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完之后江齐就没再下楼,气得躲在自己房里睡大觉。
陆廷之就也由着他,连饭都是由钟姨端给他的。
等他再醒来下楼的时候已是宾客散尽,杯盘狼藉,连陆景行和秦柯都不在了,不过显然也无人真在意他这个小人物的存在与否。
屋前屋后只剩一些工作人员在做着最后的清理工作,热闹的气氛连余韵都开始消失殆尽,一派人走茶凉之景。
这样的场景突然让江齐回忆起那个男人的葬礼。
一切后事尘埃落定,同样的宾客尽散,女人鬓发微乱,双眼无神地坐在门前走廊发呆。
江齐本想走过去抱抱她,却察觉到了他妈在僵硬的姿态中所憋着的一口气。
年纪尚小的他不分辨不清那是一种怎样复杂的情感,但最终还是未能上前,不知为何,他觉得自己也是女人悲剧的一部分。
到最后,还是回过神来的女人发现了身后站了不知道有多久的小人,最近的变故太多,她几近歇斯底里,已经顾不上其他。
现如今才反应过来,这样的事情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早已远远超出了可以理解和承受的范围,但是望着这张长得和丈夫眉眼相似的脸,女人又突然觉得当初那个聪巧伶俐的孩子如今也开始变得面目不清。
以前旁人总夸自己儿子跟他爸像极,将来减减肥也是个能迷到小姑娘的,她还总是欣慰的笑道:“是啊,都是儿子像妈,我家的倒是更像他爸,不过也好,像爸爸好。“
从丈夫那得到的婚姻总是缺了什么,以致于孩子出生后,剩余的感情终于有了寄托的对象,这些年,她也几乎在孩子身上倾注了所有,到头来却……或者说从来都是一场空。
那件事情后他妈的情绪就开始变得有些阴晴不定,有时候会突然烦躁冷漠,似乎这张逐渐长大的脸是某种罪证,总是能勾起她最痛苦的回忆。
有时候仿佛对他颇为愧疚,下班早的时候会提前很久去等他下课,接着带他去市场专门买他爱吃的菜。
再到最后,似乎已经忘了怎么爱他。
年幼的江齐不知道怎么做,才能让她更幸福一点。
江齐原本以为他们母子就将这么相依为命下去,他会更加好好学习,以后好好工作,让他们的生活别再这么难过了。
然而连这点微弱的渴求,都在某个遗精醒来的早晨被打破了。
那天上学的路上阳光明媚,微风和煦,江齐却想起昨晚的旖旎梦境里那张见过几面的脸,从此万念俱灰,满身绝望,他想着,原来同性恋是绝症,会遗传的。
“小江?”钟姨打断了他。
“你醒啦,陆先生在书房,说你醒了就过去找他。你还饿吗,要不要给你找点吃的。”
“谢谢钟姨,我不饿,我直接就找他吧。”在钟姨身上,他偶尔能体会到女性的温暖。
江齐站在熟悉的书房前,故地重游的心情并不是很好,不过这次他倒是很乖地敲了门。
“进。”
屋内陆廷之戴着眼镜在看文件,见江齐进来了,便将办公椅转到一边,抬头示意让江齐直接到身边来。
嗯,还行,没让他站在对面汇报工作。
陆廷之递给了一张借条。
“张助理刚拿来的。”
江齐看着上面写着债务已偿还两清的证明,这才惊讶了下,昨天才又接到催债电话,今天却已经把事情办完了,不愧是张助理的工作效率。
这笔天文数字般的债务压了他好几年,几近喘不过气来,这些年他被人大街上追过,被人堵在巷子打过,被人去学校闹过,把所有可卖的东西都卖掉后,利滚利的天文数字还是让他看什么都觉得前途无望。
如今,这就算结束了?
“谢……谢陆总。”江齐没忘了感谢金主。
“这笔钱说多不多,说少不少。”
陆廷之坐在黑棕色的椅子上,视线从下而上,语气却居高临下,“我觉得我们可以算算我们的帐了。”
终于还是来了。
他翻开了手中的协议,原以为那晚过后已经算默认落定了,没想到还真有协议这种讲究契约精神的东西。
陆廷之先把债还清才来和他谈,已经很有诚意了。
协议条件优越,所能得到的比还清他这笔债务要多得多,除了需要付出点对他来说早已不重要的自尊,但他还是问了句,“如果……我不接受呢?”
“我尊重你的选择。”
江齐惊讶地抬头。
“就像当年我去找你爸爸那次,他拒绝了我,我也尊重了他的选择。”
陆廷之推了推眼镜,似乎并不太想回忆一些事情,“虽然后来我不甘心再回去的时候,却收到了他……去世的消息。”
江齐试图在回忆中拼凑起当年的往事,想说他其实并没有拒绝你,他只是……只是想要先跟他妈离婚。
但是他妈又做错了什么?
也许他妈错在当初明知这个男人对她没有感情,却还是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逼他爸结了婚?甚至在他爸的口中,连陆廷之当年都有万不得已,那到底谁错了?是自己错了吗?
他记得有一次那男人接他放学的时候甚至问他,“爸爸想带你去找一个人。”
“是陆叔叔吗?”
男人惊讶地回头看他,蹲下来的时候差点都哭了,“对不起,齐齐……”
后来又问他,“你喜欢陆叔叔吗?”
“以前很喜欢,现在不了。”
他爸什么也没说,只是抱了他很久。
江齐想到到底还是自己来找他了,他一边捏着自己的卖身协议,一边看着眼前沉浸在些许悲伤中的男人,不免觉得这场景多少有些可笑。
“我签。”
写完签名的那一刻,江齐突然想到,如果他们知道了,会有人生气吗?会后悔自己当初的选择,又或者后悔这些年对自己的视而不见吗?
四个月后。
陆景行这些日子里忙得昏天黑地。
当初陆廷之的后事因为早有安排,张助理上上下下都很妥当,没什么要他强撑起来操心的。
真正让他忙的是后续公司的事,尽管陆廷之再怎么谋算布局,之前再怎么疯狂拔苗助长过自己,真正接手的时候还是困难重重。
但他必须挺住。
战略会结束,陆景行从主位站起,看着参会者纷纷带着自己的任务退场,走前还不忘说一句“陆总再见”,不再是小陆总,显然是已经逐渐认可了这位年轻的掌舵人。
前两天参加某个活动发言的时候,甚至有长辈特意走过来拍了拍他说,“景行成长了,越来越像他爸爸了。”
陆景行突然觉得好笑。他爸活着的时候,他总是明里暗里反抗,现在突然不在了,他反而开始逼迫自己活成他曾经的期待。
陆景行是在酒吧包厢里见到江齐的。
一路上有眼尖的认出了陆总,同时轻声说了句“江先生喝得有点多。”
等到他根据指路找到江齐的时候,桌子上已经全是喝空的酒瓶,再看江齐,懒懒地躺在沙发一侧,虽说脸色并未大变,可那恍惚茫然的眼神无意昭示着主人早已不再全然清醒。
不过,刚才路过那人想说的意思不是酒喝得多,而是莺莺燕燕有点多吧。
江齐显然是这一圈子人里的主角,周围有男有女,竟是争着往他身上贴,毕竟现在这位的身价大不同,足以一掷千金。
陆景行看着这一切,直接拔掉了一边的音响,“都出去”。
众人一时被这低气压骇住,有人反应过来想要反抗,却被同伴拉了拉衣角,提醒了这人的身份。
很快,屋内除了他俩再无一人。
“好玩吗?”
江齐还是那个姿势,眼神有了几分清明,“不好玩吗?你记不记得我们重逢就是在类似的场合,只不过那时候你们坐着,我站着……”
陆景行没说话。
“陆景行,你不知道,我现在有好多好多钱。”
“我知道。”陆廷之给他的那份遗产,震惊过很多人。
“我突然想起来秦柯跟我说过,说只要我——”
江齐边说边坐起了身,“好好混,说不定得到的分手费比他还多呢!还真被他说中了,啊不过你不用生气,他只是给了我一些、钱而已。”
沉默了几秒,江齐继续解释道,“是给小玩意的,不是,不是给……的。”声音越来越低,直到几不可闻。
陆景行知道他的意思。
“他分给你的都是最省心的资产,你没有从小长在我们这样的家庭,公司那群人你玩不过他们。”
“你们这样的……我以前一直觉得我们活得艰难是因为没有一个好的出生,原来有出身也没用,还是得看命,啧,也不对,我现在可有钱了……”
陆景行不是全然冷情的人,他明白那样的事情开端也有自己的一份,又想到最初的最初,青年对自己托付过的信任和隐隐依赖,于是走上前,轻声说了句“对不起”。
身边的青年刚刚又踉跄着倒在了沙发上,索性侧着把头埋在一边,半晌后突然转头问了句,“诶,这都叫什么事儿啊。”
陆景行把江齐扛了出去,路过大厅时有之前包厢里的人看见他们,各种传闻的版本各不一致,于是只能眼神暧昧。
而主人公之一只是冷眼路过。
第二天江齐醒来的时候,衣冠整齐,而陆景行还在旁边睡着。这人应该也很久没睡过整觉了吧。
然而等江齐从浴室洗完澡出来的时候,某人已经坐在一边处理公事了。
江齐看了半晌,来了句,“你倒是跟他越来越像。”
以前那人也是,大部分时间都在维持一副认真工作积极上进的姿态。
陆景行拿黑咖的手顿了顿,“怎么?你想拿我当替身?”
江齐顿时啼笑皆非,不禁调侃,“这么一说你和他倒确实挺像的。”
“什么?”
“起码在你俩都拿我当过替身这件事情上。”
青年皱起眉头,“我……”
“开个玩笑。”江齐止了话头。
自那天以后,许是江齐也觉得那样的自己有些无趣,没再闹出什么事来。
他盘算了下自己的资产,觉得自己就算从现在开始每天躺平,一天花以前一年的开支,也足够用到老死了。
于是他就真的躺平了。
不用去掺和陆氏的庞大商业帝国,也没有继续之前的工作,不需要再勉强和任何人联系。
仿佛一夜之间成为了真正的自由人。
痛苦不再折磨他,但是倦怠接管了。
有时候他去疗养院看那女人,坐在终日昏睡的病人床前,等到回过神来已经是一个下午了。
也有时候她突然醒过来,又哭又叫,骂着陆廷之那个王八蛋,说他不仅害了她丈夫,还要害她的儿。
直到江齐说出,“你放心,他死了,他已经死了。”
病房又重新恢复寂静。
顶楼咖啡厅,江齐和秦柯对坐。
最近他倒是常常跟秦柯见面。
“前两天有路过的媒体拍到你扶我的照片,差点炒成绯闻。”秦柯喝了口咖啡,突然调笑着说道。
“差点?”
“陆景行压了下来。”
江齐没听说这事。
“听说他有点生气,说不定是有点吃醋了。”秦柯揶揄地对着江齐笑道。
“吃醋?”江齐也笑了起来,“吃你的醋还是吃江齐的醋?”
秦柯并不知道那些事,不会再有人知道那些事了。
手机里短信跳出来,是陆景行问他回不回家,他说回。
所以就这样吧。
毕竟他俩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