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晚餐时间,草根系的团员们聚集在山屋外的露台上排队盛饭。肤se黝黑的高山协作从伙房里端出热腾腾的饭菜,在气温低迷的高山上,这顿饭得来不易,历经长度跋涉变得更加美味。
跟着队伍缓慢前行,我挑了一张角落的桌子入座。两名不太熟识的团员跟我点头打过招呼,坐下来便开始大快朵颐。
相较於隔壁桌的热络欢畅,我们像是自成一格的小宇宙,三人默默扒饭,各自x1收碗里的热量。辉哥和几位大叔爽朗的笑声从对角传来,我没听清他们聊什麽,情绪忽然有点低落。
没来由的,在这个嘈杂和安静共融的地方,我又想起了那个陪伴过我许多年的人。
明明身处在不曾一起到过的地方,脑海里就是会浮现出和他一起旅行的回忆,像是时光机上残留的档案,删也删不完。哪怕距离分手已经过了几个星期,这台时光机仍旧坏得随心所yu。
张焕东,那个随时随地都会包容我,逗着我玩的人啊,我的生命究竟是从什麽时候开始跟他变得密不可分的?割舍他是一场艰难的人生手术,术後恢复期b想像中漫长。我找不到长效的止痛药,只要想念他的症状复发,就无处可躲。
我想我大概病入膏肓了吧!他像癌细胞一样四处埋伏造乱,不时冒出来刷存在感。笃信理x应当凌驾於感x之上的我甚至会想,也许突然袭上心头的悲伤是一种量子纠缠,因为他也想我了。
「嗨,累到恍神了?」颀长的身影忽然挡住灯光,我抬起头,这才发现跟我同桌吃饭的两个人已经不见了。
「我可以坐这里吗?」
「嗯,当然可以。」
两句台词似曾相识,像是重播的剧情。阿森一脚跨进对面的座位,放下手上拿的两杯热n茶。我以为还有别人要跟他一起入座,他却把其中一杯摆在我面前。
「给我的?」
「嗯,还有这个,饭後甜点。」桌上多出一包巧克力脆片,是我和他一致认证好吃的牌子。「努力完成目标後要给自己一些奖励,这样可以帮助大脑更好地驾驭身t。」
「啊,谢谢你。」我对他的照顾受宠若惊。离开校园许多年,我早忘记接受学弟礼遇的感觉是何等尊荣了,跟张焕东的缘分也是那样起的头。
哎,就连接受别人好意的时候也能想到他,今天到底怎麽了?我拿起巧克力脆片,漫不经心地掰碎它,就像平时拆开包装前会做的那样。
「不客气。」阿森悠悠地啜了一口n茶,用一种观察的眼光看着我。「你今天晚上也会出去看星星吗?」
「嗯,天气放晴的话。」
虽然我能叫得出名字的星星不多,描绘星座形状的想像力也稍嫌匮乏,但我之所以愿意再次挑战爬高山,这是最大的诱因。光是身处在星空之下,就足以被浩瀚无垠的景se感动,那是室内虚拟投影无法取代的。
机会难得,唯有在高山上才能看穿稀薄的云层。犹记得上次仰望星空的魔幻时刻,全世界彷佛只剩下我陪着地球穿梭寂静的宇宙。
那种感觉很难用言语形容,相较於在互动热络的人群里独自冷静,一个人在万籁俱寂的夜晚凝望灿烂的星空反而没那麽孤独。换位思考的话,地球或许正好相反。它在茫茫星海里漂流的孤寂,因为身上载满了人才得以化解。
但这一切只是我一厢情愿的假设,地球没有对我说话,喋喋不休的自始至终都只有我自己而已。
我没有反问阿森今晚是不是也会出来看星星,我们轮流拿起n茶喝,一时之间找不到话说。
「阿森,你这次放假放几天啊?」邻桌有人向他搭话,给了他一条打破沉默的出路。他转过身,很自然地融入另一个小宇宙。
这个世界是一幅巨型拼图,每个人都是其中一片。阿森是摆放在谁旁边都能嵌合的一块拼图,和我很不一样。我的形状特别怪异,总是落在拼图外边,看着想摆进去的空洞被别的拼图完美填补。我不知道自己羡不羡慕他,但我欣赏他跟其他人说话时放松自在的表情,那是我再怎麽努力都难以达到的境界。
或许我的情况应该反过来,让身t的倦意凌驾在大脑之上,把多余的念头全部打包丢掉,那才是我真正需要的奖励。
n茶的温度不烫口,我速速喝完,从他们聊天的热络氛围中淡出,默默溜回山屋里。
距离熄灯时间还有半小时,已经有些人在休息了。我把餐具擦乾净,收拾了一下自己的背包,缩回羽绒睡袋里取暖。
塞好耳机,戴妥毛帽,熟悉的乡村音乐填满了帽缘底下的世界。我帮自己按摩膝盖,僵y的肌腱拉扯着关节周围的神经,上次的经验教会我,这种程度的疼痛是很正常的。
不痛的话,要用什麽理由来解释眼睛里氤氲的sh气?
深夜时分,我像上次一样小心翼翼拉开床尾的帘子,蹑手蹑脚带着手机走出去。这次不忘多带一个保温瓶,先去伙房装好热水才往外面的空地移动。
森林的呼x1很安静,宇宙的爆炸很安静,放大了鞋底摩擦碎石路的沙沙声。
头灯照亮的范围有限,前进时步步为营,跟不着边际的人生很像,只能看到很近的地方。
再远一点的,都是想像。
找到一面光滑的岩壁倚坐上去,触感凉冷坚y。喝一口热水暖暖身子,我感觉自己的胆量又膨胀了一些,但还不至於勇敢到离山屋太远。
se彩缤纷的星光轮流闪烁,有些星星的本t在光芒抵达地球的时刻已经不在世上,这道光是它们的遗言,是它们真实存在过的最後一份证明。我很想帮路过我生命中的每颗恒星留下一段墓志铭,但是离我最近的那颗还处在最後的爆炸期,不晓得会不会塌缩成黑洞。它明亮到我闭上双眼还是能透进眼皮,强光让我的世界变得一片空白。
安然度过几个星期,在我以为已经离它远去的时候,椭圆形的公转轨道却又把我带回近日点,前进的速度一天b一天缓慢。张焕东逐行推导给我看过的克卜勒行星运动定律,时隔多年还是把我整得晕头转向,偏偏我就是记得。
「嗨。」
我吓了一跳。刚刚走过来的时候只顾着低头看路,没注意到附近有人。
阿森的头灯没开,相机固定在脚架上正对着北边的星空,陪他捕捉星辰东升西落的轨迹。他不知道在这里待多久了,还是一样神采奕奕。
「嗨。」
我对晚餐时间戛然而止的交流有些过意不去,虽然社交能量还没充饱,可是都打过照面了,继续留在原地也不是办法。b起顾虑自己的心情,我更不想ga0砸今天刚建立好的夥伴情谊。
「我可以坐你旁边吗?」我打起jg神徵询他的同意。
「当然可以。」他欣然接受角se互换的设定,开启头灯帮我照亮脚下。「那边有个凹洞,小心不要被绊倒了。」
「好。」
我暗自感谢他表现得轻松如常,随时都能保持开放的心态与我交流。或许他压根就不知道我心里有一座密集开演的小剧场,剧本里写了一堆念不完的独白。还好在这里不用跟他面对面,这样一来,就算两个人都不说话,也不用苦恼应该看着对方还是避开对方,我会自在一些。
「你还好吗?」
「嗯?」突然的关心让我愣了一下。
「晚餐的时候你的脸se不太好。」
「哦,没事啦,只是有点累而已。」
「明天会更累哦。」
「我知道啊,每个明天都b今天更累。」想到还有明天,就忍不住想长叹一口气。
「哈哈,你也太厌世了吧。」
「爬山这麽辛苦,你为什麽会喜欢?」
「嗯……」他还没有给出答案,相机屏幕偶然亮起,x1引了我的目光。丰盛的星斗彷佛快要溢出来了,清晰又明亮。
「拍得太好了吧!」我被他专业的摄影技术惊yan到了。这个人擅长的领域多到令人吃味,名副其实的包山包海。
我不晓得我的眼睛在相机光线的映照下也变得闪闪发亮,只看见他深邃的眼睛跟他拍到的星光一样充满能量。他大概没预料到会在深夜时分得到盛赞,这份惊喜让他心情很好。至於我为什麽知道他心情很好?身为高敏感族群的一员,空气不需双眼,全凭感觉。
「你喜欢的话,等我印成明信片之後可以送你一张。」
轻快的语调是他感到愉快的佐证。在愉快的人旁边,我的y郁悄悄散开了一些。
「你本来就打算印成明信片吗?」
「嗯,我每次下山後都会印几张写给朋友,当作完成一趟旅程的纪念。」
既然是惯例,应该没有不能收下的理由。屏幕里的星轨像是宇宙的指纹,每个瞬间都是唯一,我也想要收藏作纪念。
「那我要预订一张。」
「没问题,订单收到。」
凌晨三点,头灯的光点在深山野岭里流淌,形成一座地上银河。幽暗的山径起伏跌宕,有时要跨越隆起的树根,有时要留心岔出的树g,睡意很快就消散无踪。
我很早就出发了,然而b我晚出发的人还是一批接着一批,很快就追赶上来。照亮脚边的微光像是迫近的怪兽,对我施加无声的压力。
心脏搏动的强劲力道清晰可辨。谨慎慢行的我只要心急就会出事,没有跟人竞速的余裕。
还是让他们先走吧!
一夥人加速从我身旁经过,很快就消失在下个转弯处。
灯光隐没了,而我就像一辆在快车道上小心行驶的慢车,在一次又一次被超越的过程中,渐渐感觉灰心。也许这些b我晚出发的人看见日出的时候,我还在路上。
不过是换了一个场景,我的处境跟在工作室的时候并无不同。
b我晚进公司的品宁,上个月升迁了。
她和我同龄,高中重考一年,大学出国交换再加上延毕半年,整整晚我两年才踏入职场。她是大器晚成的代表作,有过荒唐的黑历史。老师让她重考,教授让她补修,她就这麽一路掉队又归队,磕磕碰碰地领到了毕业证书,玩够了才开始找工作。
我和她完全相反,从小到大都把名列前茅当目标,是师长眼中的乖学生,没有人担心我学坏。成绩考差了,我会激励自己更用功;报告没人做,我y着头皮也会把其他人的份扛下来。这种乖乖牌的价值观跟着我离开校园,於是我在工作室里不推辞,不抱怨,不偷懒,继续当个认真的员工。
我以为像我这样勤恳踏实的人是团队里最可靠的中坚份子,至少能得到一些认同。可是品宁亮眼的工作表现,和她勇於仗义直言的侠nvx格,把我贯彻至今的信念推翻了。
你太乖了啦,这些附件之後等被发现有缺再补就好,反正也不影响合约内容,明天再处理也可以。走啦,星期五禁止加班!
不合理的规定就应该改掉啊,不然我们要浪费多少时间整理这种没意义的文件?
这又不是我们的责任范围,我叫他拿回去重写,你不要帮他收这个烂摊子。
跟品宁共事一阵子以後,我的模样如星球自转,从亮面转到暗面。择善固执的优点变成墨守成规的缺点,每当她跳出来替我说话,我对自己的评价就下降几个百分b。
看似跟她合作不太愉快的人,几次磨合之後,都会不自觉地按照她的方式来。
而我,就只是个怕犯错又怕得罪同事的老好人,总是原地踏步,做些吃力不讨好的事。
才刚开始继续走,後头又有新的灯光接近了,我只能再次退回路边。
不过那道光并没有跟其他人的头灯一样直接越过我,而是暂停了几秒,照亮了我。
「加油,不远了。」
阿森的笑容从寒冷的空气中渗透出一丝暖意,我向他点点头。随他一同离去的光亮彷佛是一种魔法,帮我带走了杂念。我重新x1了一口冷空气,把身t里鼓噪的情绪沉淀回去。
他就像是山神派来鼓励我的使者,刚好出现在我最气馁的时候。
「加油,不远了。」
我复诵着山神使者送我的咒语,跟上他的脚步。一步又一步,通往山顶的路不全然只有上坡,也有陡下的路段。往下切不b往上爬轻松,每步都要抓牢东西再移动。每当经过一个小小的里程碑,上面的刻度就离目标更近一些。
「不要急,时间还很充裕。」阿森让其他人先继续往前走,抬头看顾着我微微颤抖的步伐。
我一方面感激他在底下给我安全感,另一方面又为自己拖慢他的进度感到愧疚。分神之际,我脚滑了一下,整个人的重心都失去控制。
「小心!」他一个箭步上前,急忙把我挡下。「还好吗?有没有怎样?」
我紧握着登山杖,惊魂未定地摇摇头。多亏有後背包作缓冲,我才不至於受到严重的撞击。果然我是不能一心多用的类型,一旦分心就会出错。
「来,把登山杖给我。」
阿森一把将我拉起,向後面的人举手示意我们没事,我才後知後觉地发现自己正踩在他脚上。
「对不起!」
「没关系,你不要紧张,踩这边下来。」他冷静地抓着我,一边安抚我,一边指引我踩着稳定的石块往下走。
这不晓得是我第几次给这个人添麻烦了,踩回平稳的路面,他明显松了一口气。其他人鱼贯走过,有些人目击刚刚的惊险瞬间,对我释出善意的关心,我羞於应对,只好压低帽缘避开他们的视线。
「阿森,你要不要先走?我觉得这次我可能也来不及看到日出了。」
阿森愣了愣,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说什麽丧气话?你看一下旁边。」
左手边是若隐若现的碎石陡坡,右手边是长满刺状叶的矮树丛。橘红se的月亮如电影布景般贴在蒙蒙亮的夜幕上,散发出一种现实生活中难以营造的诡异氛围。
「你看得太远了,我说的是这边。」
阿森用登山杖戳了戳路边的土,地上立着里程数的木桩清楚写着02k。
换我愣了愣。什麽?只要撑完最後两百公尺,我们就可以找个地方坐等美丽的日出了吗?
「快到了,再坚持一下。」他轻敲我的帽缘,温厚的嗓音很令人安心。「作为奖励,下山的时候我带你去看一棵特别的树。」
当我兴奋加入坐等日出的行列,天还没有全亮。
强劲的风压把人驱赶到一颗巨石下,大家瑟缩在防风外套里,冷得牙齿打颤。
「小青!来啦!」辉哥发现我们到了,特地拿着他的热水壶从拐弯处走过来。
「哎唷,你鼻子红通通的呐。」他笑着打趣。「来,喝点热茶!」
「你也红通通的啊。」我伸手接过壶顶的杯盖,神采奕奕地笑回去。「谢谢辉哥。」
「不客气!等一下记得多拍一些漂亮的照片,拿回去跟你老爸炫耀。」
「好。」
「嘿嘿,帅哥,很罩哦。有你跟队,我都不用担心小青落单。」辉哥冷不防对同时抵达的阿森眨眨眼又挑挑眉,显然又沉浸在扮演月老牵红线的快乐里了。
「辉哥,你不要再陷害他了。」
「哎唷,怎麽说是陷害?要不是我儿子都结婚了,我才不会把你介绍给别人哩!」
「辉哥,我有nv朋友。」阿森突然打断辉哥。
我盯着暗cha0涌动的流云,捧着热茶的双手悄悄抖了一下,从旁人的角度看不出一丝破绽。
为什麽听到这个人有nv朋友,我会有种惋惜的感觉?这不是我意料中的事情吗?
辉哥沉寂了片刻,调侃我们这麽多次,总算轮他尴尬癌上身。
「哎,原来有nv朋友啦?怎麽不早说。」
「抱歉,我跟我nv朋友是远距离。」阿森的声音听起来不像刚才救我一命的时候一样温厚了,擅於空气的我听出低落的音调,不由得抬头望向声音的主人。
他坚挺的鼻梁和薄抿的嘴唇还是维持着好看的弧度,但是眼睛里没有笑容,只是遥望着我刚才遥望的方向,似笑非笑。
辉哥什麽大风大浪没见过,偏偏招架不住这种一步错步步错的剧情,见我喝完茶就赶紧没收杯盖,速速撤回气氛轻松热络的草根系闲聊区。
吃惊归吃惊,我还是忍不住被辉哥落荒而逃的举动逗笑了。
「你真的应该早点说的。」
「嗯,抱歉。」阿森挠了挠腮,似乎没料到自己说的话会激起这麽大的涟漪。
「为什麽要道歉?是他们自己要乱点鸳鸯谱的,又不是你的错。而且我之前就阻止过辉哥了,你这麽会照顾人,如果没有nv朋友,那只可能是交了男朋友。」
「咳,我没有那种取向。」
「哈哈,我只是随口说说,不要在意。」
「嗯。」
跟有nv朋友的阿森聊天,似乎b跟没有nv朋友的阿森聊天自在一些。我不需要在心里时时刻刻拉着警戒线,对方也有自己的分寸,我们都在替对方保持安全距离。
好b他没追问我为什麽不跟同年纪的朋友一起爬山,我也没细问他为什麽之前都不说自己有个远距离的恋ai对象,他的nv朋友是怎样的人。对於只见过两次面的我们来说,这些复杂的问题只需要简单的回答。
「天快亮了,我去拍几张照。」
「好。要帮你拍吗?」
「会太麻烦你吗?」
「当然不会。」
随着日出时间接近,几缕细柔缱绻的云丝在粉se的天空交织出一面金se薄纱。阿公说过的美景跨越时空在我的记忆里留下深刻的感动,云海淹没群峰,形成一波又一波海浪,朝着向往的方向奔涌而去。
而此刻的辉哥忙着跟其他人交头接耳,转过头来看到我和阿森四处追拍山神赏赐的流云日光,心里那道坎似乎还是有点过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