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别总是无可避免。从烟灰色的早晨到一天中最热的午后,似乎只是一瞬。
唐元站在院子里,看着何梁一一把行李绑好在摩托车后座,又从姑父手中接过一个矿泉水瓶装的汽油,往油箱里补给。
种种动作都预示着,一场漫长的旅程即将开启。
“元元,路上注意安全,饿了就吃点东西,但陌生人给的千万不能吃啊!累了可以在火车上睡会儿,但得注意时间,错过站就糟啦……”
一旁,奶奶絮絮叨叨着。老人虽然生活经验多,却半辈子都生活在封闭的小镇,对儿孙的叮嘱、关怀,总带着点笨拙。
唐元点头,一点也没觉得可笑,脸僵硬到一个表情都做不出来。
忽然,一个棒棒糖出现在了她眼前,伴随着一声稚嫩的“给姐姐。”唐元低头,看到满满对她笑着。圆圆的声音也随之传来,“姐姐,吃糖会开心哦。”
唐元接过放进兜里,“谢谢。”
终于收拾完毕。何梁示意唐元过去,把她抱上后座。他看到了她毫无波澜的脸,没有说话。他也说不出一个字。
两人都坐上车,何梁刚点燃火,一声“等一下”却突然从屋里传来,伴随着脚踏在水泥地上蹦蹦哒哒的声音。
“哥哥,姐姐!你们等等我!”小宇边喊,边冲到唐元跟前。
旁边的姑父立马训了句:“这可不是出去玩!”
小宇听到就委屈上了。见此,奶奶马上用手肘撞了下姑父。
“怎么了?”何梁问。
小宇这才从包里掏出一张纸,递给唐元。唐元接过,发现居然是一幅画。用彩铅填的颜色,轮廓也勾勒得优美,上面有江河、鱼、太阳,以及五个人。
“这是那天钓鱼后我画下来的,是我们大家,还有圆圆满满。”见唐元看得这么认真,小宇脸红了,低着头,跟何梁脸红时的样子相似,“大家都给了姐姐礼物,我没什么可给的,只有…只有画了。”
唐元想了好久,却还是说出了自己最开始想说的,“这是第一次有人送我画。真好看。”
“我还可以画很多给姐姐!”小宇兴奋起来,但紧接着,语速又慢了下来,还偷偷观察着唐元的表情,“如果…你下次还来的话……”
唐元愣住了。
何梁马上接话:“姐姐还有很多事。”
小宇又急了,冲到何梁身旁悄咪咪说了好些话,声音窸窸窣窣的。就在两人耳语时,唐元的声音传来。
“如果…你好好学习,把作业写完,我就来。”
“真的吗?”小宇先是惊讶,又转为痛苦,最后想了几秒,下定决心,“好,我开学就用功读书。哥哥可一定要告诉姐姐,我…我等你们今年暑假再回来。”
“嗯。”唐元应,“一言为定。”
摩托车终于启动。沿着熟悉的路径,穿过石板路、竹林。
“汪汪汪”麻团看到主人走了,一溜烟似的,跟在后面追着。
“它在送你。”何梁告诉唐元。
唐元回头,只见麻团阳光下黑溜溜的眼珠,它耳朵耷拉着,看不出什么情绪,渺小的身影却一路追在后面,喘气声越来越重。
车速越来越快,麻团的身形也越来越小,最后,连声音也听不到了。
唐元终于转过脸,一头扎进何梁后背,抱他更紧了。
无边无际的田野飞速后略,广袤的天空连成一大片洁白,人和车夹在中间,更显细微。
一个多小时后,两人抵达县城。何梁把车停在了火车站附近,又问唐元想不想吃点东西。
唐元摇头,她既没消化完,也没心情吃。
何梁应了声好,一手拿着行李,一手抱住她的肩安抚。他办事周到,有意算上了二人中途可能会浪费的时间,故意买了稍晚出发的火车票。
许久,两人终于上车。何梁先把东西放到车厢顶部的行李架上,放好后,他又主动帮了几位个子矮,无人出力的女士、老人放行李。
唐元就坐着看他,直到他最终坐下,并朝她关切道:“累吗?要不要睡会儿?”
经过了这些天,何梁已经能大胆、主动地向她伸出自己温暖的臂弯。
唐元第一反应居然想拒绝。她真怕,太怕依恋上这个肩膀,以至于今晚孤身一人时,会更难过。
见她久久不动,何梁又坐正了身,依旧微笑着:“那…先看会儿风景。”
窗外,是凌冬的枯木,风吹过,几片暗黄的叶子被卷了下来。
“这个冬天还很长。”唐元看着玻璃窗外,突然说。
“嗯,还没过年。”
开学,还要等这个年关彻底过去。
唐元最终还是靠上了那个诱惑的肩膀。何梁一边抱她,一边拍着她的背。
“待会儿到了梧城大概刚到下午五点,就算是冬天,天亮着,也不算晚。”
“嗯。”
“火车站有直通的地铁,我看了,能到你家。但觉得累的话,打车也可以。跟着指引就能找到出租车招呼站。”
“嗯。”
他每说一句,唐元就很乖地应一声。她的头一直下垂着,刚好能打量到他下身的每个部位。
普通的水洗牛仔裤,裤脚下的白色运动鞋,鞋底很薄,设计仿的某大牌。因为只穿着这一双走着,沾了好多泥,鞋头两边磨损相当严重。
唐元悄悄拿出手机,点进了亚马逊。
旅途结束,列车终于到站。但何梁返回的车马上就要开了。他没法亲自送她出站了。
“我能认路。”唐元从座位上站起,去接何梁手中的行李。
“你回去吧,我走了。”
他一直皱着眉,手上的东西迟迟递不过来。
唐元干脆自己拿了过来,“我下车了。”她声音很平,脸上也没太多表情,却无端让人觉得她已经很可靠了。
何梁看着袋子转眼过渡到她手上,心沉闷得说不出一句话。
“好。”他说。
唐元点头,混着人流下车。何梁透过车窗去看她纤细的身影,走得很慢,没有回头,逐渐被车上涌出的人群掩盖,直至彻底消失。
唐元到家时,天刚黑,还透着点玫瑰色,和她离开时的颜色一模一样。打开门,唐祁山正等着她。
“去哪里了,元元?”这是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温柔又用力,就像是暴怒下憋出来的。
“酒店呗。”唐元换着鞋,漫不经心。
“才查过你的银行卡,不见得钱少了。”
唐元抬眼直视他。
父女间隐隐的火花,不过一来一回的交锋,就将被点燃。
“我是你爸爸。为什么不愿意好好沟通?这些天我一直等着你,上班都没心情。”
“可你也不是没去公司啊。”
“你都穿些什么衣服啊!”唐祁山忽然注意到唐元的穿着,“这些天到底去哪了?”
“是不是非得让我用拿你身份证查行踪!”
“祁山!”舒秀越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她看到唐元身上的超大号黑色棉服,一愣,脸色惊变,“元元才回来,让…让她回房间休息会儿吧。”
唐元仍旧摆出那双黑猫般漠然的眼神,随意掏出兜里的棒棒糖。那是圆圆满满给的。她撕开糖纸,毫不犹豫地含进嘴里,任由那满是香精和色素的劣质糖果充满口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