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跟你一起慢慢变胖(1 / 1)

〔一〕我以为《谁胖谁先死》这电影,跟我们没关系了。隔两天,导演那边却说,定了郝泽宇当男主角。为了方便介绍,导演叫那大肠吧——他姓那,我记得上次吃饭,他又特别爱吃大肠。我在工作室设了一简易神坛,中间摆着那大肠导演的照片,放上香炉插上三根香,还摆了贡品,弄得跟灵位似的,我天天跪在那儿,无比虔诚,就祈求两件事:导演一定要身体健康、艺术青春永驻;郝泽宇一个月内一定要胖二十斤。关于为角色增肥一点,老牛还犹豫了一下,心说要不要把片酬提到五十万,导演悠悠地抽了根烟,说:“化特效装,不利于郝先生拿金像奖提名……”老牛一激动,片酬要了十五万。我说:“就为了十五万,还得胖二十斤……”“你胖二十斤,有人给你十五块吗?”行,接就接吧。往好了想,北上拍片的导演,大多都是糊弄人的,那大肠导演还是有点艺术追求的。郝泽宇本人有点蒙,也不是他不乐意为艺术献身,而是不知道怎么增肥。我跟老牛相视一笑,从来没有听过如此荒谬的问题!吃胖还不简单?头三天,我天天饭点给郝泽宇打电话,“吃了吗?”“吃了吃了,我吃得可饱了。”“那你胖了多少了?你站在体重秤上,给我拍个照片。”他把照片发给我,我盯了半天,又转发给老牛。老牛回复我,“三天就胖了十五斤?他骗谁呢?”我说:“这不作弊吗?你看那照片,体重秤旁边的影子,估计他拎着哑铃站在上面呢。”老牛跟我一合计,咱们两个体型丰韵的美人,竟然没办法让旗下的艺人胖,说出去太丢人了。。我剥小龙虾呢,心怀妒忌,哼,这老牛可真会抢功劳,吃播明明是我提出来的。郝泽宇突然兴奋起来,“哎,这里面提到你了。”我眼睛一亮,剥了两枚虾肉,塞到他嘴里,兴奋地说:“快给我念念!”“郝泽宇的吃货营销路线,如此成功,也是因为他的工作人员都是胖子,他们更懂胖子的心理。比如,那句著名的宣传语:‘爱你,就陪你一起胖下去’,就来源于助理的一条微博……”“接着念啊。”“没了。”郝泽宇又张嘴,让我喂他吃虾肉,我气愤地把虾肉都塞到自己嘴里,“太气人了!连个名字都不提,白陪你胖了十斤!”郝泽宇看着我的吃相,笑了好一会儿。忽然,他停住,愣着说:“我现在一笑,都有猪的声音了。”我没听见,他原样又学了一遍。还真是,笑声之间都开始哼哧哼哧了。我安慰他,“你这笑,最多是头小香猪,我这笑才是大猪。”我边笑边模仿猪的声音,又把他逗乐了。他惬意地躺在地毯上感慨,“好久都没这么高兴了,其实像猪没什么不好,要不以后我继续胖下去吧?”我说:“那不行,胖子当不成偶像,对于艺人来讲,胖,就是犯罪。”“就让我犯罪吧!不高兴了,就吃东西,这快乐来得真容易……”我摘下手套,给老牛发信息,问他什么时候回来,哪想着,手机上面出现一张人脸,吓得我叫了一声。他凑过来,问我:“怎么了?”“手机突然出现一个特别丑的人,”我又看了看手机,“哦,是没电了,原来是我的脸啊。”我摸摸自己的脸,嘟囔着,“胖到镜头都装不下我了。”“没事,我心能装下,我心大。”他歪着头,就这么看着我。我愣了,盯住郝泽宇,半响,我抚掌,大喜,“这句不错,赶紧发微博,撩妹啊!”好多年后,想起这一段,我都疑心是个梦,因为太美好了。每天睡醒了就吃,吃的时候跟郝泽宇说笑,吃完的时候,我俩都困了,钻进日本暖桌下美美地睡上一觉,有美梦好,没梦也很好,反正最后会被屁臭醒,我俩会说是对方放的屁,拿脚踹彼此,闹够了再吃东西,看电视,就这么吃一个月,老牛来了,给我发工资……就这么过一辈子,也挺好的。但不知道是不是跟郝泽宇待久了,我也学会他悲观那一套。我习惯了被生活敲敲打打,生活偶尔给我点美好的场景,我都怀疑这是假的、短暂的、幻觉。很快,现实就印证了我的想法。我们去见那大肠导演,连导演的助理都认不出郝泽宇了。老牛像是炫耀自己小孩胖的母亲,得意地说:“当然啦,超额完成任务,胖了三十斤,都胖若两人了。”导演拍拍郝泽宇的肩膀,夸了郝泽宇好多,然后说对不住啦,现在需要你瘦身。对,我没听错,那大肠导演,一个月前让郝泽宇胖二十斤,我们自作主张胖了三十斤后,现在让郝泽宇一个月后瘦回去,比原来还要瘦。我们仨都愣住了。那大肠导演特别兴奋,说《谁胖谁先死》原来的故事太俗了,但要是把整个故事改在明朝发生,多棒啊。朝代一换,郝泽宇就不应该是个胖子了呀,明朝哪有胖子呢,明朝的伙食太差了呀!而且女一号不准备演啦,就剩郝先生一个人来演男女主角啦,怎么能胖呢?老牛先反应过来,脸上带着谄媚的笑,附和着那大肠导演,说导演真英明神武之类的,最后依然忍不住抱怨,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们呢。说这话时,老牛嘴角有点抽搐。老牛这么暴脾气的一人,忍成这样不骂街,真为难他了。导演微笑,说:“唔紧要啦,你们不愿意演,我找其他人啦,剧本也是刚改完啦,改动也是为了让电影更好啦。”老牛继续低三下四,说:“导演啊,您别误会,真不是我们不乐意,一个月胖三十斤容易,但一个月瘦回去,太难了……”导演说:“一人分饰两角,很方便拿奖啦。”拿你个大头鬼奖!我刚要站起来说什么,郝泽宇攥住我的手腕,他笑得山清水秀,“导演,那我瘦回去。”回到工作室,我才发现那神坛碍眼,上前收拾着。郝泽宇说:“我饿了,咱们点吃的吧。”老牛问:“你想死啊,不减肥啦?”“死也不能当饿死鬼呀。”我点头,“对,就当最后的晚餐了。”这一餐,我们点了好多知名外卖,永安里的清蒸大闸蟹啊,东城的辣烤猪蹄啊,望京的小腰啊,满满一桌子,还让楼下超市送来一箱啤酒。大家喝得很开心,默契地不说过去,不说现在,只说未来。未来啊,郝泽宇红到上《时代周刊》,老牛成为国内最牛的经纪人,小鲜肉们排着队要签给他……美好都要说尽了,酒也要喝干了。郝泽宇突然说:“我最近胖了好多哦。”生怕他难受,我和老牛开始争胖。老牛翻白眼,“当着我的面儿,谁敢说胖。”我举手,“我啊,老牛你看你,二百斤了,脸还这么小。你看看我,脸多大,你俩加在一起,都没我大。”郝泽宇摸了摸脖子,“我脖子上好多褶儿哦。”我连忙扯自己的双下巴,要给郝泽宇看。老牛没双下巴,觉得很失败,恼羞成怒,狠狠地说郝泽宇,“对,咱们仨,你脖子上的褶儿最多。感觉适应能力很强的样子,海水淹没陆地,你的肥下巴可以直接当腮来用。”郝泽宇跟我听了哈哈大笑,“老牛,你太有才华了。”老牛听到称赞后,不以为意,又开始酒后骂人三部曲,“我这么好,都没人爱我,都想骗我钱。”郝泽宇捧哏,“让他们都去死!”老牛又说:“白莲花怎么还不死啊?”郝泽宇回,“她快死了,肯定死你前头。”第三步,老牛又该感慨自身了。果然,他说:“我堂堂一个北师大中文系硕士……”郝泽宇也很熟悉老牛这套,抢答,“……当经纪人,你觉得特别白瞎自个儿,是吧……”老牛看看郝泽宇,眼圈红了,“……不能让你红,我真该死……”对话没按照剧本走。老牛脸扭成一团,努力想把眼泪憋回去,然而眼泪依然抵抗不了地心引力,大滴落下,转瞬流成了水龙头。我笑,“老牛你一个真汉子,哭什么哭……”我眼泪也落了下来。这也哭得太莫名其妙了,我连忙擦眼泪,努力笑,说:“老牛你看你,我都被你吓哭了……”老牛估计憋了一阵子了,放声大哭,“我们不就是不红,至于让人这么玩吗!”我本来给老牛找纸巾呢,听到这话,眼泪又止不住了。郝泽宇笑笑,撑着头,也不说话,默默地看着我俩哭。我把纸巾按在自己眼睛上,心酸了三秒钟。说实话,陪郝泽宇走通告,跑商演,被人怠慢的时刻太多了,我们也觉得没什么,不爽就跟对方发火儿呗,不爽就跟对方打一架呗,反正对方跟我们一样low。然而遇到正儿八经的机会,我们不红的本质就暴露出来了。不红就是不红,在跟人家谈判的时候,人家说什么就是什么。不红让人受的所有委屈都是应该的,没资格不爽。因此,我们这么齐心协力地陪着郝泽宇一起胖,仿佛他身上多出来的三十斤,不是肉,而是我们破釜沉舟一般的决心——只要我们比其他人都努力,是不是我们就会变好一点?老天爷,你别笑,尽管我们仨年龄加一块儿都快一百岁了,但是不是有这个可能呢?我们想选择相信。然而五光十色的名利场,谁理你努力不努力呢,运气更重要,机会更重要,一步差,步步差。我替郝泽宇心酸了三秒钟后,突然觉得好笑:我哭个屁啊,人家老牛有才华有学历有能力,今天触景生情,感怀一下自身命运,哭得理直气壮的,我在这儿起什么哄啊,我现在的生活挺配得上我这人的。想到这儿,我豁然开朗,一年心酸的量都用光不爽就跟对方发火儿呗,不爽就跟对方打一架呗,反正对方跟我们一样low。然而遇到正儿八经的机会,我们不红的本质就暴露出来了。不红就是不红,在跟人家谈判的时候,人家说什么就是什么。不红让人受的所有委屈都是应该的,没资格不爽。因此,我们这么齐心协力地陪着郝泽宇一起胖,仿佛他身上多出来的三十斤,不是肉,而是我们破釜沉舟一般的决心——只要我们比其他人都努力,是不是我们就会变好一点?老天爷,你别笑,尽管我们仨年龄加一块儿都快一百岁了,但是不是有这个可能呢?我们想选择相信。然而五光十色的名利场,谁理你努力不努力呢,运气更重要,机会更重要,一步差,步步差。我替郝泽宇心酸了三秒钟后,突然觉得好笑:我哭个屁啊,人家老牛有才华有学历有能力,今天触景生情,感怀一下自身命运,哭得理直气壮的,我在这儿起什么哄啊,我现在的生活挺配得上我这人的。想到这儿,我豁然开朗,一年心酸的量都用光了。我把纸巾扔到一边,要把老牛抱在怀里,好好安慰他。哪想着,老牛推开我,一下子扎到了郝泽宇的怀抱——这个重色轻友的贱人!好在郝泽宇胖了三十斤,也有点儿分量,没被扑倒在地上。他搂着老牛,摸着老牛的头发,安慰说:“姑姑我爱你。”“我不要你爱我,要你睡我。”他跟哄小孩一样,“好,你不哭,我今晚就睡你。”老牛情绪稳定后,抽了根爱喜,一根烟的工夫,他有主意了。“算了,咱不做电影咖了,这活儿太邪了,明儿我就给否了。”郝泽宇说:“别啊,要不然我白胖三十斤了。”我忍不住插嘴,“你还真信他说的啊,演完这电影,就能拿金像奖?”没想到郝泽宇点头,“嗯。”他自己先忍不住笑了,“没想到吧,我这么颓的一人,还挺有野心的吧。”他顺手拿起一个酒瓶当奖杯,“要不要听听我的获奖感言?”郝泽宇清清嗓子,眼睛突然一亮,瞬间有了明星的样子,“感谢金像奖。其实这一幕,我想了很多年了,天天在卫生间拿着洗发水瓶子,对着镜子练习我的获奖感言。有好多个华丽的版本,可是今天想一想,那都不是我的真心话。我没那么多的艺术追求,十八岁我入行,也只是当一份工作,有钱拿,还能让奶奶高兴,多好啊。带着这种想法,十年过去了,发生了很多事情,我不红了,奶奶去世了,当初带我入行的人也离开了我。我很多时候都很不开心,但没变的是,我依然把我现在干的事儿当成一份工作。对我而言,这个奖杯就是我今年的年终奖,我希望明年,后年,大后年,我的年终奖会越来越多。感谢天上的奶奶保佑我,感谢我的经纪人和助理……”他突然指着老牛,“老牛,我知道你一定会哭成狗,”他又指着我,“福子,你现在一定高兴得饿了。让我迅速结束这段获奖感言,咱们去大吃一顿庆祝一下!我会继续加油的!”他站起来,挥了挥手,鞠了个躬,然后望着我俩,“鼓掌啊。”只有我一个人给面子,老牛又在翻白眼。郝泽宇坐下,依然沉迷在刚刚的幻想里,“是不是挺幼稚?我也觉得挺幼稚的。我大概这辈子都没机会得金像奖了,所以我特珍惜这个电影。这大概是我离金像奖最近的一次——因为导演是个香港人。”郝泽宇被自己的冷笑话逗笑了。我不满,“谁说的?以后咱们电影多得是。”他脸色平静地看我,“平时你们都哄我,我知道。我在这一行这么久了,知道我大概也就这样了——我没丧,我说的是事实。我没什么演技,也没后台,人气近乎零,趁着我最近有点曝光度,人家脑袋被门挤了,才能看上我。人家毕竟是个正经电影导演,以后呢,我可能就去拍网络大电影了,也可能去县城啊商场啊跑商演了。反正中国那么大,明星更新换代那么慢,我怎么样都能活下去,但能演电影,大概就这么一次了吧。所以,不就是胖了之后又让瘦嘛。”他捶捶自己的胸,“我扛得住……”他突然止住了,自嘲地笑了一声,“我废话真多。”他脸严肃起来,“这个圈子,每个人都有好多梦想。虽然混着混着就混成了别人梦想的养料。我没什么梦想,可这一次,我想跟大家一起,努力一下。”几秒钟后,老牛脸皱起来,又要哭。我嫌烦,从旁边的架子上取过老牛的泰国减肥药,拆掉包装,吞了下去,“行,那咱们就为没梦想搏一把,姐们儿陪你一起减。”我义薄云天,把药递给老牛。老牛惊恐地说:“福子,那是痔疮栓啊。”我奔向厕所,开始抠嗓子,泰国减肥药怎么跟痔疮栓长一个样!〔三〕年三十的晚上,尽管春晚难看到生灵涂炭的地步,我依然吃了很多。我问爸:“什么东西,既补身体,又能减肥?”妈插话了,“我看你是鹌鹑要吃树上果,想得倒美!”爸劝我,“你不胖,减什么肥?”爸头往我这儿一凑,小声问,“处朋友了?”我把郝泽宇减肥这事儿说了一遍,爸妈都挺同情的,说这钱不好赚,连个年都过不好。彭松打过电话来,跟爸妈拜年。往年彭松都是中午在他爸和后妈那儿吃完饭,就跑我家过年三十。今年他后妈生了个弟弟,彭松跟他爸关系又紧张起来,他干脆去马尔代夫过年了。彭松跟爸妈说了好一阵子,电话才轮到我手里。我逼问彭松,下午我在朋友圈里看到的那照片,谁给他拍的,“就知道你不是一个人去的马尔代夫。”他也不否认,笑,“你以为谁都跟郝泽宇似的,能一个人过年呢。”我想到年三十晚上,郝泽宇一个人,待在那个满是椅子的屋子里,丧着,饿着。心里忽然又一阵不是滋味。我打电话问郝泽宇:“干嘛呢?”“在家待着呢。”“今儿吃什么了?”“吃了三根黄瓜,俩西红柿。”“过年你得吃顿饺子啊!停一天不行啊。”“嘻嘻。”他在电话里笑。太可怜了,我给老牛打电话说这些。老牛在东北老家过年,十分羡慕郝泽宇,“亲人都死绝了,一个人多清净啊。”我觉得还是得去看郝泽宇一眼。爸进我屋看我捯饬自己呢,问我,“真没处朋友?”“爸,你别给我添乱了,我看郝泽宇去。倒是想跟男的幽会,可身边连个男的都没有。”“你老板不是男的吗?”“他算是我姐们儿吧。”爸不明白。我权衡一下,说:“人家不喜欢女的。”“可惜了。”我心里冷笑,哪天你干儿子彭松给你带个男媳妇回来,你再可惜吧。爸又问,“那小郝呢?不会喜欢男吧?”“他?”我想了想,“大概是无性恋吧?”爸不明白,我解释,“异性恋吧,就是男的喜欢女的,女的喜欢男的。无性恋呢,就是不喜欢男的,也不喜欢女的,自己跟自己就能搭伴过日子。”“难怪敢一个人过年,性子这么怪。”我说:“他啊,就像只猫。面儿上不冷不热的,骨子里却火热,可知道疼人呢。”到了郝泽宇家,我也没敲门,直接按密码锁就进去了。换了拖鞋,就看到郝泽宇正对着电脑刷网页,嘴里嚼着什么东西。还行啊,这小子还知道吃东西。郝泽宇减肥跟自残差不多,老牛吓得干脆退出了减肥阵营,说这辈子再不敢动减肥这个歪念头了。郝泽宇见到我,特别高兴。我问他,“吃什么呢?”他把嚼的东西吐出来,“榨菜。”“这有什么好吃的?”“我就过过嘴瘾,尝尝咸淡。”吃榨菜过年?旧社会也没这么困苦啊,我眼泪都快飙出来了。电脑上是麦当劳的外卖网页,郝泽宇分享说,对着麦当劳干嚼榨菜,就仿佛吃到了满汉全席。早知道这样,就应该早点过来,拉郝泽宇去我家吃年夜饭,我劝郝泽宇,大年初一去我家吃饭吧,说我爸做饭多好吃,又补身体又不胖。郝泽宇拒绝了我,不过还是羡慕地说:“有爸真好。”不知道是不是最近大姨妈,荷尔蒙分泌不正常,郝泽宇说什么,我都觉得特可怜。我说:“要不你也认我爸当爸吧,彭松给我爸当儿子,当得可好了,感觉我爸也挺喜欢你的。”他挺高兴,“你跟你爸说起过我啊?”“他老问,还问你有没有对象。”“你怎么说的。”“实话实说咯。”我当然没说他是无性恋的事儿。他又说:“感觉你爸跟你一样,脾气特好吧?”“嗨,脾气怪着呢,也不知道是不是更年期,现在天天觉得我在谈恋爱。我跟谁谈啊,怎么说他都不信,他还说只要别找年纪比我小的,什么样的他都同意。”“为啥不让你找年纪小的啊?”我回忆了一下历任男友,“可能以前的男朋友都比我小,都不靠谱,给他留下了不好的印象吧。”我认真跟郝泽宇探讨,“你说也怪了,我没故意找小男生啊,怎么次次姐弟恋呢,我长得也不好看呀。”他特坚定地安慰我,“我觉得你长得挺好。”“怎么个好法?”“你长得特下饭。”我还挺高兴有这个标签的,别人长得刺激性欲,我长得刺激食欲,多出类拔萃啊。饿得前胸贴后背的郝泽宇,与长得特下饭的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会儿,转眼就十一点了,郝泽宇看了看表,试探性地问我是不是得回家守岁。我当然想陪孤寡巨星多待一会儿,但今年我进步很大,比较懂看人眼色了,郝泽宇这是给我下逐客令呢,我得走了。郝泽宇以一种跟墙撒娇的姿势,靠在门厅的墙上,看我穿鞋。我担心地说:“要不然你吃点东西吧,你看我的眼神都直勾勾的了。”他摇摇头,笑得风情万种,像女人,又像是小孩,欲说还休,最后却什么都没说。惹得我出门还想,饥饿真是个好东西,能饿出性感来,怪不得明星必须得饿。下了楼,冷风吹过来,混合着火药味和雾霾,总之你一闻,就知道快全城放炮啦——这大概就是年味吧。年味是清冷的,凛冽的,刺激得人想回家,我伸着手,沿着路边走,希望现在赶快出现一辆出租车,带我回家。过年呢,得跟家人聚在一起包饺子,看难看的春晚里主持人说着一点都不真心的主持词,十二点钟声一过,大家听春晚文物李谷一老师唱《难忘今宵》……然后这个年就这么无聊地过去了,总之不适合一个人,站在路边打车。旁边有个二十四小时的麦当劳餐厅,还开着。过年多热闹,就显得麦当劳多寂寞。我突然灵感大发,开始想自己八十岁时,爸妈啊小松子都死光了,过年我一个人去麦当劳买吃的。这故事悲怆到有点搞笑,我万一孤独终老,过年也不能吃麦当劳过啊,谁这么惨呢。他的脸突然浮现了出来。他更惨,过年连麦当劳都不能吃,啃着榨菜,看麦当劳的网页。脑中跟闪回似的,郝泽宇特讨好地问我,是不是要回家了……他风情万种地靠在墙上看我离开……风情万种个屁,那根本是讨好而祈求的表情。嗯,他一个人,没有家人,没有难看的春晚,也没有饺子……他不想一个人,我终于明白他所有被我误会成逐客和风情万种的表现。空无一人的大街,零星的鞭炮声已响起。我冲进麦当劳餐厅,装了两大袋子,一路小跑上了楼。开门太猛,差点把郝泽宇撞死。我以为他是来迎我,但马上反应了过来。这位爷玩行为艺术,我走后,他倚着门,都没动窝儿。他爬起来时,之前风情万种的脸变成了傻小子的傻笑。他看到我手里提的麦当劳,接过来放在地上。我说:“你是不是傻?”我把东西扔下,找遥控器,屏幕上花花绿绿的,主持人几十年如一日地假high,正念新春贺词呢。他双手捂着我耳朵,“你是不是傻,这么跑,不冷吗?”“不冷,感觉自己在拯救全世界,今晚喂饱你,全世界都可以不冷了。”屏幕里春晚的声音,为房间增添了点人气儿,这屋子终于不像是高级停尸房了。电视里的人蹦跶,大家喊,新年好!一群认不出来的女民歌手,穿得姹紫嫣红,掐着嗓子赞美这其实不那么太平的盛世。窗外,鞭炮齐鸣,烟花绽放。我感慨,又是个很俗气的年。不过郝泽宇需要点儿俗,把他骨子里的丧赶一赶。他忽然开口,“福子,过年好。”我也说:“巨星,过年好。”本以为就这么停住了,谁知道他给我来了句吉祥话,“大吉大利。”哟,比谁会说吉祥话吗?我说:“龙马精神。”我疑心接下来,我俩会变成张曼玉和黎明,演一段《甜蜜蜜》。他却变了形式,说:“新的一年,要有一个爱你的人。”“这祝福不地道,我感情运不好啦。”“没准已经有了,世界这么大,总会有个你不知道的人,在爱着你。”我想了想,说:“那你也是,世界这么大,总会有你不知道的三亿少女在爱着你。”我俩相视一笑,本想将相互吹捧进行到底,然而刘德华出来唱歌了。我俩注意力都放在了电视上,他痴迷地望着屏幕,“我什么时候能像他一样啊?”

“简单啊,等到三亿少女的闺房都贴满了你的海报,你就是郝德华了。”这番话说得多励志啊,哪想着他鄙夷地看着我:“海报?还不干胶呢。”“那就让少女的手机屏保,都是你的脸。”“这事儿太难了。”“不难,其实就分两步。”我拿手机,拍了一张郝泽宇的照片,然后设成屏保。“现在有一个了,就等着剩下的两亿九千九百九十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个少女,换她们的屏保了。”“接下来呢?”“吃麦当劳,咱们好好过个年。”〔四〕正月过完了,郝泽宇也顺利地减重了三十斤。至于受了多少罪,我真不想赘述,太恐怖了。但这也没让那大肠导演哑口无言,见面那天他还是说了,男主角人选,资方指定了一个最近走红的小鲜肉,有个男二……“那我就冲击一下金像奖最佳男配角。”郝泽宇笑着说。我和老牛看了一眼,也没说什么。很快就定了进组的日期。然而倒霉的事儿就跟雾霾天似的,连绵不绝,老牛的腿心甘情愿地被车撞断了。这事儿可真够荒诞的。郝泽宇不红,国际大牌的品牌公关自然不愿意借他衣服,有时候出席活动,需要穿点大牌镇镇场子,郝泽宇不愿意让老牛为难,借不着好衣服,就自掏腰包去买。其中最常买的,是l品牌。某次饭局,老牛嘴贱,得罪了l品牌的中国区负责人。隔天,跟老牛关系好的公关就说,l那边的人四处打听,到底是谁把他家衣服借给郝泽宇的,说不让郝泽宇穿他们家衣服,因为郝泽宇太low了。而且他们投放广告的时尚杂志,郝泽宇也不能上。我一听就笑了,他们也太不了解不红艺人的人间疾苦了。我们倒是想上那些顶级时尚杂志,可我们上得了吗?我们倒是很想弄到你家的品牌赞助,可我们借不来,只能买啊。这封杀封得很无力,但老牛却觉得这伤到他面子了,他一定要借l品牌的竞争对手——h家的衣服,出一次气。他求助相熟的公关公司,自然是无功而返。结果老牛跳过公关,直接找了h家的品牌负责人。人家倒是客气,委婉地说郝泽宇不太红,咱们以后再合作吧。老牛发挥一贯的一哭二闹三上吊的职业精神,四处堵人家,甚至还拦住人家车,不让人家走。品牌方都精英惯了,哪见过这种东北老娘们式的纠缠法,吓着了,把刹车当成油门,不小心撞伤了老牛。人家要赔钱,老牛却忍着剧痛说不用给钱,借我家郝泽宇衣服就行。如此,老牛用断掉的一条腿,换来了一个季度的品牌赞助。机场入口,我推着轮椅,轮椅上的老牛推着行李车,跟蜈蚣似的。如山的老牛和如山的行李,哪个更沉一点?我不知道。郝泽宇要过来帮忙,老牛把他推到一边,怒斥,“小心待会拍照不好看。”这次机场出行,郝泽宇穿的,就是h家衣服。老牛已经提前找好狗仔拍照,准备大肆发宣传稿,气死对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机场成为了艺人们的t型台,艺人的私服照也成了绯闻之外的吸睛之道。狗仔们围过来拍郝泽宇,他赶紧调整状态,犹如在参加时装周。老牛坐在轮椅上,腿上打着石膏,给狗仔们发红包,撒娇说大哥辛苦啦,把我家小孩的照片修得好看一点哟。一相熟的狗仔夸老牛敬业,腿摔断了还来送艺人拍戏。我心里却在嘀咕,老牛这腿断的真不是时候,只剩我一个人跟郝泽宇进组了。h家衣服是有名的铁衣服,拍出来好看,穿起来相当难受。狗仔散去后,凹了半天造型的郝泽宇差点虚脱。老牛却还在嘱咐郝泽宇,让他在飞机上别睡着,别弄乱妆发,换身新的衣服,杭州机场还有一拨花钱雇来的狗仔在等着拍他。等拍完,上了去横店的车,再换成舒服的日常服。他絮叨了好几遍,我不愿意听了,赶紧去换登机牌,把行李托运。老牛嫌托运费多,问我到底带了什么,我掰着手指头跟他细数。除了我俩的日用品,还有休息时用的折叠椅、盖到脚面的长款羽绒服、暖宝宝、各种药、小风扇……老牛说那也不用这么多箱子装啊。“还有二十盒稻香村。”“带这个干嘛!”“给剧组的伴手礼啊。”“这是电压力锅?”“对啊,我怕剧组伙食不好,想着能给他煲点汤,他现在身子多虚啊。”老牛服我了。尽管被他嫌弃,我俩登机时,老牛坐在轮椅上,支着一条石膏腿,像是母亲送孩子上大学,突然情绪激动,热泪盈眶。我招手,“哭个屁啊,好好养伤,我们三个月就凯旋了。”“好好拍戏,回来咱们就牛了!谁都欺负不了咱们了!”这话真煽情,煽得我诗意大发,握紧拳头高呼,“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郝泽宇和周围人一脸尴尬,老牛却感动得睫毛膏都哭晕了。我坐在头等舱时,不由得更爱老牛了,老牛真好,因为断了一条腿,因为不能陪我们去剧组,内疚得很,特意给我俩买了头等舱。在花钱大方这一点上,资深娘炮老牛比大多数爷们都an。我没良心地想,万一老牛两条腿都断了,不,是全身都断了,他应该会包机送我们去横店吧。飞机起飞时,我发现郝泽宇脸色苍白,坐立难安,空姐都担心地问他怎么了。我想到,他奶奶死在飞机上,他是不是有心理阴影啊。我安慰他,“没事,咱们死不了。”“谁怕死啊。”“奶奶去世,只是个意外,跟坐飞机没关系。”我抓住他的手,要给他福子牌体贴。谁知道他不领情,把我手推到一边,指着自己的裆部说:“我不舒服,是因为裤子太紧,卡得好疼。”旁边的一位女乘客貌似认出郝泽宇了,窥视美色,哪想着这位美男说话这么粗俗,她都不忍听了。我连忙制止,“小点声,你用手调整一下呗……”“我里面穿着秋裤呢。”我大惊失色,“明星怎么能穿秋裤!被人发现你穿秋裤,你得退出演艺圈呐!”在我的指导之下,郝泽宇调整了几次坐姿,终于把自己放在了舒服的位置。我正准备睡觉呢,他又跟我说话,承认奶奶去世后,他的确害怕坐飞机。我翻白眼,“哎,还跟我装。早知道这样,咱们就坐高铁过去啊。”“你不是没坐过头等舱嘛,我想让你高兴点。”我叹气,“好在我没说喜欢吃人肉,要不然你还杀人让我尝鲜啊。”“这不用,我割自己的肉就行了,还不用减肥。”大概是吗?他说,剧组停拍一天,得损失几十万呢,他可担不起这责任。郝泽宇坐着轮椅回现场时,剧组的人已经要开始撤了。郝泽宇站起来,单脚跳,说自己还能拍啊。那大肠导演平时不怎么发脾气,这回却暴怒,几乎要揍郝泽宇了,骂了好多粤语脏话。他说你以为你很厉害吗?剧组没你不行吗?你是要把自己演成残废,一辈子只演这部电影吗?现在不好好照顾自己的身体,以后怎么拍戏?那大肠导演几乎是押着他回到了医院。尽管如此,十天后,郝泽宇稍微能下地,还是回去拍戏了,又惹了那大肠导演一顿骂。尔后,拍郝泽宇的戏时,依然会拍很多条。但我明显地感觉到,以前是折磨,现在是磨戏。那大肠导演看郝泽宇的眼神里,已经会露出些许的赞赏。郝泽宇感觉自己赢了。但因为没好好养伤,以后,天一下雨,他膝盖就开始疼。用一个膝盖,换一份尊重,值得吗?郝泽宇说,很值得。〔七〕杀青宴,我觉得那大肠导演疯了,他说要亲自下厨,犒劳大家。推出来一看,是烤乳猪,大家吃得很香。我问导演怎么做的,导演说,我记得跟你说过呀,把猪拿酒泡一夜,然后放进烤箱烤。是,第一次见面,我被导演用酒浇头,他说过这做法,真有这道菜?我还以为他骗我呢。导演操着夹生的国语,问我,福子是艺名吗?我跟他解释,福是满姓。导演可能喝多了,情绪很饱满,他说好巧啊,我太太也是满族的,她祖母还是个格格呢。那大肠导演给我讲他和太太的爱情故事。他说年轻时在厨房帮厨,他太太在那家餐厅吃饭,喝多了,非说菜里有虫子,他就出来理论。他太太理论不过,就把酒浇到他头上,俩人就这么认识了。后来发生很多事,俩人竟然拍拖了,一路走到结婚生子。后来他转行去电影公司上班,竟当了导演。日子过得越来越好,但他太太却去世了。痴情的那大肠导演很遗憾,说没机会报仇了,他也想往他太太身上倒酒。导演又说,第一次见面,我见你,就觉得好像我太太年轻的时候,我当时有点醉,就想,这是不是报仇的机会啊。我觉得这是导演编出的故事,我不信。他掏出钱包,给我看他跟太太的合影。除了胖,我跟他太太长得一点都不像。我感受到香港同胞对我们胖子的恶意,敢情胖子都长一个样吗?那天不光是导演,其他人也晕乎乎的。我这人,喝点酒就变得特别奔放,我大唱《舞女泪》,很风尘地吃在座年轻男士们的豆腐,连男主演都不放过。那大肠导演在那儿拍手。我说导演,我点首情歌,咱俩对唱吧!导演说了好多粤语歌,我都不会唱。最后导演想了想,说:“那我们唱《我的中国心》吧。”我听到后哈哈大笑。从此,我懂得一个道理,绝对不能从一个人的言语,判断他的内心。对比导演唱这首歌的庄重,我显得十分不矜持,把《我的中国心》唱得十分风骚,最后还跟导演十指紧扣。唱到最后,导演跟我表白,继续犯了老毛病,“我来到中国拍戏,最高兴的,就是认识福子小姐。”算了,看在你有一颗中国心的分儿上,我就不偏执地纠正你啦。郝泽宇抱着酒瓶子,笑眯眯地看着我发疯。这一晚上,他也喝了不少酒。他的人气最高了,在场的适龄女青年不少人跟他喝了交杯酒,喝完之后,还手拉手跟郝泽宇说了半天的话。要不是郝泽宇守身如玉,感觉女青年们会集体扒光他。最后,郝泽宇挽着我的手回房间,我对他有点心存不满。今晚杨制片也喝大了,说要潜规则我呢,他破坏了我的好事,我难得有开张的机会。在横店的最后一晚,郝泽宇让我别在沙发上睡了,要我去床上睡。跟郝泽宇共处一床,我感动得泪流满面——好几个月都没有挨着床了。跟床相比,旁边睡个帅哥算什么,我心无旁骛地享受睡床的幸福。我渐渐要睡着了,半梦半醒之间,我听见郝泽宇说:“真不想让这一切结束。”我问,“怎么了?”他说:“也许明天就没那么幸福了。”我笑,笑声很像猪的声音,我说不,“以后,你的每一天都会像今天一样快乐。”“为什么呀?”“因为……因为……”我瞌睡袭来,脑袋不转了,我只记得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因为有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