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晏骤然后退,掌心出了汗,以为沈万霄发现了,声音都变得结巴:“怎、怎么了?”
沈万霄依旧闭着眼,他沉默须臾,随后像是未察觉异样一般,平静道:“没什么,问问你想好打哪儿没。”
松晏松了口气,敷衍着哼哼起来:“想好了想好了,你闭着眼等着就行。”
这一次他没再让沈万霄等太久,也没能再有勇气做离经叛道的事。
他只是屈起指弯在唇上贴了一下,随后抬手轻轻碰了下沈万霄的脸,留下一个不算吻的吻,语气轻快:“好啦,我消气了。”
沈万霄抬眼,脸上还残留着他指弯温热的触感。
不等他开口,松晏便转身抱起麒麟,快步从他身侧跑过,白皙的脸上有些泛红,不知是不是被寒风吹的。
佯装
松晏没跑出多远便驻足回头望来,抱着麒麟笑盈盈地道:“你还愣着做什么,走吧,我带你去见我娘亲。”
沈万霄回神,细碎的雪花濡湿他的发梢。心动时,深埋在胸腔里的相思骨如同凶猛的野兽,撕咬挣扎着要挣脱囚笼。细密的疼随着松晏的笑颜流经四肢百骸,但他面不改色,应声抬脚朝着松晏走去。
那边松晏见他走来,便朝着院子里嬉闹的百里轻舟微微抬起下巴,道:“喏,那就是我娘亲,和她在一处的那只小狐狸,应当是我阿姐。”
沈万霄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以前从未听你说过你还有个阿姐。”
“她叫拥渔。”松晏半垂下眼,解释说,“她走得早,所以这么些年来我不常在外人面前提起她。如若我没记错,她应当是在我娘离开前便先丢下了我,连人形都没来得及化。”
他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麒麟,神情落寞地叹气,接着道:“我记得有一次她叼着我去河边,想教我捕鱼,结果我太笨,险些溺水。这事被阿娘发现,当日里她便毫不留情地罚阿姐禁足。阿姐扒着屋子的门成日哭闹,最后还是爹爹心软将她放出来的。”
他将一直埋在心底的伤口揭开,赤条条地袒露在沈万霄面前。
沈万霄望着那只调皮捣蛋的红狐狸,眸色微沉:“你娘亲在怀你时才现出原形,你阿姐……”
“她不是我娘亲生的,”松晏知道他想问什么,“我阿娘说,阿姐是她捡回来的。那时候好像是大雪天,阿姐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抱着没吃完的鱼站在门口,她便将阿姐带了回来。”
语罢,不等沈万霄接话,他便兀自耸肩,接着说:“其实很多时候我都怀疑那几个月里发生的一切都是我做的一场梦,阿姐兴许从未存在过……她只是我的幻觉罢了。
又或者是我记错了,将其他人认作阿姐,毕竟那时候我也只是个咿呀学语的小孩儿。”
“她不是梦,你也未曾记错,”沈万霄上前,在百里轻舟身边驻足,随后朝他招手示意他跟过去,“梦境无法被篡改,她们出现在此处,便是曾存在过的。”
松晏缓慢走过去,眼睛有些湿润。他重重点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百里轻舟和拥渔:“她们都在。”
这时,不远处一个摔得满身是泥的仆从着急忙慌地跑来。他一面跑,一面惊慌地喊着:“不好了!不好了!夫人,夫人,将军出事了!”
百里轻舟闻声起身。守在一旁的侍女急忙上前搀扶,不忘朝着来报信的人道:“你这浑小子,怎的这般邋遢,也不怕冲撞了夫人。”
“红珠。”百里轻舟轻声呵斥。
红珠应声,不敢僭越,默默退守到一旁。
百里轻舟弯腰将跪在面前的仆从扶起,柔声问:“别急,你慢慢说便是。”
仆从脸上身上满是污泥。他像是刚从沼泽泥潭里爬出来似的,连牙缝里都塞着泥。但百里轻舟伸手扶他,甚至连眉头都未曾皱一下,毫不嫌弃他。
他受宠若惊,又恍然惊觉此时不是发愣的时刻,当即将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百里轻舟。
刘盛自被贬之后接连几日未去上朝,天子震怒,差人前去缉拿问话,才知他一家老少都不见了。刘府之中一切都还好端端的,桌上摆着未吃完的点心果子,茶也是满的,偏偏人不见了踪影。
今日李凌寒听人说起此事,急匆匆便奔去刘府。但不知他在府里瞧见了什么,竟然吓得失足跌进未修葺好的泥潭里。如今人虽是捞上来了,却一直都没醒。
闻言,百里轻舟心下大惊,再顾不上院子里顽皮捣蛋的拥渔,仓促地随仆从去看李凌寒。
李凌寒的寝室内,各路大夫太医已然聚在一处。他们七嘴八舌地争论着,药方子草拟一张又一张,却迟迟未有定论。
百里轻舟推门而入。他们纷纷躬身作揖,脸色都不太好看:“夫人,将军他沉在泥里太久,许是……”
“夫人!”百里轻舟身子一晃,险些跌坐在地,红珠急忙搀扶住她。
“无碍。”她稳了稳心神,拂开红珠的手,一步步走向卧榻。尽管已经心理准备,但在亲眼看到卧倒在榻的人那灰白的脸色时仍是忍不住感到揪心,好似有人伸手往心上狠狠拧了一把。
她扫视屋子里一众大夫,脸色刹那间便冷了下去:“你们这么多人,难道连一个法子都想不出来吗!?”
“夫人,这……”被质问的人面面相觑。他们唯唯诺诺,一个两个头埋得比脖子还低,谁都不敢直视百里轻舟。
百里轻舟心中焦急,再一看面前这些束手无策的大夫,顿感无奈至极。她正欲发作,余光忽然瞥见李凌寒瞒着众人扮出鬼脸,不由疑心是太不安看错了。
“夫人,这……”但红珠也瞧见,掩嘴露出惊讶的神情。
见状,百里轻舟心里悬着的一口气才缓缓放松下来。转而再面对满屋子手足无措的大夫时,她绷着脸,眼神沉冷不少,语气也充斥着怒意:“亏你们还是名声在外的大夫!”
大夫太医们躬着腰,额上直冒冷汗,谁也不敢吭声。毕竟这京城里鲜少有人不知李将军的发妻百里轻舟是百里氏捧在掌上的明珠,她的娘亲应柳儿乃是当今皇后的亲妹妹,哥哥更是功臣,开罪她,无异于自寻死路。
见状,百里轻舟挺直背。她悄悄转头冲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偷瞄过来的李凌寒吐了下舌头,随后清清嗓子严声厉色地将围在屋子里的人通通赶走。
但宫里奉旨而来的太医不敢私自离开,左右为难着谁也不敢得罪,捧着手冷汗涔涔,梗着脖子道:“夫人,小的也是奉命行事。这、这……将军脉象平稳,却一直未醒,小的回去也不好交差,还望夫人见谅。”
百里轻舟深知这些常年混迹在皇宫后院里的人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最为难缠,是以并未多与他们周旋,直接道:“今日多谢各位前来诊治我家将军,但将军许是近来太过劳累,一时半会儿睡得沉了。眼看着这天也快要起狂风了,诸位还是早些回去吧。至于陛下那边,待我家大人醒来自会去将事情说清楚,绝不连累诸位。”
太医们你看我我看你,犹豫着不肯走。百里轻舟睨一眼红珠,红珠顿时会意,笑嘻嘻地拉着他们出门,不忘往他们手中塞些银两。
外头嘈杂的声音彻底停歇,百里轻舟这才匆忙合上门窗。她坐到榻边,扬手挥起一掌打在李凌寒胸口上:“你干吗呀?差点没吓死我。”
她常年习武,力气自然不小。李凌寒生生挨了她一掌,当即捂着胸口咳嗽起来。
见状,百里轻舟不由得叹气,认命地起身给他倒水,再折回来时见李凌寒已经抹干净唇上沾着的面粉,脸色也红润不少。
她凶巴巴地将水递给李凌寒:“说说吧,做什么要演这出戏?”
“其实也没什么大事,”李凌寒就着她的手喝一口水,道,“怪我考虑不周,让夫人担心了。”
“你少给我贫,”他这般说,百里轻舟便不肯再喂他水,索性将杯子塞进他手里,“我问你,你是不是在刘府瞧见什么了?”
“没什么。”
李凌寒原本不愿多说,但耐不住百里轻舟一直问,最终只好叹气道:“真没什么,只不过是刘兄一家消失的蹊跷,我实在放心不下,便偷偷去了趟刘家,想着打探点消息。”
百里轻舟半倚在软枕上,闻言抬脚向他小腿肚上踹去:“谁要听这个了?你给我说点有用的。我听下人说你是被什么东西吓着才跌进池子里……你在刘府里,都看见什么了?”
“欸欸欸,踹我可以,但你得悠着点儿,别伤着孩子,”李凌寒捉住她的腿搁到膝上,不等她开口便体贴地动手按摩起来,试图移开话题,“你今日是不是又陪拥渔玩雪去了?这脚凉的,衣角也湿了。”
“李凌寒,”百里轻舟瞪着他,“你别惹我生气。”
李凌寒憨笑起来:“我哪儿敢啊,这不是——哎哟疼疼疼,疼,舟啊,疼!”
“你到底说不说?”百里轻舟揪他的耳朵,分明没怎么用力,却扯得一个身经百战的男子连连喊疼:“成成成,我说我说,你别动怒啊,这对孩子多不好嘶——”
“我不生气,”百里轻舟最后重重拧了下他的耳廓,随后躺回堆起来的软枕里,咬着他喂来的酸果子道,“你说吧,我听着。”
李凌寒揉着耳朵,纠结良久,终于如实道:“其实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看走眼了,刚一进后院便瞧见假山背后有一条那么,那么粗的红蛇尾巴,”他一边说一边比划,“那蛇下面好像还压着个人,我瞅着和皇”
“嘘!”百里轻舟突然警惕地捂住他的嘴。
下一瞬,房门被扣响,门外红珠压低声报信道:“夫人,陛下和娘娘来了。”
“他怎么这时候来了?快快快,这可不能叫他瞧出端倪!”李凌寒一惊,急忙收拾起山楂酸果,理好被褥躺进去,还不忘催着百里轻舟将枕头边放着的一小罐面粉抹到他脸上,“多抹点,快多抹点!”
百里轻舟亦是颇为惊讶。照理说方才那些太医回宫复命,至少也需半个时辰,姬贺明与应空青应该不会来的这么快才是。
两人匆匆忙忙地收拾,刚一准备好,便听外头有人来报:“陛下到。”
百里轻舟理理发髻,急忙上前相迎。她快步走过松晏身边时脚步微停,心有灵犀般抚了下微微鼓起的肚子。
松晏一怔,怅然地伸手想要抓住百里轻舟,指尖却只碰到冰凉的空气。他缓缓蜷缩起手指,呆呆望向百里轻舟,眼圈微红。
这时,房门被推开,婢女随从鱼贯而入。紧接着,姬贺明与应空青一前一后地走进屋子。
松晏抬眸,见姬贺明已经年长不少,两鬓斑白,脸上皱纹沟壑交错。而应空青依旧青春貌美,岁月似乎并未在她脸上留下任何痕迹。
他沉吟片刻,道:“没想到,这么多年来,应空青竟然一直在杀人。”
“起初她杀婴孩只是为除去聚浪留下的疤,”沈万霄颔首,“但后来,她意识到婴孩新生的骨能让她容颜永驻,她便一直未收手,此罪当诛。”
松晏点头附和着,他一想起大周尊贵的皇后双手沾满鲜血,而众多子民被蒙在鼓里,敬她畏她,便觉得不寒而栗。
但在这梦境里,他们二人无法阻止,只能任由应空青恣意妄为。
那边百里轻舟躬身行礼。她低头时睨见应空青袖子里一抹红色,脸色不由得微微一变。与李凌寒不同,她是妖,自然而然便能认出同为妖族的付绮。
“免礼。”姬贺明摆手让她不必多礼,目光越过她落在榻上脸色苍白、双目紧闭的李凌寒身上,道,“孤听说将军不慎失足跌入泥潭,心里惦念着,便特意派太医前来诊治,怎么这会儿一个人影都没见着?”
百里轻舟笑着应答:“回陛下。太医们都说大人是因近来操劳过度,所以迟迟未醒,臣妇便斗胆让他们先回去了,还望陛下莫要怪罪。”
“无妨,”姬贺明摆手,他看李凌寒也不像是奄奄一息的模样,顶多是脸色较常人更为苍白,一副身乏体虚的模样,便不疑有他,转身朝着应空青道,“孤早就说了,将军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这下你放心了吧?”
舔指
百里轻舟垂首,只盯着应空青的袖子看,但那袖里并无其他异样,好似方才那一缕朱红是她看花眼产生的幻觉。
听姬贺明这话里话外的意思,他们二人匆匆来探病,并不是姬贺明放心不下,而是应空青放心不下。
可是李凌寒与他非亲非故,她能有什么放心不下的?
百里轻舟思索片刻,恍然大悟——合该是李凌寒在刘府撞见不该撞见的事,应空青与那蛇妖这才急匆匆地赶来试探,生怕事情败露。
毕恭毕敬地送走姬贺明与应空青,百里轻舟合上门,猛地松了一口气。她回身瞧见榻边握着手帕擦脸的李凌寒,不禁又心生担忧,叮嘱道:“刘盛这事儿牵扯的人太多太杂,你莫要再往下查了。至于今日见到的事,若是旁人问起,你也别”
“舟啊,”李凌寒丢下手帕站直身子,叹气打断她的话,“刘兄长我十岁。这些年我与他虽因政事不和,但我始终是将他视为兄长的。如今他生死未卜,我不能撒手不管。”
闻言,百里轻舟在榻边缓缓坐下。她沉默着拉起李凌寒的手,柔软的指腹缓缓摩挲着那宽厚的手掌上因常年持刀弄枪而磨出的茧子。
须臾,她笑了笑,道:“罢了。你想做什么只管去做便是,我虽修炼不精,但好歹也算是个狐仙,再怎么说也能保你周全。”
“轻舟,”李凌寒静静看了她片刻,随后抬手轻轻抱住她,“谢谢你。”
与此同时,风晚侧卧于房顶青瓦之上。他斜眼瞧着姬贺明与应空青离开将军府,双眸微眯,随后朝着灰蒙蒙的天空缓缓摇头,连声叹气。
翌日,大周的李将军李凌寒的发妻是狐妖一事传遍全城。京城里,百姓担惊受怕,远远地瞧见百里轻舟,便一溜烟儿跑的没影。
其实以前知晓百里轻舟是狐妖的人也不算少。却不论应柳儿早在她出嫁前便怀疑过、求证过,单说李凌寒,他们初次相遇时百里轻舟便是狐身。
两人结亲后,常年跟在李凌寒身边的人也都知晓此事。
他们以前都是跟着李凌寒在沙场上出生入死的弟兄,是以即便知晓也权当做不知此事,从未朝外界吐露过半个字。
至于红珠与其他侍奉百里轻舟的侍女,她们也都是应柳儿特意打点过的,加之百里轻舟待她们有如家人,因此也从未将此事向外张扬。
而今日这事,显然是有人从中作梗,刻意将她的身份抖落出去,闹得城中人心惶惶。
“夫人,您不知道,他们不仅说你是妖怪,还说您不吃人就会死,说什么这些年城里死的婴孩都是您杀的!要我说,他们见识没多少,乱扣屎盆子的功夫倒是厉害,不去唱戏还真是委屈他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