止戈
幽冥界地处阴阳两隔之境,往上为繁华热闹的人间,往下则是阴寒寂寥的死界,即众人皆知的阴曹地府。传闻之中,幽冥界是魔族的居处。
千年前神魔一战,神族与魔族两败俱伤,神族在天道庇佑下得以在九重天休养生息,而魔族不受天道青睐,妖与人亦不愿与之为伍,他们便只好躲进幽冥界,蛰伏在这片虚无的黑暗之中,等待着魔骨重现于世。
耘峥踢开脚边碍事的酒罐子,三两步跳上祭坛:“奇怪,姬如他一个凡人,照理说应当是打不开幽冥界的入口啊。”
松晏也觉得奇怪,环视四周,却无异样。
这地方除却简陋了些,其他地方与古书上所说的祭坛别无二致——屋子正中相比于四周要高出一截,不难看出是一个刻意打造的圆台。台子上密密麻麻刻满了不知名的符文,花纹凹凸不平,凹槽之中尚有未干涸的鲜血。圆台周围,堆满了装着人骨的瓦罐,罐子之上几条脏兮兮的破布悬在屋顶之上,无风自动,交织成惨白、猩红的图景。
满室弥漫的黑气之中邪灵鬼魅或哭或笑,虎视眈眈地盯着松晏,但又碍于他身边的两位天神,不敢贸然上前。
“这不是人血,”松晏蹲下身,双指沾起些凹槽之中艳红的血,放到鼻前细细嗅了嗅,“是妖血。”
闻言,耘峥也皱着眉轻碰那些血:“确实是妖血,人血没有这么重的腥气。”
松晏在衣裳上蹭干净手上的血,低下头琢磨起那些繁杂的花纹图样:“一般来说,如果要祭祀蛇王,那这祭坛上刻的图文应该是蛇族的文字,但这些”
并不是蛇族的文字,也不是蛇首人身的蛇王图式。
他正出神地想着,遽然,脚下长出无数蓝色的花朵。
耘峥脸色骤变:“停云花。”
松晏回神一愣。
停云花是幻术之一,能让时间停滞不前。因其有违天理,所以早在百年前便被列为禁术,如今世上会这幻术的人并不多。
松晏来不及细想,一道紫光骤然劈开摇摇欲坠的茅草房。
“嘶”他躲闪不及,胳膊被紫气划开,鲜血霎时四溅。
沈万霄一把将他拽到身边,抬脚踹开刹那间砸下的屋顶,脸色阴沉。
耘峥侧身避开坍塌的茅草顶,也变了脸色,袖中彩绸挥舞而出,同一把紫气萦绕的三叉戟打在一处,震开的气浪直将人逼退数十步远。
松晏捂住胳膊,温热的鲜血渗出指缝,滴落在脏污狼藉的地板上。他仰起头,见来人着一袭朴素的白衣,墨发高绾,面容俊秀,若非手中握着号称天下第一戟的破日,只怕会叫人以为是上京赶考的书生。
看清来人后,耘峥垮起脸,偷偷打量沈万霄。后者却似是不认识眼前的人一般,甚至连一个眼神都懒得分给他。
“五哥,”止戈收起三叉戟,“父王派人到人间找你,但一直没找到。原来你是和大哥一起跑到无妄界中来了。”
松晏神情微滞,轻轻扯了下沈万霄衣袖,悄声问:“这又是你哪位弟弟?”
沈万霄斜乜止戈一眼。
松晏硬是从他的神情中琢磨出一丝不情愿来,而后听见他冷冷道:“第七子止戈。”
止戈松晏恍然大悟,难怪沈万霄连多看他一眼都不愿意。
天帝第七子止戈生性狡猾,善妒,但九个儿子中天帝偏爱的除了观御便是他,只因为他娘亲是海神之女,八荒九州公认的美人,更是天帝的心上人。
世人皆知,嫡子观御与第七子止戈不合。在九重天时,沈万霄曾多次与止戈大打出手。
而这两人打起来时大有不将对方弄死誓不罢休的架势,吓得一众神仙纷纷躲回居处,想尽法子不去天宫,连上天朝见都不敢。
耘峥显是也不喜欢这个弟弟,他懒得迂回,张口便问:“你不在九重天待着,来这儿做什么?”
止戈脸上挂着轻浅的笑,眼中却冷冰冰的,一丝感情也无:“父王听说大哥在弑春崖下受了伤,便差我来看看。”
“噢,那现在你也看到了,大哥一切都好,”耘峥点着头,语气不善,“你可以回去了。”
“是吗?”止戈看向松晏,那目光好比尖锐的刀子,轻易将人刺穿。
松晏不甘示弱地瞪回去,沈万霄却伸手捂住他的眼睛,轻声说:“别看止戈眼睛。”
“唉,我说你这小子,干吗呢?”耘峥大步上前,毫不客气地指着止戈鼻子指责道,“对一个没法术的人使看魂术,你怎么越来越不要脸了?”
止戈不怒反笑,眸色在刹那间改变,墨色褪去,只剩下骇人的白。
他抬脚如乘风,眨眼间已至三人身前,笑道:“大哥,五哥,我还真是好奇,这人究竟是什么来头,竟值得你们这般相护?”
沈万霄稍向前些,挡在松晏身前。
耘峥见了,微微挑眉,扭头便收起脸上漫不经心的笑,提高嗓门朝着止戈喊道:“关你屁事!”
松晏哑然。心说这兄弟几个不相敬如宾便也罢了,竟是一见面就要吵要打看来天帝虽然能治三界,却治不了家。
“五哥,别这么生气,当心气坏了身子。”止戈依旧浅浅的笑着,只是笑意莫名有些渗人。
耘峥扶额。平日里他与止戈相交甚少,顶多是路上会碰见几次,没想到这人竟这么难缠,跟个笑面虎似的,笑里藏刀。偏偏还像是听不懂旁人的斥责,无论你说什么他都笑眯眯的,难免让人觉得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不得劲,反而更让自己生气,占不到什么便宜。
沈万霄冷眼注视着止戈,问道:“天帝想要如何?”
松晏茫然地抬头,不解话题怎么扯到了天帝身上。他转头一看,耘峥亦是满脸写着“不解”。
止戈话未挑明,只道:“父王想做什么,大哥你最清楚不过。我今日来,只不过是给你提个醒,切勿再让父王失望。”
他一边说着,一边退身往后,身影渐渐消失于云雾之中:“魔骨在幽冥界,你若是不想这三界受难,最好照父王说的去做。”
满地蓝色的停云花开始枯萎凋零,凝滞的时间随着止戈的离去开始流动。
“来人!快来人!”茅草房的崩塌引来皇宫中的人。
耘峥连啧两声,身手敏捷地跳上房梁:“走!”
贸然在无妄界中施法,稍有不慎便会改变既定的轨迹,现实与此界相悖之下,黑白颠倒,于三界之中任何一人都是劫难。
沈万霄攥住松晏胳膊,正欲随耘峥一道离开,松晏忽然皱紧眉倒抽一口凉气——祭坛之上,竟已长满了血红的刺藤!
刺藤紧紧缠绕住松晏双脚,尖利的倒刺深深扎进血肉,眨眼间长靴便已被血染透。
沈万霄动作一顿,承妄剑于手中显形,斩向血藤,却无济于事,反而刺激得藤蔓更加用力缠住松晏。
“鬼枝!?”耘峥骇然,折身正欲下去帮忙,一支羽箭先射在了他的脚下。
宫中匆匆赶来的人茅草屋围了个水泄不通。耘峥不好施法,便只好不断躲避着如雨水一般倾注而下的长箭,扭头喊道:“哥,快走!”
“松晏,忍一忍。”沈万霄死死攥住松晏胳膊,声音有些发抖,焦急地挥砍着鬼枝。
可鬼枝并不是三界之中的东西,即使是能弑神的承妄剑,也不能将它斩断。
情急之下,沈万霄掌心凝起烈火,但烈火尚未来得及烧上鬼枝,耘峥便一扑而下按住他的胳膊,语速飞快:“业火烧世间一切污浊,连无妄界都会因此崩塌,无妄界一塌,人间便也完了!哥,此事万万不可!”
沈万霄定定地望向松晏,向来不见情绪的眸子里映出遍体鳞伤的人,竟生出悲痛之意。
鬼枝疯长,几乎将松晏淹没。他的血如同细碎的红雪,溅上沈万霄衣裳。
松晏在他的眼神中微微怔住,死死咬住唇,将呼痛的声音咽回去。眼看着血藤顺着他鲜血淋漓的手即将缠上沈万霄胳膊,他毫不迟疑地反手推开沈万霄的手,眼圈已然通红:“不行,斩不断的,你们快走。”
“松晏——”
鬼枝遮去眼前最后一丝光亮,松晏听见沈万霄声嘶力竭地呼喊。他本想回应一声,但细细密密的疼挑断他的神经,让他昏昏沉沉地陷入黑暗之中。
遥遥地,有一道声音在耳边响起:“别睡,涟绛,求你了,别睡”
“哥!”沈万霄捂住心口轰然倒下,耘峥急忙扶住他,摸到满手的血,顿时惊骇不已:“哥!?”
血红的裂纹爬上沈万霄脖颈。见状,耘峥身子一僵,呆呆望着那些裂纹以极快地速度爬上他的脸颊,开成狰狞可怖的红莲。
“相思骨”耘峥慌乱无章,满眼错愕,“相思骨,怎么会有相思骨?怎么会是相思骨!?不、不可能,不可能父王不可能这么狠心,不可能”
应空青乘着歩撵匆匆赶来,瞧见耘峥时目光一顿,抬手制止众人放箭的动作,自言自语道:“单舟横他怎么在这儿?”
耳边有空灵幽远的声音响起:“他是天道指定的天子,今日你不杀他,来日他必杀你。”
应空青眸光一冷,她微抬起头,耳边的声音接着道:“那和他一起的人,就是来日杀付绮之人。应空青,去吧,杀了他们,杀了他们便再无人能伤付绮。”
幽冥
别睡,涟绛。
别睡。
别。
脑海中盘亘着乞哀告怜的声音,一声接着一声,尾音拖出微弱的哭腔,听上去可怜极了。
墨玉榻上,松晏双眼紧闭,或许是梦中发生的一切令人不快,他的眉头紧拧在一起。他的脸色苍白,全身上下大大小小的伤口如同鱼鳞遍布,鳞片之下透着血红。鬼枝蛮横,将他伤得体无完肤,连眼角眉梢都有倒刺造成的破口。
墨玉榻前,一个年轻的男子以极其慵懒地姿势坐在虎皮地毯上。他手里提着一串紫莹莹的葡萄,微微歪着头,半张生的阴柔的脸袒露于众人眼前,另外半张脸藏在鸦黑的长发之下,让人难以看清。
幽冥界无风,凝滞的空气无比潮湿阴冷。唯独镜中花,四处燃着乌木沉香,热烘烘的气息将这一方天地都烧的滚烫。
镜中花,水中月——这两座宫殿是幽冥界仅有的楼宇,高耸入云。若是顺着云梯一路往上,伸手便可触碰满天漂浮着的细碎星子,或者自人间奔涌而来的海浪。
冷清多年的镜中花忽然变得热闹非凡,原因无他,只因天上掉了个人下来。
天上掉人这种事在幽冥界其实早已说怪不怪,毕竟幽冥界之上便是人间。两个世界之间有无数个裂隙,自然就有无数个倒霉鬼一脚踩空掉下来,成为一众魔族子弟饱腹的午餐。
但今日掉下来的两个人着实奇怪。一个年纪不大,是个乳臭未干的臭小子,但身上紫气萦绕,捡到他的几个魔族面面相觑,谁也不晓得他是人是神,便也就不敢大着胆子去触这霉头;而另一个浑身是血,好似刚从尸山血海中闯出来的一般,眉心一朵红莲花钿栩栩如生,与镜中花大殿正中刻着的那朵莲花如出一辙,有几个饿得头晕眼花,见了人就往上扑,结果獠牙掉了一地。
拔他们牙齿的人虽然只露了半张脸,但已经足以叫人神魂颠倒。他下手无比狠毒,将众魔头吓得屁滚尿流,怎么说也算是个蛇蝎美人。
美人慢条斯理地擦干净手上黏稠腥臭的血,薄薄的眼皮子一抬,一双眸子竟是金灿灿的,比璀璨的日光还要耀眼。
只一眼,万魔齐齐伏地叩首,魔族血脉之中流淌着的尊卑秩序让他们不得不低头。
毕竟这世上长着金色眸子的人只有一个——千年前魔尊勾玉,也就是如今的鬼王。
勾玉将圆滚滚的葡萄丢进嘴里,漫不经心地扫视一眼榻上沉睡的人。他的目光如同猎食的鹰隼一般凶狠,勾勾手指将方才替松晏诊脉的人拽到跟前:“你不是说他没事吗?这都快三天了,怎么还不醒?”
小大夫唯唯诺诺,连头都不敢抬,头上两只尖尖的魔角也颤颤巍巍地缩回去:“大、大大人,小、小的给、给他诊、诊脉,确、确实没、没、没有内伤。”
勾玉沉沉望了他一眼,见他吓得发抖,便嫌弃地松开手,一脚踢在他屁股上:“滚滚滚!你们这群胆小怕事的,本座看了也是心烦。”
“诶,诶,小、小的这就滚,滚。”小大夫连连应声。
松晏茫然睁眼,扭头第一眼瞧见的便是那小大夫抱着头蜷着身子像颗球一样滚出视线的怂样。起初他并未意识到那是一个人,还以为自己已经死了,看见了没有四肢没有脑袋的鬼。
“嘶”他动了动身子想坐起来,扯到满身的伤,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眼前一阵阵发黑。
“诶,你没事吧?”勾玉扶住他,起落间露出另外半张脸。
松晏迷茫地应声:“没事,谢谢。”
他抬起头,眼前渐渐变得清晰——那是一张妖冶怪异的脸,肌肤雪白,眸子泛金。这张脸分明是一半男相,一半女相,银白的丝线将两张脸缝合在一起,偏偏融洽自如,乍一眼看过去雌雄莫辨,细看才觉惊悚渗人。
“啊——”尖叫声被捂进嗓子里。
勾玉伸手捂住他的嘴,脸上神情嫌弃得要死:“你别叫,本座天不怕地不怕,就是最怕大嗓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