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那个夏天的前半段,唐元脑中的印象已所剩无几了。六月大大小小的一切,全化为一件事:庭审。即使唐元已年满十八,但由于案件太过隐私,又一下子牵涉太多敏感话题,最终采取的是非公开模式。参与人仅叁位,她、褚品良和唐祁山。事发的那个早晨,褚品良在酒店刚醒来,还在困惑枕边的小侄女去哪儿了时,警察就已经叩响了房门。当时的他,慌得连衣服都没扣完便被带走。随后的拘留、停职、审问也理所应当,接连发生的。而至于唐祁山,在几天后的某个早晨,刚冲好一杯手冲咖啡打算享用时,就接到了电话,被告知叁天后要参加一场庭审。“不好意思,请问您是打错电话了吧?”虽然担心热冲咖啡的风味丧失,他还是耐着性子,尽可能把话说得礼貌。“嗯……”电话里的女士顿了顿,连忙确认手头的电话号码,纸页翻卷的吱吱声从那头传来,“没错的。请问您是唐祁山先生吧?……唐元女士的父亲?”“嗯?”“唐元女士在一周前对褚品良先生进行了起诉。起诉的罪名是-强-奸。”“抱…抱歉,可以重复一遍吗?关于罪名。罪名是……”“-强-奸。”唐祁山的咖啡杯摔在了地上。“啪”的一声,瓷杯碎成好几块。声音惊动了卧房的唐元,她打开门,从楼上往下探头。“元…元元。”没看见任何异样,唐元又打算回房,却听见唐祁山叫她。“刚才法院跟我打电话了。”他说不出那个词,但心里已经相信了,并相信她也清楚,于是道,“是…是真的吗?”“是啊。”唐元已经背过身。现在还是清晨,她还穿着碎花睡裙,打算睡个回笼觉。“怎么…怎么会……”唐祁山说完,才发觉自己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才恍然发现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唐元一个人解决的。他去看她,还是那么亭亭玉立的小姑娘,怎么能相信突然就过渡到了成人化的阶段!“聊…聊聊?”说完,他迈步朝她走去,却感到步伐像灌铅一样沉重,每一步都跌跌撞撞,肩背好像也瞬间佝偻了。但唐元却连等待的机会都不给,径直走回房间,在关上房门前留下一句:“到时候你就清楚了。”终于来到叁天后的庭审。偌大的法庭,除了高台的法官、书记员,其余的空间被划为叁块。左边是唐元,右边是褚品良,二者之间靠后的位置是旁听席上的唐祁山。褚品良穿的还是那天在酒店的那件衬衫,这件还是那晚唐元亲自帮他脱下的,已经皱了,还散发着酸臭味。他的胡子长了一大茬,邋遢地围在嘴唇周边,自青春期发育以来,他还从未允许自己的胡子这么茂密地在外示人。他全程低着头,偶尔想去盯唐元,却被她冷淡的眼神吓到。唐元披着头发,一脸素颜。很随意,像是根本不重视这个场合,也像是过于疲倦,连整理仪表的力气都没有。她今天穿的是那件娃娃领的白色长裙,一副学生气的打扮,稚嫩得和今天罪恶的主题格格不入。见到唐元的装扮,唐祁山本就被拷打了叁天的身心更难堪了。她穿这套,就像是在控诉他。这是她网球赛夺冠时,他抱歉于没能来她的夺冠仪式,补偿给她的礼物。今天,她冷冷地站在这里,像是在同时控诉面前的这两个男人。裙子只是开始,更令唐祁山难堪、不安、痛心的还在后面。痛心是法官一一列出的罪证,是唐元一一的点头确认。痛心是唐元拿出的避孕套,是唐元身上的体液检查结果,是录像带里可以打上马赛克的每一帧。“所以,你在唐元女士十六岁的时候引诱其发生了第一次xg交行为?”“是。”“xg交关系一直从十六岁持续到现在?两年?”“是。”……最后的问题回到褚品良为什么会选择唐元。纵然他辞藻再华丽,但穿破这层外衣,总结下来无非一句话——“她没有妈妈,也没有爸爸。她跟我最亲,她只有我。”唐祁山坐在座位上,泪水第一次这么迅猛地滔滔流下。
人脑惯会自我保护,让伤痛模糊,记忆也逐渐破碎。关于那一天,唐元仅存的最后一点记忆是午饭。审判的时间持续到下午一两点。期间没有时间吃午饭。结束后,唐元和唐祁山一前一后走出法庭。夏天的午后是气温最高的时刻,水泥地被烤得烫脚,阳光强烈到让眼睛一睁开就流泪。两个人都没有打伞,就这样将肌肤暴露在烈日下,身影被照得只剩一个黑点。黑点在地上缓慢移动许久。唐祁山忽然跑到唐元前面,黑皮鞋被照得发油泛亮,“元元,想吃什么?累了吧,爸爸带你去吃饭。”眼前是一家新开的麦当劳。店面是黑色装潢,大门口上方呈红色,红色里面写了一个大大的“”。拉开店门,空调冷风呼呼吹在脸上,一下子就隔绝了外面的热气。父女两人挑了角落一个临窗的位置,相对而坐。“我记得你小时候就喜欢洋快餐。今天想要什么都点,爸爸掏钱。”唐元看着对面的人,双手撑在椅子软垫上,身体隔了桌子好一段距离,也和他隔了好一段距离。她只是随便说了个视线范围内可见的餐厅。她感觉不到饿,也并不知道吃什么。“我们吃这个全家福套餐吧,很多小朋友都喜欢这个。”唐祁山指了指菜单,一边说一边悄悄观察唐元脸色,见她并不反对,他站起来说:“你等着,我去点餐。”唐祁山是没跟上时代发展的中老年人,并不懂可以通过机器或手机点餐。他走向了人工台,这里排了好长的队,几乎都是有些“落后”的老年人。人挤在一起,相互推推搡搡,透出微弱的汗酸味儿。唐元坐在窗角,静静地看着排在最后一排,身形踉跄的唐祁山,心想她迟到了这么久的童年怎么今天才来。唐祁山点完餐,就在一旁站着,等餐做好后又端回桌。唐元拆开汉堡外的纸,唐祁山忽然又折返回去,几分钟之后拿着杯麦旋风回来,并把它递到唐元手中,说:“天这么热,再吃个冰激凌吧。”唐元没有吃,拿勺子去搅里面的冰激凌,搅了一会儿忽然慢慢说:“给我买冰激凌最多的,是褚品良。”唐祁山站立着的身躯僵硬了,又以一种非常机械的姿势坐到座位上。“所有快餐店的冰激凌里,我最喜欢麦当劳家的,因为它家的奶味最浓,我一天都能吃好几个。”她挖了一勺含进嘴里。“我不喜欢麦旋风,因为太甜了。我就喜欢它家的原味甜筒冰激凌,很淳朴,里面的芯是鲜奶做的,外面的甜筒是威化饼干的外壳,脆脆的,香香的。”“而这些,褚品良都知道。所以他从来只给我买那一款冰激凌。”明明麦旋风甜得牙疼,唐元含在嘴里却像是感觉不到味道。她觉得舌头很冰,冰激凌化成浆,混着唾液吞进喉咙。好苦涩。“别说了…元元…对不起……”唐祁山已经泣不成声了。唐元也忍不住,泪水顺着脸颊滑下,还有一些流到了唇角。鼻子出气困难,口腔又苦又酸。她麻木地搅动着冰激凌,偶尔舀一点化完的甜水放进嘴里。唐祁山继续哭。他知道,当唐元瞒着他这件事两年多,并最后独自解决时,他看到了她在挥手远去。他的地位已经失去,他注定要失去她。唐元递了张纸巾过来,“你没必要这样,也不是说我们以后不能一起吃饭了。我也很平和了,几乎快忘了过去发生的事。你看,我现在吃汉堡时,还在想今天里面夹的生菜是不是老了。”他接过纸,揩了揩眼睛,“喜欢的话,爸爸明天还带你来。”唐元吃完汉堡,又去拿薯条盒。唐祁山帮她撕开一旁的番茄酱,淋在薯条上。“想去北欧生活吗?”他又问。唐祁山像是沉思了许久,才终于下定决心,“我刚才想了想,决定再拓展一个业务到北欧。我把工作调到那里,你也申一个那边的学校吧。那儿空气好,设施完善,住的也舒服。等你放假的时候,我们就去环欧洲游,去滑雪,去看极光。就我们父女俩,其他人谁也不来,元元你说好不好?”“你在国内的生意不是挺好的了吗。上次,华士最后不也还是投资了吗?”听到这个,唐祁山心头更不是滋味,“是爸爸错了,我不该强迫你去……”唐元打断他,声音干脆利落,“你不用做出这些变动。”她明白,他是想用下半生弥补她。但她要怎么接受?怎么接受和相互冷落了十几年的父亲又被绑定在一起。“那个地方太冷了、太冷了。”唐元摇头,苦笑,“我的身体对寒冷过敏。在那里,它会冻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