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殊低下头,目光闪躲着不愿回答。
步重两眼一黑,起身拍拍灰一脚踢在勾玉膝弯上,低声呵斥道:“你带他来作甚!?”
勾玉嘶声,无辜眨眼:“这不刚出去就见他回来了么,我想着他和你肯定有好多话要说,便带他来了。”
“你故意的!”步重愤愤地瞪他一眼,末了还觉得不解气,伸手往他腰上拧了一把,“你这又是吃哪门子醋,啊?我和他真没什么好说的。”
勾玉伸手捉了他的手,而后顺势将人往怀里一带,语气格外诚恳:“我没吃醋,真的。”
眼看着步重更有生气的架势,勾玉连忙哄道:“你别生气,他们的事本来就谁也说不准,就让他们自个儿折磨去吧,咱们就别瞎掺和了。”
步重深吸一口气,正欲开口,那边松晏猛然往后倒去。他心下一惊,急忙跨步伸手扶住松晏:“松晏!”
“沈万霄没死,”松晏忽然笑了起来,他一边咳嗽一边笑,眼里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他没死,财宝,沈万霄还活着。”
步重怕他再伤了身子,急忙扶他坐下,无奈地叹气:“松晏,你先别急。这事是真是假还不一定”
闻言,松晏顿时怔愣住。
勾玉眉毛一挑,道:“这样,你先将身子养好,明日一早本座便与小凤凰去一趟九重天,探探虚实。”
容殊这时也出声道:“依我看,九重天的帖子已经分发给诸位仙神了,想来此事做不得假。小公子,说不定过几日殿下便来找你了,你先不要着急。”
松晏颔首,大起大落的心情才算是平静一些,但心里始终有些惊惧,害怕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
恰好这时,在镜中花里伺候的宫女端了蔬果饭菜来,步重便差她取了大氅来,让松晏一道用膳。
四人围坐一桌,松晏刚醒不久,不宜食荤腥,步重便将一些味重的东西摆得离他远了些,又挪了些口味清淡的过来:“你就吃这些吧,等身子恢复了再吃别的。”
松晏朝他道谢。他一边往碗里舀着鸡汤,一边抽空道:“你这傻子,跟我说什么谢谢,要说也是跟容殊说。”
闻言,松晏下意识地看向容殊,容殊却轻轻摆手:“顺手的事儿罢了,不值得谢。”
两人你一言我一句,却无人说清来龙去脉,松晏难免有些迷茫,最终还是勾玉懒洋洋道:“你中了落山雾,要不是容殊恰好路过此地,手里恰好有罗刹簪,你这会儿估计还被困在雾里。”
松晏心下了然,但勾玉一连说两个“恰好”,这倒是提醒他容殊在此时来此地未免有些太过巧合。
容殊听出勾玉话里的防备,便搁下碗筷慢慢道:“那簪子是罗刹簪倒是我没想到的,这次来幽冥界,本也是无意之举。
我在京城时听人说步重上桃山后一直未归,便上山来找,不想一时疏忽,被裂云树拖进了无妄界,之后又在祭坛那儿不小心跌了进来,差点没被那些魔头生吞活剥了。”
“你找财宝有什么事么?”松晏打量他,总觉得这人是蓄意而来。
这问题容殊并未立时回答,而是看看步重,又扭头看看勾玉,似在斟酌应当说些什么。
松晏抿了一口鸡汤,不禁怀疑起来。
俄顷,容殊道:“我放心不下步重。”
松晏颔首,当他是步重好友。步重与勾玉却心知肚明,一个略显局促地笑,一个颇感不屑地哼声。
容殊看向步重,神情专注:“如今见你一切安好,我便放心了。至于这簪子……”
他稍作停顿,接着道:“这簪子是家师让我带来的,本就是松晏的东西,如今也算是物归原主。噢,对了,前不久殿下到章尾山来找我家大人,请他帮忙修一只长命锁,想来便是小公子现在戴着这把?”
提及沈万霄,松晏难免有些失神。他低下头,那只长命锁此刻正挂在他的胸前,灼得他的心发烫发疼。
勾玉闻声哼笑,朝着容殊举杯:“没想到绝禅这老头,一千年了还是这么蠢,居然叫你前来。”
“你怎么说话的?”容殊不恼,反而是步重在桌下踹他,却被他夹住腿,顿时进退两难,但又不好明说,只好凶巴巴地瞪着他。
松晏没察觉出两人间汹涌的波涛,自顾自夹了一块萝卜:“你在桃山可有看见什么奇怪的东西?”
此话一出,三人皆是一愣。
松晏将筷子搁下,解释道:“先前我在桃山上瞧见了九天业火烧树的痕迹,沈万霄应该是先我们一步到了桃山,还与人打了一架,但那人好像没出手,树上只有业火的痕迹。”
步重被酒水呛到,松晏急忙伸手轻拍他的背,听见他啼笑皆非道:“这事儿我知道,桃山就是他烧的,不过那是很久以前了。”
松晏默默缩回手,又是以前,好似所有人都知道只有他什么都不知道的以前。
步重没注意到他的失落,接着道:“那时你好像还没出生,观御也不知从哪儿听到的消息,说你会投胎到桃山,便连夜上桃山找你,但肯定是没找着。
后面不知怎的,他跟桃山上那位打起来了,啧,准确来说也不算打,反正我到的时候山上树都快烧没了,就剩后山那几颗小白菜没烧。”
松晏心里泛起细细密密的疼,针扎似的。他捧着碗小口喝着汤,小声道:“那肯定是有人把他惹急了。”
“嗯?你说什么?”步重没听清。
“我说,好歹留了几颗小白菜,”松晏明晃晃地偏袒某人,“没给他全烧光已经是手下留情了。”
步重干瞪眼,良久,憋出一句:“你有病吧!”
勾玉忍俊不禁,开怀大笑,步重又伸脚踹他:“你笑什么?吃你的饭!”
“呃那个,”容殊不忍打破这份美好,但犹豫良久最后还是开口道,“我在桃山时确实瞧见了个鬼鬼祟祟的人。”
飞蛾
松晏与步重顿时正经起来,忙问:“谁?”
容殊给自己斟酒,顺便给勾玉也倒了一点,松晏有些馋,但也知道现在这身子骨喝不得,便只好眼巴巴看着。
“那人裹得严实,我没看清,”容殊缓缓转着杯子,“只看见他身后有……很大一条狐尾。”
狐尾……
松晏手一抖,差点掀翻饭碗:“你看清楚了么?”
容殊颔首:“不会看错。那尾巴很,”他停顿片刻,“漂亮,比一般狐狸都要漂亮,而且是少见的赤红。”
松晏难免诧异起来,他看向步重,后者朝他微微摇头,继而朝着容殊道:“你看见他是男是女了么?”
“应该是女子,”容殊犹疑不定,“她个子很高,而且修为绝不在你我之下。我总觉着……她与花迟有些像。”
松晏一惊,猜是百里轻舟,奈何左思右想都理不清条理,不禁发愁:“可这也不对啊,我娘亲被应空青带走,如今生死未卜,她怎么会在桃山呢?若桃山上那位无名无姓的散仙真是她,那这么些年来她为何不肯去见我爹爹?”
话音刚落,步重便道:“你入无妄界后,我回了趟京城,查到当年应空青假扮玉佛带走你娘亲后,每隔一段时间便要到桃山上那座庙里祈福。”
她堂堂大周的皇后,不去香火旺盛的寺庙祈福,偏偏跑到人烟稀少的桃山,这事儿怎么看怎么不对劲。
松晏先是一愣,随后想起念河,想起唐烟,便挑挑拣拣将梦境里的事与三人说了。
“那只要我们找到唐烟,事情不就一清二楚了么?”步重听完后将杯子重重往桌上一搁,里头的酒水晃了晃,洒出一些来。
勾玉沉默少顷,直到步重不解地望过来,他才开口道:“念河里埋着佛骨,不是随意就能进的。据我所知,花迟祭灯后,唐烟便封了念河,从此与世隔绝……往后的事,说不准他压根就不知情。”
“你不是睡坟堆里么?”步重当即便问,“怎么知道的比我还多?”
勾玉捏着一颗葡萄,似笑非笑地说:“我身体虽睡着,但魂儿醒着。”
松晏顿时更加迷茫,步重恍然大悟一般点了下头,却马虎着搪塞他,不肯说清。
见状,容殊无奈笑道:“二位不必防我至此,鬼王陛下声名远扬,人人敬而远之,我又怎么敢在陛下眼皮子底下行诓骗之事?”
松晏怔然,随后意识到勾玉不仅是幽冥界的二当家,还是死界的王。
步重不愿意让他知晓此事,应是不想让他同勾玉有过多交涉。
可步重在怕什么?
松晏恍神,想起勾玉先前说的话,心一颤失手摔碎了瓷碗。
“怎么了?发什么呆呢?”步重被他吓了一跳,急忙扯过他的手,“伤着没?”
松晏回神,缓缓摇头:“没事。”
怎么会呢,怎么会是魔尊,怎么会是邪魔涟绛?
他嗓间干涩,想问问步重,奈何一张嘴什么也说不出来。终归还是没想好该如何面对,如果步重说“是,你前世是涟绛”,那要他如何面对身为天界太子的沈万霄?
邪魔,光是这两个字便足以让他们永隔山海。
“如今罗刹簪已经带到,我便也该回去了。”酒足饭饱,容殊擦干净嘴,起身朝着三人略一躬身:“多谢三位款待。”
步重送他出门,松晏原本也想跟着去,却被勾玉拉住:“你这才醒多久?能下榻已经不错了,就别想着四处转悠了。”
松晏只好作罢,目送着步重和容殊离开,忍不住撑着脑袋问:“你不去看看?”
勾玉认真剥着葡萄,不忘递一个给他:“人家喜欢小凤凰那么多年,我这个做相公的,总不至于连个把话说开的机会都不给他。”
松晏惊讶不已,一不留神被水呛到,咳个不停。
勾玉见怪不怪,还十分贴心地将帕子递给他:“又没人和你抢,你悠着点。”
松晏原想问问步重,勾玉说的是真是假,但一直强撑到眼皮打架步重都没回来,便只好作罢,迷迷糊糊地想着改日再问便沉沉睡去,再醒来时幽冥界燃起的青灯已经尽数熄灭,四下里一片昏暗。
他犯懒多躺了一会儿,直到侍女掌着灯来点蜡烛,才披衣下榻:“不用点了,你们回去歇息吧。”
想是没料到他会半夜醒来,侍女大吃一惊,神色多有犹豫:“公子,陛下特意嘱咐过了,镜中花的烛火不能熄,您看”
松晏探身推开窗,习习凉风扑面而来,他理了理被风缭乱的额发,目光往下一看,只见院子里那棵大树底下有一个黢黑的影子。
他呼吸一窒,一颗心七上八下,不安分地跳动着,却仍保持镇定道:“那就点着吧,这里昼夜不分黑漆漆的,点着也好。”
侍女应声,随后手脚麻利地将屋里快要燃尽的蜡烛一一换下,又往烛台里添了些灯油,再一回头,之前窗前已没了人影,不由得焦急起来:“来人!快来人!公子不见了!”
黑压压的天幕之下,一只通体雪白的狐狸跃出窗框,他轻巧地落地,随后飞快朝着树下奔去。
“谁!?”一条细长的鞭子直朝着面门打来,松晏躲闪不及,险些被抽到脸。好在持鞭的人反应迅速,看清松晏后及时收手,但仍有些后怕:“松晏?你大晚上不睡觉,跑来这儿做什么?”
松晏气息不匀,环视四周却只看见步重一人,仿佛方才那道影子只是幻觉。
步重收起凤羽鞭:“怎么了,你是哪里不舒服吗?”
松晏摇头,耷拉下耳朵失落地往回走:“没什么。”
步重心下叹气,总觉得松晏比以前长大不少,心里有事不会再耿直地说出来。比起前几年,如今的他,更像是涟绛。
镜中花闹了一场乌龙。勾玉被吵醒,急匆匆去找人,路上遇到步重,才知是松晏自己偷溜出去。
勾玉施施然松了口气:“你见到他了?”
“嗯,”步重双手枕在脑后,仰躺到榻上,有些发愁,“他找我要琉璃灯。”
勾玉合上门窗,也跟着躺下:“琉璃灯现在不是在应绥手里么?他应该也知道啊。”
步重翻身,险些撞到他,便不自在地往后挪了挪:“应绥手里只有琉璃灯的灯罩,他要的是灯芯。”
“那给他便是了,”勾玉蹭到他身边,“魔骨近来异动的厉害,观御要灯芯,应当是想借琉璃灯之力加固封印。不过他这消息倒是灵通,容殊前脚才将灯芯给了你,他后脚便找来了。”
“嗯……可我总觉得不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