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声音很低,大厅又太过空旷,空灵的琴音在厅内回荡,就连在他身侧的宋磬声都没听清他的话。

他隻觉得身侧的姚湛空一直言笑晏晏,可他二叔却像见了鬼一样脸色惨白。

再呆下去也没什么意思,姚湛空再次握住宋汉章的手,宋老下意识想抽,却敌不过姚湛空的三分力气,只能一脸惶惶地任他握住。

“宋老的面子我还是要给的,可行程排得紧,”他抬手看了看价值连城的腕表,佯装抱歉道:“不巧,半个小时后是市长幼子的百日宴,实在马虎不得,先走一步,改日再聚。”

他往厅外走,众人便呼啦啦涌上来相送,一厅的人瞬间空了七七八八。

偶有几个留下的也面带犹豫,望向大厅里的宋老,又回转视线看向离开的姚湛空,即不敢拂了宋老的面子,也不敢得罪姚湛空。

还是姚湛空大手一挥,一句“不必相送”解了他们进退两难的困境。

宋磬声专心扮演着花瓶,跟随姚湛空出了宴会厅,上了车。

只是这一路却越开却僻静,委实不像赶赴下个场子的路,过去了一个多小时,他们依然在路上。

远远的,宋磬声终于看见了目的地的标识。

原来是靶场。

“砰砰砰砰砰!”

连续五声枪响,炸得宋磬声下意识捂住了耳朵,而持枪站立的姚湛空却丝毫没有受到影响。

稍一停歇,又是炸耳的五声枪响。

十发子弹一次统计,靶场的工作人员一路小跑,取下靶纸一脸谄媚地向姚湛空道喜,“神了!十枪命中,可只有靶心有个洞。”

意思是连续十枪击中了同一个地方。

姚湛空的脸隐在夜色里,沉沉郁郁看不清表情,工作人员一无所觉,还在夸张地献媚,“我要是有幸得到这张靶纸,我一定给他放相框裱起来,逢人就炫耀是我们这里出的成绩,我……”

“这里不需要你了。”姚湛空的态度尚算温和,但居高临下的俯视里,透着一股森然的冷意。

小哥下意识噤声,随后讪讪地点了点头,溜着墙边走了。

人还未彻底离开,姚湛空再次端枪射击,“砰”地一声响,走了十几米远的小哥差点吓得跳起来。

宋磬声估摸着他大概还需要一段时间,遂拆了件全新的隔音耳罩,戴在了耳朵上。

耳罩一戴,枪声就远了。

姚湛空身上乌云般积压着的沉郁在寂静里更加明显。

宋磬声不知道他在生什么气,隻觉得他好像越来越难懂了,和小时候的样子差了十万八千里。

系统无意偷听,只是宋磬声既在心里默念出来了,想必也不忌讳是否被它听见,再加上好奇作祟,系统忍不住问:“宋先生,姚湛空小时候是什么样子?”

宋磬声其实不大记不得了。

小时候的姚湛空、少年时期的姚湛空,都已经被九年里的疯癫给衝淡了。

他唯一能清晰忆起的,是很多年前,被迫变成兽型的姚湛空。

那是隻濒死的狐狸。

一隻丑了吧唧的小黑狐狸。

“巴掌大,还斑秃,一身枯黑的杂毛,瘦成了皮包骨,全身看得过去的只有那双眼睛。”

金色的,圆溜溜的,噙着水雾,可怜又倔强地望着他。

他时一心软,就把兽型的姚湛空塞进怀里偷偷带回了卧室,避开所有人的耳目,用自己新生的、孱弱的向导之力,修补着它濒临碎裂的兽纹。

一开始,他是打算将姚湛空藏到衣柜里的,可被霸凌过的小狐狸似是受了什么刺激,光线一暗就开始“吱吱”乱叫。

他没办法,只能将它放到另一隻枕头上。

小狐狸死要面子,修补兽纹的时候痛到极致也不吭声,隻用力抓挠着地面,指甲都断了好几根,可他还是死撑着,甚至把渗血的爪爪藏在了瘦弱的肚皮底下。

他那时,多心疼它啊。

一看到它有气无力趴在地上的样子,他就忍不住掉眼泪。

小狐狸听见了他的呜咽,挪了挪虚弱的身体,侧头轻轻舔了下他为它梳毛的手指。

粉色的小舌头还很嫩,略带一点温度和潮湿,轻轻刮过他的指腹,像触碰到了果冻。

它不要他难过。

为了自己难过也不行。

所以后来的小狐狸,再痛也不会表现出来,它只会用粉嫩嫩的小舌头舔舔他,告诉他自己很好。

但是时光是最残忍的刽子手。

它能撕碎永恆,也能碾碎执念,它总是把最好的都摆在你面前,然后让你亲眼看着它衰亡。

宋磬声并不会因为回忆而动容。

因为他记忆里的小狐狸和眼前的人差距实在太大,大到他根本没法将两个人联系在一起。

他眼前的男人一身剪裁高级的西服,逆天的长腿包裹在西装裤下,右手持枪,左掌托举,平举的双臂微微拉高了衣服,露出劲瘦而有型的腰线。

他有着男人女人都想犯罪的身体,可在宋磬声眼里,这样的风姿却远及不上小狐狸那一身嶙峋的瘦骨。

记忆和现实在这一刻彻底分裂,他的世界被划开沟壑。小狐狸是小狐狸,姚湛空是姚湛空,他已经彻底将两人分开。

他和小狐狸一起死在了十八岁那年。

现在活着的,是欠他一条命的姚湛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