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底他也曾经渴望过这种场景,尤其是刚到骆山那几年。那时他身体不好,整日整夜地泡在药池里,唯一的乐趣便是看池子边几个小妖怪围在一起说山下的事。
有一回,他们便讲到山下的一户书生人家,说他将纸笔给自己年过半百的母亲,请她作画。母亲老眼昏花,用了十天时间才画好一幅画,但奇丑无比,乡里近邻都笑话她。只有书生捧着画嚎啕大哭,说这是他见过最好的画。
松晏将下巴搭在池边,用尾巴搅水玩,不懂书生为何要哭,还要说那是最好的画,难道瞎了不成?之后他问了师父,师父笑呵呵地告诉他那幅画上画的是小时候的书生,他才终于明白书生为何而哭。
往后他便时常会想,狠心不告而别的娘亲是否也会在老去之后仍旧记得她曾有过一个孩子,给她一支画笔,她是否也会画下那个年幼的孩子的模样。
时至今日,他已明白百里轻舟并非不辞而别。只是依旧难过,明明就在眼前,却不能相认。
“你也过去。”百里轻舟朝沈万霄微抬下巴,“喏,你个儿高,坐他后边去。”
沈万霄稍有迟疑,目光停在她面前的宣纸上——原本可爱的猫儿在她笔下都快成了饕餮。
但那边松晏眼巴巴地张望着,他最终还是抬脚走了过去。
两人挨得近,松晏便悄声道:“先让她画完吧,我还没想好要怎么和她说。”
诚然,要告诉一个人“你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都是假的,你身边的人是假的”,确实困难至极。
这话说出口很简单,嘴皮子一张一合的事,但要让一个活在美梦里的人欣然接受真相,却比登天还难。可他与沈万霄来这一遭,便是为的此事,是以再难也需得想法子解决。
创神书逼不得已要杀百里轻舟,即不久后菩提界便会消失无踪。菩提界一毁,百里轻舟便再也魂飞魄散。因此他们必须赶在那之前,将百里轻舟带回去。
做凡人也好,做妖怪也罢,百里轻舟若是能与李凌寒再相逢,那便已是创神书最大的仁慈。
百里轻舟落笔缓慢,她总是咬着笔杆子在思考,故而等她磨磨蹭蹭地画完一幅画,已快近日暮。
松晏浑身酸疼,坐久了猛然起身,腿麻得快没知觉,抓着沈万霄就想要他抱,但又忽然反应过来百里轻舟还在这儿看着,便只好憋屈地拐着腿自己走。
“说说吧,”百里轻舟自顾自用晚膳,吩咐两人在一旁站着,“你们来找我究竟有何事。”
松晏抬头看沈万霄一眼,他饥肠辘辘,又紧张又馋,但还是正经回道:“应夫人担心你,所以特意派我们前来照看。”
百里轻舟听见这话后缓缓搁下筷子,神情稍显冷淡:“你们不是这儿的人。”
松晏一怔:“你知道?”
话音未落,便听见“吱呀”一声,房门被人冒冒失失地推开。
松晏循着声音望去,只见菩提界里的松晏从门缝间探头,脸上还沾着一点未洗干净的淤泥,他正好奇地打量着屋里,眼神格外明亮:“阿娘,你怎么又背着我加餐?”
松晏倏地心里一空,慌张想躲,沈万霄适时抚上他的后背,轻轻拍了拍。
那边“松晏”一蹦一跳地进屋,拖了凳子紧挨着百里轻舟坐下:“爹爹方才托人传信说今日陛下留他用膳,叫我们不用等他回来吃了。”
百里轻舟温柔笑着捏了捏他的脸:“你这小花猫,又跑去和你姐姐打架了?”
“松晏”瘪嘴,夹起一块鱼肚便往嘴里送,说话含糊不清:“哪儿有啊?明明是有阿姐老欺负我,方才她说带我去捕鱼,结果刚到河边,她就和那些个公子走了,丢下我一个人连伴都没有。”
百里轻舟被他逗笑:“你姐姐就这德行,成日跟着那些小少爷们厮混。你若是觉得一个人无聊,明日阿娘便让附近的小妖怪都来陪你玩。”
“好!”他一口应下。
松晏看着这母慈子孝情真意切的画面,心里酸的快要冒泡,同时又觉得嗓子里有些发苦。
这菩提界里的一切原本该是他的一生,闲时捉鱼看花,又或是赖在娘亲膝头撒娇可惜应空青从中作梗,让他自幼离乡,与爹娘相隔千里,甚至九死一生。
“晏晏乖,娘和这两位客人还有事情要谈,你先回房歇息。”百里轻舟一眼扫过松晏,大抵是看出了他的难过,思索片刻后将“松晏”支开。
“松晏”瘪瘪嘴,虽然不太乐意,但还是听从她的话起身出门,还不忘将门合上。
他一走,屋子里便冷清下来,只有窗外树梢上几只小鸟偶尔叽喳几句。百里轻舟拨弄着碗里的米饭,抬眸径直望向松晏,那双眸子里好似藏着不可言说的悲悯与心疼,可惜他未察觉。
“李夫人,”沈万霄适时打破这份寂静,有些话只能由他开口,“我与”他稍一迟疑,松晏这才想起来方才忘记商量名字了,总不能在百里轻舟面前直呼真名。
好在沈万霄只是停顿片刻,随后紧跟着道:“我与小君此番前来,是想劝夫人莫要留恋于此,此间虽好,但终究并非是真实。”
他这话说得模糊,未彻底挑明,但百里轻舟心知肚明,是以她听完后只是沉沉望了松晏一眼,又状似随意地睨了沈万霄一眼,缓缓道:“我在这儿待了这么多年,自然知道何为真,何为假,无需你们这些小辈告诉我。”
松晏闻言怔然,可她竟已知晓一切,为何又甘心溺在其中?
沈万霄亦有些诧异,世上少有人能清楚明白地知道自己所处之地是真是假,人人都想要顺遂之境,无伤无悲之乐,是以一入菩提,便无可逃脱。但百里轻舟却早已知道自己身在菩提,并且欣然接受。
看穿两人的不解,百里轻舟勾唇浅笑,起身踱步至窗边:“你们来时应也看到了,此处景象与人间别无二致。”
她深吸一口气,随后笑道:“可即便是一模一样,我也知道这儿的一切皆是泡影。因为——”
归来
“因为世间苦难太甚,而这儿却顺风顺水,万事如意。”百里轻舟偏头望向松晏,脸上笑容明媚,“太过美好的东西本就是虚妄,若无寒雪相称,红梅也不会那么耀眼,你说是么?”
松晏稍有失神,记忆里百里轻舟的笑亦如眼前这般温婉。他愣愣点头:“轻易得到的珍宝确实不如历经千帆得来的璀璨。”
百里轻舟闻言又笑了,目光来回逡巡在两人身上:“再过不久,此界便要塌了,你们还是趁早回去吧。”
她猝然下逐客令。松晏骤然回神,连忙问:“你不与我们一起走吗?”
百里轻舟笑着摇头:“我身在此间,生死便随此间。”
松晏匆忙上前,伸手便抓住她的胳膊,张口却一言未发,一声“阿娘”硬生生卡在嗓子眼,不上不下堵得心口发慌。
“书灵并不想杀你。”沈万霄抬眸,“你的家人也还在等你回家。”
百里轻舟的目光落在松晏手上,须臾,她缓缓抽出胳膊:“这儿也有我的家人。”
“可他们都是假的!”松晏吼道,“你明明知道他们都是假的,你为何不肯与我回去!?”
他有些悲痛,双眼微红,亮晶晶的眼泪夺眶而出,顺着脸颊大颗大颗地滚落,声音也渐渐低了下去:“你为什么不回去?为什么”
百里轻舟沉默着看他,好几次欲言又止。她想摸摸松晏的头发,又或者拍拍他的肩,但她什么都做不了。
创神书说她体内有无边神力,非神即魔。而今她已经死了一半元神,也早已与李凌寒两情相悦,成神再无可能。她若为一己之私逃出菩提界,终有一日会成祸患。
倘若真的到那一日,她又要松晏如何抉择,要这三界如何。是以她不肯走,宁愿孤零零一人死在菩提界中。
可她还有放不下的人,于是她求创神书让她最后见松晏一面,不必相认,能当作陌生人说一说话便已足够。如今这心愿已了,并且她也得知松晏身边还有另一人照拂,心安便再无惧赴死。
她眼中稍有湿润,轻声哄道:“回去吧,好孩子,听话,回去你爹爹,还在等你回家。”
松晏倏地抬头,脸色变得有些苍白:“阿娘,你——”
沈万霄这时也醒悟过来,原来百里轻舟早在他们来时便已知道他们是谁,只是一直没说。
百里轻舟故作轻松地笑着:“早点回去吧,别让你爹爹一个人等太久了。”
松晏慌张不已,眼看着百里轻舟的身影一点点变得透明,周遭所有事物也开始分崩离析,他唇无血色,伸手便抓向百里轻舟,但什么都握不住:“阿娘阿娘,阿娘!”
窗外雷雨声阵阵,如万马奔腾,豆大的雨珠夹杂着冰雹泄流而下,敲在黢黑的巨石上,而后变作猩红翻涌成海。
沈万霄脸色微变——有人拨动命盘,将菩提界的崩塌提前了。
“阿娘,你别走,阿娘——”松晏手足无措,怎么也碰不到百里轻舟,扑上前却扑了个空,重重摔在地上,顿时失声痛哭,“回来,你回来——阿娘,我求你了,你回来”
百里轻舟被风带远,她原以为这是菩提界的崩塌所致,却不料落入一盏海草裹缠着的灯中。
“应空青。”松晏抹了把眼泪,身下血海已经没过腰际。
而在血海的另一端,应空青站在怪奇嶙峋的墨玉石上。她手持长明灯,玄紫相间的衣裳随风而动,间或露出的手臂上蛇鳞张合起伏,尤为骇人。
沈万霄捏诀御剑,顺带将松晏从血海里捞出来,两人湿哒哒地站在承妄剑上。
“果然只有你们进来了,菩提界才能打开。”应空青把玩着长明灯,语气高傲,“百里轻舟,你以为你躲进菩提界中,我便拿你没办法了么?”
百里轻舟被困在灯里,身旁灯火烧燎,灼灼热浪扑面而来,袭在身上疼痛难忍。但她却顾及不上,只怒道:“应空青,你敢伤他半分我与你没完!”
应空青哼声冷笑:“你现在连自己都泥菩萨过江,还惦记着那只蠢狐狸呢。”
“你让他们走,”百里轻舟冷静些许,料想应空青此番前来必是有备而来,而松晏生来身上便带着禁制,不会法术,僵持之下必然吃亏,便道,“只要你让他们走,我便帮你杀天子,夺天下。”
“杀天子,”应空青仰头挠挠脖颈,发红的肌肤下经脉跳动着,像是有什么东西即将破土而出,“你杀一个天子,便还有下一个,我可没那闲工夫一个一个地下手。”
百里轻舟瞳孔一缩,心里明明已经有了答案,却还是惊骇道:“你想干什么!?”
“不干什么,”应空青抻抻脖子,以一个诡异的弧度弯折着脑袋,“你不是有无边法力么?白让你死了岂不是浪费,不如就拿你来祭龙脉好了。”
“祭龙脉!?”步重诧异道,“龙脉关乎人间气运,应空青这是想彻底毁了人间!”
勾玉颔首:“龙脉一断,天道便再不能定天子。到那时,应空青便成了凡人唯一的主子。”
“那、那这可怎么办啊!”应柳儿捶胸顿足,焦头烂额。
李凌寒比她稍好一些,但也吓得脸色煞白,跌坐在椅子里喃喃自语:“轻舟,轻舟”
步重与勾玉相视一眼,随后郑重道:“你们放心,沈万霄与松晏在一处,应该不会有事,我与勾玉这就过去看看。”
闻言,李凌寒顿时站直身子,急匆匆跟上两人:“我也去,我也去!”
“将军,这”步重有些为难,毕竟李凌寒凡胎肉体,此行又格外凶险。
李凌寒也看出了他的犹豫,当即便道:“轻舟与无灾都是我的家人,老夫虽一介莽夫,但也曾征战沙场多年,绝不会做那抛妻弃子之流!”
这也没叫你抛妻弃子。
步重长叹一口气,略有些头疼,最终还是点头答允了。
而此时的菩提界中,应空青雷厉风行,不再与百里轻舟废话,捏诀起阵便要作法。
松晏一惊,尚未来得及出声,便听沈万霄一句“在这儿等我”,随后便见他如利剑一般迅疾而去,袖袍乘风,身周业火缠绕,眨眼间至应空青身前。
“观御,”应空青疾速退身,堪堪避开聚浪携火的薄刃,“是你杀了付绮。”
她一面说着,一面抬手格挡,臂上蛇鳞与聚浪相撞,被削下大半,纷扬如灰烬。
沈万霄半分不留情,业火趁势席卷而上,撕咬着应空青衣角。熟料下一瞬,应空青勾唇冷笑,聚指捏诀,滔天的业火眨眼间被长明灯尽数吸纳,全都扑上百里轻舟。
见状,沈万霄急忙收手,攥着聚浪直直划向应空青脖颈。
应空青微微眯眼,她半步未退,反而迎刀刃而上,喉咙顷刻间便被割开,浊血溅上沈万霄双眼,火辣辣的疼。
松晏踩在承妄剑上,暴雨兜头而下,砸进脚下血海中坠成一颗又一颗血红的珠子。他眯着眼勉强看清不远处打斗的两人,见应空青的脸皮顺着脖子上划开的伤口一点点剥落,露出皮下一团又一团扭动着身子的细蛇,顿时大惊失色:“沈万霄——”
沈万霄闻声偏头,飞快抬手往耳边一挥,手中聚浪将飞扑而来的小蛇斩成两段。
应空青摸了下脖颈上的伤口,尖叫不已:“不、不、不——”
与此同时,血海之中无数细蛇缠绕在一起,缓缓聚成一个血淋淋的人影。他狰狞地咧嘴笑着,扭着脖子舒服地叹息:“嘶……还是在自己身体里舒服。”
松晏骇然——付绮明明已经死了,怎么会!?
付绮环视四周,瞧见松晏时眼神一暗,自顾自琢磨道:“还没死啊,看来那家伙果然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语罢,他转过身,一双竖瞳直勾勾望向沈万霄,脸上露出诡异的笑:“观御,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