俊美身躯如山(1 / 1)

这是他自来到流仙玛之后第一次将手机拿出来。他像是在躲避什么似的,一直不曾开机,直到今天,他忽然对某一些事淡然了,放下了,也希望用这个手机做一些什么事。

但是他只是灵光一闪,并没有很确切的目标。他看着手中的滑盖机,不知怎么地,又陷入到了自己的思绪中。

之前的种种过往就像过山车一样,在他脑海中不断闪现。那些因为到了流仙玛后而淡忘的事,如今却依然历历在目,似乎比以前记得更甚。

时清臣突然自嘲一笑,什么逃离,什么拯救,什么治愈,通通都在这一刻土崩瓦解。发生过的事情怎么也抹不掉,那刻在人生中的百般痕迹,是直到死亡的那一瞬间才烟消云散。事到如今,他依然无法和自己、和自己的人生和解。

还记得桑吉当时问他:老师,你都生病了,为什么还这么拼命?你家人不会担心吗时,时清臣根本就回答不出来。他没有家人关心,没有家人疼爱,他就是从大城市里来到了这天气环境都非常恶劣的流仙玛,辞下人人艳羡的好工作,在一处穷山恶水般地地方当上一名乡村扶贫教师,所有人都不理解他,所有人都认为他有精神病,但只有他一个人知道,他的人生中,只剩下这一种可能了,他必须要去到一个陌生环境里,慢慢地治愈自己,慢慢地与自己的前半生和解。

回想自己的前半生,他瞬间热泪盈眶。

青绕进来时,就看到时清臣坐在窗户边,手中握着一个手机,正呆呆望着窗户纸上落日的光。草原上海拔高,落日比平时慢一些,此时正是红光灿烂的时间,印在时清臣那白纸一般的脸上,显得更加诡异难言。

“你吃过饭了吗?”

时清臣收回自己泼天般的情绪,又变回以往的淡然,他将手机收回,眉眼低垂,淡淡道:“还没呢,我今天身体有些不舒服,不吃了。”

青绕大步走过来,屋内的冷风将他的下袍吹得摇晃不已,他却丝毫感觉不到,只来到时清臣的面前,将他的手抓起,撩开他的袖子。只见时清臣那白皙的手臂上,赫然全是那一片片的红色。

青绕紧紧皱起眉头,语气不由自主地抬高:“老师!”

听到青绕那掩饰不住的愤怒,时清臣倒淡淡抽回手,将袖子放下来。

“你不要管这么多。”

青绕怒道:“老师,你为什么对自己的身体那么不在意?!”

时清臣被问得烦了,双眼一红,也有些控制不住道:“我就算在意了,又如何?!”

他的火气也被青绕带出来了,出口之后愣了愣,明白他无法将自己心里积压最深的负面情绪带给青绕,他不想污染了这单纯的男孩,便瞬间收回了自己的情绪,语气如常道:“抱歉。我不该这么跟你说话。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知道,你不用为我担心。”

“多谢你了。”

青绕却不听,自顾自再次拉起时清臣的手就要往外拉。

“我现在带你去镇上的医院,如果关门了我就带你去县上的医院,我今天一定要带你去看病。”

青绕的劲非常大,时清臣被拉得一个踉跄,差点就朝他身上倒去,又被青绕拉着继续往前走,来不及阻止间,两人已来到院子门口,青绕的摩托车正静静停在草丛上。青绕双臂犹如铁钳一般,将时清臣抱着上了摩托车,又将他紧紧靠着自己的后背,油门重重一踩,车子瞬间疾驰而出。

扑面呼啸的风让时清臣欲言又止的嘴紧紧关闭,他不由自主地抱紧青绕的长袍,将自己的头躲在他的背后,无奈等着到达终点。

这一整个流程快而粗暴,效果却出奇的好,时清臣全程没有反抗的空间和时间,他的头缩在青绕宽厚的背后,看着青绕的后脑勺,眼睛不知是被风吹的还是进了沙子,忽然饱含热泪。

最终这眼泪还是没有掉下来。

他移开视线,看着穿过地这一层层的秃山,无法控制地生出一种绝望感。

这里的人们经过了这么多辈子,也没有彻底走出这大山,以前的车马更加的慢,条件更加艰苦,得了病就等于宣告死亡;他们苦难了这么多年,终于得来了解放,期盼了这么多年,终于等来几个老师的到来,却依然不能改变当地教育水平低下的问题。这里的人们偏安一隅,生活过得自由自在,有向往,有信仰,有一颗磨灭不掉纯粹又炽热的心。

这是时清臣求了一辈子也得不到的心。

人们通过时清臣能有限的看到外面的世界,也对外面的世界好奇、期待过,也羡慕时清臣时大城市来的人,但时清臣又何尝不是呢?他羡慕流仙玛的人们,羡慕他们过着没有烦恼,自由自在的日子,他们此生最大的烦恼就是牛又丢了,来年的虫草松茸长得不好,卖不到期盼的价格,仅此而已。他们每天放着牛,躺在草丛上,坐在石头上,时不时用鞭子上的石头一甩,那牛就老实了,不再乱跑了。看着天,看着地,认识着自己,热爱自己的草原,记住自己的根,将拉雅神山的样子刻在自己的心中,就这么过了一天又一天。

他们渺小,却又那么的伟大,他们的人肉之躯,却比那高高在上的神山还要高大牢固。

时清臣是真的很喜欢这里,以及这里的人们。

他希望将自己的一辈子,都献给这里。

尽管有青绕在前面为他挡住了大部分的风,到达镇上的医院时,时清臣依然还是手脚冻僵,脸颊还一抽一抽的,似乎有些面瘫。

他随青绕进入到医院大门口,天色已暗,里面空无一人。时清臣对此见怪不怪,这地方除了自己的家,任何一个地方都不需要关门,小到小卖部,大到镇上的医院。

青绕中气十足地喊了好几声,也没人应答,无奈之下,青绕又拉着时清臣的手回到摩托车边上,自己往上一坐,大手一伸,示意让时清臣坐上后座。

可时清臣身体太差了,刚吹了一个多小时的风,本来感冒就没好,此刻似乎又加重了许多,也没有精力与信心继续再坐上几小时的摩托到达县里的医院。

时清臣双眼一黑,只见青绕将他的长袍脱下来给时清臣穿上,自己身体单薄两件衣服打底,握着时清臣的手是那么的有力温暖,鬼使神差般地,时清臣也不再磨蹭耽搁,抓着青绕粗壮的手臂,坐上了后座。

好不容易到达县城医院时,时清臣差点整条命都没了,他哆嗦着从摩托车上下来,双腿就是一软。

青绕及时托住了他,时清臣紧紧抓着他的手,两人都是手掌冰冷。青绕脱下了长袍,也只是流些清鼻涕而已,状态看着也好太多了,对比时清臣的奄奄一息,简直一个天一个地。

时清臣发着烧看的急诊。

县里医院简陋条件有限,小病能看,大病靠命硬,看了一圈都说只是皮肤病,需要住院三天观察。时清臣睡在病房里打着吊针,青绕则不知道去了哪里。

整个医院没几个病人,刚好就在隔壁床睡着一位年轻女子,她刚输完吊瓶,正在用棉签按着自己的针眼,发丝垂落,浓密的眼睫毛在其中若隐若现。

一个好美丽的女子。

一名身穿长袍的本地男子走了进来,一左一右牵着一男一女两个孩子,为女子带来了家中的饭菜。他将女子扶了起来,靠在病床上,打开饭盒,一口一口喂着女子吃饭。

看着这一幕,尽管身体再冰冷,时清臣的心里也不禁有些温暖。

这是这个民族的人们千千万万的缩影,有无数个这般恩爱美满的家庭存在着,一个强壮高大的男子,一个美丽温婉的女子,两个可爱活泼的孩子,此生还有什么比这种事情更加幸福的呢?

青绕的身影打断了时清臣的视线,时清臣将视线收回,看向青绕。青绕手里拿着两碗牛肉面,两瓶矿泉水,放在床头的柜子上,给时清臣装在碗里,自己也不先吃,将吹好的面递到时清臣的嘴巴边,等着他吃下去。

时清臣苍白的脸一红,也不敢看青绕的眼睛,低下眼眸快速吃了下去,面条爽滑劲道,嚼在时清臣的嘴里有些感觉不到味道,时清臣自嘲地想,这也算是暴殄天物了。

比检查结果先到的是县里的领导。起因是时清臣的主治医生觉得时清臣为汉人,又是被青绕送来的,浑身起的红疹子也非常可疑,绝不会是普通的皮肤病导致的病变,小小医院无法对时清臣的病情负责,只能上报局里领导,领导第二天就拿着自己家里做出来的香喷喷的饭来了。

来的领导一共有三个,也能从侧面看出当地对于外地人的重视。一同旁敲侧击下来,总算核实到了时清臣的身份,对于他的病情就更加不敢耽搁,当即就单方面决定用救护车送时清臣到市里的医院。

时清臣牵挂村里的孩子,有他的潜移默化下,孩子们好不容易被培养出学习的兴致,他要是去了市里治病,这样一来一回不知道要多少时日,到时候孩子又去山上放牛了,他这个老师就当得一点作用都没有,病也白生了。

更何况此时的他已经打了两天的吊瓶,烧也退了,感冒也不是很严重了,身体也轻快许多,随即便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跟三位领导讲到唾沫子都干了,直言到了放暑假的时候一定会去到市里医院好好的治病,领导们才罢休。

时清臣的主治医生在领导面前没有话语权,他的能力至多能看出时清臣的病不同寻常,但要知道到底生的什么病,还是要有专业的仪器做一次彻底的检查,再加上时清臣的坚持与领导们的半斤八两,这事就这么定下来了,只等检查结果出来就动身回村。

庸庸碌碌的县城医生没有很高的职业道德感,他站在体检室的门口,手里拿着时清臣的检查报告,他从走廊里的窗户迷茫地望向外面,他似乎意识到了那位乡村汉人教师到底生的什么病,可尽管白细胞升高,也依然诊断不了——他工作的这所医院,真的没有太多仪器。很多当地老百姓生了重病时,都会选择性的跳过县城,直接去市里的大医院治病,这是他一个县城医院的医生左右不了的现实。

可他走到时清臣的病房时,看到时清臣与青绕聊得正欢,精神也看起来很好,心中的那些顾虑也随之减少许多。很多事,他根本改变不了,就像是他明明身为一名救死扶伤的医生,依然会看着无数人在他面前死亡,他的权利非常的小,小到只能看一些普通的感冒发烧。偶尔会有游客因为高反而引起的肺病,他也能治,但除此之外,他似乎对什么大病都不怎么精通。

病人不愿意医治自己,他没有办法强迫,只能看着时清臣拒绝了领导们安排的汽车,天寒地冻中,他坐上了草原汉子青绕的摩托车后座,整个身体都缩在青绕的背后,青绕中气十足地声音与他打了一声招呼后,便踩下油门,头也不回地开了出去。

县城医生对着两人的背影挥挥手,憋在心里的那句:放暑假时,记得马上要去市里的医院最终还是没能说出口。

时别两天,时清臣又回到了村子里,村子里和他走之前没什么两样,此时每家每户的屋顶上都在冒着炊烟,青绕将他带回了自己家里,阿爸木桑仁拿着念珠在念经,阿妈在忙着做饭,玛吉次仁依然在家中疯跑,活脱脱一个山里大王。

青绕看不得他这不靠谱的模样,佯怒吼道:“老师来了还不快倒水!”

玛吉次仁挂着两行鼻涕,狠狠地吸了一口后,才利索地为时清臣与青绕各倒了一杯水。

这边的孩子疯是疯,但是真的很听长辈们的话。

“老师,你的病好了吗?”

时清臣接过他的水杯,笑道:“好多了。明天开始上课,你不准迟到,听到了没?”

玛吉次仁眼珠子乱转,瓮声瓮气道:“知道了,老师。”

吃完饭后,天色还没黑,青绕带着大黑狗拉布送时清臣回家。

寒春早已过去,冰雪融化成溪流,向着母亲河汇合,滋养着流仙玛的草地,终于长成喜人的青青绿地,还没来得及赶回家的牦牛舍不得离开,成群结队的享受这来之不易的美食。马儿在草原上不时地咈哧叫着,一旁插在草地里的木桩限制了马儿的行动,可惜不能在这宽阔的地方奔跑,却也知道在原地等待着主人的到来。

夕阳西下,两人一狗走在村里唯一的一条水泥路上,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那是你们家的牛吗?”

“送你回家之后我就和拉布把他们赶回家。”

“其实我可以一个人回去的。”

“我不放心。”

时清臣有些啼笑皆非:“是不是在你们当地人眼里,汉人的身体就是这么的弱不禁风?”

“弱不禁风?”

“就是身体很弱的样子。我们不会骑马,不会放牛,不会穿着两件薄衣服在冰天雪地里骑几个小时的摩托车。”

青绕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思考怎么回答。

“也不是。你们的生长环境跟我完全不同,没必要用这些作比较。我从小就能将两头正在打架的牦牛硬生生拉开,我见过豺狼虎豹,小时候放牛时会跟他们打交道,我见过许多你们城市人见不到的风景,我知道我生长在这里,但我不会以为我是这里的老大,我依然会对来年的大雪产生畏惧,我只是一个在流仙玛长大的普通人。我必须要吃多一点食物,身体更加强壮一点,好跟这里的一切作斗争。”

这谈话有些深度,本来也是闲聊的时清臣也不知作何回答,他看了看不远处的山顶,那边有一处凹下去的山体,山体上有一座建筑,旁边就是一些仪器。

“我一直很想问你,那里是什么?”

青绕顺着时清臣的手掌看过去,忽然摇了摇头:“这个你要去问桑吉,他应该知道。你想上去吗?”

时清臣也摇摇头:“没有,我也只是问问,那里应该是一些关于军事基地或是天文探测站的地方吧,也从来没见人住在上面。”

“我知道有一处地方。”

“什么?”

“等你身体好一点了,我带你去到山顶上看日出。从上面可以看到我们整个村子的样子。”

“你是不是把这里的山头都走过了?”

流仙玛的四周都是山,只在山与山的中间隔着一条路。

青绕蹲下去摸了摸大黑狗拉布的头,神色温柔道:“在我青年时,拉布是我唯一的玩伴,你现在所看到的山,都有我和拉布的身影,你所看到的河,我和拉布也下去淌过。”

最后一抹残阳的光落在青绕的脸上,显得朦胧不可直视,时清臣不知为何,心中也是一片柔软,“我身体好些了,你带我去看看。”

青绕认真地点点头。

时清臣回到宿舍,轻轻往后看了一眼,又微微叹了口气,打开柜子,将药瓶全拿了出来,按照上面的用药规格,一颗颗往外拿药。

上次他们去县城,拿回来的药不少,够时清臣吃很久,只是吃了好几天,感冒的症状消散不少,身上的红疹子却没有任何改变,痒起来最是要命。

看着时清臣吃完药,青绕才带着拉布离开。时清臣疲惫地为自己铺好床,直接倒了下去。

盖在身上的有一件是当初青绕带他去医院时给他穿的长袍,时清臣犹豫了一会儿,才决定扯过那件衣袍,放在自己的脸颊上,似乎在感受着什么。

晚上的流仙玛还是有些冷,却也比之前的寒冬好了太多,此时的时清臣并不觉得冷,而是因为心里有什么东西压不住了,满是燥热与悸动。

他紧紧攥着那件衣袍,鼻尖好像还能闻到青绕身上那阳光草地般的味道,在这漫漫长夜,这无疑是一味良药,在他这漫漫黑暗的岁月中,无疑给他的人生中再添一丝亮光。

他的心中,已得到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