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暴食者(1 / 1)

重逢并非好事 华莳 3146 字 2个月前

英格曼担任外勤部长已经十四年,每逢血月都亲自护卫组织首领伍小姐的安全,从未出过差错。可这次他们进入安全屋不过一天,就接到了紧急内线电话。

“部长,”来电的人哭诉,“安全代码0223580,摩柯疯了!他非要见你!”

英格曼愣住了,摩柯竟然没有被分配护卫任务?他第一时间以为这是非人生物的阴谋,或许它们截取了内部通讯,获知了代码,好把自己骗出安全屋。

“怎么了?”伍小姐来过问,英格曼如实汇报,她呵呵地笑:“谁把这个刺头招进来的?你去见他吧。”

“您的安全是第一要义。”英格曼拒绝。伍小姐摇头:“我觉得我的安全并没这么重要,”在英格曼反驳前,她接着说,“这不是谦词。在以前,一定还有某人的重要性更胜于我……我有这种感觉。英格曼,就当是我命令你去吧,他一定有要紧事。”

摩柯正在总部大楼等待,英格曼奉命前去,在办公室里见他。他俩不久前才见过,再见时彼此却都产生了巨大的变化。

“摩柯,你的腿怎么了?”英格曼疑惑地问,“你最近有出过极危任务吗?”

在听见这个问题前,摩柯从未察觉自己的腿有任何异常,此时他依言低头,却感到自己的西装裤已经被血浸透,湿而硬地粘连在自己的腿上。他稍微动了动,按感觉来说,膝盖骨应该碎了。

怎么会这样?此前他走了不少路,见了不少人,自己没有感觉,连旁人也没有任何疑问。他是怎么行走的?为什么英格曼提问后疼痛感又骤然出现?莫非他无意中被什么东西袭击了?

这还不是唯一的问题,摩柯也有话要问英格曼:“你的左胳膊呢?”他迟疑了一下,“你不是残疾人士吧?”

英格曼也扭头,看见自己左肘以下空空如也,只剩一截摆荡的衣袖。他难以置信地挥动残肢:“我的手呢?!”

今天是大暑后的第一天,夏天到达顶点。血月应该从大暑开始,但诸事平静……人们如此以为。然而某些事已悄无声息地发生了,只是此时才被看破。英格曼撕开衣袖,他的伤口断面粗糙,没有流一滴血。像被一柄餐刀切下去的……他突兀地想到,餐刀。

摩柯也极快地包扎上伤口,示意英格曼跟他离开办公室。绝对有事发生了,他们得出去弄清楚,俩人不约而同地决定。拉开门后,其后一切如常,几位低级职员穿梭在办公室与楼道里维持组织的基本运作,没有任何入侵的迹象。不过他俩已是处理生死事件的老手,相信直觉胜于视觉,此时他们的直觉都在报警,摩柯头痛欲裂,不得不扶着门框跪倒在地上,膝盖的伤口被压得重新崩裂。英格曼不比他好,就倒在他旁边,那条断肢轻微地抽搐。

他们的潜意识已经发觉了异常,可他们需要说出来,需要说服自己的眼睛、自己的大脑,勒令它们不再受骗:

“为什么——”摩柯艰难地发声,“办公楼——只剩一半了?!”

“人——”英格曼大喊,“那个人——只剩下左半身!”

为了说出这两句话,他们冷汗如瀑,恶心得想要呕出内脏,只能极力粗喘避免窒息。然而甫一说完,他们就猛然被从濒死的眩晕中拖拽出来,呼吸畅快了,并且眼睛终于看见了:

整座办公大楼的其中一半已消失不见,所有人只待在剩下的一半建筑中,对此视若无睹。许多在楼道中穿行的职员们都失去了某部分身体,就像英格曼一样,甚至有人被从头到脚对半切开,只有左半边——半个人在活动。凭借剩下的半张脸,摩柯认出那是他今早在电梯里见过的提到“逢鸳”的那人——他今早也只剩一半吗?为什么他还活着,为什么所有人都还在这七零八落的建筑里如常地活动?

英格曼没有撑住,还是扶着垃圾桶把胃酸都吐干净了。摩柯的太阳穴跳动着发疼,像有蠕虫在他血管里钻动,但他强撑着把自己掰直,从地上站了起来,擦去眼眶里流出的鲜血。

“暴食者,”英格曼用嘶哑的腔调低声说,“这次血月引来了暴食者!”

念出这个名讳后,他们终于看见了最后最真实的景象:一张硕大的嘴唇悬挂于天,被月色照成血红。两只手从天上,从那张唇边垂落,分别握着餐刀与餐叉。没有别的五官或肢体了,只有这一张暴食的唇、两只食客的手。英格曼和摩柯走到半边建筑的断面边缘,仰望那个存在,祂刚好挥动起双手,又切割了一小块地球,连带着其中的建筑与生物一起送入口中。随着咀嚼与吞咽,这世界上的某地就消失在了红唇后面的虚无之中。有些人刚好处于切割的边缘处,他们一部分身体被吃下了,一部分仍残留下来,但这些幸运儿对刚才的遭遇毫无所察,既不流血,也不尖叫,恐怕直到抬头看见那张嘴唇,他们都会永远地这样生活下去,就像大楼里的那个半身人……像不久前的英格曼和摩柯一样。

这世界成了个翻糖蛋糕,在血月来临时,被送到了这位存在的餐桌上。

“祂把肉体和精神都给吃了,甚至是现实……如果被祂吃了,恐怕会连存在的痕迹也慢慢消褪。”英格曼喃喃道。

摩柯没听见这些话,他正因极度恐惧而耳鸣。他没有忘记自己最初发觉的异常:逢鸳——那个叫逢鸳的人,无论他是谁,一定已经被吃了,正在那张巨口后面被慢慢消化,所以自己忘了他,并且他的存在也逐渐消失,先是档案,后是别的细节。如果自己现在再去食堂一趟,那张公告上的涂鸦肯定也不见了。

逢鸳到底是谁?他是翻糖蛋糕上一个美味的点缀,还是一个绝不可忘记的、自己签过血契的主人?

摩柯直接跳下四楼。他健全时可以支撑自己平稳落地,现在因为膝盖的残疾连滚了几圈,出现了多处擦伤和骨折。但他顾不上疼痛和英格曼的惊呼,直直地向着那双不停进食的巨手飞奔而去。他的膝盖已承受不了这种强度的运动,或许将要截肢,可他实在过于恐惧,过于急迫,他一定要攀上那双手,钻进那条唇缝,从那虚无的胃袋中找出逢鸳,在逢鸳彻底消失前带回他!人是可以为了某种目的将自身完全放弃、完全牺牲的,正如革命时高呼“无自由毋宁死”那样,摩柯现在正是为了此种可牺牲一切的目的而奔跑,虽然还未想起目的是什么,但务必抓紧、抓紧、抓紧!

他奔跑到了极速,纵身一跃,果然抓紧了暴食者右手食指的末梢,凭臂力向上继续攀爬。然而他爬到手腕处时,暴食者突然静止了。在祂艳丽的唇珠正中,蓦地出现了一条更加猩红的血线。沿着那条细线,整条唇瓣突兀地向左右裂开,成了一张唇腭裂患者的嘴唇。裂缝中先是流淌出汩汩的鲜血,跟着是祂之前吃下的楼房、动物、残肢断臂、完整的无数人类。它们像泄洪一样从暴食者口中倾泻而下,摩柯被淋了个彻底,被淹没在奔涌的血流和“食物”残渣中。他将匕首深深扎进暴食者的皮肤中,勉强维持住自己没被冲走。

暴食者的胃可能吐空了,祂的双手不再动作,松开了刀叉,掌心向上摊开,无力地垂下,压垮了一片高楼,扬起蒙蒙的尘暴。直到所有的血和食物都已流尽、所有的震颤都已停止、所有的浮尘都已消弭,摩柯才沿着暴食者的手腕缓缓滑降。在下落的过程中,他的头脑终于落后心灵许多地记起了逢鸳的存在——逢鸳一定也被裹挟在刚才的洪流中吐出来了,但不知道他落在了哪儿,不知道一切是否已经太迟。

不过他刚刚在暴食者的手掌中站定,就看见了躺在血污和废墟中的逢鸳。逢鸳并非是由命运,而是由另一个人带到他面前的。一位青年搂着逢鸳坐在暴食者的掌心,他们都被血浸透了,但青年的发梢残存着一丝苍白的本色,令摩柯意识到,他就是自己尚未正式见过面的“别先生”,别时秋。

别时秋只剩那一头白发作为自己身份的辨别,他的大半边身体枯槁而皱缩,呈现毫无生机的死灰色,不知在暴食者的口中遭遇了什么。但他用完好的那只手牢靠地揽着逢鸳,当摩柯走近时,他剩下的那只眼睛看了过来。

“摩……柯……”他的声带也受损了,说话缓慢且沙哑,摩柯耐心地听着。

“你也……忘了他吗?”别时秋将逢鸳轻柔地放在地上,仅从他残余的半边面容上,也可一窥复杂的情愫,“人们都忘了他,除了我……所以,我把他带了回来……”

别时秋的记忆一向是个谜题,可能在重置前,他的记忆会比任何人都牢靠,连暴食者都无法消化,也可能他做到了对逢鸳的承诺。他摇晃着站起身,摩柯看见他的腰腹也被腐蚀了,可以望见残缺的肋骨,肠道纠缠着耷拉在豁口之外。这人还能动作,还能说话,还能呼吸,都是凭借着可怖的意志在支撑。

他示意摩柯上前。摩柯走到他面前,接替他重新抱起了逢鸳。“我失职了,”摩柯说,“但我绝不会再忘记。”

别时秋仅存的那只眼里流下泪水。他们都知道别时秋将死了,至少是再不回来,但一切都发生在他忘记逢鸳之前,连死亡都是,如此幸运。

暴食者的手又抖动起来,似乎想收回去。摩柯不再浪费时间,没有什么再好说的了,他带着逢鸳跳到地面上去,而别时秋留在了手掌上。死亡如微风般吹拂,在将死者的眼里,血红的月亮和橙红的夕照难分彼此,别时秋想到了与逢鸳告白的那个傍晚。他只想停留在那个晚上,也就此停留在了那个晚上。

他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蝉,死而复生,生而复死,万事万物于他都是如此的容易失去,如此的缺乏意义。只有一次死得其所的机会,让他抓住了。

暴食者的双手握成了拳头,那张嘴唇最后吞下了手中握住的一切,从天上消失了,就像离开了餐桌一样。祂消失后,逢鸳就睁开了眼。在血污、废墟、尘埃之中,逢鸳感叹:“好漂亮的月亮。”

摩柯垂下头,和他紧紧地拥抱。

值得一提的是,当暴食者吐出食物后,英格曼终于想起了组织真正的领导者殷怜善。殷老板虽然一开始就被吃了,但最后被毫发无损地找到了,英格曼只被扣了笔奖金就度过了这次危机。虽然想褒奖别时秋,但他就此失踪了,最后这笔功劳记在了逢鸳头上,都是后话。

随着组织的重建,秋天在平平无奇的某日降临。逢鸳踩过落满一地的银杏,想起了别时秋,想起了这人匆匆的出现与消失。逢鸳想,他还是忘了自己。

“姓名?”

“何莉明。”

“职业?”

“忘了。”

“住址?”

“忘了。我记得自己叫何莉明,二十四岁,其它都忘了,哈哈。”

“你很乐观啊。”

“是啊,我心情挺好,有烟抽吗?”

“我们这儿是无烟审讯室。虽然你忘了,但是你的男友来找过你,你愿意和他离开吗?”

“不要,让他去死。”

“你记得他?”

“不记得,但我就想让他去死。真奇怪,我怎么会这么想?这是我自己的想法吗?”

“是挺怪的,还有什么你觉得奇怪的地方吗?”

“没了,都挺好的。”

“好吧,何小姐,那你觉得自己还是人类吗?”

“当然,我比任何时候都觉得自己‘是个人’呢。”

“没有任何不自在的地方?”

“没有。”

“好,您可以自行离开了。”

逢鸳站在审讯室的单向玻璃后面,边打哈欠边听里面的问话。等何莉明走了,他才问身边的常明:“你们到底要我听什么?”

常明是溯源部的部员,申请跨部门借调了逢鸳来旁听这次审讯。逢鸳现在在对外关系部任职,干的事情却离本职工作越来越远了。

常明向逢鸳确认:“何莉明的心理活动全程有任何异常吗?”

逢鸳说:“没有,至少没有超出人类范畴的异常。她说自己失忆时,心里确实是空的,而且确实不在乎。”

“那人类范畴以内的异常呢?任何疑点都可以。”

逢鸳想了会,补充:“要我说,她的心情好过头了。没有一点儿恐惧和茫然,是百分百的快乐。这是失忆的人该有的心理吗?比起失忆,她更像个还没遇到过任何烦心事的新生儿。”

“还有吗?”

“她的欲望极其强烈。审讯到一半她已经爱上审讯官了,但我觉得她是见到的都喜欢,出去时她也喜欢门卫呢。”

常明在工作笔记上一一记下逢鸳的见解,等写完了他就打发逢鸳:“好了,你也可以走了。”

“这就完了?”

“不然呢,”常明试图和逢鸳握手,“谢谢你的合作。”

逢鸳一把拍开他的手:“你最好告诉我怎么回事,不然我会去写投诉信,一直写到你离职。”

常明知道逢鸳干得出来,不得不用对讲机向部长确认权限。得到肯定答复后,他体贴地问:“你吃早饭了吗?”

逢鸳气极:“我五点就站在这儿,再过一会就成饿死鬼了。”

常明领着逢鸳离开审讯室,经由走廊向解剖室走去。他解释:“我是为了你着想,免得一会你吐出来。”

“这么夸张吗?”逢鸳不信,“只是一个失忆的人类而已,这世界上最不缺的就是失忆的人了。”

常明说:“何莉明并不是一般人。她之前……或者说,之前的她不抽烟。”

“抽烟?一个人到二十四岁学会抽烟了,”逢鸳调侃,“太不一般了。”

常明对嘲笑不为所动,继续说:“其次,她两天前就死了。跳河,当场死亡。”

逢鸳的脚步停了一拍,这次审慎地斟酌了一下措辞:“哦,这的确很不一般,而且有点恐怖了。她是鬼?还是借尸还魂?”

常明笑道:“你怕鬼吗?我们组织上下怕鬼的应该不到一成。而且,无论是鬼还是借尸还魂,都不会上报到我们这儿来。鬼只是死了的人,有什么好溯源的呢?我们只负责处理不人不鬼,不明不白的东西。”

一整条走廊在踏踏的皮鞋声和闲谈中走到了尽头,常明按了密码锁,开门前最后提醒:“小逢,先深呼吸。”

解剖室里灯光大亮,巨细无遗地把解剖台上的一具尸体照耀清楚。那是否能算尸体?它无疑是死的,但并不完备,只有一张空空的皮囊摊在铁床上,毛发仍然附着其上,但其中的骨骼、内脏、肌肉都不知所踪。它被竖向对半分开,存在着由头到脚一长条完整、光滑、连贯的裂口,内部处理得非常干净,离皮制品只差几道鞣革上色的工序了。

比起被剥下的,它更像被蜕下的。

见到它的同时,逢鸳也闻到浓烈的潮味和花果腐烂的甜香,这间解剖室像开在雨林深处。他胃里真有点反酸了。

看见逢鸳面色不愉,常明没有带他继续靠近,站在门边给他讲解:“这就是何莉明,至少是两天前的她。她的家属已经在操办后事,停灵时她的尸体突然裂开,从里面又爬出来一个活生生的她,就是刚才你见到的女人。这是她留下的皮蜕……或者茧壳。守灵的人被吓晕了,紧急上报到了我们这儿,不过两天来她只是漫无目的地游荡,没有任何危害性,暂时没法采取强制措施,只好找你来帮忙溯源了。”

“爬出来的是什么?还是人类吗?”

“从体检结果来看和人类别无二致,是否会继续异化就说不准了。”

逢鸳乐观地想:“至少她只是从自己的尸体里复活,而不是被变态杀手活剥了皮。”

“是啊,这起事件的死者数量目前还是负一呢,可喜可贺。可我们现在连她是被寄生了还是自体变异了都不知道,小逢,再帮帮忙吧。”

“小逢是谁?”逢鸳把手掌拢在耳边来回转头,“奇怪啊,谁在说话?”

常明捏住他的脸,把他的视线转回来,诚恳地请求他:“算绩效,有奖金的哦。”

“常明,你卑鄙啊!”

卑鄙之人才能得偿所愿,到离开解剖室时,逢鸳已经答应跟踪何黎明了。他隐隐觉得自己很亏,常明安慰他:“我会让摩柯来给你当保镖的。”

“他还在医院呢。”

“如果告诉他是给你当保镖,他现在就能出院了。”

“那他也柱着拐,我跟他谁保护谁?”

“我很确定就算摩柯双腿都截肢了,他也是全组织最能保护你的人。假如你在这次任务里伤亡了,工伤责任还得算我一份,我是真心在替我俩着想啊。”

“你根本是在恩将仇报!”走回来时的路口时,逢鸳终于给了常明一拳,然而常明恰好转身躲开。他对逢鸳的突袭佯作不知,友好地朝他挥手:“我走这边,还要去写你和摩柯的借调申请。再见啦,小逢。”

他走得飞快,几乎是在逃跑,逢鸳对着他的背影大喊:“为什么我非得要一个保镖?你们只是不想处理摩柯就把他推给我吧?!”

常明没有回头,亦没有回答,不过在走廊深处,传来了他逐渐远去的轻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