摸尾
赵可姿死后,赵江眠身体状况每况愈下。他病倒在榻中奄奄一息,却还是强撑着身子摆出宴席向松晏等人道谢。
他特意去厨房吩咐下人备好佳肴,回身往屋里走时瞧见门口的秦期,不免一愣,随后微笑道:“你来了。”
秦期将怀里抱着的狐裘披到他身上。沉默须臾,终还是问:“你当真要如此吗?”
赵江眠眸光微暗。他微仰起头,看着院子里那棵枝繁叶茂的大树:“你曾经在这树下说,你会永远都站在我这一边。”
“阿眠……”秦期抬手,想碰他的肩膀却被他避开。
“我有些乏了,”赵江眠盯着自己的脚尖,“你若是没什么事,便先回去吧。”
秦期不禁叹气,转身离开时脚步微顿,朝着赵江眠微微偏头:“以前说的话,如今依旧作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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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江眠设宴以表感激一事,步重本欲推脱,劝说着松晏拿了灵玉就快些离开此地。奈何松晏可怜他,愣是要等他逝世才肯拿灵玉离开。为此,两人吵得不可开交,最终不欢而散。
吵完后步重实在气不过,便自行离开。
松晏找不着他人,于是自顾自地喝酒。白皙的脸上晕出两抹酡红,眼神也有些飘忽。
但云沉来时,他仍旧能与云沉交流自如,不像是醉了。
“小公子,等找到温世昌,将他绳之以法,你便要赶回京城给李将军祝寿吗?”
“嗯,”松晏小鸡啄米似的点头,“爹爹寿辰将近,请帖递到了我这儿,我无论如何也该回去看一看。”
云沉笑眯眯的:“小公子所言极是。”
松晏又倒了杯酒,遥遥地朝着坐在对面的沈万霄举杯。他仰头将酒水一饮而尽,挑衅似的朝沈万霄挑眉。
可沈万霄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他忽然觉得无趣,搁下酒杯杵着脑袋问云沉道:“你呢?白玉城百姓拜的鬼仙,一时半会儿难以信奉你这山神,你还要回姻缘山那破庙里住么?”
云沉浅浅一笑:“我既然是山神,就该守着这一方百姓。他们信与不信,我都在这儿,只不过没有香火供奉,修为要比其他山神弱些,人也更穷些罢了。”
“哥哥,”若风在这时端着酒杯寻来,刚巧听到他说的话,眉头微蹙,“他们不拜正神,利欲熏心,你又何必相护?不如与我东去,天大地大,逍遥自在。”
松晏一愣:“你要去东边?”
“兴许去兴许不去,总归是要跟着哥哥的。”若风在云沉身边落座,将手里的酒递给他,“白堕春醪,人间极其有名的酒,尝尝看。”
云沉接过酒放至鼻前细嗅,酒香扑鼻,确实是白堕春醪。他纳闷道:“如今这酒可不好找,你从哪儿寻来的?”
“赵公子给的。”若风给他添上一杯,倾身给松晏也倒上一杯,“小公子,你也尝尝。”
松晏笑吟吟地接过犀角杯,神识混沌不清却仍不忘道谢,随后低头琢磨起手里的酒来。
白堕春醪色如冰清,蜜香清雅,叫他忍不住仰头吞了一大口,顿时便如饮下一团沸火,烫得他喉咙微颤,周身经脉里腾起阵阵热意,蒸得他醺醺然不识东南西北。
“他都快醉了,怎么还喂他酒?”
“没事的,哥哥,一杯酒而已,惹不出什么事。再说了,殿下也在此处,有他看着,小公子不会有事的。”
迷糊中,松晏似乎听见云沉与若风争执几句,但迟来的浓重酒意让他无从思考,只是捧着犀牛杯傻乎乎地冲两人笑。
见状,云沉只好无奈地摇头。一口气叹了一半,转头见沈万霄朝着这边走来,便摸摸鼻子让开路:“殿下,小公子吃了些酒,看起来似乎不太清醒。”
沈万霄在松晏面前站定,这笨狐狸双眼失焦,偏偏要抬头呆呆地望过来,头顶两只狐狸耳朵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将一旁端茶送水的家丁吓得吱哇乱叫:“妖、妖唔!”
沈万霄手指微动,及时封住他的嘴,这才免去一场恐慌。
“殿下,”云沉见沈万霄定定地望着松晏,便识趣地找了借口溜走,“赵公子卧病在床,小仙与若风且去看他一看。”
沈万霄颔首,两人便架着那家丁离开。
宴席之上觥筹交错,灯火辉煌,欢声笑语,沈万霄眼中却只映出面前抬着头鼓着腮帮子的小狐妖。
沈万霄迟迟未语。
松晏一直仰着头,脖子难免发酸,于是本能地伸手揉揉脖子,缓缓低下头。他的发上插着一支玉簪,簪子质地温润,偏生缠着一丝血气。
罗刹簪?
沈万霄眼神微暗,伸手要摘下那支簪子。
“唔,”松晏捂着耳朵往后一倒,避开他的手,嘟囔起来,“别碰我耳朵。”
怕他摔着,沈万霄没再伸手。他弯下腰用指弯轻碰松晏绯红的脸颊,触感滚烫如涨水,浇在空荡荡的肋骨下,略有痛感。
“松晏!”步重吃喝尽兴,提着路边随手摘的草来寻松晏,见到沈万霄时本就阴沉的脸色更加难看,没好气道,“你不去找赵江眠,杵在这儿做什么?”
沈万霄看向他,眼中清明,无半分情绪。
步重并不指望他能回答,低头见松晏捂着耳朵迷迷瞪瞪地看向自己,顿时皱起眉,伸脚往他小腿肚上轻轻一踢:“今晚偷喝了多少?也不怕师父他老人家知道来揍你。”
许是“师父”二字触动了松晏神经,他呆怔片刻,忽然躲到沈万霄身后,小声道:“我不怕师父。”
“……醉成这样,还能好好站着,也算有些本事。”步重难免嫌弃。
他知道松晏胆子大的没边,虽然身子骨不太好,成日靠法器续命,但小小年纪就敢在骆山称大王,仗着师父的名气上蹿下跳胡作非为,丝毫不怕那些一口就能将他吞了的大妖怪。若真要说怕,也只怕滑溜溜的蛇,以及板着脸训人的师父。
没成想,师父这才登仙没多久,松晏就揭房上瓦了,一点儿不把他这个“师兄”放在眼里。
步重越想越气,伸手便要将松晏从沈万霄身后拉出来,但不料他竟死活扒着沈万霄不松手,不禁怒道:“松晏!你要点脸!”
“我不跟你走。”松晏贴着沈万霄的肩背摇头,两只手紧紧抓在他腰上,手背上的青筋都挣起来,腕骨上那串碧绿珠子更是将那一片雪白的肌肤磨得发红。
“松晏!”步重拖不出他,气得头发直竖,几近咆哮,“你他娘的,这都谁教你的?遇到点事儿就躲人家身后,你是乌龟吗!?”
松晏抖了一下,咬着唇不说话,将脸贴上沈万霄后背磨蹭着。
沈万霄浑身一僵,默许他的动作。
见状,步重狠狠一甩袖,将手里编好的草环扔到地上,然后退身离去:“你简直是无可救药!”
天边金光乍破,金翅鸟翱翔于空,长啼一声,匿于云中。
众人纷纷仰首以望,那道金芒却转瞬即逝,叫他们以为是看花了眼。
沈万霄伸手接住一支尾羽,眼前几行小字缓缓浮现:天神观御,一朝情动,生妄念贪欲,罚入人间,永世不入轮回。
情动么?
沈万霄握着那支尾羽一动不动。
原是犯了情戒,被罚下界。
可他修无情道千年万年,早已无心,无情魂,而今肋骨下原本应该长有心脏的地方空空如也,何来情动?何来痴嗔爱恨?
不过看步重这般担忧,想来是真心实意地对松晏好。这样也好,他不在时,还有人能保护这只傻狐狸。
沈万霄垂眸,目光落在松晏身上,心想:如今他自在、逍遥,千年前的事既已相忘,便无需再提,自讨烦扰。
似是察觉到他的目光,松晏迷迷糊糊地抬头,歪歪扭扭地站直身子,盯着沈万霄看了半晌,张口说话。
他的声音实在是小,沈万霄想得出神,没留意听,便将他扶正了,问:“说的什么?”
松晏嘀嘀咕咕重复好几遍,沈万霄才终于听清,不由失笑:“嗯,不是乌龟,是狐狸。”
“我真的不是乌龟。”仿佛怕他不相信,松晏来来回回念叨好几回。
沈万霄认真地看着他:“嗯,我知道。”
“你知道就好。”松晏这才消停一会儿,但不出两分钟,又嘟囔起来,还抱着尾巴眼巴巴地凑到沈万霄面前,悄声说,“我真的是狐狸,不信你看,我还有大尾巴!”
沈万霄:
见他没什么反应,松晏低着头抱着尾巴站了好一会儿,看上去隐隐有些难过。
沈万霄微怔。他刚要开口,松晏忽然蹭过来,闭着眼将尾巴塞到他手里,语气颤颤,十分羞怯:“我真的有尾巴,你、你要是不信,那我给你、给你”
他实在不好意思说出“摸摸”二字,狐狸的尾巴和耳朵都是极其敏感的,一般不会让人碰。
沈万霄握着他的尾巴,仔细感受着掌心的柔软,眼里亦是一片柔软,明知故问:“给我什么?”
松晏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话来。他的尾巴被人攥在掌心里,虽然那人没什么逾矩的动作,但掌心里温热的体温已经足够让他忍不住发抖,几乎要掉眼泪:“给、给你”
见人要被欺负得哭了,沈万霄大发慈悲地松开手,扣住他的肩将人按回座里,捏诀将那两只毛茸茸的狐狸耳朵和那条蓬松的大尾巴收回去,认真道:“松晏不是乌龟,是小狐狸。”
松晏醉醺醺的,也跟着重复:“松晏不是小乌龟,是狐狸。”
“嗯。”
这么傻,以后不知道便宜了谁……
沈万霄遽然沉下脸色,起身离开,将那只醉得不省人事的狐狸抛在身后。
松晏茫然地望着他的背影,隐约察觉出这个人不高兴,但脑中一片昏沉,叫他难以思考,不一会儿便伏在桌上咂咂嘴闭上眼,手肘撞落了桌角那只犀牛杯。
这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及时接住杯子。杯中剩下的半杯白堕春醪摇摇晃晃溅出几滴,落在深绿衣袖上晕成了一团绿云。
沈万霄将犀牛杯搁下,扶着松晏起身:“天凉,回去再睡。”
不看
夜渐渐深了。松晏刚睡下不久便被渴醒,迷迷糊糊地爬起来找水喝。
屋子里点着一盏灯。想是怕他夜里醒来黑漆漆的看不清路把自己摔了,故特意留了一支烛火,不算太亮,也不算太暗,刚好能视物。
他摸到水杯,一口气饮下许多,才稍稍缓解些渴意,后知后觉地感到头痛,支离破碎的记忆在脑海里纵横,看不真切,听不清楚,只隐约记得步重很生气地离开,后来的事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
想不起来,他便也懒得再琢磨,总归知道自己不会借酒发疯,顶多是反应迟钝些,惹不出什么大事。
外头的月色皎洁明亮,星子如碎银,铺在天上迷乱人眼。
松晏头痛欲裂,毫无睡意,便赤着脚披衣推开门,想去院子里走一走,顺便再看看有没有什么吃的。方才席上光顾着吃酒,饱腹的东西反而没吃多少。
但他尚未走出几步,院中便喧哗起来,有人张皇大叫:“鬼!有鬼!”
他循声望去,只见院子里树影之下乌泱泱一片竟全是人头!
松晏愣了一瞬,紧接着再不敢耽搁,拔腿便朝着院中奔去。走进院子时头顶交错的枝桠刮落发上的玉簪子,满头白发霎时散开,如大雪覆肩。
“这是怎么回事?”他拦住一个被吓得两股颤颤的家仆。
家仆脸色苍白,满头虚汗,俨然受到巨大的惊吓:“鬼、鬼,他们报仇来了!”
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