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命人去调查那日遇到的公子,而后把影卫呈给我的卷宗翻了一遍又一遍。
原来他叫萧瑾安。
他小时候便是出了名的神童,父皇从前检查我的功课时,经常捏着我的脸,叫我学学萧家的孩子。
我因此一度对这个名字有了恶感。
某一年父皇千秋,他被祖父带进g0ng觐见,哪知道之后回去竟然高烧不止,萧家遍寻名医,仍然没有让他好起来。
萧家的神童从此陨落,成了个傻子。
我也隐约听说过,萧家似乎是嫌弃他丢人,从那之后便把他锁在府里。
半年前他突然恢复,萧老爷子大喜,随即宴请全京城的权贵,不过我当时病着,根本没有机会听说这样的消息。
我真恨自己颓丧那么久,既对不起父皇交给我的重任,也让我错过一段时间来了解他。
那天之后,我便常常去萧家看他。
霍临渊通常也和我一起。他前些日子被我调回了g0ng,继续留在我身边保护我的安全。
我给自己找了个借口,说是要找他学棋。
我一向喜欢下棋,偶尔也命霍临渊陪我手谈一局,可他棋力长我太多,我每次输给他都深感挫败。
等好了伤疤忘了疼,我棋瘾一犯,只能又循环往复。
可现在不一样了。
瑾安是个极好的老师,他只教了我几日,我便觉得棋力大涨。虽然还是常输给他,但已输得不那么难看了。
他对谁都耐心,府里的小厮不慎冲撞了他,他也只是笑笑,而后轻声说:“无妨。”
我一见到他笑,便觉得犹如春风拂面般温柔。
一日我又在同瑾安下棋,正要落子,一旁的霍临渊张了张口,一副yu言又止的模样。
瞥他一眼,他就闭上嘴。
棋技再差,我也不想在瑾安面前丢了气势。
而霍临渊带着一副不忍直视的神se起身离开。
我看到瑾安带着笑意的目光落在他的背影上,而后迅速收回。
他一失神,手中的棋子滑落,打乱了整盘棋局。
我们错愕的视线相对。
那之后我连着好几天没去萧府,也未曾召瑾安进g0ng,只是整日埋头在案间处理堆得老高的奏折。
影卫偶尔会向我报告他的行踪,我知道他最近经常去拜访霍临渊的住所。
与此同时,霍临渊也突然讲究起衣着来,再没穿过从前那身粗布黑衣。
只觉烦躁。
一日我终于批完了奏折,一出门,便见他着一身暗纹玄衣,正在庭院练剑。
小时候父皇为我请了多位身负绝世武功的武学师傅,可我除了对弓箭有些兴趣外,别的可谓一窍不通,最后还是便宜了霍临渊。
他的剑法便是师承天下第一剑客,如今已经青出于蓝,自成一派。
我见他飘逸身姿,突然想到,也许不该再把他留在身边。
小时候我很喜欢一只鹰,可母后和我说,鹰只属于天空,是不能做我的宠物的。
于是我放走了它。
从那之后,我就不喜欢太聪明的东西。
就像小白,它只是偶尔地出现以x1引我的视线,可终究也不是我的。
在我的沉思之中,霍临渊突然转过身,发现我正在看他,连说话都紧张起来:“……陛下。”
他的脸上带着一抹红,眸中是我从未见过的神采。
我忽然不知如何开口,只想等到机会合适再告诉他。
于是时间一晃而过。
我忙着安排霍临渊的前程,也就没时间再去计较瑾安和他之间的关系,却没想到在殿试名单上看见了“萧瑾安”三字。
以他的才g,登科及第也确并非难事。
在洛成殿,我见到了他。
他的发被玉冠束得整齐,身着暗青se锦衣,还是温润如玉的世家公子模样,神se中丝毫没有同我久别重逢的尴尬。
瑾安只是对我温柔地笑,一如往昔。
这些天我的回避便显得无理取闹。
我自然点了他作状元。
除去我的私心,他的才华也的确配得上这份恩典。
按往年惯例,我在殿试结束那晚,需得宴请群臣和三名鼎甲,以示庆祝。
状元郎离我很远,他在一片月se中,遥遥向我举杯,而后一饮而尽。
我的酒杯还是空了。
或许瑾安的确是来向我讨债一样的人物,不然我怎么会不舍得让他难堪。
等到霍临渊回来的时候,我已经醉得不成样子。
他动作熟稔地把我抱回殿里,安静地看我。
我醉眼迷茫地看他。
从小到大,这样的事已经发生了无数次,可那一次却有些不同。
我们相处的时间很长,可那是我第一次认真看他。
在我不知道的时候,他的脸已经褪去了少年人的青涩,显露出应有的锋芒。
后面的事我记得不太清,无论怎么回忆,都像是蒙着一层雾。
很久以后我问霍临渊那天晚上是不是亲了我,他拒不承认。
总之,当温热的触感落在脸颊上的时候,我的神智并不清醒。
第二天,霍临渊进殿请安。
他的眼睛很亮,还带着让我疑惑的羞赧,当我向他宣布我的决定时,他的脸就白了。
我已为他做好计划。
周国国力衰微,用不了几年便会大曜完全吃下。他则先入辅国将军麾下,打几场容易的胜仗挣些军功,日后我要提拔他也不会惹非议。
本以为他会欣然接受,没想到他竟红了眼眶。
从小到大,我何时见他这样过?
这种反应让我第一次对他产生了一点怜惜,正想安慰他过几年就能回京城,他掷地有声的回答让我的火也一下子上来。
“我不去。”他声音沙哑,“你喜欢萧瑾安,便要把我支走。”
ai而不得的想法被揭穿,是谁都不会好受。
何况我是皇帝。
当时我只觉得他是不舍得瑾安,居然敢昏了头揭我的伤疤。于是我怒意乍起,皱眉冷眼看他。
他似乎也被我的目光伤到,偏过头,并不打算认错。
我以为他会和以前一样,想通了就乖乖向我认错,但那一次我失算了。
霍临渊第二天就走了,但没有人他去了哪里。
我讨厌他。
小时候的每个春节,父皇和母后会命人大清早把我叫醒,然后允我同宗室子弟玩闹。
他们无论做什么都让着我,我往往玩一会就觉得索然无味,然后唤来霍临渊。
我让他陪我一起踢毽子。
这个ai好太过nv气,只有霍临渊知道。
但他显然不喜欢踢毽子,因而常常公事公办地敷衍我,即使这样还是b我踢得好。
我不认为是我技不如人。
从前我不小心让毽子砸在了躺在花丛里睡觉的小白身上,它痛叫一声我没理,于是从那之后它就记恨上了我。
只要踢毽子的声音响起,它就会突然出现,而后极快地扑向我的毽子,让我总没法赢过霍临渊。
我不服,但又没法去赶走这只偏帮霍临渊的坏猫。
但这个春节不会有他们了。
原来我已经习惯了霍临渊,也习惯了总给那只我带来麻烦的猫。
团拜会上众人觥筹交错,一派喜气洋洋的模样。
我垂眸,没看到瑾安。
杯中酒被一饮而尽,我嘱咐众卿尽情玩乐后离去。
酒明明不烈,但也许是我喝得太急,才让醉意上了头。
等意识稍稍清醒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正躺在一根房梁上。
这是哪?
耳边传来一老妪的声音。
“安儿,你便听你祖父的话,对皇上殷勤些,先让他把你留在京城”
那yu言又止的声音带着泪意。
前些日子吏部安排他去河东道的折子已经呈给了我。
我是有心栽培他的,河东道近年风调雨顺,他轻而易举便能作出政绩,届时我调他回京委以重任,也必不会遭人非议。
但霍临渊的不告而别的确让我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我不愿他到时候同霍临渊一样埋怨我的安排不合心意,因而那道折子还留中未发。
看来萧家还是想要他留在京城学会逢迎手段,日后也不愁上位。
但他不该是这样的。
他这样的人,该站在yan光下,堂堂正正地去争。
心里第一次涌起一gu涩意。
“祖母。”我第一次发现瑾安的声音可以这么冷:“我不愿。”
“安儿,你”
“祖母,夜深了,您请回吧。”
我在房梁上偏头看他,他的脸隐没在烛火间,却像是寒夜里融化不了的冰。
门被阖上。
那我如何收场?
思忖间,却听到他的叹息:“陛下。”
原来他知道我在。
我正想一个翻身帅气登场,结果酒意上头,一阵天旋地转,摔了下去。
然后被他接在怀里。
他看着我,如玉的脸上还是温柔的笑,丝毫看不出刚才方寸不让的冷意。
只是那双眼在烛火的衬托下显得晦暗不明。
我从他怀里站起来,带起一阵微风,祠堂的烛火闪烁起来。
“萧瑾安”我注视着他,郑重地说:“若不想笑,便不要勉强。”
霍临渊总是冷着个脸像块木头,所以我ai看瑾安笑,但绝不是这样的。
我想我做了决定。
他怔愣一瞬后嘴角的弧度淡了下去,但那双眼却开始染上温度。
哼。
撇了撇嘴,从前在我面前都是装的吧。
我不去看他,却觉得他在看我,但我没找到证据。
衣袖被他拉住。
我从他的瞳孔里看到了自己,醉得衣衫凌乱,脸也红得不成样子,实在丢人。
良久的沉默后,我羞成怒地瞪着他:“我走了!”
“陛下。”瑾安偏头看着我,一副可怜神se,像极了从前小白闯完祸歪头看我的模样:“您走了,我便要在祠堂跪一晚上。”
他就是吃准了我不忍。
我的确不忍。
一个人过除夕夜,铁做的人也会难过的。
于是我别扭地问他:“想去灯会吗?”
除夕夜的灯会最是热闹,我去给他买个兔子灯,想来他心里会好受些。
我也有点想念东街的糖葫芦,于是转过身,凶巴巴地往门外走。
“跟我走。”
“遵命。”
他的声音含着笑。
我轻轻推开房门,而后轻功一动,揽着瑾安的腰跃上屋檐。
正要离开萧府,瑾安却轻按住我。
“陛下,同我去换身衣服吧。”
也是,我穿着这身衣服去灯会的确不妥。
他的居所在萧府的一个角落里,简直b我以前东g0ng里的一个杂室还小。
门前的院子杂草丛生,看来长期无人打理。
萧家是望族,每年我赏他们不少东西,竟不舍得对瑾安好一些。
我同他走进房门,便是一gu墨香袭来。
为避人耳目,我们进房后没有点灯,我借着月se大概扫了一眼。
一张床,一张案几,几个柜子,便是这间房的全部。
他若无其事从衣柜里取出一套衣物,我接过后,他便转过身去。
这件衣服料子b我平时穿的衣服粗糙太多,但为了应急,我勉强套上。
平日里都有人伺候,这还是我第一次自己穿衣服。
等瑾安转过身来,看我正和衣带打架,他轻笑一声,而后走上前来。
我被人伺候惯了,本来不觉得有什么,但当他微凉的手来到我颈间为我整理衣领时,竟给我一丝坐立难安之感。
他专注地看着我的衣领,手无意识地触碰到我的肌肤,带给我一丝凉意。
我在看他。
夜se晦暗,月光斑驳地洒在他如玉面容之上。我看到他的睫毛投s下一片小小的y影,他一眨眼,y影也就翕动起来。
好近。
除了霍临渊之外,我从不允许有人能靠我这么近。
当然,虽然我不喜,但小白也常不管不顾地贴着我。
出神之间,他已为我理好衣衫,抬眼却对上我的视线。
被他发现我在看他让我觉得有点别扭,于是堪堪移开眼,发号施令道:“走吧。”
人群熙攘,虽然路上没有人认出我二人身份,但我还是买了两个面具。
没仔细挑样式,我付了钱便随手塞了个面具给瑾安,而后拿起剩下的那个。
他戴上我才发现那是个老虎图案的面具,我低头一看,手里的面具是个小猫图案的。
我想要他的面具,但我不说。
于是就这样看着他,也不走。
他会过意来,摘下面具,笑着说:“陛下,臣喜欢您手里的样式,可否同我交换?”
我心满意足地拿到了老虎面具。
他陪我走在熙攘人群之中,我让他牵着我的衣袖,免得在人cha0中走散了。
瑾安只是安静地跟在我身后,并不多话,只是路过一个挂着兔子灯的店铺时,他停下了脚步。
一回头,便见他安安静静地看着那些小孩子的玩意,让我说不出感受。
突然想到,是不是从来没有人为他买过这些东西。
店门口不仅有兔子灯,还有其他动物样式的灯笼,看着的确可ai。
我正想让他挑个喜欢的,掌柜便从店里走了出来。
“两位客官,是否愿意参加小店的灯谜会?”
店家见又有人上钩,搓了搓手,连忙开口,脸上挂着j商的谄媚笑容:“一次仅需五文钱,猜对便能挑一个灯笼带走。客官试一试吧?”
我本想先拔得头筹,为瑾安赢个兔子灯,结果一连好几个灯谜都没猜中。
冤大头上门,店家笑得合不拢嘴,最后见我实在猜不中,便让我挑一个带走。
我不服输,忿忿地看向瑾安,他眼中带着笑意摇了摇头。
见他不想玩,我正要放下银钱离开,却瞥见铺面上还放着把弓。
于是诧异道:“这是做什么的?”
那店家解释道:“这原是小店为春节准备的另一个游戏,s中图案便得对应的灯笼,但难度太高,没什么客人愿玩,便弃用了。”
我来了兴致,拿起那把弓,而后拉开。
很轻,b我平时练着玩的轻多了。
靶子倒是挺大,上面的图案却很小,怪不得其他客人不ai玩。
g0ng里的教习师傅说我于箭术极有天分,自十岁起,我便箭无虚发,这种游戏正中我下怀。
本想找个兔子图案,却发现这店家抠门得很,居然不把卖得最好的样式画上去。
于是我退而求其次,把箭尖对准一只小猫,而后箭离弦。
箭锋正好落在小猫脖颈下一寸,像是心脏的位置。
我又是嗖嗖几支箭,s向靶上图案,无一例外地jg准命中。
掌柜这下笑不出来了,但也只能苦哈哈地去拿灯笼。
我叫住他,只让他给我们一个兔子的还有一个小猫的便可,毕竟我们二人也拿不了那么多。
等我拿到灯笼,转头看向瑾安,却发现他怔怔地看着我,不知在想些什么。
发什么呆。
我把兔子灯塞给他,想来他会喜欢。
小猫的灯则留给自己。
出去之后,每路过一家卖小孩玩意的店铺,我都停下来,然后叫他挑一样。
瑾安无奈地看着我,低声求饶一样:“陛下”
做皇帝的好处就是显现出来,我才不管那么多,只发号施令:“挑。”
于是他又拿起一个小拨浪鼓。
我并不是想做什么,只是不想再看见他驻足时寂寥的神情。
等路过一家糕点铺,我静静站了一会,而后走了过去。
以前我偷溜出来逛灯会,霍临渊也会抱着小白同我一起。
我最ai这家的糕点。
可恶的是我还不能买太多,每次我买了一大堆,他就在后面幽幽地看着我。
傻子,怎么会觉得我一个人吃得完那么多。
我买了一盒他家的招牌糕点,而后塞到瑾安怀里,低头不去看他,有些僵y地说:“这个好吃。”
想来等他去了关内道,是吃不到这些点心的。
我们一起走了很久的路,等到街上人渐渐少了,我们也该离开。
我把瑾安送回萧家,开门的小厮见是我,连忙惶恐下跪。我允他起身后,他便小跑着去请萧家老爷。
对瑾安这样不好的人,我懒得见。
我转身离去,走了没几步,便听到瑾安唤我。
“陛下。”
于是我停下脚步,回头看他。
莫名其妙,怎么一直看着我笑又不说话。
他脸上带着笑,我说不出和往日的分别,但隐隐察觉到一些不同。
在他的视线下,我只能狼狈地转身,低头看着石板,闷闷地说:“三日后启程,自己做好准备。”
我提着一大堆东西回g0ng,当值的侍卫和太监见他们的陛下终于回来了,一个个都松了口气。
给他们派了赏后,我便走进甘露殿。
喝了酒又逛了这么久灯会,我困得不行,把东西随便往案几一扔,倒头睡了过去。
这一觉并不太平,总觉得有人在床边看我,但数次睁眼又不见有人影。
第二天清晨,枕头边多了一盒采芝斋的点心。
三天后,瑾安便奉旨启程去了河东道。
听说萧家内部很是闹了一阵,但木已成舟,他们也无可奈何,只能把瑾安当作一枚弃子舍了。
我秘密授意吏部把他安排在平yan郡,并派影卫一路相护。
那之后我也会偶尔听说他的消息。
他一开始被同僚排挤,后来借力打力,才抓稳了平yan郡的权柄。
之后又被河东太守看中提拔,便彻底打开了局面。
如今河东道大大小小的官员,都要给他几分薄面,他已俨然成了河东道仅次于太守的人物。
其实太守是我从前提的人,不出意外的话,之后也要一路往上升的。
他对瑾安的提拔,自然也经我授意。
这一番筹谋,既是为他的锦绣前程,也是为了他满腹才华不被萧家蹉跎。
萧家这两年不安分。
我心里清楚,只不过一直没0清萧家的目的,且没抓到他们的把柄。
父皇是开国之君,当初萧家却等到天下初定才来投诚,显然有些形势所迫的意味,因而也并未得到什么好处。
他当然不会在乎萧家那点不忿,但还没来得及拔掉这根刺,天下便到了我手里。
我倒要看看他们能翻出什么浪来。
如今周国式微,外忧已平,也是时候着手清理内患了。
瑾安留在河东道,便可避开届时萧家倒台的满城风雨。
我没有把这些事告诉过他。
他若当得起我的栽培,也是他的造化。
我正苦恼于如何不动声se地撬动看似铁板一块的萧家,就收到一封急报,说是突厥恐要来犯。
父皇在位时连年征战,早就让突厥国力大减。他们当初不趁着大曜幼主登基时开战,如今又是哪来的胆子?
突厥动作之快,让我不得不怀疑大曜出了内鬼,但为了解燃眉之急,只能先按下不表。
还没来得及整军备战,便又得到消息,突厥已经拿下十座城池!
好在镇国将军请战,我自然应允。
战报一封封传回京城,我在焦灼的等待中,终于在三月后看到一封捷报。
好不容易从突厥手里收复城池,却又得到消息,河东大旱,平yan尤甚。
随之而来的是一封用血写作的请罪书。
我一手提拔的河东太守,原来竟是个巨贪。往日里拨的银子都被他用来修葺府邸,以至于现在都拿不出钱粮赈灾。
他怕牵连妻小,竟写了封血书予我求情,而后上吊自尽。
我看完那封血书,只觉得脑子嗡嗡地响。
这就是我提拔的人。
若不是此次天灾让他现了原型,将来我将他擢拔入京,又会如何被天下人耻笑?
我手下的人里,又有多少这样的蛀虫。
思及此,我只觉遍t生寒,却又忍不住想到另一个疑点。
瑾安知道多少?
他在平yan郡不可能全无察觉太守行径,又为何不告诉我。
我知他也有难处,任谁都不可能对提携自己的人恩将仇报。
但我的心却也因此泛冷。
跌坐在龙椅上好一会,我才缓过劲来,而后召近臣入殿商量拨银赈灾之事。
我同他们商讨了一夜,等第二日天明,又强撑着jg神上朝。
河东大旱和太守自尽的消息应该已经在众臣间传开,他们面面相觑,往日里不少好谏言的臣子都噤了声。
我只觉滑稽,指节轻轻敲击龙椅,饶有兴致地观察他们的神态。
过了好一会,我才沉声道:“朕yu派一人统筹河东赈灾事务,众卿谁愿往?”
无一人说话。
我的目光落在他们惶恐的脸上,心中讥讽,面上却不显。
太傅却突然从一g臣子中走了出来,朝我深深一拜。
他的确是个不错的人选,威信足够,又门生无数,河东那批人不敢不给他面子办事。
心中稍有宽慰,看来到底还是有人真心向着我的。
可我不打算用他,因为我太了解自己这位老师。
若我真派他去赈灾,他骨子里文人的风骨怕是会害得他晚节不保。
水至清则无鱼。
“平身吧。”
我看他佝偻着起身,满头的白发突然让我觉得心酸。
太傅已经很老了,虽然不打算用他,但还是给他个台阶下吧。
“陛下,臣愿主持赈灾。”太傅声音苍老而沉郁:“若陛下愿颁罪己诏,臣即刻便出发。”
我愣了一瞬,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罪己诏?
我听到自己咬着牙,一字一顿地问他:“你再说一次。”
太傅注视着我,语气古井无波。
“请陛下颁罪己诏。”
我一言不发,看着臣子乌泱泱跪了一片。
我差点忘了,从前父皇在世时,他便是以直言敢谏闻名。
先前否了他乞骸骨的折子之后,太傅消停了很久,我以为他多少收敛了些。
原来是在这里等着我。
“陛下于邦交之事不明,致使先帝和先皇后命丧异国,如今国运偏戾,臣请陛下下罪己诏匡正德行。”
太傅直视着我,想来他为这场审判也等了很久。
父皇和母后之si是我心中最痛之处,他此番言语力度刚好,恰似周国刺客没能t0ng进我心脏的刀。
我从龙椅上起身,居高临下地看他。
凭什么?
他是父皇的纯臣,可以只顾念国君安危,可我是皇帝,我做不到用大曜的国土去换自己的父母平安。
他是我的老师,不懂我便罢,凭什么反过来怨我?
他以为我心中不痛?
“拖下去。”我声音极冷,吩咐手下人:“太傅疯了,回去静养吧。”
侍卫正要上前,太傅竟然起身,快速撞向台阶!
可惜还是年龄大了,被身后其他臣子给拉住,不然当真会血溅朝堂。
他想以si明志,我偏不让他如愿。
“将太傅送回家去。”我恶劣地笑了笑:“若敢自尽,便把他的独子杀了陪他上路。”
侍卫将他架了出去,我听他“暴君、昏君”地骂了很久,最后声音还是渐渐远了。
想到老头怒不可遏又无可奈何的样子,心里多少有点快意。
这一番胡闹之后,问题还是没解决。
没一个臣子敢抬头看我,想来都不想接这个烫手山芋。
我其实心中已计划好挑一个三品大员坐镇,再搭他麾下一个品阶不上不下的京官去g这得罪人的活。
河东大大小小的官员会被我以赈灾不利薅下来一批,届时便由着他们安排点人上去。
我从前一向忌讳京官在地方发展势力,只是眼下无人可用,我必须抛出合适的筹码。
这些看似恭敬的臣子们,又何尝不是在等我添赏头?
我正要开口允下河东太守一职,却听到熟悉的温润声音传来。
“臣愿往。”
声音来自身后的内殿,我忍不住回头。
许久不见,他清瘦了一些,想来河东道的风水并不滋养这位世家公子。
不过风采不减分毫。
他走到殿前,朝我跪拜行礼,我允他起身。
“请陛下恕臣擅离职守。河东道如今灾情紧急,臣甫一安排好赈灾事宜便赶赴京城,好向陛下亲自禀告。”
想来他是在内殿等我,却听到了朝堂上的这场闹剧,才主动请缨。
先前我并不想让他趟这浑水,但他既然敢回京找我,心中必然也有了计较。
我只觉心中熨帖不已。
“陛下,臣请接任太守职责,统筹赈灾事宜。”
他眼神坚定,又是朝我深深一拜。
“瑾ai卿平身。”
我按捺住喜悦,扫了眼瞠目结舌的臣子们。
“众卿以为如何?”
有太傅前车之鉴,自然无人敢出言发表意见。
我近乎于急不可耐地宣布散朝。
朝臣离开之后,瑾安还留在殿里。
我们视线相接,他目光温柔,一步步缓缓向我走来。
龙袍的衣袖被他拉住,他像是哄小孩子一样温声哄我:“陛下,不气了。”
我气什么了?
我是皇帝,气量就该b别人大,太傅这样的老顽固拿父皇母后说事我就能同他置气么?
本来不该气的,被他这样一劝,竟然后知后觉地很气闷。
从前每次吃不到点心的时候,母后一哄我,我就开始哭。
要是她不来哄我,我肯定是不会哭的。
我的心很y的。
想到这里,我的心快速泛起一gu涩意,却还是逞强道:“萧瑾安,是你自己要回来的。”
可不是我想要见他。
他想着看我,面上还着笑。
哼。
若是想回来,怎么现在才来。
我不管不顾地把他拉向我的方向。
他似乎没料到我竟如此直接,踉跄了一下才站稳,然后把我扶住。
我拥抱住他。
“一会就好。”
真的只要一会就好。
我是皇帝,天大的事情我都能接住,所以这些都是小事。
真的,都只是小事。
他的身t僵y了一瞬,而后手轻轻00我的头,声音温柔得像一句喟叹。
“陛下,是我要回来的。”
我做了个梦。
在那个梦里,父皇和母后还在。
我被养成了一个十足的纨绔,整日里不学无术,太傅常常向父皇告状,但母后总护着我。
父皇惧内世人皆知。他往往只敢小声说一句:“慈母多败儿”,然后见母后脸黑了下来就不敢再言语。
但饶是成为了混世魔王的我,也是有克星的。
那就是霍临渊。
每次我犯了错,他就一言不发地盯着我,让我觉得毛毛的。
我往往恼羞成怒,拎着小木剑就朝他冲过去。
然后被小白绊倒。
他就是这样ai惹我生气,不过更可恶的是,他还知道怎样讨我欢心。
每次我发脾气,他就给我带一盒采芝斋的点心。
一吃到甜甜的点心,我心里的气就消了一半,但事后又常常后知后觉地恼恨自己太轻易就原谅了他。
我就这样稀里糊涂地一天天长大。
直到有一天,我睡了个午觉,醒来发现被母后抱在怀里。
她连笑容都带着泪:“小宸,我们要走啦。”
我迷茫地往她怀里钻,还以为她不过是要带我去行g0ng玩。
她却把我从怀里捞出来,第一次如此认真地注视我。
“我和你父皇要去很远的地方,你得学着当一个大人了,小宸。”
我不以为意,只觉得她肯定是和父皇偷偷溜出g0ng去玩,不想带我这个拖油瓶。
他们从前不是没g过这种事,一g老臣被这对任x的帝后急得够呛。
于是我打了个哈欠,漫不经心地问她:“那你们什么时候回来?”
母后的目光不舍又悲伤:“等你长大的时候。”
她的身影渐渐地淡了,我又看到霍临渊。
他抱着小白,定定地望着我,然后骤然转身。
“霍临渊!”
我大声喊他。
父皇和母后不见了,偌大的皇g0ng里,我只剩他这个玩伴。
他凭什么也要走。
呜
我把小木剑往门框狠狠一砸,一个人缩在墙角生了很久的气。
过了很久很久,却发现小白在蹭我的脸。
我不喜欢小白总来黏我。
但现在好像又没有那么讨厌了。
它的毛软软的,让我觉得很温暖,于是我伸出手,想要00它。
却0到一只修长的手。
“陛下?”
我很是迷茫了一阵,才从梦里清醒过来。
瑾安的手上还拈着锦帕,应该是想为我拭汗,却被我这个登徒子握住了手。
好,好近
不过他真好看。
我晃了晃脑袋,呆呆地望着他的脸。
他被我的反应逗笑了,温声问我:“陛下,可好些了?”
g0ng人正好进殿送药,见我终于清醒过来,也长舒一口气,笑道:“陛下终于醒了。”
我有些疑惑,记忆还停留在我们二人在朝堂上相拥的那一刻。
现在冷静了下来,难免觉得脸上有些热。
本就觉得氛围有些尴尬,那g0ng人却又开口说道:“陛下高热不退,烧得都说胡话了,多亏萧大人贴身照顾呢。”
估计是我先前一夜没睡,加上被老太傅一激,才生了这场病。
但是说胡话?
贴身照顾?
我不可置信地问瑾安:“你都听到了?”
瑾安还是笑眯眯地看着我,用锦帕把我脸上的汗擦去,点点头。
我生无可恋地闭上眼。
还是让我继续做梦吧。
“陛下”他语气无奈极了,极其小声地抱怨了一句:“怎么这样难哄。”
?!
我睁开眼瞪着他,却见他又笑起来,然后唤g0ngnv为我更衣。
他好看得像一枚泛着温润光泽的美玉,我自然而然地原谅了他的僭越。
待我更衣完毕,他已经在内殿等了我许久。
我知道他是要向我辞行,于是先他一步开口道:“带上这个。”
而后将袖中一个卷轴抛向他。
他展开一看,赫然是我的一道圣旨。
“见此诏尤如面圣,违令者,斩。”
我犹嫌不够稳妥,对他说道:“长孙宏会同你一道赈灾,他不会g预你的决策,只不过为你坐镇而已。”
长孙宏是司徒长子,而我的这位司徒,正是母后的亲哥哥。
我初登基时他有些小动作,但还算个忠臣。这些年他已经被我收拾服帖,不敢再造次。
我已经把他架空了许久,如今肯让他儿子出力,便算是个缓和态度的信号,他不敢不从。
瑾安只要能做好赈灾这项苦差,我的这番安排便能让他搭上长孙家这条线,日后不再受萧家掣肘。
只是此番动作之后,长孙家外戚擅权的心思又要起来了。
见他眸中动容,我本以为他会欣然接受,没想到他却朝我深深一拜。
他不愿?
霍临渊的事让我记住了教训。
“陛下,请容臣独自前往。”瑾安声音还是温柔,好像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我不愿您为我妥协。”
“若为我放权,其他人难免眼红,日后总有人趁着时局又向您要挟。”
“瑾安不愿。”
这是第一次有人对我这样说。
臣子畏我,他们知道我是个不顾父母养育之恩的y狠之人,皆怕我的雷霆手段。
霍临渊护我,可他x子直不受教,总惹得我生气却无可奈何。
但瑾安懂我。
我强行按捺住那一份悸动,沉声试图吓唬他:“你好好想想。”
“你回河东赈灾,若不派人坐镇,只怕孤掌难鸣。”
“要是赈灾不利,无人同你担责,日后我想捞你上来也找不着由头。”
把事情掰开r0u碎地讲是我最讨厌的事,但现在我不得不为之。
其实还有一件事我未点破。他若只身前往河东道,便是要做我的纯臣。
我是皇帝,自然了解多一个纯臣于我而言更算助力,但我也知道知道许多纯臣的下场并不好。
太傅便是父皇的纯臣,又同我有师徒之谊,在我登基之后还不是被我清扫出局。
我等着他低头认输,却又含着一点隐秘的期盼。
瑾安却看着我,温声说:“陛下愿信我,臣便愿意。”
我自然信他。
他能靠自己在河东打开局面,自然是有手段的。就算我不嘱咐太守提拔,他的上位也只是时间问题。
我只是
担心。
他目光坚定。
我才第一次发现,原来那副温润如玉的伪装之后,装着一腔坚毅冷峻的心肠。
“萧瑾安。”我有些狼狈地避开他的视线,虚张声势道:“你有时真可恶。”
最可恶的一点便是每一次都让我更喜欢他一点,却又不真正回应。
或许他也是有心的,只是不愿为了这份心意被困在我身边。
他轻轻笑了一声,无奈地说:“臣都明白。”
我亲自送瑾安上了马车,又心系他在河东的安危,便指了几个影卫给他,受他差遣。
怕他去了河东吃不饱穿不暖,本想再往他车上塞些衣物和京城的吃食,却被他婉拒。
他说河东灾情严重,他如此招摇恐会惹人非议。
我转念一想,自己的确是关心则乱,于是只能目送他的马车渐渐远去。
不知道下次再见是什么时候。
那之后便经常收到他的折子。
我知道他办得好差事,并不多过问,免得他束手束脚。
他先是与某个世家合作,以稍高于其他地区的市价收粮,其他世家虽没捞到好处,但也不好发难。
其实我拨的银子足够他买粮赈灾,不过他若是只打算老老实实向世家屈服,那便不是我看上的萧瑾安了。
缓了燃眉之急后,他玩了个yan谋,说要兴土木修水渠,要从各世家中挑一个辅助朝廷,届时报酬自不会少。
凭着这等功劳,日后安排一两个子弟入朝为官也是能运作的。
而后不断有民间小道消息流出,今天说王家得了青眼,明天说张家给了萧大人好处,要开仓放粮配合朝廷修渠。
那些世家原本屯粮自重,打算以此收买人心,可如今百姓都见修渠有钱拿,又怎肯做世家的马前卒?
况且谁都担心对方得了这块肥r0u,看似铁板一块的世家便逐渐多了嫌隙。
但我知道某些老顽固不会善罢甘休,只是没想到他们选择了最蠢的方式来挑衅我。
瑾安遭遇了一场刺杀。
他在折子里只说受了点轻伤,可影卫给我的密折里说得严重多了。
有一支箭s中了他的腰腹,幸好没伤到要害,不然他已命丧h泉。
如今驻扎在南部的军队因为和周国战事已歇,正要班师回朝,我便让他们往河东行军。
随军队而来的既有钱粮,还有皇权的威压。
我倒要看看,他们还敢不敢对瑾安动手。
果然不久之后,便有世家耗不住,主动求朝廷收粮,瑾安便以低于市价三成的水准收了粮。
那些世家见瑾安大人有大量不清算他们先前屯粮之举,一个个又想分修渠这杯羹,自然纷纷前来投诚。
半年后,我在他递的例折里看到一句话。
“刘家长子前日强抢民nv,遭人报复横si街头。”
我先前已经查清楚正是刺杀一事刘家主谋。也正是刘家先前牵头抱团排挤瑾安,试图让朝廷妥协,以高价收粮。
本想着瑾安脾气好,怕他狠不下心除了这根扎在河东的刺,却不成想上天已替我动了第一刀。
刘家家主一贯溺ai孩子,见长子惨si,连摆了七天丧席,誓要找到凶手报仇。
我只觉好笑。
正好刘家在京城的倚仗犯了事,我便将他的派系连根拔起,借着瑾安给我的证据将刘家一起抄没流放。
听说当时刘家家主正在丧礼上大放厥词,话还没说完便被瑾安带着人拿下,戴上镣铐锁在牢里。
看到折子里描述的场景,我忍不住一哂。
他的下场配得上这份狂妄愚蠢。
其他世家已经清楚我已经从周国ch0u出身来,正打算好好料理国内的蛀虫,因此个个噤若寒蝉,没有敢鸣不平的。
这一番恩威并施的敲打后,我和瑾安才算稳定了河东局面。
本想召瑾安回京一叙,却又收到了镇国将军李义安的折子。
他在折子里照常向我汇报军情,说突厥连连败退,已经遣人前往边境同大曜和谈。
我随即回了个极高的价码,要突厥每年向大曜上供二十万两白银,还不能少了他们的战马和矿石。
此等屈辱盟约,突厥自然不会同意。我不过就是为了b他们反而已。
我早烦透了这个不自量力又自讨苦吃的蛮夷之国,心里筹算不如毕其功于一役,完成父皇未竟的功业。
折子的末尾,他特意提到如今战事已歇,可否派自己的义子回京向我面述军情。
我是听过他的。
李将军先前和我说有一个毛头小子以在战场上一当十杀敌无数,便考校了他一番。
那之后他就被引为奇才,镇国将军又知道了这小子幼年便父母双亡,就将他收为义子亲自栽培。
而他果然没辜负李义安的一片苦心,在战场上屡建奇功。
我因此在数封军报上看到了他,只不过都只说他是将军义子,连姓甚名谁都不曾提到。
如今突厥已降,但还未完成和谈,将士们的封赏至少要等到军队班师回朝,李将军此举实在是存了私心,非要自家义子高人一头。
况且他身为镇国将军,却连名字都不曾为这人取,显然还想多讨一份皇帝赐名的恩典。
我的这位镇国将军为大曜付出良多。
他年少时随父皇起兵,数次救父皇于水火,我从前边听太傅提到他戎马一生,一直未曾娶妻,父皇也为他张罗了几次,但都被他拒绝。
如今他可算有了个义子,且确是个将才,我便打算成全他这份私心。
只不过在朝堂上看到那个许久不见的混蛋时,我还是险些失态。
我撑着头倚靠在龙椅上,居高临下地看他。
他低头跪在我面前,瘦削的背挺得笔直。
兜兜转转,到头来还不是要来讨我的赏。
思及此,我语气微微上扬,明知故问道:“听说李卿收了你为义子,他可曾为你取名?”
他抬头看我,触碰到我的冰冷目光后微微一愣,复又低头轻声说:“回禀陛下,义父还不曾为臣取名。”
我g起嘴角,鼻腔发出轻笑气声,而后站起身来一步步走向他,恶趣味地看他跪在我脚边。
不是不屑我为他安排的前程么。
不是嫌我为了瑾安要他走么。
“既如此,那朕替李卿赏你个名字如何?”
不等他回答,我含笑接着道:“临渊。”
我看到他的身t僵了僵。
“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愿天下有识之士都如你和瑾安一样拿出些真本事,朕也好成全他们的青云之志,是吗?”
他梗着脖子,过了好一会,才磕头谢恩。
从前我一向不让他对我行此大礼,就像不愿把狼训作犬。
但谁让他选择自投罗网呢,那便休怪我以帝王之尊伤他。
见他难堪神se,我只觉心中舒坦多了,连语气也没那么大恶意:“ai卿战功赫赫,朕得好好斟酌封赏,先退下吧。”
他神se一黯,声音沙哑地应下。
我看他在朝臣若有所思的探究眼神中一步步向殿外走去,鬼使神差地开口道:“慢。”
“李将军同朕说你有军情面呈,去紫宸殿候着吧。”
他眼中重新燃起光彩。
有这么高兴吗。
等到散朝,我不紧不慢地走向紫宸殿。
随行的太监从我小时便在我身边侍奉,也自然是看着霍临渊长大的。现在见他回来,一张老脸止不住流露出欢喜神se。
走到殿前,我突然停住脚步,对他抬了抬手。
老太监本要打开殿门,见我转身要走,只能错愕失落地跟上。
我跳转方向去御花园转了一圈,打算散散心,顺便晾着霍临渊。
老太监好像急得不行,却又不敢催我,一副yu言又止的模样。
路过一处池塘水面,我低头瞥了眼自己的倒影。
不知不觉,我已成了一个眉目冷峻,不怒自威的帝王。
连我自己都有些陌生。
我神se冷淡地走向往回走。
推开紫宸殿的门,老太监招呼侍从都退下,而后阖上殿门。
偌大的殿里只剩我和他。
他跪在殿里,仰头看我。
我一步步走向前,和他视线相接,冰冷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
他看着我,张了张口,好像有万语千言,最后只是说:“陛下。”
我看到他腰间佩剑,便知道g0ng人们还是按照我从前的规矩来,没有让他摘剑。
于是踢了踢他的剑,神se不屑。
“臣子进殿,不可佩剑,ai卿连这点规矩都不懂?”
他似乎迷茫了一瞬,等意识到我的恶意,眼中后知后觉地涌上痛意和委屈。
我懒得理他,径自走到案前看折子,任他跪着。
他就跟以前一样,我罚他就只知道一言不发地受着,一副呆头呆脑的样子讨嫌。
等翻了好几本折子,我状似无意地朝他的方向瞥一眼。
他还低头跪着,显然没有发现我的目光。
一道狰狞的疤痕从衣领钻出来,经过锁骨,落在颈下。
那种疼痛像一条毒蛇,攀上我的心。
“脱衣服。”
霍临渊抬头,愣愣地望向我,好像怀疑自己是听错了。
我懒得同他废话,走上前去ch0u出他的佩剑,一剑划开外衫。
jg瘦的身t之上尽是伤痕。
其中最可怖的伤口已经变成深黑se的疤,从左肩一路贯穿到锁骨,烧得我眼痛。
“怎么回事。”
他不看我,低着头轻声说道:“战场上刀剑无眼,陛下不必在意。”
谁说我在意了?!
他走时我不是没派人找过他,结果却是杳无音讯,如今自己吃了亏回来,我凭什么在意他?
再说,养了他这么多年,连他的名字都是我给的,结果他给我带回来一身的伤,我连过问都不准了?
压抑许久的怒意上头,我走上前揪着他的衣襟,一字一顿地咬牙说道:“霍临渊,我给你两个选择。”
“要么告诉我你怎么成了这样,”我看着他的眼睛,不再给他机会避开:“要么,现在就滚,永远不要回来。”
我目光y狠,霍临渊却突然0了0我的头,打了我个措手不及。
“陛下,”他顿了顿,从小到大第一次试着缓了语气同我说话:“是我不好。”
“我当年实在看不起自己。”
“我什么都没有,萧大人却已是您钦点的状元。”
“我只是想和他一样好而已。”
怎么兜兜转转还是瑾安。
我看他一身的伤,心里虽还是不满,但却说不出挖苦的话来,只能y邦邦地说:“继续。”
“我想凭自己做出一番事业来,恰逢突厥来犯,便去从军。”
“一开始只是想建功立业,然而战局艰难,我才t会到陛下多年苦心经营不易,想为您搏一个太平。”
想来他正是为了这个心愿,才在战场上奋命搏杀,才终于凭自己闯出了一片天地。
他说完这些便不再言语,安静地等待我的宣判。
也许对他来说,这些话足够难为情了。
其实他不用说我也知道。
大曜同突厥初开战时,一度被其如火攻势打得节节败退,将士们si伤无数,想来他这一身伤大多数来自于那时候。
我只是被气昏了头。
从小到大他都是这样,做了许多事,却没有一次在我面前邀功。
每次执行完任务,他都只是换回一身黑衣,跟在我身后继续做我沉默的影子。
要是他能稍微学学瑾安,便知道此时要趁着我的心软强撑着对我露出一个笑来,才好让一个帝王丢盔弃甲,付出真心。
但他就是这样愚钝,学不来半点圆滑。
瑾安太聪明,霍临渊太傻,可我偏偏拿他们都没办法。
我再说不出什么重话来,只能没好气道:“起来吧。”
他的腿早跪得没了知觉,于是踉跄着站起来,一双眼sh漉漉的看着我。
我不想理他,于是唤来老太监,让他去找太医给霍临渊看伤。
他连忙阻止我:“陛下,都不严重——”
我一记眼刀看向他,他便乖乖闭上嘴不说话。
也就是现在他理亏,我才能处处拿捏住他,换成以前,肯定又是一言不发地盯着我。
老太监一进门,看我们的眼神便有些奇怪,也许是因为方才我情绪有些激动,难免乱了衣冠,而霍临渊的衣衫被我用剑划破,0露着x膛,一副受了我欺凌的样子。
他显然不敢多说什么,向我行了礼就出去找太医。
太医让他抬起手臂,他虽极力掩饰,还是疼得皱了眉,我才知道他肩上那道伤根本就没好全过。
原来他就是这样带着这一身伤在战场上搏杀。
几名太医会诊后得出结论,霍临渊受伤太多,必须静养一阵,否则可能落下病根。
等他们离去后,我默默看向霍临渊,他则是有些心虚地避开我的视线。
从小到大都是他用这种眼神吓唬我,这倒是第一次被我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种替幼时的自己报复霍临渊的感觉让我莫名有些愉悦。
只是看他一身伤,我不打算再刁难他。
于是走向书案,ch0u出一份折子抛给他。
“你怎么看?”
先前突厥来犯,要不是镇国将军主战,朝中不少大臣早就软了膝盖。如今我军大胜,他们中不少人还是胆战心惊,纷纷上折子想让我接受和谈,以免夜长梦多再生战事。
文人总是道貌岸然,一个个说是为了大曜百姓安宁,其实不过是担心武将立功,未来超过他们的地位。
谈到正事,霍临渊也没了先前的扭捏之感,将折子递回给我。
他目光沉静地直视我,认真道:“突厥狼子野心,若不斩草除根,必有后患。”
霍临渊的想法与我不谋而合。
突厥蛮族不同于周国,礼仪邦交于他们无用。即使打服了他们也不会安心臣服,因而必须打得他们亡国灭种,才能永绝后患。
“看来你义父派你回京,除了向我讨赏之外,也是怕朝中主和派真的说动了我。”我将折子随意地往案前一搁,笑了一声:“不过父皇从未怕过突厥,我亦不惧。”
霍临渊静静看着我。
过了很久,他才犹豫着开口,语气欣慰又失落:“陛下长大了。”
然后又垂下眼不看我。
我见不得他这根木头突然伤感起来的样子,翻了个白眼。
“去年过年的点心,是不是你放我床前的?”
他点点头,见我神se平淡没有发难的样子,小声地说:“陛下喜欢采芝斋的点心,我”
话说到一半就不敢再说了。
“你什么?”
我否认之前对他的论断,他这一年多里学到的东西不少,尤其是这招以退为进!
“我想着陛下过年时吃喜欢的点心,会很开心。”
这下换我说不出话来。
正想给他一拳,突然又想到他旧伤未愈,连打都打不得。
我其实哪有那么ai吃点心。
只不过从小到大,每次他惹了我生气都只知道买点心,我给他个台阶下而已。
“霍临渊。”我看着他,郑重地说:“别这样和我说话。”
唯唯诺诺,处处谨小慎微。
我不喜欢。
他看着我,眼中有些期盼。我只嫌弃他笨,什么事都要我点破。
“你同我一起长大的情分,我也是记得的。”
于是他身上那种沉郁的气息一扫而空,眼睛也亮起来,好像有很多话要对我说,最后还是只说:“好。”
他从袖中掏出一个小物件来,捧着递给我。
“我在边境时,碰见一个逃难的商人,便向他买下了这块木料。”他的脸微微泛红,“可惜我刀工不好,浪费了料子,陛下若不喜欢,随手扔了也——”
话还没说完,手里的东西就被我抢了过来。
“谁说我不喜欢了。”
一把梳子。粗看和细看之下都很丑。
我睁大眼睛看了好一阵,也没分辨出他究竟雕了个什么花纹。
这上好的紫檀木的确是倒了大霉落在他手里,但我并未点破,违心地说:“还算能看。”
他庆幸地点点头:“陛下不嫌弃就好。”
我们二人彻底化解了嫌隙,便又聊回正事。
我问起他先前数次战事,他皆对答如流。
等和他讲好之后安排,我又问起他出g0ng后的见闻。
他微微g着嘴角提起大漠壮景。提到日落西斜那一刻的瑰丽时,忍不住感叹道:“大漠壮阔,我想带陛下去看。”
我心中一动,却只能当作戏言。
皇帝做得越久,有些事就越明晰。我既接下了父皇的江山,这辈子自然是该留在皇g0ng守着大曜,但霍临渊和瑾安却可如雄鹰翱翔,替我看遍世间风景。
如此一来,对我倒也算一种慰藉。
突厥先前攻势迅猛,仿佛将大曜防卫看穿一般,我不得不怀疑朝中出了内鬼。
因此我和霍临渊已经商量好,他留在g0ng中养伤,我则不表明态度,也好借机看看是哪方势力先稳不住。
说不定是条大鱼呢。
可我还没等到鱼上钩,却先等到了瑾安的信。
自他上次离京后,我和他便有了种默契。若是公事,他便递折子予我,但若是私事或不便在奏折里讲明的,我二人便以书信往来。
他的折子上得不少,信却没几封,往往我一连写了好几封信,他才舍得回我一封。
我ai和他讲些京城世家逸闻,或者附上最近搜集的棋谱,他有时也讲些河东的奇闻异事,或者回我一幅书画。
他的字写得极好,是自成一派的风雅,而画技也同样jg绝,上次他赠我一幅桃花林,我实在喜欢得不得了,现在还挂在御书房。
两月前的信里,瑾安说最近迷上了抄经打发时间,我心里嫌他做天子门生还有时间游手好闲,但也没舍得责怪,反而要他每次随信附一张给我瞧瞧。
展开信,入目便是一页经文。我忍不住无奈地笑笑,将那页经文连同之前的一起压在砚台下。
那些纸笺从砚台下露出一角,已经有薄薄的一沓。
他的信如流水帐一般,先是三言两语为我解了先前寄给他的残局棋谱,又同我说起桃花林凋落,幸好先前已作画记录下了最美的一刻。
我忍不住暗叹文人果然都ai伤春悲秋,但他是瑾安,便不让人觉得厌烦。
目光落到最后,他的笔触依然熟悉,我却是一滞。
“听闻镇国将军义子回京,陛下可有定夺?”
他从前不是没在书信里同我谈论过政事,但往往只是为了向我秘密禀报河东局势,如今关切一件与他无关的事,倒是第一回。
且他从前便对霍临渊
我按捺下那点微末的不满,将那句话圈出来,只回了两字:“不曾。”
被这件事扰了兴致,我连写信都有些提不起劲来,只匆匆回了几句话给他。
之后几天我天天和霍临渊呆在一起。有时是他同我下棋,有时则是戴上面具去京城市井闲逛。
我玩了个够本,顺便吊足了各方势力的胃口。派去谈判的使臣已向我回信,突厥如今态度更加谦卑,已满口答应赔款进贡,只不过盼我宽限些数额。
瑾安正好给我上了一封折子,说河东如今流寇作乱,请求派兵协助。
可我若派兵,怎可能只帮他平流寇,不过是为了届时顺势发兵而已。
瑾安处事一向顺我心意,我便轻而易举地原谅了他先前的试探,还有些后悔上次回信语气太y。
我应允派兵祝他平寇,又秘密增兵,以备不时之需。
又是几天游手好闲。
都怪霍临渊日日来找我,等我重新想起批折子这回事时,案几上的奏折已经摞了一大堆。
r0ur0u额角,拾起一本批阅起来。
批奏折b小时候太傅给我的功课麻烦多了,当年功课做得不好只会被父皇打手心,而如今一个不慎,便是要遭天下人耻笑的。
等到批完奏折,已经是h昏,我便打算让太监宣霍临渊进殿陪我下棋。
如今我棋力大涨,前日与他下棋时虽然还是不敌,但已不像从前一样惨败。
今日定要挫挫他的威风。
太监领命离去,还没唤来霍临渊,却神se慌张地折返,连声音都在发颤:“陛下”
我直觉有不好的事情发生,沉声问他:“何事?”
一封军报。
突厥趁两军和谈之际突然发难,如今正举兵东进!
镇国将军被俘,如今军队群龙无首,大有溃败之势。
我的心往下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