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隔天接近中午时,先到草仔住处的是一个少年郎。
脸上带着一副圆框眼镜,穿浅se上衣与卡其se工作k,乾净清爽。他把摩托车停在路边一个离草仔屋子不远不近的尴尬距离,低头开始滑起手机。
顺吉从草丛里探出一颗狗头盯着他。
「你好,」年轻人注意到顺吉,轻声对着狗头说话,「你吃饱了吗?」
顺吉没有回应,整只狗「刷——」的就跳出草丛往另一个方向离去,过长的爪子在柏油路上发出「哒、哒」的声音。
他是一个好人。草仔把眼睛从纱窗上的破洞前挪开,转身坐回自己的窝。他曾经在大庙旁边的公园里陪着顺吉打盹,一觉未醒,恍恍惚惚,两个国中nv学生对着他,紧张地讨论着什麽。她们的音量很压抑,传到耳里听起来就像是在遥远枝头上跳跃的雀鸟,最後两只鸟拍动翅膀,先後衔着一枚铜板到他身前的纸碗里。
他依然不动,从沉甸甸的眼皮子底下隐约看见指甲齐整的一只手,还有一张普通又灵动的脸。
那个男生也一样。
差不多二十分钟後,一辆黑se轿车驶来,驾驶是个穿背心的nv子。她的头发长度及腰、蓬松毛躁,遮挡住制式背心上的字样,从发尾晃动的缝隙间露出最後一个「局」字。
她下车之後,先是仔细打量眼前像是储藏仓库的铁皮屋,接着回头扫视,朝男生招手。
「是志彦吗?你怎麽这麽早到?」nv子趁志彦走向自己时,接连地抛出一个又一个问句,「汪教授今天没有要过来对不对?你从学校骑过来会不会很远?」
顺吉不知道什麽时候又绕回来,从nv子的脚边一溜烟地窜过,钻回草丛前还接连打了两个小小的喷嚏。
「罗姐好。」男学生微微躬身点头,笑着回答,「教授今天有课,没有办法临时排开,想说你们也忙,我们不好意思再改时间。」
一男一nv嘴上一套接一套的社交辞令,慢慢靠近草仔住处的门口,接着先後对於这扇简陋过头的门有些为难。
当然没有门铃或是对讲机,若说要敲门吧,又担心眼前锈迹斑斑的铁片直接脱离门框。
「歹势!有人在吗?」最後是nv子一下对着门一下对着窗,一边摇晃着上半身一边扯开嗓子叫唤。
志彦似乎看见y暗的屋内有人影移动,他不自在地扭头,视线落在自己的机车那里。草丛里又支起一对黑se的小三角,大概是刚才的黑狗。
门意外地无声。
感受到罗姐停下探头的动作後,志彦才转正身子回来。门後的男子一如他的想像,沉默、警戒、环绕着一gu说不上来的气味。
草仔耐心地听着眼前的nv子滔滔不绝。nv人介绍自己姓罗,来自哪一个局处单位他没听清楚;男学生叫志彦,是本市唯一一间国立大学的研究生,两人经过层层介绍找上自己是为了一个计画想要访问并拍摄他。
他没问具t内容、也没问起因缘由,只问道,「我听三哥说这个有便当?」
三、四个车身距离外的顺吉听力极佳,听见便当二字便支起身子,踩踏着马匹一样的气势直直往草仔的方向奔来。罗姐明显地愣了一下,但很快又扬起笑容连连称是。
於是三个人、一只狗都进了草仔那间连浮尘都凝滞的居所。
勉强可以称作玄关的地方无光且晦暗,反而是屋子後段的墙上接近天花板的地方开着一排小窗,日光透进来的方式诡异地让志彦感觉到有点浪漫。像是韩国电影里的半地下室,他暗自这麽想,紧接着又觉得自己的第一反应非常失礼。
这是别人家,是别人的真实生活,不要不顾一切地追求画面效果,不要过份煽情、煽动。
然而罗姐环顾四周,皱着眉低声问道,「这也看不出来有囤积症啊?要不要请许大哥跟这位曹先生再拿一些东西过来布置一下,你画面拍起来会b较好?」
志彦深深吐出一口气,只觉得氧气没有被好好交换进血ye里。
正当他困於不足为他人道也的呕吐感时,一双狗爪子搭上他的大腿。顺吉後脚站立,前脚有一下没一下地按压,志彦低头对上黑狗天生的笑脸,耳边幻听到教授要他把指导单位的全称打上计画封面。
「也行吧,若不麻烦的话。」
他听见自己用一个很陌生的嗓音回话。
03
囤积症,这对草仔来说是一个全新的词汇。
罗姐留下便当,带着签到表又风风火火地走了。那签到表上由头很长,写了些什麽计画第几期第一次会议的字样,草仔在第三格留下自己的大名,前两格是罗姐一手与x格不太相符的y笔行楷和志彦规整的小字。
志彦正在向他展示前两期计画的影音纪录。他的笔记型电脑半新不旧,但乾净整洁,电脑桌布是一只虎斑猫和一只颜se脏兮兮、眼神亮晶晶的土狗。
「这是金妹阿姨,她是我学校附近的房东。」回过神来,画面已经切换到影片,志彦手指着穿着素雅的老妇人,「算是我做这个计画的起始缘由。」
草仔脸se木然,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在听、能不能听懂、或是会不会不耐烦。这让志彦有些坐立难安。
影片是他拍摄剪辑,每一卡的衔接都十分熟悉。接下来,灰白头发的nv士领着镜头打开房门。
堆叠的衣物、布料,或鲜yan或规律的各se花纹在窗边、在柜子、架子、矮几与一张陈旧的木椅子上。电锅、电扇、映像管电视和茶壶就藏在这些se块之下,角落一只套着透明塑胶袋的巨大熊玩偶,乌溜的塑胶眼睛跨过时间与空间直直地望着草仔。镜头切换,受访者名字的字卡是简明的白se明t字,宽裕的字距与拥挤的房间相互搭配,却也各自孤立。
这是一种病症吗?草仔心中难得地生出疑惑。
影片的内容看起来不难,坐在窗边说说话而已。他自认没什麽故事好挖掘,不过罗小姐说这是有领据可以签的,那他能有什麽意见呢?
换取酬劳罢了。
於是草仔拍了拍顺吉的狗头,问志彦他要问些什麽。
志彦yu言又止,回想起自己向房东不断保证不会让成品看起来有任何一处像是在批判或是评价。他想要转述的,是中x的故事、是近如人眼所见的se彩、是城市的一角,更是个人的映照。
然後房东笑着安抚他说没关系,就算被误会、被嘲笑也没关系,「你有这份心就好。」
可是金妹阿姨,一个替人裁缝的长nv、旧时代的母亲、收租二十六年的寡妇就算从来没有经历过现在通俗意义的职场,也能理所当然地想到世界运作的方式。而他兴致b0发,开始写计画的没多久就各处妥协,像个可怜的理想主义者,越是要自己接受习惯就越是别扭在意。
「我可以先跟着你看一看你一般都去哪里、做什麽吗?」良久,志彦像是反刍一样,把一句话嚼碎了、咽下去、在胃里翻搅着,再吐出来。进度就随缘吧,反正已经是最後一个部份了。他凝望着小窗,自暴自弃地想。
草仔一口答应,两人约好两天後早上再更早见面。研究生对着顺吉露出真诚的笑容,称赞顺吉是个聪明的狗,并把自己的便当留下,因为牠看起来很喜欢。
草仔有些不好意思,但是对方看起来在做了这个决定之後反而神态轻松许多。
「没关系啦,我等等回去要跟朋友吃饭。」志彦胡诌着,但对着狗,承诺就郑重多了,「我下次带r0u条来看你好不好?」
顺吉抬头,收敛着发出像是在喷气的声音。
他是一个好人。
志彦离开後,草仔看着快乐啃食排骨的顺吉,再一次这麽想。
心中怀揣不甘的三哥和让他有便当吃的罗小姐必然都不是什麽坏人,包括自己,都无法被草仔划分在好人的范围之中。当然这并不代表其他人就应当去si、或是低人一等,只是因为好人在某些时候与一般人实在是容易区隔,而他们身上的特质他又不会描述,草仔才笼统地在心里一遍遍地以好人来称呼他们。
而好人不是一个稳定的状态。碎裂、挥发、扭曲,形变、量变、质变。人可能很难记得自己是怎麽形成如今形状的,但是观测他人可b这简单不少,也好记许多。就算是把自己生活过得一塌糊涂的草仔,面对志彦这样的人,骨子里的y郁便消散不少。
这会让他想起一些画面,就像雨水从天而降、轻烟袅袅上升,世界本该如此,理所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