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短短的一瞬,却让宋磬声脑海里走马灯似的闪过了漫长的数年。
他从十二岁那年收到的木雕,回忆到十八岁生日为他们而死,又想起在他坟前守了半年的姚湛空。
姚湛空是第二个不再来他坟前的人。
他走的那日甚至专门向他告了别。
那日的姚湛空精神得不像在坟前熬了半年的人,他那般狼狈,胡子拉碴,形容憔悴,可一双眼却亮得惊人。
他扫开墓碑前散落一地的酒瓶,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一改往日疯癫,正儿八经地朝着他的碑鞠了一躬。
宋磬声的魂体当时正停在那里,猝不及防之下结结实实地受了这一礼,他一时怔住,又听姚湛空一改往日颓靡,无比清醒地向他告了别。
他说:“声声,永别了。”
一句永别便当真是永别。
八年时光,一眼不得见。
回忆之轮碾过八年孤独与苦恨,如今的宋磬声竟也能短暂地忽视一切,笑着与他握手。
虚虚一握,一触即分。
宋磬声平静而温柔,“多谢先生好意。”
宋磬声的坟址固然是个精挑细选的好地方,可再美的风景看了九年也该厌了。
新出坟的他看什么都觉得新鲜,未及留神,他竟坐在后排看着窗外风景发了许久的呆。
姚湛空竟也什么都没问,自顾自地开着车,活像车上没他这个人。
道路两旁生长着茂盛的大树,被洁净的车窗框成了一幅流动的绿画,“嗖”的一声,低调奢华的黑金色跑车衝出了小路,宋磬声眼前随之大亮。
暴雨洗过的晴空亮得惊人,他下意识抬手遮光。
再看去,才发现已经驶出了绵延群山,眼前是一片辽阔无垠的田野,惊起的飞鸟掠风而飞,目之所及的一切都是轻盈而自由的。
他遮光的动作在后视镜闪过,姚湛空随意看了眼,随手按下了前窗玻璃的控制器。
前窗玻璃逐渐变色,光线再照入车里便柔和多了,姚湛空低沉的声音略带磁性,十分悦耳,他问:“好点了?”
宋磬声柔和道:“好多了,谢谢您。”
“客气了。”生疏地客套过后,姚湛空终于问起宋磬声的信息:“怎么称呼?”
宋磬声的视线一直透过后视镜注视着姚湛空,平和的眸光甚至给人温柔的错觉,他道:“我姓宋,宋念生。”
握着方向盘的手指不受控制地颤了一瞬,可姚湛空仍是那副漫不经心地姿态。
“哦?”他抬眼看向后视镜,问:“哪个sheng?”
宋磬声道:“生命的生。”
姚湛空的视线终于舍得落在他脸上了,但隻一眼便又移开,“念生……”
简单两个字自他唇齿念出,明明语气平静,宋磬声却莫名听出了嘲弄,但他没有慌张,反而因常人觉不出的这点讽意而感到安心。
系统丝毫看不出姚湛空上套的可能,它忍不住在宋磬声意识里小声嘀咕:“我们是不是搞砸了?”
没有。
姚湛空只是懒得接招。
他把这场偶遇当成了低智游戏。
一个半裸的,和他曾经的向导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出现在了他必经的路上。一看就是提前预备给他的一盘菜。
他甚至懒得问“宋念生”从哪来又要往哪去,隻问了他名字方便称呼。
不管这“菜”究竟是讨好他的甜品,还是掺了毒的诱饵,他让宋磬声上车的那一瞬间,就意味着他收下了这份“礼物”。
一切都在宋磬声的意料中。
他为此感到放松。
裴野鹤的陌生加深了宋磬声对任务的恐惧,这也让姚湛空带给他的这点熟悉感显得尤为可贵。
他终于在苏醒后的一片空茫里,找到了令他安心的落脚点,哪怕只是一点容身之所,也足以让他浮萍般的重生落地扎根。
宋磬声轻轻呼出一口气,心情稍稍好了些。
车辆驶出旷野,沿途路过无数人烟,又登上了半山腰的山路。
山路如此蜿蜒,一不留神就会将车甩下山崖,可姚湛空非但不减速,还踩下油门,整辆车如离弦之箭般刺入稀薄的山雾。
窗外风景如疾风掠过,车内良好的密封也掩不住呼啸的风声,宋磬声瞬间脸色惨白,额上渗出冷汗。
他的四肢变得僵硬,眼前开始发黑。
回忆和现实交织,耳边呼啸的风声将他拽入十八岁的长夜。
他被掳上直升机,腰间仅系了一条绳,他们将他推下去的时候甚至还在笑。重力让他迅速下坠,腰上的绳子却又将他猛地拽悬至离地三千米的高空。
他所有的感官都已失灵,唯一的知觉就是耳边狂啸的风声和腰背处断裂般的疼痛。
他被拉起,又被推下。
反反覆复,生不如死。
在意识沉沉几欲晕厥时,他听那些人问,“他们人呢?”
他吃力地呼吸着,十八年的养尊处优让这副身体变得像花一样脆弱,可他顶着那样的剧痛,却哑声顶嘴道:“死也不说。”
“吱——”
伴随刺耳的刹车声,宋磬声差点从后座飞出挡风玻璃,他整个身体都已经被甩了出去,好在安全带将他扯回了原位。
巨大的拉力施加在他新生的躯体上,宋磬声疼得皱起了眉,觉得自己五脏六腑都好似移了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