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银雷惊破潢粱梦(2)(1 / 1)

一声陌生却似曾相识的哀戚nv嗓响起,韩云溪纵是一缕孤魂也为之怔然。怎么突然想起她了?四十余年前的故人──

蒲柳之姿,望秋而落,不敢奢求华屋玉食,但求借郎君屋檐一角,遮风避雨便已足够──

那nv子的眉眼温顺,嗓音哀伤怯懦,身姿如柳扶风,袅袅娜娜,纤弱得不堪一折。

而他是怎么回答她的?

韩云溪记得那日也是三月节,曲江池畔人来人往,她徐徐穿越人群,如同一朵即将凋谢的牡丹,来到他面前。她的神情焦惶窘迫,咬唇胀红着脸,说出那两句话。他想为她伫足,然而长孙无忌家的嫡子长孙冲皱眉低声喝道:那nv人是房家的nv儿,荆王世子遗孀!云溪兄,你可清醒些,别搭理她,免得惹事累及家族!

语罢,长孙冲强拉他离去。

韩云溪当然清楚长孙冲的暗示。

但眼前nv子是梁国公房玄龄的孙nv──房若晓!贞观二十二年梁国公房玄龄过世后,高yan公主作主将未及笄的房若晓嫁给荆王李元景之子李则!

但她也是他一生情之所牵,却无缘执手偕老!

在房若晓嫁给荆王李元景之子李则之前,韩云溪曾在春日宴上见过她一面,倾心于她,曾借喻曲江为她做诗,yanb曹魏陈思王《洛神赋》。但他却碍于种种难以言名的原因,从未对她说过话。凤求凰,求不得,只能抒怀,但他那票狐朋狗友,自诩京兆贵公子,竟将他的诗传扬出去,想来,今日房若晓来到他跟前,是清楚他的心意的。

然而,现在时机不对了。

不过五年,时政翻转。

永徽四年公元653年,高yan公主、驸马爷房遗ai与荆王李元景串谋逆反,事败,荆王子李则随父绞si。新寡的房若晓回到房家。若是平常寡妇归家,娘家必须供养。然而,房家今非昔b,人人自危,谁能顾得上谁?

韩云溪忍不住回眸看她。

这留恋的一瞥,瞧见她眼底的绝望。

他要是有足够勇气承担外界眼光,他应该能够救她!

想起往事,韩云溪的心微震,隐隐作疼。

房若晓最终嫁给别人作妾,只可惜遇人不淑,遭当家主母nvesi,卒于芳龄二十二。

而他那时人在振州,自顾不暇。谁会知道房家覆灭后四年,韩家也遭逢灭顶之灾?大难临头时,谁能顾得上谁?谁会一起吃苦?

只是,韩云溪的那一眼,就那一眼,惊鸿一瞥,此生再也难忘,愧疚一世。

待岭南事业安定,已是十年之后。

韩云溪不只一次想过,如果那时他答应她,不顾一切带她到振州,双宿至岭南,生活再怎么苦,也b惨si来得强,不是吗?

韩云溪越想越出神,竟忘了自己已si,无论过去种种,都已是往事。在他懊悔时,房若晓早不知魂归何处。韩云溪满怀歉意充盈于心,思绪顿乱,身子蓦地往下坠落,眨眼间便要撞上屋瓦!

韩云溪心一惊,抬手遮面,却没料到他一下子穿过了屋瓦,冲向地面!还没反应过来,已坠向泥泞h土!

或许因为他是一缕幽魂,尖石软土之于他恍若无物,无法阻挡他下坠的速度!韩云溪继续往下翻滚坠落,他惊恐地发现周身一片黑暗,更无法辨别方向!

他头晕目眩,而后眼前银光乍亮!

巨雷轰然而落!打穿了他的身!打散了他的魂魄!

韩云溪浑身椎心拆骨的疼痛,再也无法思考──

如烟似雾,流风回雪,白絮纷飞──

轰隆!

啪啦!啪啦!

「啊!」

无法阻挡的坠落感让韩纯臣尖叫惊醒。

他额间满是细汗,翻身坐起,十指紧握锦被不放。

方才那阵撕心裂肺、摧骨化魂的痛楚是怎回事!

窗外雨霖沥,伴随着一阵阵银电与雷鸣,窗棂已被劲风撬开,前后急遽地摇摆。斜雨如丝扑面而来,幽微凉意袭上脸,韩纯臣这才清醒了些。

他瞠目喘息,听见耳房的脚步声哒哒急行而来,一声温柔nv嗓唤道:「郎君,莫怕,夜雨风急罢了。婢子这就替您把窗掩实了。」

韩纯臣眯眼,黑暗中看得不甚真切。凭借的银光不断划破层层雾霭,依稀辨明身前从容关窗的nv婢。

好面熟,但却想不起是谁了。

韩纯臣r0ur0u眼睛,忍不住开口问:「汝何人?」

话音方落,他却被自己娇neng清脆的童音和细腻的手背肌肤给惊懵了!

什么情况!

「举烛点灯!取手镜过来!」韩纯臣eng的嗓子大喝!

婢nv不知所以然,但听他严词厉se,连忙点燃一室的描金莲花羊皮灯,拿了一面镶银金猊聚首菱花铜镜呈上。

望着镜中倒影,韩纯臣惊呼一声,摔了铜镜,掀开锦被跳下床榻,不顾房外风雨正盛,赤足在长廊上狂奔!脚步越急,他的惊吓程度更甚。

弱冠之后,他没再长高,但身长也有五尺八,在众人之中算是身材颀长挺拔,稍稍抬手便能碰触门框,然而,眼下他身材矮小,长廊上三尺高的栏杆竟与他b肩而齐!

韩纯臣惶然不安,急奔至过世母亲的寝室,yu推开雕花门扉,却推不开。他愕然仰望沉重的门扉,目瞪口呆!他举起手来朝自己脸颊一搧!疼得他龇牙咧嘴,然而门扉依旧巍峨如山!

一睡醒来,由j皮鹤发的老人回春成童子肌肤,连身高也变了吗?

婢nv气喘吁吁赶来,看着他微红的右颊,焦急问道:「郎君可是被梦境魇着了?外头雨急,快快进屋,别着凉了。」

「开门!」韩纯臣指着门扉厉声令道。

不顾浑身sh透,他现在就要知道答案。

「郎君──」婢nv为难地看着他,不敢开门。

「某说开门,你没听见吗!」韩纯臣怒叫,从未感到人小力薄竟是如此屈辱与无奈!

「但阿郎和夫人已经睡了,郎君,这般做不妥──」

兴许是吵醒了屋内的人,门扉吱呀一声,缓缓打开。原本在韩纯臣八岁过世的母亲长孙氏与父亲韩瑗出现在他眼前。韩纯臣怔愣间,婢nv已然跪下请罪,垂头不敢看家中主人。

「臣儿怎了?夜里睡不着吗?」母亲长孙氏弯下腰,温柔地问道。

韩纯臣从未想过能与母亲再次说话,纵使已是六旬老人,睐着年轻的母亲,他的x口忽疼,双眼微红酸涩,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应答。

檐廊外银电忽闪,雷鸣随之便至,屋内jg巧的妆台铜镜反s光芒,急入眼眸!韩纯臣骤地回神,寻得空子钻进门,往妆台跑!

临镜而立,韩纯臣彻底懵了。

他记得他刚刚才阖眼,两腿一蹬,以一个福禄双全、子孙满堂、鹤发j皮的百越巨擘身分咽下最后一口气啊!

镜中倒影约莫五岁,唇红齿白,圆润俊俏的小郎君,不正是幼年时期的自己吗?

他再也不是身材颀长、挺拔如松的韩云溪,而只是年幼的韩纯臣!

韩纯臣脑袋混乱一片,理不出头绪,既惊且恐,难道一切只是h粱一梦?梦里不知身是客吗?

倘若他只是五岁不晓事的童子,为何会记得陈思王的《洛神赋》,为何记得这一甲子的点点滴滴?母亲早在他八岁病故,而父亲在显庆四年公元659年卒于振州!

那他到底身在现实或梦境?韩纯臣头疼yu裂,在下一道雷在窗外打落时,忽而仰倒在地板上,不省人事。

韩瑗与长孙氏吓得紧抱韩纯臣,大声呼喝遣人去医馆敲门!一声声忧心的呼喝惊醒了韩家仆佣,各厢房灯烛亮了起来,脚步声杂沓,一团忙乱。

贞观十二年三月初三,在长安季春淅沥的雨夜中,除了昏厥的韩纯臣毫无所觉外,宣yan坊的韩家人彻夜未眠。

岁月匆匆,砖墙爬上青藤,窗外下着绵绵细雨,沾衣微凉。

这两年来长安天候异常,季春三月梅雨总是下了一旬有余,sh蒙蒙雨物染上春衣微凉,却也令人提不起兴致上街,京城西南隅曲池坊的胡姬酒肆贵客稀落,与那座鹤立j群的道观差不多冷清。

韩纯臣望着早已看腻的云曦道观繁丽的藻井天花,唇角微扬。

昨夜无梦,是个好兆头。

他起身更衣洗漱,心情轻松。

面盆架旁的白墙上满是四竖一撇的墨痕,提醒他来到道观的时间。今日是贞观十四年三月二十五日。

他来云曦道观两年多,清净简朴的生活今日就要结束。

他拧g棉巾,细想两年前的雨夜,银雷惊破h粱梦,让他惊慌失措,失态至极,吓得官拜正四品兵部侍郎,袭爵颍川县公的父亲韩瑗四处延揽名医,连道士僧尼也频繁进出宣yan坊韩家,行人来往络绎不绝,他被魇着的传闻不胫而走。

当时梁国公房玄龄由门生簇拥而过,瞟了韩瑗那张憔悴不堪、jg神萎靡的脸一眼,淡淡说道:韩侍郎可知道曲池坊有座道观,近日入住一名华原的孙道士,此人医道兼修,不妨带令郎让他瞧瞧。

因为房玄龄这句话,可怜的小郎君韩纯臣不仅被送到了曲江池畔的破落道观看病,还被那名孙道士相中,鼓吹韩瑗让韩纯臣在道观中当药童,说是可以将孩子养得身强t健,长保安康,延年益寿。

韩瑗也不知哪根筋不对了,竟答应孙道士,害得他被孙道士使唤了整整两年有余,简直恶梦一场。

不过待在孙道士身边也不全然是坏事,这段日子里韩纯臣玄学与药学无不涉猎,思绪逐渐清明,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荒谬事再也不耿耿于怀寻找答案。倘若他真的活过那一遭,那老天让他重活一世,绝对不是让他当道士或做个药童。

显庆四年韩瑗遭贬官振州而后全家流放岭南的忧虑仍在,他怎能困在这个道观中荒废得来不易的重生机会?

就在上个月中旬,庙号太宗的李世民钦点春榜进士,赐宴曲江亭,百僚同会。韩纯臣终于抓到机会,脱离这座位在长安东南角的曲池坊临曲江池与芙蓉园的道观。

道观建于北魏,历经几次烽火,当他被送来这处时,道观已经年久失修。他的父亲韩瑗两年前要他拜孙思邈为师,却又舍不得让他吃苦,花了半年的食禄,才把这座道观修葺成能住人的样子。

不过,日后他应该不会再来此处了。

今日他要沿着朱雀大街安步当车,好好地看一次久违的长安风华,而后在这盛京中,掀起一道道与天竞高的风浪!就如前几日曲江宴般!

韩纯臣换上一袭天青se底雪丝云纹衣袍,腰系暗红se璎珞,推开门扉,沿着回廊走到孙道士的寝房门前。

七岁的韩纯臣面容依旧稚neng,然而身t内藏着一个六旬百越船商魂魄,让他举手投足皆隐含着一gu非寻常人的丰姿。

他的眉目疏朗,杏唇微g,望着手边忙着收拾包袱、藏书简的孙思邈轻笑问:「先生是要远行吗?如此一来,纯臣顿失依靠──」

白眉白须面se红润的孙思邈听了他的话,气得吹胡子瞪眼睛,双颊如红柿,骂道:「臭小子,你还敢说?谁让你y要出那个风头!老夫都要被你害惨啦!此时不走,更待何时?难不成等着圣人逮我回去做尚药局侍奉御?伴君如伴虎,你不懂?」

韩纯臣轻轻摇头,一脸无辜。

「啧!」孙思邈嗤声,睨着韩纯臣说:「老夫这是对牛鼓簧!差点忘了你这小子就怕不能权势滔天,享尽荣华富贵!亏你根骨如仙,结果不过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庸俗人一个!」

「徒儿怎么庸俗了?」

韩纯臣露齿而笑,看起来天真烂漫,唯独孙思邈知道他这小子表里不一!想起过往收徒的事,孙思邈咬紧老牙槽,虎目瞪着韩纯臣冷笑一声。

两年前他是怎么不长眼的?

怎么会被外在表相迷惑?

就怪韩纯臣生得粉雕玉琢像是小仙人般,迷了他的眼,让他决意收徒,没想到这小子不受教,放着炼丹的鼎炉不顾,日夜苦读那些之乎也者的四书五经,就想要参加科举。

他曾斥责韩纯臣道:你是颍川县公之子,凭门荫进仕就能做个六品官,学人家寒门学子考什么科考?ai凑热闹吗?

当时才六岁的韩纯臣笑着回道:唯有科考状元能够名动天下,让圣人知道我!

孙思邈吃惊,感叹真的是初生之犊不畏虎!

你这个傻小子!让圣人惦记哪里是好事!要知道掉脑袋在眨眼间!

外廷是怎样g心斗角的存在,内廷的nv人又多么可怖,争风吃醋外,实则是关陇世族与寒门之争!

孙思邈费尽唇舌对韩纯臣说个明白,就怕他心目中这个聪明颖慧、万中选一的练武奇才……不!修仙奇才……不!药门传人误入歧途。

一入g0ng门无回路,再见已是百年身!

韩纯臣却笑咪咪地回他: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既然如此,又有何惧?

孙思邈心道:奇了,小子难不成真是仙风道骨,看似功利,其实豁达?

况且,韩家本就深陷其中,又能脱身吗?

韩纯臣说得没错。但孙思邈再问韩纯臣进仕要做什么时,韩纯臣竟然大言不惭地回:位极人臣,扭转乾坤!

孙思邈听了他的话简直要大翻白眼。真是白费口舌了!

扭转什么乾坤?老夫历经三帝,看他们一甲子忙活,最终还不是h土一坯?白忙一场!

先生说的极是。韩纯臣低垂的眼睫,拱手谦逊一揖。

对啊!天有不测风云,谁能知道将来的事呢?孙思邈轻哼。

偏偏韩纯臣就是那个明白人。那么怎可能坐以待毙?

孙思邈这厢只听到韩纯臣话说的客气有礼,满意极了,却忘了他与韩纯臣这家伙相处两年多,韩纯臣何时这么乖顺过?

就拿拜师这件事来说吧!当初韩瑗带这小子道观时,他多倔强啊!说什么也不肯拜师学道!说什么宁可下南洋平海盗,也不愿出家为道士!

但看到他撰写那三十几卷《备急千金药方》伤寒例时,韩纯臣居然起了兴趣,借口夏季炎热,蚊虫孳生,拿着熏香在他案前晃来晃去。被他发现斥责偷师,韩纯臣面se不改,二话不说,双膝一跪,磕头行了拜师礼!

这样便不算偷师了吧,先生。韩纯臣笑得灿烂,简直要刺瞎他的老眼啊!

他怎可以忘记呢?

韩纯臣虽然一身傲骨嶙峋,桀骜不驯,固执己见,凡事非要照着自己的意思来不可,但必要时能屈能伸,还会不择手段!

年仅六岁就妄图扭转乾坤的人,哪里会放弃鲤跃龙门的机会?

结果就是前几日太宗李世民钦点春榜进士赐宴曲江亭的场子上,韩纯臣抢尽三进士风头,也为孙思邈惹出大风波!

「先生走神了?要不让徒儿为您收拾包袱?」韩纯臣歪着头,朝孙思邈走来。

孙思邈回过神,心底就如鱼骨鲠在喉头,真想狠狠揍一顿眼前笑盈盈的韩纯臣!

「你这个j诈狡猾的小混蛋,老夫还没和你算账!少装蒜!」

孙思邈朝韩纯臣大吼。

这小子前些日子g的好事忘得一乾二净了?

二月初,太宗李世民在曲江池畔杏园宴请今年高中春榜的士子。几名皇子包含李治、尚书左右仆s房玄龄与长孙无忌、韩瑗以及五品以上官员皆到场陪宴。

酒酣耳热之际,探花薛之初引吭高歌,即兴作赋,借牡丹初绽花b拟贞观政治清明,皇帝大乐,赏赐探花郎。探花郎当着状元与榜眼面前大出风头,其余两人如果毫无表示,岂不是落居下风?

榜眼顾天喜素有才名,又是习武之辈,不甘示弱地由席间站起,向圣人请赐柳枝,以柳枝作剑,y诗复舞蹈,技压探花。在此时士人舞蹈正是向皇帝表示效忠之意。虽然有些溜须拍马的意味,但探花何尝不是做了一首恭维的破赋呢?

只见帝王似笑非笑,众人猜不透帝王心意,但谁也不想做那个煞风景的人,也跟着说了几句场面话。

帝王转头望着状元崔意谋笑问:崔卿,朕钦点的状元可不能落居下风。

天知道崔意谋年纪都五十好几了,哪里能像三十几岁的榜眼这般折腾?皇帝一句话让他压力更大,全场每一双眼睛都看着他,崔意谋一时紧张,搔破脑袋竟想不出一句诗,真不知怎办才好。

他虽然姓崔,出身高贵,但却不是崔家本支,且家族因前朝战乱而衰败,就盼他考取功名光宗耀祖,哪可能风花雪月,更没有顾天喜或是薛之初这种长安世家子风流倜傥。

他能针砭时务透彻,但y诗作对又得要文美词丽实在有困难。若不能在曲江宴好生表现,恐怕仕途受阻,谋官无望。

低首瞅着桌上碧盘玉杯,珍馐美食,想起洛yan家乡,崔意谋心中酸涩,若真做不出诗,该如何请罪?自承不擅作诗?

他缓缓站起,他掸了掸袍子,向帝王一揖,跨前一步,艰难地开口:琼浆……醽醁……

此时,顾天喜蓦地笑道:崔兄该不是要学前朝陈思王七步成诗吧?

崔意谋一怔,老脸通红说:不……我是要请……请……

见帝王蹙眉,他一紧张又往前一步,就想解释,却踩着了衣带,重心不稳竟侧翻往湖里跌了进去!

众臣见状哗然!

大半的人都站了起来,见到崔意谋穿着沉重官服在水中扑腾,喊叫:崔兄!

也有不少人往帝王这方向望来。这宴席里人人鲜衣华服,顾虑圣人在场,脱衣下水救人岂不是御前失仪?

李治皱眉,正要站起呼喝救人,骤地间湖边竹丛窸窣,忽有稚neng嗓音高喝:若夫为不善,非才之罪也。侧隐之心,人皆有之!求则得之,舍则失之!亏在座饱读诗书,却见si不救!

话音未落,竹丛一枝劲瘦细竹弯折垂下,一名白衣小童站在竹枝上,陡然举起手上柴刀劈落!竹枝应力而断,载着小童往湖水急s而去!

竹枝三分之一斜cha水中,直到崔意谋所在之处的水下,小童忽而跃起往下蹦!哗啦啦水声爆起,崔意谋也让竹枝挑上岸!眼见小童就要沉入水中,小童反手将手中柴刀往空中横飞的竹尖急摔而去!柴刀中竹,劲头猛烈,竹尖冲入水面,将小童所在这一端掀高!

白衣小童在空中如腾云飞起,广袖猎猎作响,在风中笑y:崔状元没说完的,我替他说!

琼浆醽醁,对月饮,顾盼间风流驻。

楼高径观天地幕,望不尽回乡路。

趋事紫宸,奉诏疏,驱驰丹壁寒暑。

北疆万里,西行逐鹿,问英雄何处?

佞舞帝亭,不如小童折竹。

若有杀敌壮志,不问曹植、七步快行书。

笔论功业千万言,洋洋然叹不足。

便问洛yan,纸贵何如,时策迅捷如故。

笑吾傲气,照样谱诗无阻。

他的y唱轻巧,却字字尖锐,直批顾天喜,虽有文武才能,却只知争斗同僚,毫无雄心壮志、为国效命的觉悟可言!顾天喜面红耳赤,辩驳不得!

韩纯臣乘风落于帝前,意yu登亭,左右羽林卫上前阻拦,韩纯臣唇角带着讥诮,瞟了侍卫们一眼,退后一步,朝帝王一笑,而后敛容一揖伏地,脆声说:我乃颖川韩氏,韩纯臣。擅闯帝宴,冲撞圣颜,实属权宜之策,只为救人,妄请圣人恕罪。

这话说的不卑不亢,哪里有半分请罪的意思?

帝王挥手示意侍卫退下,问:你是颖川县公家的小郎君?为何在此,颍川县公携你赴宴的?

韩纯臣从容回道:不,纯臣两年前来到此处不远的道观学习,自小便对敕赐奉诏进仕庙堂心生向往。今日知道圣人春榜曲江宴,满心倾羡,故登上竹林一窥究竟,请圣人恕罪。

帝王瞟了一眼颍川县公韩瑗的座席,空无一人,挑眉斜瞟随侍宦官。宦官赶忙上前附耳说了几句韩瑗解手去,尚未回来。

帝王竖掌示意宦官不必再说,继续问韩纯臣说:你今年几岁?方才那番话,是谁教你说的?

我为崔状元仗义执言,方才所言没有旁人教我。

帝王睐着韩纯臣,其实也知道这些话都不必问,顾天喜所作所为是损人不利己,不可能刻意串通好上演落水演这出戏。

好一句仗义执言。然而,你今年不过七岁,未从人师,却能引经据典。你未曾拜师学艺,却能断然劈砍竹枝救人,身形利落,像是习武之辈。文便罢,武难道能无师自通吗?抑或者你意在欺君?帝王冷肃说。

韩纯臣闻言微震。帝王说的没错,这身武艺是上辈子习得的,倒是他疏忽了。

但他没有惶恐,仅是缓缓抬眸,看着帝王笑道:禀圣上,若论文,我未曾正式拜师此话绝无欺瞒。自是传成家学渊源,家父是我第一位老师。

见帝王挑眉,似要开口再问,韩纯臣接着说:若说武,纯臣也未曾学过任何武行把式,只是因为砍柴砍得惯了,看起来有模有样,颇有架势罢了,实则花拳绣腿,哪能和羽林骑相较呢?

韩纯臣见帝王斜挑剑眉微眯凤目,笑了笑,心知帝王不信,但小童会武根本天方夜谭,若真要查,也只能查到他是韩瑗之子,探不到其他缘由,便置之不理继续说下去。

两年前纯臣重病,幸得梁国公指点,家父将我送来此道观号诊。道观里的孙道士甚是喜欢纯臣,说服家父将纯臣留在此处养身健t,传授纯臣医学与道术。小童无知,自然要从劈柴烧火、看顾炉火做起。熟能生巧,劈柴劈久了,自然利索。

此时韩瑗闻讯匆匆由道观赶回,本想借口小解去探望韩纯臣,却听孙思邈说韩纯臣跑来曲江宴凑热闹,怕他闯祸而赶了回来,却已经来不及。见这阵仗,韩瑗又气又急,几乎要晕过去。

孽子!还不住嘴!韩瑗匆匆来到帝王跟前,撩了袍子就要跪下请罪。

韩侍郎,朕正在问话呢。帝王皱眉睨着韩瑗。

圣人,小犬无知,冒犯圣颜还请您饶恕,容微臣带小犬退下。韩瑗额间急奔而来冒出的细汗。

帝王未置一词,反而将视线调转至房玄龄身上,玩味一笑说:无妨。朕却不知房卿对道术有所涉猎。

房玄龄听韩纯臣提到自己,便知他要自己帮忙说话。房玄龄当然不愿意让一个小童掌握在手中,然而,帝王已起疑心,不解释清楚,未来徒增困扰,于是对帝王颔首说:韩小郎君说的是实话。

并非微臣醉心道术。仅是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故而指点韩侍郎至道观寻求诊治。

帝王面se不动,诘问说:道观良医何人?

是曾为圣人侍御医的孙思邈。

帝王双眸一亮,面露喜se说:孙卿回来了?怎么不早说?

臣以为圣人早已知晓。房玄龄心底暗叹,孙老,对不起了,谁让你医道兼修,帝王也趋之若鹜。

帝王微不可闻地哼声。房玄龄这话说得巧妙,把知情不报的事撇得一乾二净。

韩纯臣见状,佯作疑惑之se,问:我的老师曾是侍御医?那倒是我误会了!我还以为我日夜劈柴守鼎炉是为了炼金丹哩!

这问话是在替房玄龄解围,但也是点出帝王最想要的一件事──长生。那么帝王怎可能还让孙思邈在道观中呢?

帝王果然分神看向他,噙笑道:孙卿经通百家学说,擅长yyan、推步、术数,可惜不愿进仕。在他门下学习,是你的福气。

韩纯臣苦笑:但我志不在此。

否则你志在何方?问了后,帝王又笑了。韩纯臣方才诗作已说清他的心思了。

趋事紫宸,驱驰丹陛。成为朕的臣子,供朕驱策,这才是你的志向,是也不是?

是,纯臣志在兼善天下!韩纯臣盈盈笑道。

韩瑗听了,脸se微变,侧眸瞪着韩纯臣,真想摀住他的嘴!是不是真该把他带回身边好好教导才是,否则怎老说这些夜郎自大的话!

韩纯臣并非狂妄之徒,但他要帝王记得他,就算不记得,他要在场的众皇子注意他的存在,尤其是李治。

显达则兼善天下。然而,显达与否,还得先入仕。帝王笑得颇具深意,瞟了一眼今年春榜的新员。

韩纯臣瞅着帝王,一字一句说:自是当然。己不正焉能正人。今日我出言训斥他人,必惹众人不服。那么我,韩纯臣,在此许诺,日后不靠门荫入仕,必会以科举进仕!

在场的百官闻言震动,顿时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门荫入仕六品官,科举入仕八品官。再者门荫入仕者容易任闲差或清贵的职官,韩瑗家的小郎君真是傻了,不会盘算?

上首的帝王闻言,朗声大笑说:好!有气魄!那朕便等你拿下进士头衔,直奔太极殿!

韩纯臣笑了。

他的笑纯稚天真,彷佛自信笃定,万事无忧。

但却又在下一刻敛容,无奈开口:然而,这是有但书的。得志,泽加于民;不得志,修身见于世。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眼下纯臣极不得志,仅能劈柴烧火,连书院都进不得──

帝王被他逗乐了,笑得更加开怀,拍案笑道:好了,好了,朕知道了。你说你仗义执言,有一半是在暗示你自己望不尽归乡路吧!莫不是孙思邈强留你在此地,让你有家归不得?真是奇也怪哉。韩家就在宣yan坊,和曲池坊也不过十里路,是怎么回不了家的?朕就准你回家团聚!改明儿叫孙思邈进g0ng,让他忙,就管不着你了。要是孙思邈再不肯,朕赐你胜业坊宅子,设使役守你宅子挡去闲杂人等,就等你来到朕身边兼善天下!

未有功名,帝王却钦赐宅子,更破例设了使役作门房?那是何等风光的殊荣!顿时间全场哗然!韩瑗亦是目瞪口呆,但却见自家儿子噙笑,从容不迫地磕头谢恩。

谢主隆恩!

望着韩纯臣的气度风仪超越七岁小童稚neng的态度,甚至有些老成,韩瑗顿时有gu认不得自家儿子的怪异感。他怔然的表情纳入韩纯臣眼底,韩纯臣轻轻握住他的手道:父亲,无事,日后有我在,必不让韩家委屈。

韩瑗半句话都说不出来,还是韩纯臣牵着他的手退下。几名同僚围上来恭贺时,韩瑗这才惊醒,瞪着自家儿子闲然步向崔状元慰问,不禁想起两年前孙思邈向他提起韩纯臣魔怔的事。听着同僚祝贺之词,韩瑗心里那丝丝缕缕的自豪喜悦夹着忧虑泛了开来。

韩纯臣!

忽有一声叫唤,韩纯臣回眸见是李治,笑意更深。

他朝李治一揖,说道:纯臣见过九殿下。

片刻后,李治踱步过来,饶富兴味问:韩纯臣,你有胆识,行文迅捷,但诗不成诗,调不成调,尚须琢磨。倘若还留在孙奉御门下,不免可惜了这身才华。你可曾想过拜师于大儒门下?

韩纯臣笑道:纯臣正打算拜于梁国公门下,还请殿下为纯臣美言。

什么意思?李治不解。

请殿下先与圣人同行,纯臣随后追上。届时殿下定会明白纯臣的意思。韩纯臣笑望帝王离去的御驾说道。

是吗?李治笑了笑,颔首离去。

韩纯臣立即转头往梁国公与一众离去的方向追去,上前拦住房玄龄去路。

韩纯臣朝房玄龄深深一揖,说:房公遍游六艺,泛涉百家,更甚孙先生。且房公当国,夙夜勤强,任公竭节,待人处事宽平,藏器高洁,愿拜入先生门下,请先生不吝赐教。

若圣人有旨再说吧。房玄龄四两拨千金,给了个软钉子。

没想到韩纯臣听了之后,笑含深意,扭头就走。房玄龄蹙眉心忖韩纯臣h口小儿气x太高,不过是曲江宴出了个风头,便觉得自己能飞天吗?他不过刁难一二,便翻脸了,哪能成材?

韩瑗今日已快被自家儿子吓si,不知道他去拦房玄龄做什么,赶紧跟了过去,却已来不及。韩瑗尴尬地为自己儿子傲慢无礼而道歉时,韩纯臣却又浑身竹叶碎屑,手持着一支玉簪急奔回来。

他站定在房玄龄跟前笑道:圣人说好学不倦是好事,回g0ng就拟旨下诏,明日先生就会收到。届时纯臣也会一道登门拜师。这是圣人恩赐,说是要为纯臣支付束修。

那玉簪是圣人头上那支啊!

房玄龄讶然看着韩纯臣:你是如何请旨的?

据实以告。韩纯臣露齿而笑,显得天真无辜,惹人怜ai。

圣人说孙先生的事隐瞒他便罢,先生还拿他挡箭,极不应该。这次他要罚您收我为门生,好好矫正我机巧善辩的心x。九殿下也说,想要我成为他的侍读──因此,圣人说日后有劳先生指导九殿下了。

房玄龄心中喀蹬一声。

没想到韩纯臣利用圣人,而圣人居然允了!他们明知眼前小童伶牙俐齿,狂狷不羁,难以应付,把烫手山芋扔给他教导,不是连手坑他吗?

他以为圣人x怀宽广?才不是!八成是因为他隐瞒孙思邈回京的消息,挡了帝王求康健长寿的路,帝王不开心了!

曲江宴后两日,房玄龄来到道观,为透露孙思邈行踪的事赔不是。孙思邈也不管韩瑗也来了,向房玄龄骂道韩纯臣就是个孽障!专门坑自家老师的!

也不想想两年前是谁魇着了,口口声声说自己睡醒就变成童子了,像是疯了一般。让孙思邈殚jg竭虑帮韩纯臣超脱梦魇,那么叫韩纯臣当药童两年又怎么啦,不就是筹赠他苦劳的束修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