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节(1 / 1)

一只狐狸 二百 1594 字 2个月前

但这一回,他没有再走祥云阶,没有再受烈火烧身焚心之苦,也没有再去长生殿。

他只是在最后离开前,隔着天河与观御遥遥相望一眼。

他不再眷恋,不再心存侥幸。

那天魔骨带他过天河,指着脚下汹涌的河水说:“天道那老小儿,当初为防本尊找悯心打架,特意划了这么一道河。”

涟绛望着河水,想起以前观御说过,悯心是天界第一任天帝,是女娲的心脏所化。

那时的三界,兴许正如楼弃舞所说,众生平等,人神妖魔无尊卑贵贱之分。

而天道划下这一道天河时,兴许也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这条河会成为神魔两族开战的起始之地。

涟绛敛目,问:“它流向那里?”

“无妄海,”魔骨答,“世人各有各的无妄界,界中无妄海相连。”

涟绛闻言微怔:“所以桑女能窥见天机,是因为无妄海。”

“早些年确实如此。”

魔骨颔首:

“你们说的桑女,其实就是鲛人一族。

那时候天道会将天意放入天河中,借着河水将它送入无妄海。而海里的鲛人生性善良,得知天意后不惜赴死也要救人。

因此,后来鲛人一族的首领特意挑选出一批心怀大爱、无私奉献的鲛人,让他们入世救人。这也就是桑女前身。”

涟绛一愣:“可桑女一族世代都是女子鲛人心善,你又为何非要因塑身而将鲛人赶尽杀绝?”

“本尊将鲛人赶尽杀绝,”魔骨微微眯眼,哼笑出声,“原来他是这么编排本尊的。”

闻言,涟绛稍为明朗。

而魔骨并未停顿太久,便接着道:

“鲛人世代助人救世,功德深厚。而玄柳的师父为了成佛,肆意捕杀鲛人,炼化它们的内丹,将功德占为己有。

当时的天帝知晓此事后,剜去了他的心脏,将他放逐。

他不甘心,便试着将鲛人的心缝补在一起当作心脏。但他没想到,鲛人虽然仁爱心善,但依旧会记恨他,死后心中全是怨气。

鲛人的恨整日吵得他不得安宁,于是他又将鱼骨炼化为相思骨,放进胸腔当作心脏,苟且偷生。

……本尊只不过是偷走鲛人的尸体,给自己做件衣裳罢了。他倒好,愣是将这罪名扣到本尊身上。”

“至于桑女”

魔骨沉吟片刻,回想道:

“若本尊没记错,当时她拜女娲为师,跟着女娲四处游走。事发时她被困在山火之中,因此幸免于难。但她听说鲛人被屠戮之后,便不顾劝阻执意闯出山火,翻越伏羲山去寻亲人,她的双眼便是在那时被灼伤的。

后来天道为了补偿她,赐予她双腿,赐予她燃山眸。”

涟绛不由感到诧异,而震惊之余又觉桑女可悲。

“这算哪儿门子的补偿?”

魔骨摸摸脸:“在那时确实能当作补偿,但沧海桑田,世事变幻无常,天道那小老头兴许也没料到会是如今的结果。”

涟绛纳闷:“可他不是天道么?三界的事都是他说了算,他又怎会不知今后事?”

“事在人为,”大抵是觉得他愚笨,魔骨不愿再多说,只道,“那桑女还觉得本尊现世必会让三界陷入水深火热中,你看现在不也什么事都没有?大家和和美美,幸福快活。”

涟绛默然一瞬,反驳他:“财宝走了,勾玉也走了,丰京、蒲月……那么多无辜之人也因此丧命,岂有和美之说?”

“他们的死与本尊何干?”魔骨反问他,“这些难道不是玄柳和那些是非黑白不分的天神惹出的祸事么?本尊只是怂恿你杀了他们,让你把身体交给本尊而已。”

或许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往后魔骨提起要举妖魔两族之力攻上九重天,诛杀玄柳时,涟绛颔首应下了。

要攻上九重天,若不走祥云阶,经由玉虚湖,则必过天河。

妖魔邪祟若想安然无恙地渡过天河,那么必须先摧毁河底的佛。

而涟绛之所以能不费吹灰之力地过天河,是因为他的体内有神魔两骨,亦正亦邪。

佛不阻拦,魔甘俯首。

他开始弑神。

起初是无动于衷地看着魔骨动手,后来目睹有一个天神逼乡民以少女祭祀时,涟绛亲自割下了他的头颅。

而这一幕,刚巧被观御撞见。

他望着观御失望而痛苦的眼睛,忽然觉得方才割下的头颅不是那个天神的,而是观御的。

承妄剑抵上脖颈的时候,他听见自己再次问:“你要杀我吗?”

观御不说话。

于是涟绛开始笑,只是那笑意不达眼底,冰冷刺骨。

他将手搭上承妄剑锋利的剑刃,抓住它往心口捅。

但还没见血,观御便抽回了剑,探手攥住他的胳膊,语气近乎哀求:“随我回去。”

涟绛甩开他的手,自暴自弃地摇头:“回不去了。”

他没说的是:

我向你求救过两次,一次在血海之中,一次在长生殿后山汤池之中。

但你没有回应我。

当初既然能绝情至此,如今便不要再来故作深情。

“涟绛,别做错事,”观御蹙眉,“你若是不想去九重天,那我们回人间。”

涟绛避开观御试探着抱来的手,右眼变得湿红。

他以为自己已经无坚不摧,以为自己已经练就一副铁石心肠。

可终究还是会因观御三两句话而崩溃,因迟迟到来的一句“我们回人间”而心酸落泪。

在酆都城时,观御误会他折断厉鬼四肢折磨它,眼下又不分青红皂白只以为他滥杀无辜。

他看着观御,忽然觉得一切都不重要了。

误会也罢,说明白也罢。

总归是势不两立。

再无可能。

狐狸(1)

“涟绛。”

观御定定地注视着涟绛,眸子里映出他憔悴的面容,以及魔骨眼底嘲讽的笑意。

起初有天神与他报信,说涟绛弑神时,他并不相信。直至今日,亲眼所见,他再找不出理由欺瞒自己。

可他怨不得涟绛。即便有朝一日,死在涟绛手中的天神不再是别人,而是他,他也心无怨言。

是他欺瞒涟绛在先,是他为一己之私求涟绛动心。

他才是罪孽深重、不可饶恕之人。

玄柳说只要涟绛甘愿断尾,或是剜出神骨,放过止戈,还三界太平,他便既往不咎,成全他们二人。

但这些冠冕堂皇的话,任谁都能看出只是权宜之计。

如今涟绛与魔骨几乎融为一体,他既不会像白三娘那样失去理智,与魔骨作交易;也不会像以往那般执意驱逐魔骨,最后得不偿失。

他试着接纳魔骨,而魔骨虽想抢夺他的身体,但由于观御曾与他结印,命格纠缠,苍龙的神力始终留存于他体内,对魔骨之力加以压制,所以魔骨只能妥协。

他是这世间唯一与魔骨血肉相融的人。

他可以放任魔骨踏平三界,也可以阻挠魔骨,甚至用同归于尽威胁魔骨。

善恶仅在他的一念之间。

可是他几次三番举棋不定,摇摆徘徊。

千百年来,因神魔之争而无辜枉死的人已经足够多了,他并不想再看血染山河,也不想让三界中再多出一个“青丘”,一个“涟绛”。

但家仇国恨不能不报,他身后还有无数冤灵看着他,守着他。

他望着观御,悲哀地想到终有一日他们会在九重天安静对望。

隔着数万尸骸,隔着无法跨越的天河。

再不能相拥,再不能厮守。

涟绛苦笑着倾身上前,侧首靠近观御的胸膛。

他曾趴在那里安睡,如今却连多靠近半分都变得举步维艰。

可是他还是心有冲动,还是想要再亲近一些。

唯独不能相拥,不能笑着答应观御去往人间。

迟来的爱意比疾风里摇晃的树梢还要猛烈,比骤雨中奔腾的河水还要汹涌。

可惜被摧毁的心脏已对此无动于衷。

“观御,”涟绛轻靠观御心口,抬臂揽他的肩,说话时声音嘶哑,“算了吧。”

观御本能地想要伸手抱住他。

但目光瞥见不远处横眉冷目的天神,那只抬到一半的手最终缓缓收回。

涟绛余光扫到观御动作,顿然更觉心中酸涩。

他压抑着嗓间的哽咽,压低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轻声说:“我们来不及了。”

一切都已经来不及。

从玄柳屠戮青丘,又或是从白三娘对玄柳动心的一瞬间起,一切都已经无可挽回。

他和观御,也只不过是因前人犯的错而受伤的千千万万人中的两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