钱就拿给我做生活费。我那会儿自顾不暇，其实心里清楚他做这些有多辛苦，可我大概还是自私吧，没有拒绝，只想着等我毕业了，就由我来分担家中负担。”

但可惜，王敏媛想得很好，但现实是毕业后她找到的工作工资并不高，领着每个月小几千的薪水，对整个家庭来说也帮不上太多的忙，而且她自己也还要生活。

最后，家里的欠债，几乎都是靠楚原从学校获得的各种奖金还清的，一直到他大学才彻底还清。

提起过去的那段时光，王敏媛都觉得苦不堪言，她甚至都有些不敢想，当初全家人是怎么熬过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