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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帷幔幽微,烛火明灭,堂皇的屋室仿佛笼罩上一层暧昧不清的昏黄影子。西面轩窗未关,留有一道缝隙,窗外雨打残荷,雨声不绝如缕。

李寿站在帘外有些局促,忍不住窥探帘内那道模糊身影。那人似乎散发,面容却全然辨认不清,只能隐约察觉到那是极匀称欣长的引人遐想的影子。

不知怎的,李寿忽然想到一句话,美人在骨不在皮,又顿觉自己轻浮,连忙止住自己的遐思。天家威严,人臣断然不可冒犯,只得将头埋得更低。

今夜他跟随父亲第一次私下拜见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二皇子,当今圣上迟迟不立太子,皇位之争早就愈演愈烈,几乎摆在明面之上了。李寿的父亲李朝隆身为三朝元老,当今首辅,早就到了卸任归乡之年,却选择在这风雨欲来的当口趟这趟浑水,甚至将自己这个嫡长子搅和进来,表忠心之意不可谓不明显。这实在叫李寿百思不得其解,不明白父亲为何在此时选择入局,在这局势尚不明朗之际,稍有不慎,满盘皆输,李寿心中自然是极不愿搅和这趟浑水。

帘内几声轻咳打断李寿思绪,许是窗外夜雨惊扰了二殿下,李寿连忙示意婢女想将窗子关紧,不料恰好一阵风带过,掀开幕帘,露出里面人得身影。

二殿下端坐在床前,李寿顿时屏住声息,生怕惊扰到这谪仙般的妙人。那是一张不知道该怎样描述的脸,像是墨笔细细勾勒的眉目,不肖一颦一簇已是含情,明明是极雪白的脸上偏偏点缀着一抹朱红的唇,虽带三分病态,却美得惊心动魄,完全无法叫人将这人与夺嫡联系起来。

还未将人得面貌完全看清,那帘幕已然闭合,李寿心中竟然有点遗憾。

孟尚羽甫一醒来,看到的便是这一幕,虽是帘幕遮挡但他依稀可见堂前二人是正是李氏父子,若他没记错,前任首辅李朝隆早在十年前便已经去世了,而他的儿子李寿在其死后便直接倒戈到自己的皇兄名下,自己被搬到,其中便有这李寿一份功劳。

孟尚羽有些困惑,自己分明上一刻还在法场之上受万人唾弃。虽说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但皇子被公开问斩还是本朝头一遭,此间羞辱不容分说,呵,即使是垂垂老矣的猛虎依旧是野兽中的王者,即使是自己儿子也绝不容许觊觎他的位置。

而他孟尚羽终其一生就像是被宫殿朱墙禁锢住的垂柳,卑微、体弱、无力,即使殚精竭虑最后也落得凄惨下场,他自己何尝不是禁锢自己的一座监牢,虚弱的身体让他从未被看好过,没人认为他可以进入角逐权力的漩涡,那他便自己看好自己,步步为营,明明只差一步。

“哥哥,我也想做皇帝。”孟尚羽最疼爱的弟弟如是说。

孟尚羽谋划十数年,最终却落得如此下场。成王败寇,他向来清楚这道理,只是他无论怎样都不会原谅那个人,那个自小在他的荫蔽与呵护下长大,勇猛骄傲如同一只小豹子一样的弟弟,到头来却给予他最沉痛一击。

爱之深,责之切。

自己多年处心积虑,拉拢朝中要员,为与皇后诞下的太子争夺,不惜触犯外戚氏族利益,本就是他人眼中钉肉中刺,可但凡斗争难免流血,他收复失地,平定藩王,建立自己势力,一路进攻到京城脚下,他那喜怒无常的父皇竟还临危不乱,守在京师没有出逃,不是没有疑心有诈,可无论他怎么分析,都不觉得自己的父皇有什么办法应对自己,却没想到到头来给他致命一击的竟是自己的弟弟孟将行。孟将行带着亲兵突然叛变挟住自己,他自认为做好了一切准备,却被想到自己最柔软的部分,也就是自己的弟弟,最后竟会倒戈到他的政敌怀抱,给予他最狠一击,那一刻他觉得众叛亲离。

孟尚羽捻着自己手里的珠串,一个失神,珠串崩裂,血红圆润的珊瑚珠子溅到地上,四处滚落。

“殿下?”李朝隆忍不住出声询问道,李大人刚刚从宫内回来,一身朝服还未脱下,索幸一路乘坐轿撵并未淋雨半分。

“本宫旧疾发作,唯恐惊扰大人,恕不能见。”孟尚羽回道。

“臣惶恐。”李大人作了个揖。

“本宫是晚辈,大人身为三朝元老不必多礼。”

法场之上,无人替他贿赂刽子手,那刽子手因此足足砍了三刀才将自己的头颅砍下,可孟尚羽从登上刑场开始,从头至尾未吭一声,未叫一句。成王败寇,古往今来能登上权力巅峰者,无一不是意志坚定,冷心冷情,自己识人不清,当断不断,如是而已。

他瞪着眼睛看着自己的身体和整个世界都在旋转,不,或许应该是自己的脑袋在地上转。

想到这孟尚羽不由得轻笑了几声,想象着那样场面,竟有些可笑,他孟尚羽何时如此狼狈过。而这一切都是拜他最不可能防备的人所赐,拜那个一直至少年都相依为命互相汲暖的亲弟弟所赐,他甚至现在还记得小时候弟弟哭着缠着自己的样子。果然在帝王家,亲情就是最不可信的。这么简单的道理……

孟尚羽闭上眼睛不愿再想。

窗外雨声随着吱嘎关窗声骤然断绝,一瞬间殿内安静到呼吸都可以听见。

“李大人深夜探访所谓何事?”孟尚羽闭眼问着。

“二殿下可听闻今日朝中之事?”李朝隆还在那边试探。

孟尚羽顿觉有些厌烦,这些文官总觉得自己聪明至极,总喜欢试探揣摩,揣摩上意,揣度人心,判断与谁是一党一派,谁可以利用,获取利益。

孟尚羽无心与这种老家伙周旋,骤然打断:“李大人尽管直言。”说罢孟尚羽用食指和中指按揉着太阳穴,显然是有些不耐。

李朝隆见状有些恍惚,二皇子今日似有些不同,他清楚自己在朝中的地位威望,拉拢自己便是拉拢自己身后在朝中的势力,哪位皇子对自己不是尊敬有加?如今这二皇子却骤然喝止自己,李朝隆非但没有恼怒,反而更加觉得这二皇子深不可测。一个不会忌惮朝中重臣的皇子的确叫人刮目相看,李朝隆已经能瞥见孟尚羽身上的一丝上位者气息了。

“淮阳御史上疏一封,淮阳官盐被抢,如今淮阳私盐大行其道,尚未将罪魁祸首缉拿归案,圣上龙颜大怒,暂定派一位皇子去当地监察。”

听李朝隆说这件事孟尚羽霎时间便判断清楚此时状况,若他没记错,齐元三十年,淮阳官盐被盗,同年八月,皇帝派中央大员调查此案。

而分明这都是十年前的事情了……

哈哈哈,原来是这样,真是天不亡我,竟然给我重来一次的机会,孟尚羽兴奋地想着。

“呵,李大人的意思是叫本宫放弃下月父皇大寿,去淮阳调查一个不知多久才能查清楚,甚至处理稍有不慎就连本宫也要被牵连的案子?”孟尚羽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来克制可以重来一次的兴奋,状若平静地质问着。

“殿下,若能告破这桩案子,想必能为自己增加更多筹码。”

“大人别忘了,我毕竟还是父皇的儿子,若父皇大寿身为人子却不在,相必再大的功劳都不会冲淡这份遗憾吧……”上一世不光是他,就连那几位皇子也碍于此案涉及众多而推脱,没取淮阳,夺嫡之路每一步都要谨小慎微,哪怕前方再诱人都要时刻注意脚下,毕竟稍有不慎满盘皆输。

“殿下莫为了眼前小利而失了机会。”李大人还在劝慰。的确,为皇帝贺寿若能讨其欢心自是极好的,可若能在国库日益空虚的当口追回被盗官盐,有其还是此次官盐被抢还是淮阳这种富庶的纳税重地。其意义不言自明。李大人想到的则是另一层。

“或许李大人误解本宫的意思了,本宫的意思是父皇大寿之前本宫定能告破这桩案子,追回官盐,到时将其作为父皇的贺礼。”

李朝隆闻言一怔,他不敢想象二皇子竟敢开这样的海口。官盐被盗五个月未曾告破,并非这桩案件多奇多悬,更大的可能不过是地方大员势力盘根错节官官相护,否则皇上也不会从中央派人,甚至这人还会是某位皇子,到淮阳追查此案。这分明是象征着皇帝亲临淮阳。所以李朝隆才会请求二皇子不要错过此次机会,即使他知道这背后的风险,如若不能告破此案,哪怕是皇子也定会被牵连。李朝隆既想籍此机会巩固二皇子地位,也想试探二皇子能力。如果二皇子连这都不敢接下,那么这皇位也由不得他来做了。

他知道二殿下有野心,却不曾想到他的野心到了如此地步,不知是太过想要在皇上面前表现,还是真对自己的能力有所信心。

他下意识地看了一下自己的儿子,只看见李寿还在盯着二殿下那模糊的影子,目光一瞬不错,不由得在自己心里叹息分明自己的儿子比二皇子还要大上几岁,却没有二皇子的魄力。

或许叫自己儿子见二皇子不是好事,作为从那个年纪过来的人,李朝隆当然是知道二皇子外貌的吸引力的,也看得懂儿子目光的含义,不能染指的东西哪怕在想要都不可以碰。只希望自己的傻儿子别犯蠢,今日所见,他可玩不过二皇子。

“还有一事。”

“何事?”

“前方传信,自此远征西戎大捷,四皇子已到京城脚下,今晚回宫。相必四皇子回来二殿下更是如虎添翼了。”李朝隆愿意成为二皇子一派也是因为四皇子,四皇子与二皇子乃一母同出,感情甚笃,无人不知,四皇子尚武,战功赫赫,如今更是大破西戎,四皇子自然会支持二皇子,甚至可以说四皇子就是二皇子最大的助力。

“多谢李大人相告。”

瞧见二皇子这平淡的反应,李朝隆一愣,哪次四皇子回朝二皇子不是大张旗鼓庆贺得,无人不知他们感情甚笃,怎么这次四皇子立下滔天大功,二皇子反应如此平淡?

他真是越来越看不懂这二皇子了。

真是谢谢李朝隆告知他,他怎么忘了,这当口他的好弟弟孟将行也回来了,带着他那条滑稽的瘸腿,挂名将军沦落到这种地步真是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