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章(1 / 1)

高阁之囚 无名的停车场 16496 字 2个月前

长清城每三年的八月一过,天南地北已在秋闱中举的学子们便都纷纷赶赴来此准备参加春闱,因而从九月到来年三月间最门庭若市的莫过于长清各大酒楼、戏园。

不管是富户豪门还是寒门子弟,此时节也要咬牙凑出这一笔应酬的费用,只为求见达官显贵,附上干谒诗文。

清雅的消遣去处不少,只是,有人爱轻歌曼舞,就有人爱欢歌艳舞,仙音阁就是长清一枝独秀的两者兼而有之的一处风月地。

仙音阁地处朱雀北街西侧,临街一座主楼,主楼后西北角又设一座副楼。主楼分三层,底层摆十二张八仙桌,偏北处置一台子,而东西两侧各辟出四间雅间,门前挂珍珠帘,方便雅间客人敞着门听戏又掩去隐私。一层不封顶,故二层为回廊设计,四边各置三间雅间。南北各自朝外的窗户开得极大,北临河,东南两临街,这样凡有节庆的花车花船经过,雅间的客人便可临窗眺望街景、河景。二层每间雅间门前挂水晶帘,方便客人穿帘观看戏台上的表演。

仙音阁之所以为仙音阁,自然少不了仙音,搭着的台子少唱戏,多是奏乐演舞。因阁主出身教坊司,养了一批能歌善舞的少年少女,每日日暮后,阁中仙音妙舞,故名仙音阁。

不得不承认,除了皇宫大内,再也找不出第二处的乐舞能与这里的比拟。而从未有人踏足过的第三层,据传豢养了几名姿容才艺皆顶尖的伶人,而可以一观其歌舞的豪贵,至今无人知是谁。

今天,阁中二层北二间内的两名身着青衫、气度不俗的年轻男子在雅间内饮酒消遣,两人心思却全不在台上的歌舞。

“疏桐,看来看去也不过就是这些,不如今日你就同我去副楼游玩一番?”

秦疏桐喝下一口酒,轻笑道:“你知道的,我不沾那些。”

简之维尴尬地笑了笑,自觉刚才的提议冒犯了他,歉疚道:“我明白……其实……我也不常来宿的。”

秦疏桐为他斟满空杯:“君子爱美,人之常情。我难道还要因为这些小事训斥你?天气渐凉,这酒入肠暖身,再喝一杯吧。”

简之维一扫愁容,端起杯来和他一碰,一口饮下,果然身子暖和不少。

“一会儿你要去副楼便去,我自回府就是了。”

“疏桐……”简之维还想再游说他一番,“我虽问过你多次,但你是不是对我有所隐瞒,骗我说没有心仪之人,其实已经心悦哪家姑娘了?所以才如此清心寡欲。”

“没有。”秦疏桐答得毫不犹豫。

简之维噎了片刻,又道:“你若看不上那些已经破了身的,阁里也有不少雏儿。我们与阁主也相熟,你要是放不下身段召……”他顿了顿,把“妓”字咽回肚里,“不如让她给你安排?”

“我真没那个兴致罢了,之维不用费心了。”秦疏桐并不生气,他与简之维相交已有不短时日,对方那种天真的示好他并不讨厌。

“好吧……”简之维一向看重的就是秦疏桐那种纤尘不染的气度。人总有这样一种欲望,爱那天边白云,又爱把白云摘下染上污浊。不过他的心思还没到那份上,秦疏桐作为京官里的寒门清流,那副孤傲清高的风骨是真让他心向往之的,他是真心实意想和对方做知己好友,所以也不好再多唐突。

仙音阁明里暗里、两楼各行其事。主楼是正经酒楼生意,而副楼则做着皮肉买卖。然而说副楼是暗也不尽然,教坊司是什么内里,盛朝人尽皆知,仙音阁的人,说好听了叫伶人,说难听了,就是官妓。仙音阁做的什么生意,大家心照不宣罢了。而比起副楼那些半遮半掩的风月情事,倒是楼主背后的靠山倒是比副楼的风月生意更引人遐想。

两人揭过刚才的尴尬,继续你一言我一语地聊些琐事,说到这届举子,简之维便朝楼下望。往后几个月的时间里,仙音阁都会像现在这样,一方是权贵寻欢作乐,一方是举子拜谒献才,只会有这两种人将仙音阁充盈。他和秦疏桐……算是稀有的例外……

“做官有何好?不仅案牍劳形,还要时时谨小慎微。在官场,一个不小心得罪了不能得罪的人,就有杀身之祸。”

“你说什么案牍劳形。”秦疏桐打趣他。

简之维的父亲是当朝翰林大学士,今上为太子时任过太子太傅,后任尚书左仆射,位及左相。前几年辞去相位后便任了翰林大学士,算是急流勇退的典范了。

因着这份家荫,简之维得特许在礼部供了份闲职,按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他既无才学、又欠壮志,要不是不愿辜负父母期许,本来是不愿踏足官场的。因此,他不是很明白那些争抢着要入朝为官的举子们,抱的是怎样一种想法。

秦疏桐自己出身寒门,太明白那些寻觅伯乐的考生们的那份焦急与不安了,他曾经也如他们这般,甚至典当了全部家当,就为能踏进这仙音阁的门内。

“十年寒窗,皆是为了能一朝高中。毕竟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秦疏桐缓缓道。

简之维有些脸红,缩了缩脖子面露愧意:“疏桐说的是,是我胸无大志,让你见笑了。疏桐是寒门出身,与我不同,你是凭真才实学考来的功名,强我百倍,我一向敬服的。”

这就是为什么两人云泥之别,还能似挚友之交,简之维把他奉作清流名士仰慕不已,平日最少五句里要有一句夸他,秦疏桐很是受用,便“允”了他来亲近。虽然他不明白他装出来的那些做派有何好仰慕的。

秦疏桐正想接话,却听到重又望回楼下的友人惊呼:“晏邈怎么来了!?”

他一顿,也跟着往下看去,见门口进来一颀长身影,正是尚书左丞晏邈。

两人哪怕隔着水晶帘,也可将一层各处看得清楚,但楼下的人要看清楼上雅间内的情况就不太容易了。因此秦疏桐暗自松了一口气,晏邈应当看不到他们,他并不想与这位晏大人有过多交集,最好是一点都没有。

不知道晏邈来仙音阁做什么,毕竟他平日光风霁月,没听说过他喜欢来这种地方。

秦疏桐的视线紧随着他,只见他踏进门内后并不入内,随侍的一名侍从以及一名护卫分立其两侧,也是同主子一样的挺直端正,周身一股凛然不可侵犯之气。扫视了一圈一层概况后,他抬头去看二层,自西向东环视一周,像是单纯扫视,又像在找什么人。

秦疏桐本没觉得他在找人,但晏邈的视线移至他这间时,停驻良久,甚至微微皱眉,让他怪异地觉得……对方在看他?但这不可能,他二人同朝三载,秦疏桐记得自己与晏邈单独对话的次数不会超过一只手,现在又隔着帘子,由下往上要透过帘子看清雅间内人的相貌,说是本朝百步穿杨的谢将军倒有可能,晏邈?可能么?再说晏邈又不知道他今天在仙音阁。

然而晏邈真就径直进到北二间,惹得房间内两人皆是一惊。

“下官拜见晏左丞。”两人心怀讶异,一同向晏邈行礼。

尚书省直辖六部,尚书令下置左右仆射并左右丞。左丞佐尚书令,总吏、户、礼、工四部;右丞佐仆射,总兵、刑两部。秦疏桐属吏部、简之维属礼部,自然不敢怠慢晏邈这位左丞。

晏邈一时没有回应,片刻后才道:“非在朝上,不必如此拘礼。”

两人闻言,毕礼回道:“谢左丞。”

见过礼后他们也不敢随便坐下,直到晏邈开口:“两位坐吧。”

秦疏桐眼皮一跳,晏邈仗着身份横插一脚他们的聚会,顺带着颠倒主客,便宜的好事他占得倒快。

两人犹豫着坐下,晏邈反而后入座,邻着秦疏桐。

“晏大人……”

“不是朝上,私下不必称什么大人,我字子巽,微风之巽。”

晏邈语调平和,饱含善意,但秦疏桐不傻,此时他要真越了上下级,这三年他在官场的摸爬滚打就成了笑话。

看看一旁呆愣住的简之维,他对晏邈道:“还是称晏兄吧。”

晏邈微微一笑,似无不悦,问道:“两位常来仙音阁?”

“没有的事,不常来、不常来。”简之维忙应道。

晏邈顿了一顿,笑着又问:“我虽不常来,但听说二层的雅间只让熟客订?”

简之维被噎住,他忘了这事了。

“是我订的。”秦疏桐接下话,又转向简之维,“之维,你不是还有事么,方才刚与我道别要走。”他说着看一眼晏邈:“你与晏兄说一声便是了。”

秦疏桐是在帮他找机会离席,简之维看了看晏邈的脸色,没有要留他的意思,他便借坡下驴:“啊,对。那下官只好怠慢大人了,望大人见谅。”说完低声对秦疏桐道:“疏桐,我先走了。”

晏邈朝他笑了一笑作回应,简之维脚底抹油般匆匆离开。

雅间内只剩秦、晏二人,秦疏桐便少了许多顾忌,直接问道:“晏大人今日怎么有雅兴来仙音阁?”

“我竟不知你和简之维关系这么好。而且你不是说称我晏兄的么?”

晏邈怎么答非所问?而且追究起鸡毛蒜皮的小事来,不太像他的作风。

“下官不敢。”

“我是来寻你的,你府上的人说你在这里。”

秦疏桐一怔:“大人寻下官……何事?”

晏邈不作答,转头看到身后的窗敞着半扇,他站起来靠过去临窗俯瞰,正好看到简之维往副楼走。

“我听说,你每月要来仙音阁七八趟,这样算下来三四日就要来一回。”他仍看着窗外,话却是说给秦疏桐听的。

秦疏桐惊觉,这绝不只是听说的程度,晏邈查过……还是跟踪过他?

“难道盛朝禁了官员吃酒,下官来仙音阁犯了律法?”

晏邈走回他身边坐下,笑望着他:“那倒不是,只是朝廷可不准官员宿妓。”

盛朝其实并没有列明律条严禁官员狎妓,只是今上曾说不可助长此等风气。虽然如今这句话成了笑话,但明面上众人还是要遮掩些。

“晏大人,有话直说吧。”

晏邈给他倒了一杯酒,笑道:“没有别的意思,殿下关心你,便希望你得空去拜见一二。”

晏邈口中的“殿下”他当然知道是谁,但他一点都不想和这位“殿下”有所交集。

“大殿下体弱,下官不敢叨扰,怕扰了殿下静养。殿下若有事,直接传召下官便可,还劳烦晏大人传话。”

“殿下无事,就是想和你亲近亲近。”晏邈说着也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举杯示意。

秦疏桐更惊诧,愣愣地看了晏邈良久,直到晏邈挑了挑眉,他才僵硬地举起酒杯和对方碰过。

“少容明日可有闲暇?”

他一抖,晏邈记得他的字?听晏邈这么叫他着实让他一阵不自在。

“……下官明日在礼部当差。”

“那后日呢?”

“……当差。”

“大后日吧。”

“大后日下官……”

“可别说当差,没有连当四日差的规矩,今日你也在礼部吧。”

秦疏桐咬了咬牙,道:“大后日下官空闲。”

“那便大后日来吧。”

“……是。”

两人再喝了几巡酒,看看天色该作别了。

仙音阁正门外,秦疏桐恭敬地拜别晏邈。晏邈今日出行低调,没坐马车改乘轿。他身边侍从唤人抬轿来,秦疏桐看着,欲待他上轿自己再走。晏邈回过身,突然凑近过来,朝他胸前伸手。他反应极快,反手一挡,将他的手拍开,两人一时都怔住。

“结要散了。”晏邈收回手道。

秦疏桐低头一摸,胸前的披风带子的确没系牢。

“多谢晏大人。”他略感尴尬地理好系带。

“秋风扫落叶,秦大人出门多穿些吧。”

他天生肤白,大概因此让晏邈误会他受冻了。

“谢大人关心,天气寒凉,也请大人快回。”

他是客套地赶晏邈,晏邈却好像挺高兴,笑着转身乘上轿。

待晏邈走远,他才看着远行的轿影露出厌恶之色。晏邈用“来”这个字?说的大皇子的含德殿像他自个儿的府邸似的。是他看走了眼,漏了这个天大的隐患。

翌日,秦疏桐到东明殿去见白汲,说明昨夜偶遇晏邈之事。

“是么……”白汲歪坐在椅中把玩着一对玉镯。

“殿下,大皇子虽然病体难支,但晏邈身居要职,他若是站队大皇子,即表示左相一党是大皇子一派。若是左相一党进言,难保皇上不会改立太子。”

白汲将手镯往桌上锦盒中一扔,两镯相触发出一声脆响。

“本宫也不喜欢晏邈。这个人,颇有谋算,又整日围着皇兄转,他要是真想挡我的道,是得尽早铲除。”白汲起身,走过去拉住秦疏桐一只手:“少容,你说该怎么办?”

白汲,当今的太子殿下,今上的第三子,素有玉颜之称,承了母亲的绝色姿容,一双明眸桃花眼盛满愁色时,能教佛也动凡心。

秦疏桐只觉得手心滚烫,他用拇指反扣住那玉白的指节,安慰似的抚了抚,笑应道:“殿下放心,我会注意他的。”

两人对望着,情丝流转,白汲正欲开口,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汲儿!汲儿!”

白汲听出是阮云梦的声音,松开手忙迎过去。

“母亲,怎么了?”他接住扑过来的女人问道。

阮云梦撞进儿子怀里,满面焦急,两人往殿内边走边说起来。

秦疏桐往边上一让,向阮云梦行礼:“参见妍贵妃。”

阮云梦却像看不见他似的,只和白汲絮絮地说话。

秦疏桐习惯了,也不觉得如何。

这位妍贵妃天生丽质,容颜绝色,深受今上宠爱。自从皇后病逝,儿子白汲得封太子,才稳重许多,但骨子里的怯懦却改不掉。一有点风吹草动,就往东宫跑,万事只指望儿子替她解决。虽说她从前就如此,但近两年尤甚。

“汲儿,你说、是不是你父皇厌弃我了?啊?”阮云梦脸色都见白,可见是真的害怕。

也不知为何,明明白汲已经是太子,母凭子贵,将来白汲得登大典,她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后,却整日为可能失宠而担惊受怕。

“母亲不用担心,父皇现下正宠爱仙音阁的舞姬楚腰,您也知道,仙音阁是儿子把持,楚腰时时回话,父皇还未厌她。”

“那就好、那就好……但是,我听说你父皇前些日子去了苏若兰那儿一趟!他去了苏若兰那儿……苏若兰……”阮云梦显然魔怔了。

“母亲。”白汲扶住她双肩唤她,“母亲!”

她醒过神来,怔怔看着他:“汲儿?”

“母亲忘了?父皇一年只去怡景殿两次,正月一次,八月一次,形式罢了。”白汲柔声道。

“八月……哦,是了,是八月……”

阮云梦总算平静下来,白汲拿过桌上的锦盒递给她:“这对羊脂玉镯是不久前外邦进贡来的,送予母亲。”

她一眼识出那对玉镯通透莹润,成色极好。她一向最爱钗环钿翠,见了这样好的对镯便浮现喜色。

“母亲可喜欢?”

“喜欢!还是汲儿孝顺。”

阮云梦笑着当场就将玉镯一手一只戴上,配上她雪肤葇荑,一时美不胜收。她虽年近四十,但养尊处优地过了二十多年好日子,保养得极好,看着还如刚过双十的少女般体态婀娜、容色娇艳。

白汲拍了拍她的手背道:“母亲回颐华殿休息吧。”

“好,我回去休息、回去休息。”阮云梦便恍恍惚惚往外走。

秦疏桐仍恭敬行礼:“恭送贵妃。”自然还是没有得到回应。

白汲见阮云梦走远,才对他道:“少容也习惯了吧?”

他轻轻点头,不多说什么,这对母子间像刚才那样的互动,他看过无数次了。

“殿下,后日我将去拜见大皇子,届时……”

“你说什么?”

“晏邈昨夜强邀我去含德殿见……”

白汲的脸色肉眼可见地阴沉下来,刚才还和煦如暖阳,此刻却恶狠狠地瞪向他。

“我原也不想,但他态度强硬,我推脱不得。”

白汲踹倒身旁的一只座椅,原地踱了一会儿后一屁股坐回主座,暴躁地啃起指甲来。

秦疏桐略微吃惊,他还没见过白汲如此暴怒,但他又生出一种隐秘的快乐,他想,白汲应当是怕他被白淙“抢”过去吧?白汲对他的这种强烈依赖让他不能不快乐。而且白汲这样不雅的习惯也只有他知道……

不过,若白汲啃坏了指甲,他比白汲更心疼,还是得阻止他。

啪!

“……”

四目相对中,静默无声蔓延。

白汲还是第一次打得他这样痛,虽然平时偶尔会耍些小脾气、推搡他几下,但打是从来没有的。

白汲像是反应过来做错了事,握住秦疏桐僵在半空中的手,那多情的桃花眼蒙上一层水雾。

“本宫一时气急,才不小心打痛了你,少容可否原谅本宫?”

秦疏桐只觉胸口发烫,手背的痛全无知觉了。

“殿下……”他耳中有些嗡嗡的,并未完全听清白汲的话,朝白汲伸手过去,却一顿。

虽然是两情相悦,但这段关系不能为人知,这样光天化日下,些微的逾矩都要小心翼翼。

白汲辨出他没有生气,便道:“少容要记得,去过后,巨细无遗都报给本宫。”

“我明白。”他应下。

应邀到含德殿,秦疏桐原本做好了应对各种可能的威逼利诱的准备,结果……只有一桌酒菜等着他。

“秦大人,请坐。”白淙一脸和蔼地笑望着他道。

秦疏桐微蹙眉,状作恭敬道:“殿下折煞微臣了。”

他坐下后,两人的视线才齐平。

上次遇到白淙,还是在政事堂外,当时他交完公文,正要离开,就见堂外晏邈将白淙抱回轮椅,那时他才真正明白为何白汲将晏邈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只以两人的亲密程度而言,如果白淙要取白汲而代之,晏邈的确是最有可能的合谋者。

回忆中的身影和眼前人忽然重合,原来是晏邈的真人上前来给他倒了一杯酒。

“多谢晏大人。”秦疏桐淡然道。

白淙笑起来:“子巽,秦大人似乎很不喜欢你,我看你不如回避一下?”

晏邈没有丝毫动摇,笑道:“殿下莫玩笑了,少容是恪守礼节惯了。”

是他忘了他和晏邈关系很好?还是晏邈确实没皮没脸?他想了想,觉得后者更可信。晏邈这个人从某方面来说,脸皮是真的够厚。

且不说晏邈对待他的态度怪异,他还真不知道,原来眼前这两人的亲密程度,已经到私下可以不分尊卑的境地。

“少容?啊,是秦大人的字?那我也这么称秦大人,可否?”

“殿下怎么叫都是可以的。”

这位大皇子倒是如传言一般温文尔雅,对他一个五品的吏部郎中都如此客气。

“今日少容能来,我很高兴。听子巽说,你公务繁忙,难得得了空才来的。”

秦疏桐感觉自己的脸僵了一瞬,勉强牵动嘴角笑道:“臣不过一介郎中,不敢说自己公务繁忙。”

“那便多来我这儿走动吧,除了子巽,这含德殿几乎无人踏足,平日甚是冷清。”

客套?试探?拉拢?堂堂的今上长子,人称贤王的楚王殿下为什么突然对他如此上心?

“少容可是不愿?”白淙见他没有回应,又问一句。

秦疏桐压下疑心:“蒙殿下厚爱,臣遵令。”反正不过场面话。

白淙对他公事公办的态度不甚满意,但还是笑盈盈地举杯:“我的病不能饮酒,就以茶代酒吧。子巽、少容,你们都随意些,我们共饮一杯。”

晏邈神态自然地与白淙一碰杯。

秦疏桐则谨守规矩,道了句“谢殿下”后欲饮下杯中酒,却被晏邈伸手过来也碰了一下杯。他一怔,看向晏邈,晏邈并不解释,只对他微微一笑,不带旁意,单纯的示好。

到最后,一顿席面,只秦疏桐一人心中忐忑,吃得食不知味。

待撤了杯盏,白淙忽道:“少容,午后无事吧?陪我去庭中坐一会儿,最近子巽寻了几幅极好的字画,望你能品鉴一二。”

“……”他突然明白了白淙这副态度的好处,能把别人想说出口的拒绝都堵回肚子里。

晏邈推着白淙到庭中葡萄架下,宫侍们早将桌案座椅、一应用具都摆好。白淙招呼秦疏桐到案前,打开一轴画给他看。

画是极品,前朝赵执的丹青,是他的画作中评价最高的一幅,名为雪松迎客。当年赵执被贬灵州,常登灵州名山灵云峰,作下这一副传世名作。赵执家境清贫,遭贬后更是困顿,他的墨宝大多散佚,也不知这幅画要花多少心力才寻得来。

秦疏桐骨子里很有几分文人的清高和风雅,又极爱赵执的书画,大概掺杂了些同为寒门的惺惺相惜。桌上的画作,他只一瞥,便移不开眼了。

微微俯身,细细观摩这幅画,他一手悬于画纸之上,手随眼动、缓缓描摹画布上精妙的布局与笔触。

“少容可喜欢这幅雪松迎客?”白淙问道。

他头也不抬:“自然喜欢,赵临溪的笔法用色是极好的。精品,不,是绝品。”

白淙抬手欲触画纸,秦疏桐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他的手:“别碰!人手上有油汗,会污坏画作!”但须臾便反应过来,此举冒犯皇子,忙缩回手,跪下请罪。

“殿下恕罪,臣失仪了。”

白淙并不怪罪他,反而道:“你快起来。”

秦疏桐确认了白淙确实没有责罚的意思,才缓缓起身,但站得恭敬拘谨,再无半分逾矩。

“既然你喜欢,便送你吧。”

秦疏桐惊讶之下一时无言,半晌才道:“此画贵重,臣不能收。”

“我并不喜欢字画,你既喜欢又会品鉴,送你正好。”

不喜欢为何去搜罗,总不会是为了专程讨好他吧?哈哈。

他脑中划过这个闪念,用目光去白淙眼底探寻答案,换来白淙温柔的回望……

说来,白淙和白汲虽是异母而生,但两人都与今上相像,故两人的面容也有几分相似。他知道他不该这么想,但眼前人越看越像白汲……

他抿了抿唇,把那些妄念撵走,不敢再与白淙对视,偏过头语气生硬道:“多谢殿下美意,臣不会收。”

三人一齐沉默,晏邈便在此时开口打破这尴尬的气氛:“我之前在玉福酒楼留了三幅上联,少容好文采,全对上了。”

秦疏桐不记得自己与别人对过对子,仔细回想,才想到之前有一天去仙音阁核对账目,徐蓉说起对面玉福酒楼一位客人留下三幅上联,第三联已过去一个多月还未有人对上。他一时兴起,对完账去玉福酒楼看那几幅上联,的确精妙,想了半日将三联都对了一遍,留了下联就走了,竟然是晏邈的上联。

“下官不知是晏大人留的雅意,唐突了。”他向晏邈拱手道。

晏邈不太高兴:“难道你知道是我出的上联,就要避而远之么?”

秦疏桐很想直言说是,他最不想和晏邈纠缠不清,要知道是他,他绝不去凑那个热闹,一时技痒对什么对子。

“下官只是……敬大人。”

这番说辞全无诚意,晏邈显然不信,正要再说些什么,却被一个宫女打断。

“禀殿下,太医署送药来了。”

那宫女立在秦疏桐边上静候白淙的吩咐,白淙便看向秦疏桐:“少容,要劳烦你将药碗端来了。”

不明白他为何不让宫女服侍,但不过喂个药,也不麻烦什么,他便捧起托盘中的药碗行至白淙身边。透过碗壁感觉药温正好,他用匙舀起一勺来,弯腰送到白淙唇边。

药碗被拿走时宫女就退下了,在场只剩他们三人,见他如此动作,晏邈和白淙都是一怔。他不明所以,来回看二人神色,手还悬在半空。

白淙笑了笑,就着他的手喝下一口药。晏邈却变了脸色,两步上前抢过碗,递到白淙手中。

秦疏桐才算明白,白淙只是要他把碗端给他,没要他喂。白汲平日偶感风寒,他都是亲手喂药的,把这习惯暴露了。

一时气氛又陷入尴尬,秦疏桐僵在原地。

白淙一口气喝完药将碗搁在一旁,不忘安慰他两句,又叫人拿剩余的字画来给他看,更殷勤起来。但秦疏桐只觉得不自在,他虽然算不上什么正人君子,但对白汲却是真心的,旁人对他再好也没用。

赏了一会儿字画,秦疏桐估算时辰不早,准备告辞。刚抬头,却见白淙嘴角洇出一团黑红色的血。

“殿下!?”他绕过桌案疾步到他身边。

晏邈异常镇定,从怀中抽出一方巾帕捂到白淙嘴边。白淙接过帕子缓缓将血吐在上面,又缓缓拭净唇角。

这一幕着实诡异,秦疏桐差点就要叫侍卫,但当事人八风不动,连擦血的动作都十分熟稔,不像是第一次。

“吓着你了吧?”白淙竟还在笑。

晏邈接过巾帕,叠好了收进袖中,缓声道:“这药是化瘀用的,殿下吃三四回总要吐一回淤血,三年半了,并无好转。”

对于白淙的病,他略有所闻,大半是从白汲口中得知。这位大皇子四年前突发弱症,宫中御医诊遍了也没诊出个所以然来,只好拿温补的药材先续着命。然而没过半年,腿又不好了,这次诊明了是心肺孱弱以致血脉不通,伤了腿上的经脉,从此便只能坐轮椅,还要常年服用化瘀活血的药。

但服药至吐血,看来这药性很烈,对白淙的身体应该也有损害。

他对白淙没有怨恨,只是厌屋及乌。白汲因为防备白淙,兄弟两人每次见面都剑拔弩张,虽然那画面应该算是白汲对白淙剑拔弩张,白淙则如一潭死水对白汲视若无睹。但看到一个刚刚对自己十分礼待的人在自己面前吐血、显出病弱之态,他不可能不恻隐。

“这药……”真的不会伤及身体么?

“这药方还是太子殿下当年寻来送予本王的。”

什么?

白淙神情淡漠道:“我的病症不能服用普通的药,会伤了心脉,所以太子送了一张药方给本王。”

今日从踏进含德殿起,他第一次听到白淙自称“本王”,对白汲的疏离昭然若揭。

“时候也不早了,少容该回去了。我服了药必要休息,不能再招待你。”白淙恢复温润姿态,对他柔声道。

“请殿下保重身体,臣告退。”秦疏桐惴惴地行礼告退,慢慢走出含德殿。

“我送你。”晏邈忽然在他身后喊道。

他停下脚步回头看,只见晏邈已到他身后两步处。本想拒绝,却又见白淙坐在轮椅上笑吟吟地在目送他,便把话又咽了回去。

在他停顿的间隙,晏邈已步至他身侧,两人无言并肩。

“所以说,我只有像大皇子那样以退为进,你才不会拒绝我么?”

晏邈不知为何突然说出这样一句话,秦疏桐被他吓了一跳,停下来用几乎是瞪的眼神看他。

“大人何意?”

晏邈也停下脚步,微侧过身俯视他,神情十足坦然地反问:“我的话哪里难懂么?”

“大人不必屈尊来亲近下官,下官也并无攀附大人之意,那日在酒楼对上下联时,下官并不知那是大人出的联。”

“我不是从那时才开始想亲近你,是更早的时候,大约是你入仕后一年。”

晏邈是在开玩笑?还是眼前的晏邈根本不是他认识的那个晏邈?他三年前登科,才开始在长清为官,晏邈是在说,从两年前开始,他就在注意他了?

“下官才学浅薄,不知大人……”

“呵。”晏邈嗤笑一声,“暂且不说才学浅薄之人如何得中探花。我只想问问,你对我无知无觉是因为太子么?”

“晏大人慎言!”

晏邈仍是笑,拢袖端手、微扬起下巴,轻蔑意味更重。

“我一说太子,你就听不见旁的了。”

秦疏桐很想揪住眼前这人暴打一顿,但他不能,所以除了火冒三丈地怒视他,他别无他法。

他疾走几步拉开两人的距离,回身道:“大人,送至此处便该分别了,告辞。”

才刚踏出一步,只觉身后一股力量拉扯,待他站稳,人已被晏邈拉着退回原处。

晏邈紧贴上去与他对视,两人胸贴着胸,脸也仅有一拳之隔。

“你气成这样竟也不愿质问我?不问我为何提到太子?不问我说的亲近是什么意思?你不问我就直说了,我知道你爱慕太子,你不喜欢女人,只喜欢男人,对么?”

“晏邈!”他用没被钳制的那只手边推眼前这人边吼道。

晏邈手上再加几分力道,将秦疏桐抓牢,脸也愈发贴近过去:“你头一次叫我的名字……上次我让你称我的字你不肯,看来还不如惹你生气。你就是这样,除了你喜欢的,其他人都入不了你的眼。表面上恭敬,其实我在你眼里不过是草芥。”他说完,另一手环过去,将秦疏桐抱进怀中。

秦疏桐这下是真的懵了。心中百味杂陈、脑中思绪翻涌,一团乱麻理不出头绪来。晏邈对他的奇异态度,他想过千万种可能,唯一没有想过是这种。

“太子一定没有这样抱过你,你也可以选我的。”

秦疏桐虽然没有习过武,一副文弱书生的模样,但也是个实打实的男人,用上全力挥出一拳,晏邈血肉之躯不可能无动于衷。

见他果然痛呼着捂住腹部,秦疏桐理了理衣袖,后退一步眼神轻蔑地看向那捂着肚子弯着腰的人。

“晏大人,大家同朝为官,不是官职高就能随意欺压下属的。大人还是回府好生休养吧,下官就不去探望了,告辞。”

秦疏桐掉头就走,晏邈在原地捂了半天肚子才直得起身,虽然被打,但他心情不坏,面露笑意。

他自然不会回府,而是折回含德殿。

庭中白淙还坐在原处闭目养神,他还未靠近,白淙已开口:“送了许久。”

他毫不避讳道:“我唐突了他,被打了一拳。”

白淙新奇极了,睁开眼探究晏邈的神态,笑道:“果真像你说的,一眼就能看透。”

“这就是他纯良之处,他却自以为能扮恶人。”晏邈说着也笑,两人不言自明话中之意。

“以后若是伤了他的心,我怕是会愧疚。”白淙语调平淡,听不出有愧疚之意。

晏邈移开视线,思绪飘飘然远去想着秦疏桐,道:“若是能把他从白汲手中夺过来,殿下伤他的心又何妨。”

“好处留给你便是。送我回屋,我要睡会儿。”

晏邈无奈笑笑,将轮椅推至正殿门口后,把白淙抱进屋中。

秦疏桐并没有回府,他念着白汲,一甩开晏邈便赶到东明殿。白汲早就在殿中等他,见他步履匆匆而来才松开绷紧的嘴角。

白汲遣退所有宫侍,秦疏桐才上前坐到他身侧道:“让殿下久候了。”

“少容回来了便好。如何?白淙召你何事?说了什么?”

秦疏桐斟酌着道:“大皇子只招待我吃了一顿饭,然后拿出几轴字画给我看,还要送我,我没收,其他的就没有了。”

白汲似是不信,紧盯着秦疏桐的脸看了片刻,忽笑道:“白淙这是要讨好你?”

“也许是吧,但那与我无关。”他握住白汲的手。

“本宫当然明白,不过白淙那样的风骨,少容不动心么?”白汲把玩着手中白皙的指骨问道。

秦疏桐笑得笃定,他最喜欢的就是白汲时不时的小性子。白淙的确自有一番仙人气度,但白淙只是楚王、是大皇子,再多一点的关系也就是白汲的兄长,又不是他的心上人。就算白淙拿这世上最名贵的字画送他,也比不上白汲对他一句温言软语。

“这世上,我只会对一人动心。”他说得极认真,以致白汲都微怔。

白汲捏了一下他的掌心,显出些柔情来:“本宫相信。那在含德殿,可生出什么枝节?少容探出白淙多少底来?”

其实今天含德殿发生的大大小小的事,在秦疏桐看来都不值一提,而白淙从头到尾,也没露出半点马脚,连晏邈也不过与他突发了些私人纠葛。可以说完全看不出白淙有逆反太子之意。特别是他还亲眼所见,白淙长年服用白汲提供的药方,若他不服白汲,怎会这样甘愿吃下白汲给的药方。

“说来,今日我见到大皇子服药,他直言,是殿下给的药方。服下药后片刻,他还吐了血……”

白汲顿了一顿,双目微阖:“那方子的确是本宫给他的,他怎么说?活血化瘀的方子?那其实不是治他病的方子。”

秦疏桐一惊,静待白汲的下文。

白汲笑容诡异,道:“他那年显出弱症,后来又伤及双腿,本宫正好寻来一张药方,能控制他的病情,不是治愈或者防止恶化的,而是让他一直就这么不好不坏的一张方子,以此钳制住他的人。那药吃得时间长了,往后他会一辈子都这样病下去,死不掉罢了。”

原来他一瞬猜想当年或许有过的兄友弟恭是假的,白汲彻头彻尾地厌恶白淙。

“可还有其他?”白汲问道。

他回了神,想到出含德殿时和晏邈一番纠缠:“没了。”

“……”白汲想要确认些什么,无声看了他一会儿,终笑道:“那少容就先回去休息吧。这段时间让徐蓉物色些上等货来,过几日要招待一个重要人物。”

“……谁?”

如果是进献给皇帝,那不必聚在仙音阁中,直接挑拣了送到宫中便可。

“骠骑大将军谢雁尽。”

盛朝似乎从开国就一直被军神所庇佑,从太祖征西,身边周、杨两名大将,到太宗时的安西将军魏长泽,睿宗时魏长泽的次子魏迟旻。中间隔了几代,到显宗时,又出了一位人称战鬼的纪不屈。现在则是为穆宗效力的谢雁尽。盛朝真正诠释了什么叫天佑之国。

相比于显宗时为世人三分敬、七分怕的纪不屈,谢将军名声要好太多,不仅战功赫赫,于私德上也从无负面风评。众人交口称赞其:治军严明,战功彪炳,忠君体国,雄将之风。

谢家并非名门望族,祖上最多也就得过县伯的爵位,又因睿宗革旧立新,谢家的爵位传传到谢雁尽的父亲便尽了,到谢雁尽承袭父业时不过还沾一点祖辈的余荣。他年少时看透家业兴衰,弃文从武,十三岁少年投军,十五年拼杀,竟无往不利,间有救驾之功,被他一飞冲天,官至于此。骠骑大将军兼山南节度使,战时领天下兵马大元帅之职,全国兵马任其调度。

秦疏桐翻着账本,脑中将谢雁尽的信息梳理了一番。

“秦爷……秦爷?”

“嗯?”秦疏桐才听见徐蓉唤他,“晚娘?”

“秦爷在想何事?”徐蓉将账本慢慢理好,问道。

“这次殿下要‘招待’谢将军,但谢雁尽常年在南境戍边,他的信息我们知道得太少。他喜欢什么样的人?男的、女的、纤细的、丰腴的?我们一概不知。你可做好了万全准备?”

“秦爷放心,教坊司挑出的拔尖的人加上仙音阁这些年储备的各色美人,必有能让谢将军满意的。”

“楚腰带走了四个仙音阁最好的伶人进宫服侍皇上,仙音阁剩下的人还够用么?”

“不如……秦爷先亲自检视一番?”

“也好。”

天光将暗,徐蓉协同秦疏桐从一暗处楼梯直达仙音阁主楼三层。片刻后,约二十名舞者乐师鱼贯而入,男女尽有。个个姿容出众,环肥燕瘦,一时乱花迷人眼。

领头的白衣男子行至秦疏桐右手边跪坐下,向他行礼:“秦爷安好。”

“季白,倒是许久未见你,近来如何?”秦疏桐笑着抚了抚他的眉眼。

季白身体微颤,轻声道:“小人一切都好,劳秦爷挂心。”

徐蓉坐在秦疏桐左手侧,给他倒上一杯茶,笑道:“这次的人选,季白已精心调教过,他们各自所长,一会儿季白会为秦爷一一说明。”

“嗯。”秦疏桐抿一口茶,抬手示意可以开始了。

先是一出舞曲,十二人作舞,剩余八人奏乐。季白凑到秦疏桐耳边,向他指名各人姓名及年岁。

一舞毕,秦疏桐大致将二十人的姓名、才艺记下。表演中有两三个少年少女不住往他们这边看,他看得出,这几个是年岁尚小,没藏好对他的探究之心和对季白的羡妒之情的。徐蓉掌管仙音阁主副楼的经营,而季白帮着她调教副楼的货品,他是除了徐蓉之外唯一一个不用出卖身体就能久居仙音阁的人。而副楼的人也都知道,这都仰赖于秦疏桐的特许。

季白此时击掌两声,场上的人往两边退下一半,将大件乐器一同搬离。场中十人各取一件乐器,三人执箫、两人执笛,另有两人抱着琵琶、两人抱箜篌,剩下一人含着口笛,十人边合奏乐曲边再舞起来,相比刚才中规中矩的舞曲轻快不少。

秦疏桐看了一会儿也颇觉有趣,夸赞道:“这舞编得有意思。”

“秦爷过誉了。”季白心中欣喜,耳际微热。

舞过高潮,乐声渐弱,十人渐次腾跃、旋转,最后众星拱月将含着口笛之人围在中间舞出最后一个谢幕动作。

季白再一击掌,十人退到场边暗处奏乐,场边的人替换上来,四人各拔出一对短剑,一人取长剑,用的都是无锋的白玉剑,剩余五人水袖飞舞,又换了一出舞。

最后这场舞少了几分柔媚,多了几分飒爽。剑影与袖影翻飞,烛光中场上的白衣身影又与舞者脚底斜映的人影交错,眼花缭乱中不禁让观者沉醉其中,一时不知是该被舞姿吸引住目光还是该被黑白光影晃了眼。

秦疏桐见识过季白的手段,也看过不少他排演的令人惊艳的歌舞,但像今日所见这般独特的还是头一回。他瞥一眼季白,那双桃花眼笑起来的时候真像白汲,想到白汲托付他时的郑重神情,他知道,这次笼络谢雁尽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季白,你也上去。”

他这一声很轻,只有徐蓉和季白能听得见。徐蓉只微顿,神色依旧如常。季白圆睁双目,本不信,待确认过秦疏桐的神情,他才真正死心,眸光黯淡着垂下眼睫,深吸一口气后站了起来,拿起备用的白玉长剑旋入舞池中与另一柄长剑对舞起来。

徐蓉不是不怜惜季白,这么多年,季白在仙音阁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两年半前他本该被高价卖出初夜,是秦疏桐将他救下——说救或许言重了,秦疏桐是看重季白的能力才决定留用,更甚者说,是季白这张和白汲相似的脸……但季白不在意,在他眼里,秦疏桐就是他的救命恩人——原本死灰一般的心被燃起那么一小撮火焰,却又被秦爷亲手掐灭,这孩子不知该如何的心灰意冷了。但像他们这样的人,这辈子都没有资格去奢求真情。

待此曲终了,所有伶人一齐跪在场中,等着秦疏桐的品评,季白颓丧地垂手而立,迟疑片刻后将剑一扔也跪下来。

“乐舞俱佳,辛苦晚娘了。”

“不敢称辛苦,白公子要办的事是最要紧的。仙音阁里的人都承着公子的庇佑,为公子分忧是我们应该做的。而且要说辛苦,季白才是最辛苦的那个……”她还是想帮他一把。

秦疏桐看向季白,他跪在人群最前头,恭顺的样子和他身后二十人没什么不同。

秦疏桐招招手,季白会意,走回他身侧坐下,他拍拍他交叠在腿上的双手,笑道:“季白辛苦了,刚才最后一场舞最好,你的剑舞得也最好。你要明白,这次一定要确保万无一失,你是仙音阁最出色的那一个,所以这次我才决定让你也上场。但如果谢将军没相中你,你还是可以像现在一样留在仙音阁。”

季白心中沉痛,心死了大半,蔫蔫道:“小人明白,愿为秦爷分忧。”

见他仍旧闷闷不乐,秦疏桐又道:“一共二十一人,谢雁尽未必选你。如果当晚谢雁尽没有挑中你,你就到雾雨居来找我。”

雾雨居是副楼顶层独一间厢房,这间房是秦疏桐专用。他恋慕了白汲这几年,可碍于身份、情势,最多也就是摸过白汲的手,平日里多是言语上调弄,甚至称不上耳鬓厮磨。他为了白汲清心寡欲是有,但在季白顶着一张与白汲七分相似的脸第一次扑到他怀里的时候,他的坚守终究还是出现了一处裂口。在这间房里,他也尝过一点白汲的幻影所带来的欢愉滋味。

季白闻言才算起死回生,眼里又重燃了些光,不自觉露出略带羞赧的笑来,重重一点头。

“谢秦爷。”

十一月初,距秦疏桐亲自视察仙音阁的准备工作过了十日,谢雁尽如期回到长清。归朝当日,满朝文武尽列于承平殿,谢雁获得特许,着甲佩剑骑马进宫城,一路策马驰行,意气风发。

行至殿外阶下下了马,他也并不卸甲解剑,两旁侍卫目不斜视,只牵住马便退到一旁,他就这么大步流星跨向殿中。

龙椅上,皇帝白鸣祎大笑着将谢雁尽唤入殿内,谢雁尽上前单膝而跪,高声道:“臣谢雁尽,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

“朕安,雁尽快起来!”

“谢陛下。”

他起身,将一年多来南方边境情况详细陈述。白鸣祎对他向来信任有加,他又算无遗策,百战百胜,故一个虽讲得慎重,但另一个听的却并不关心战况,只听到他说边境无虞便直笑着与他说洗尘宴的安排。

“雁尽,明日洗尘宴,务必早些进宫。先到御极殿来与朕聊聊。”

“臣,遵旨。”

“父皇。”白汲怕皇帝忘了答应他的事,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嗯?哦,对了。太子私下还准备了宴席为你接风,后日你去东宫见太子吧。”

“是,臣遵旨。”

这久违的君臣相见,皇帝对这位得力大臣倒是热络,可惜谢雁尽从头到尾公事公办,无动于衷,虽然恭敬,但这场景任谁看了都明白是皇帝拿热脸贴了将军的冷屁股。

秦疏桐列位在大殿后半不起眼的人堆里,将殿上一切纳入眼中,暗笑白氏皇族这一朝着实令人看不懂。先皇后薨逝,皇帝二十年未立新后;宠爱阮云梦,赐了封号又封她的儿子做了太子,却从不派人医治她的疯病;表面上宠信太子,关爱楚王,却未见多少真正父子亲情,反而极器重这位谢将军。照今日殿上光景,如果有人告诉他,谢雁尽才是皇子,他也会相信。

那头君臣话毕,谢雁尽受下封赏,谢恩告退。秦疏桐想得出了神,恍惚了一阵才被临近的脚步声惊醒,谢雁尽正好从他眼前走过,冷冷地瞪了他一眼。他一怔,下意识摸了摸脸颊,他忘了收敛脸上讥讽之色,被看到了……

翌日入夜,乾元殿内灯火通明,觥筹交错。谢雁尽被众人团团围住,敬酒一杯接一杯,他一一接下,态度客气而疏离。

酒过三旬,也不见他有醉意,秦疏桐适时起身过去敬酒,他特地换了大一号的酒杯,满斟了一杯以表诚意。

“下官礼部郎中秦疏桐,敬谢将军一杯,恭贺将军南疆无虞、平安归京。将军的英勇事迹下官也略知一二,久仰将军战神之名,今日得见将军风姿,十分拜服,还请将军受我这一杯酒。”他说完,将酒一饮而尽。

“我记得你。”

酒液辛辣的灼意还未尽数入腹,他就听到谢雁尽突然来了这么一句。转念一想就明白了,他在说昨日殿上之事。

“昨日下官……”

“探花郎。”

忽然想到,两个月前晏邈也提起他当年得中探花,难道他中探花算得上是国家大事?一个两个都记得这么清楚。

谢雁尽没再说什么,也满饮了一杯。

秦疏桐坐回原位,心中惴惴,不明白他刚才是什么意思,便忍不住频频觑他。

“少容,我也敬你一杯。”

秦疏桐猛然回头,晏邈已立在他座前,他赶忙起身相迎。

“晏大人,大庭广众之下,请自重。”

晏邈言笑晏晏,也不等他举杯,便主动将酒杯往前递,碰了一下他的酒杯。

“悄声些,别人便听不见。再说,我不过是敬你酒,又不是轻薄你,怎么不自重了?”

“晏大人!”

“嘘……喝酒。”说罢他先将酒饮尽。

他不能发作,恐被人发现这边的异状,克制着依言喝了酒。

“你一直在看谢雁尽,怎么,对他有意?”

他不作声,甩晏邈一张冷脸。

“看上去,太子殿下对谢将军甚是殷勤,是否超过对少容呢?”

晏邈侧首看向谢雁尽的坐处,秦疏桐闻言也看过去,白汲已坐到谢雁尽边上,歪着身子与他攀谈,看上去的确十分亲热。秦疏桐知道白汲是单纯地想拉拢谢雁尽,但这画面无论如何他都无法泰然视之。

他铁青着脸回过头来,只道:“晏大人,您该回座了。”

晏邈笑了一笑,留下一句“少容许久未去含德殿,大殿下甚是想念。”便不再为难他,真坐了回去。

宫中这场洗尘宴到深夜才罢宴,宫门特此一日开特例,到子时才落钥。群臣赶在子时前出了宫,白鸣祎有意留谢雁尽在宫中过夜,却被他严辞拒绝。

秦疏桐回府后喝过解酒汤,将明日安排在心中默念数遍确保妥帖后才睡下。

依照白汲的安排,谢雁尽去东明殿拜会过他,他再安排人送谢雁尽直接去仙音阁,而秦疏桐只需在副楼暗处静待结果,事后将谢雁尽选中的伶人告知白汲即可。

算着时辰,秦疏桐准备赶赴仙音阁,刚出府门,却见一辆奢豪马车停在门前。

驾车之人迎向他,他才认出是白汲的心腹太监之一,曹运。

“曹公公?”

曹运行过礼,说道:“秦大人,奴婢奉命接大人赴宴。”

“赴宴?是……仙音阁的洗尘宴?”

“正是。”

白汲不会主动把他暴露在谢雁尽面前,怎么会让他在洗尘宴上现身,这不就等于告诉谢雁尽,他是太子的人?

“是殿下的意思?”

“是,但不全是。实是谢将军提出,想要一位熟悉长清的人做向导,最后指名秦大人陪同他饮宴,殿下答应了。”

不知谢雁尽为何指名他,也不知他有没有猜出他与白汲的关系,但现在只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

“我明白了,有劳曹公公。”说着乘上马车前往仙音阁。

谢雁尽已经先一步到了仙音阁,被安排在北二间,秦疏桐进雅间时就看到他已怡然自得地在喝酒,全看不出还需要别人引导的样子。

“参见谢将军。”秦疏桐立在帘内一步。

谢雁尽抬眼,淡淡扫他一眼:“秦大人来了,坐。”

算来他们见面次数不过四五次,秦疏桐当年春闱中第时,南方还算安定,谢雁尽还在长清。秦疏桐进宫受赐官职,两人在殿上第一次见面。很快,南境起战事,谢雁尽便领兵南征,其后大半年甚至一年多才回长清述职一次,三年下来,秦疏桐甚至都不太记得这位战神的长相。

落座后,秦疏桐仔细打量解雁尽,不得不说,解雁尽长了一副标准的将帅之才会有的容貌,剑眉朗目、龙骧虎步,又生了一双薄唇,更显得冷厉而薄情。

“不知将军为何指名下官陪同?”

谢雁尽从秦疏桐进雅间开始就没用正眼看过他,此时才真正直视他:“秦大人一直在长清任职,难道还不熟悉长清?”

说熟悉也不是,说不熟悉也不是,秦疏桐一时语塞。

“仙音阁不是长清最有名的酒楼么?怎的就只有些歌舞表演?秦大人,阁中必定有过人之处吧,大人可否为我引荐一二?”

明明是请求的话,却半分客气都没有,十足十的命令语气。

秦疏桐敷衍着笑道:“下官不常来,也不甚清楚,殿下应当为将军安排了别致的节目,不然也不会特地安排在宫外。我让小厮去将老板叫来问问吧。”

“嗯。”又是冷硬的一声回应。

很快,徐蓉上楼来,报上姓名行过礼后便道:“早几个月前,就有一位贵人公子来订了宴席,说是招待贵宾。妾身不敢怠慢,安排了几出特别的乐舞招待贵人,本欲等贵人吃过饭食后再请贵人观赏,既然贵人已觉无趣,便请随妾身移步吧。”

谢雁尽停杯起身,秦疏桐见状紧随其后。徐蓉领二人从暗处楼梯拾级而上,三层已经布置妥当,二十一个伶人分在两边跪伏相迎。谢雁尽踏入时顿了顿,很快又提步入内,在主座上坐下。

秦疏桐立到谢雁尽身侧,就这么站了一会儿,忽闻谢雁尽道:“秦公子坐下一起观赏吧。”

秦疏桐略有迟疑,但仍依言坐下。

他等秦疏桐坐定,低声问他:“刚才我在雅间,透窗看到主楼后面还有一座楼,也是仙音阁的产业?”

“听说是,并不确定,一会儿问问老板便知。”

谢雁尽叹出一个尾调上扬的疑声来:“连你也不知道?”

他当然知道,但听谢雁尽话中语意,他觉得他该知道?

乐舞开始,谢雁尽没再多问,也不再看他。

几出舞曲,秦疏桐是预先看过的,所以并不觉得惊艳,但身边的谢雁尽也波澜不惊,全程面无表情,只时不时喝一杯酒,秦疏桐的心渐渐往下沉。

舞毕,几个伶人上来献酒,谢雁尽不为所动,挑挑拣拣两三杯里喝一杯,秦疏桐看看隐在角落里的季白,向谢雁尽笑问:“谢公子,他们似乎都十分倾慕您,您就没有觉得哪一个特别出色么?”

“倾慕?难道我还要娶回去?”

谢雁尽也不知道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秦疏桐一怔,想了想后,朝徐蓉使了个眼色。

徐蓉机敏,上前道:“谢公子似乎好奇仙音阁副楼的营生,长清多少销金窟,妾身敢说,仙音阁就算不是百里挑一,也是世间首屈一指的一处销魂地。”

她一扬下巴,场边即有一名舞姬飘然而至,十指灵动,短短几步已褪了两层外衫,仅着一件鹅黄肚兜,一条水滑的绸裤,面上覆纱,手脚各着一副银铃,翩翩起舞。

秦疏桐还记得季白说过,这女子名绿萝,是楚腰离开仙音阁后徐蓉培养的楚腰继位者。

随着绿萝的动作,另一侧响起琵琶仙音,季白在为她伴乐。

弹到一段缠绵之音,绿萝背对着谢雁尽下腰,身子近乎对折,但她似毫不费力,还能盈盈一笑,唱起名曲相思意。

秦疏桐装作惊讶,陪着谢雁尽看完这一场短暂的独舞,笑道:“原来如此,谢公子,方才一舞,这舞姬色授魂与,可见她对公子钟情。”

谢雁尽不置可否,仍面不改色,对绿萝没什么表示,却夸起琵琶音:“琵琶弹得不错,边境荒芜,不闻丝竹,将士们思乡情切之时偶尔弹铗作唱,琵琶嘈嘈之音与铗声有几分相似。”

“弹琵琶的是谁?”秦疏桐向徐蓉问道。

谢雁尽对绿萝不屑一顾,难道是不好女色好男色?如果是真的,那他也有信心季白能入得了谢雁尽的眼。

季白闻言走到场中,跪拜道:“小人季白,见过两位公子。”

然而谢雁尽依旧不为所动。

季白看一眼秦疏桐的脸色,取过一杯酒,膝行至两人面前,将酒杯捧到谢雁尽面前。

“小人身无长物,若公子喜欢刚才的乐曲,小人愿单独为公子再奏一曲。”

这杯酒,谢雁尽若是接了就是要了季白。

秦疏桐揣摩着谢雁尽的神色,见他似乎有所动摇。

还真是偏爱男色么……

季白的手举了半天,酒杯还没有被接过去,谢雁尽忽的嗤笑一声:“呵,原来真有男人愿意雌伏在男人身下。”

就算季白浸淫在仙音阁多年,这样的话已听过不少,一时也有些怔忪。而秦疏桐陡生怒意,绷不住笑脸,神情扭曲。这是打季白和徐蓉的脸也顺带打了他和白汲的脸。

“怎么脸色如此难看。”谢雁尽不知什么时候偏头看着他道。

“……并没有。烛光昏暗,谢公子错看了。”

谢雁尽一笑置之,转向徐蓉:“徐老板,这是招待我的那位公子的意思么?”

“这……贵人公子并未明言,算是妾身的一点心意吧。谢公子若不喜欢,只观赏歌舞便可。”

“看来那位公子有意用这样的厚礼招待我,客随主便,就刚才那名女子吧。”

季白松了一口气,指尖发颤地放下酒杯。徐蓉也放了心,好歹算是完成了白汲的交待。

谢雁尽起身便走,像要去完成一桩任务。秦疏桐阴恻恻地看着他的背影,心底不屑,前一刻讥讽断袖龙阳之风,最终还不是耽于美色。

待谢雁尽走远,季白贴近秦疏桐,伏低身子靠在他膝上,柔声道:“秦爷,您说过,今夜雾雨居……”

秦疏桐想起承诺,轻抚他一段后脖颈,应道:“我没忘,走吧。”

雾雨居这间房许久没有人用,但整洁如初,徐蓉每日派人打扫,以免落了一点灰在房内。也是为了秦疏桐想到要用时,随时都可以用。

秦疏桐靠坐在床头,一腿曲立,一腿垂在床边。他解开衣襟露出胸膛,任季白舔吻。

他一身皮肉细腻,白皙得灼人眼球,也许他自己不知道,每次情动之时,他的身体从脖颈到胸前都会马上透出薄红,皮肉滚烫。

季白从他的喉结一路吻至左胸,将胸前那一点含入口中吮咬,如愿听到他舒服的喟叹。口中的乳肉热烫,隐隐透出一股肉香,季白不知是自己迷恋中的错觉还是秦疏桐身体中真能散发媚香,但那股若有似无的香气于他同媚药无异。

季白将自己赤裸的上身贴上去,抱着秦疏桐用自己的胸腹与他厮磨,唇舌胶在他肩上。两人下身渐渐硬挺,隔着亵裤抵在一处。

“秦爷……”

季白不会作扭捏之态去取悦秦疏桐,他知道秦疏桐不喜欢,但他爱慕他太久,情潮涌动之时有些难以自持,忍不住逸出一两句恳求。

秦疏桐见他眼神迷离,一手向下探到他下腹,握住他的肉根缓缓捋动。

“秦爷……别……该季白服侍您……”

“那你的手也别闲着。”秦疏桐对他低语道。

季白红了脸,伸手解开秦疏桐的裤头,将他的阳物拿出,也握在手中撸动起来。

呼吸缠绕,两人喘息渐重,季白仰头沿着他的面颊吻至唇角,被他偏头避开。季白一顿,苦笑着垂下头。

互相抚慰片刻,季白便松了手,埋头顺着他的胸膛向下慢慢舔舐游移,吻过那紧实的小腹,便来到他身下。挺直的阳物形状姣好,粗硬笔直,头部微翘,颜色比他第一次看见时深了一些,那时还艳红,现在已是暗红色,但还是干净得令人赏心悦目。

季白一直觉得,秦疏桐从头到脚都是干净的,和自己那种干净不一样。他还没破身,前后都是,而秦疏桐是幸过一个仙音阁的小倌的,但秦疏桐还是干净,很干净。

秦疏桐明明最看重他,却要一个小倌不要他,他每每想到此事,从伤感到怨恨,午夜梦回甚至想过将秦疏桐压在身下狠狠地肏。

想归想,他是不敢的,不是怕被秦疏桐打死,是知道他会恨他。他摒除杂念,将眼前的阳物吞入口中。

“唔……哈……”秦疏桐仰头长叹。

季白虽然不用接客,但床笫手段十分精通,这些是仙音阁每样货物都要会的技能。

他松开喉咙,将热硬的肉块裹得更深,摆动头部前后侍弄起来。

秦疏桐小腹滚烫,被含弄至此,便忍不住擒着胯下的头颅将下身往季白嘴中送。季白任由他动作,一手褪下自己的亵裤摸到身后开拓后穴。含了十数下之后也不免被捅得眼角发红、涕泪连连。

季白抬眼去看秦疏桐,秦疏桐也低头睇他一眼,只这一眼,秦疏桐便觉下身硬得发疼。这双眼,此时眼睫莹润,眼尾嫣红,满含春情哀求于他,让他想起那个他爱若珍宝的人。

季白……这名字是他给他取的,他原本并不叫这个名字。

季白……季白……白汲……

秦疏桐闭上眼,想象着身下之人如果是白汲……

“汲儿……汲儿……”

就这么享受了片刻,季白突然嘤咛一声。

“唔……秦爷……”

秦疏桐正在最舒服的关头,被季白的鼻音打断臆想,有些不耐,歪着头看到他眉宇间哀怨之色,粗喘着一笑,去抹他眼角的红。

“一会儿用玉势帮你。”

季白这才垂了眼,专心吞吐那硬物。

顶点要到不到之际,门外突然响起异动,隐隐似争吵之声,有男有女。屋内两人未及反应,房门就被蛮力破开。秦疏桐看向门口,进来的是谢雁尽,身后还跟着捂着左脸泫然欲泣的绿萝和一脸焦急的徐蓉。

谢雁尽停在门前,微眯起眼,将床上景象尽收眼底。秦疏桐胸口绯红,衣衫半褪,歪斜的上身半隐在床幔的阴影里,连带那张春情涌动的脸也朦胧不清,更引人遐想。沿着胸线向下,雪白一片的肚腹之下,不知是何模样的肉柱只露出一截深红色的根部,其余尽数隐没在服侍之人口中,看那人沉迷之色,想来味道是不错的。

这活色生香的活春宫,属实灼眼。

秦疏桐回过神,推开季白,眼疾手快地系好亵裤,拢起衣襟,自欺欺人地略作遮掩。

其实谢雁尽进门的一刻就什么都看光了。

季白则缩到床尾,慢慢整理衣裤。

谢雁尽不顾徐蓉的阻拦,径直走到桌边坐下,施施然看着秦疏桐怒容满面地瞪着自己。然而对方眉梢眼角春意未消,瞪起人来气势不足,倒透着些嗔怒的意味。

“谢公子,为何不请自入!徐老板,难道仙音阁的经营之道就是任由人乱闯客房么?”就算秦疏桐再不想得罪解雁尽,此刻也抑制不住怒火。

“秦大人,皇上有过口谕,官员不得嫖宿娼妓。”

季白已经理好衣装,跪在床边,谢雁尽低头瞥他一眼,继续道:“小倌也是娼妓。”

秦疏桐觉得好笑:“将军不也跟那舞姬去欢好了么?现在搬出皇上来五十步笑百步?”

屋中一时气氛凝重,虽然解雁尽脸上仍是云淡风轻。

“原来是两位大人,大人放心,仙音阁不会透出一点消息。”徐蓉赔笑道。

“徐老板,我没碰这姑娘,衣衫都不曾解,你们能透什么消息出去?”

这一句的意思,秦疏桐听明白了,他走到谢雁尽面前:“所以将军现在是在威胁我?将军待如何?去皇上面前参我一本?”

“我并无此意,只是这长清的风气该整顿一番了。我虽久不踏足长清,但长清的情况还是知道一些的。仙音阁也许是受了谁的庇佑所以有恃无恐,普通人来眠花宿柳就罢了,但秦大人,你身为朝廷命官,公然违逆圣意,大为不妥。”他又转向徐蓉:“徐老板,我不管你背后有什么势力,但送倡优进宫媚上,以后论起罪来,不知道你有几个脑袋够砍?”

他竟然连现在侍奉皇帝的宠妃是仙音阁的人的事都知道了!?

“仙音阁送人进宫?将军哪里来的消息,服侍皇上的都是身家清白的女子。”

秦疏桐欲套他的话,谢雁尽倒干脆,直言道:“皇上亲口说的难道还有假?后宫的楚婕妤便是出自仙音阁。长清淫靡之风近几年大涨,我劝谏皇上要遏制此种风气,皇上也十分赞同。”

他明白了,谢雁尽自己看不惯,要扫除狎妓之风,拿他来杀鸡儆猴!

也许就是因为殿上突生的龃龉,让他记恨上自己。他还想破了头为什么他非指名道姓要他陪同。什么陪同?自己根本就是中了他的计了!

“秦大人,你之前说你不常来仙音阁,但这间房位置特殊,这姑娘说这是一间特别的房间,不是谁都可以用的。你现在在这里,是否说明你是仙音阁特殊的客人?最起码,不会不是常客吧?”

绿萝闻言跪在地上抖如筛糠:“秦大人,奴家不是故意的!谢大人远远看到这间房隔了其他房间好远,就问这房间的所属,奴家只说了房间!没说秦大人在这里啊!请大人相信奴家!”

徐蓉也跪了下来:“两位大人恕罪,是妾身没管教好下人,让他们多嘴多舌。更要请秦大人恕罪,是妾身没拦住谢大人。谢大人,您要如何处置妾身,妾身没有一句怨言,但两位是同僚,千万不要因为我们这些贱奴身份的人伤了和气。”

秦疏桐有些无所谓了,嘲讽道:“呵,所以将军要如何处置我们这些人呢?”

谢雁尽蹙眉,秦疏桐把自己和仙音阁的人相提并论,他是有些不忍的,他意识到自己做得有些过火了。

“秦大人言重了,我没有处分仙音阁的权力,只希望秦大人不要再做这种事。”

“是么?那么将军准备什么时候把我在仙音阁睡了个小倌的事昭告天下呢?”

秦疏桐很聪明,有些过于聪明了,这样戳破他的意图,就不怕他直接毁了他的仕途么?还是说,他看准了他会心软……

“……我没有那个意思。”

放屁!要不是这个意图,把他“捉奸在床”图好玩么!

秦疏桐轻蔑一笑,干脆向谢雁尽一揖,道:“将军高节,下官静候惩处结果的公文。”刚说完,忽然手臂一痛,他惊愕抬头。

“我说了没那个意思。”

他又不明白了,谢雁尽这又生什么气?

两人僵持之时,谢雁尽目光渐渐往下垂,眼神有些怪异。秦疏桐顺着他的视线也往下看,自己衣襟松散,不雅之态毕现,大概是刺痛了这位大将军的眼。

他边拢好前襟边道:“将军说没有就没有吧。”顺便甩开他的手,“既然将军本就没有这个雅兴,今日就请回府休息吧。”

“也好,秦大人也得回府。”

难道他以为他还想等他走了继续留在这儿睡人么!

“自然。”秦疏桐咬着牙回道。

如果今日做这事的是晏邈,他会无所顾忌地再揍他一拳,但这人是谢雁尽,他顾念白汲就怎么也不能开罪他。所以他顶撞完谢雁尽就后悔了,为了白汲,他忍辱一些又怎样呢。谢雁尽要是真把他大参特参一番,他的仕途可就全毁了,十多年寒窗苦读岂不付诸东流?这还是次要的,若是牵连到白汲,哪怕他主动为白汲断尾、撇清干系,也不一定能把麻烦解决。

这晚后,秦疏桐如坐针毡般等了好几天,谢雁尽竟然真的没有动作。

他想起和白汲详述那晚发生的事时,白汲脸色阴沉地斥责他。他是该担责,万幸的是谢雁尽还不知道白汲和他关系。而且,尽管挨了骂,但他也不致全然沮丧,白汲还多问了一句有关季白的话。

“那个季白,你说过很能干,本宫还以为只是做事的能力,怎么……他那方面也很‘能干’么?”

白汲吃醋了,少有的,也是让他心动的。

“你放心,我没真的动过他,他还是清白之身。”

白汲闻言笑起来,十分愉悦的模样。

“别碰那些不干净的东西,少容就还是本宫的少容。”

回想到这里,秦疏桐临帖的手有些不稳,一笔回锋没写好,他缓缓回味那后半句话……

“但是谢雁尽手里的兵权,本宫不能放弃。”

而最后这一句,他听得出白汲的郑重。他也不能光顾着风花雪月,白汲要的东西,上天入地他也要想办法给他弄来。谢雁尽再如何油盐不进,也是个凡人,是凡人就会有欲望,一个人渴求的东西就是他的软肋。

秦疏桐思忖良久,决定去将军府向谢雁尽赔罪。

报上姓名后,侍卫客气地将他让了进去,他以为谢雁尽正闲着,结果坐在厅中还等了许久。趁着空档他暗暗观察这座府邸,按理说,骠骑大将军位高权重,府中奴仆应该不少,但从他进门一直到前厅,一路上统共也没看见几个仆人。谢雁尽的亲族他不了解,但他本人还未成家,应当不会分府别住,却也不见府中有其他的谢家人。

约莫又过了一刻,解雁尽姗姗来迟,见他坐等,还解释一句:“我刚才在后院练武,换了身衣服才来,秦大人久等了。”话是客气,只脸上依旧冷冰冰的。

侍从将两个酒坛捧上,秦疏桐笑道:“不过稍坐片刻,算不得久等。今日下官来,是特地来向将军赔礼道歉的。前几日在仙音阁,莽撞冒犯了将军,还望将军恕罪。”

谢雁尽收下酒,多看了两眼,不知是满意还是不满意,他的情绪从来都让人看不透。

“那件事我并没有放在心上,秦大人也无须再介怀。”

“是下官有错在先,将军宽宏大量,下官惭愧。”

见他面上冷硬的线条松了些,秦疏桐趁热打铁:“方才进将军府,发现府中人丁稀少,将军俭省。”

“不过伺候我一个,用不了那么多人。”

原来府里真的没有其他谢家人。

“听闻将军是桂州人士,桂州山川秀丽,气候温和,是宜居之所。谢县伯与伯爵夫人留在家乡颐养天年也是好的。”

“家父家母驾鹤已有八年了。”

秦疏桐愣了一愣,低声道:“下官失言,望将军见谅,节哀顺变。”

谢雁尽没有回应,秦疏桐接不下去话,顿感尴尬。

“这两坛是十五年陈上好的西凤酒,不知将军可爱饮酒?”

“军纪森严,我为将领,应做表率,便少沾酒,对酒只是略知一二。”

还以为蒙对了谢雁尽的喜恶,结果却是一掌拍空了马屁。

秦疏桐抿了抿干涩的嘴唇,觍着脸又问:“将军回长清后,平日有些什么消遣?”

“虽然回长清暂时休养生息,但我平日还有军务要处理,每日再练两个时辰武,并没有玩乐的闲暇。”

“……”

简直是铁板一块。

他已无话可说,只得向谢雁尽告辞。

回到东明殿,秦疏桐发现白汲似乎在等他。

“少容回来了,和谢雁尽相处得如何?”

秦疏桐有些惊讶:“殿下知道我去将军府了?”

白汲笑笑,撑着下巴问:“所以结果如何?”

“谢雁尽在长清没有亲族,他本人又不钻营交际,可说是滴水不漏。”

“难为少容了。”白汲放下手臂,随意拿起桌上一块玉佩来把玩,“谢雁尽有一个指腹为婚的未婚妻,就是长清人。”

秦疏桐倏然抬首:“什么?”

“他十三从军,二十岁时父母双亡。谢家从三代之前开始人丁凋零,一直都是一脉单传,到谢雁尽这一辈,主族只剩他和他的一弟一妹,旁支也所剩无几,都留在桂州,无人入仕。”

“原来殿下都调查清楚了……”秦疏桐垂首,他竟还只身去探查谢雁尽,却什么都没问出来,显得有些可笑。

“察事台现在为本宫所用,要查个官员的家底没什么难的。少容可以猜猜,那女子是谁。”

既然是指腹为婚,那两人应该年龄相当,但解雁尽已年至二十八,长清超过双十还未出阁的大户人家的女儿并不多。

“吴县伯的长女?还是刑部尚书杜大人的独女?”

“再与少容说一件事,这门婚事,是父皇所指。女方的门户,可不低。”

谢家何德何能?二十多年前的谢家,不过是家道中落的一个小小伯爵府,连爵位也要断在解雁尽的父亲这一辈,皇帝怎么就偏爱至此?

“难道是陶县侯家未出嫁的那个女儿?但年龄……似乎小了些,才十六,时间对不上。”

“本朝唯一的公爵——齐国公,国公家的小姐,裴霓霞。”

他不是没想过裴霓霞,裴霓霞年芳二十,年龄尚在可能范围内,只是齐国公的门户着实太高,他没敢猜。

“谢雁尽八岁时,父皇亲指了这门婚事,当时还留下一道口谕,如果裴夫人诞下的不是女孩儿,就等谢雁尽成年后再由父皇为他赐婚。”

白汲一下道出许多,秦疏桐略一思索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

“所以,可以从裴小姐身上入手……”

“少容好聪明,但是怎么用裴霓霞,本宫还没想好。还好再过不久就是除夕宴,齐国公会举家赴宴,到时便可以试探谢雁尽对裴霓霞的态度。”

计划虽已定好,但秦疏桐官位不高,不够资格列席除夕之宴,只好在东明殿等白汲。

除夕当晚,刚及亥时,太子舆驾回东宫。

秦疏桐等在偏殿寝屋中,见白汲由两个太监一同架进屋内,忙上去扶。

“怎么回事?”他问着白汲身后曹运。

“殿下与谢将军投契,饮酒过了些。”

“可……可恶的……谢雁尽,真当、真当本宫……喝不过你?”

白汲摇摇晃晃地嘟哝着,秦疏桐从太监手里将他接过,脚底踉跄一下。

“秦大人!还是让奴婢们来吧。”

他隔开那两个太监的手,道:“没事,放心,不会摔着殿下的。”

曹运抬手示意,小太监便退到他身后。秦疏桐和白汲的关系别人不知,他是知道的,什么时候该帮主子清退四下,他一向拿捏得很准。

退出殿外前,他提醒秦疏桐:“谢将军陪同殿下也来了,宴席上,殿下喝醉后将酒盏打翻在将军身上。将军送殿下回来,也顺便在东明殿换了衣衫再回去。”

“知道了,请公公去服侍谢将军吧,殿下由我来照看。”

“奴婢明白。”曹运说罢领着人退下,也将偏殿伺候的宫侍一同遣退,只留屋中二人密话。

白汲身量比秦疏桐稍矮一些,分量却不轻,喝醉的人自己脚下立不稳,就将全身重量压到了帮扶的人身上。秦疏桐费了些功夫将白汲安置在床上,看他难受地蹙着眉,他伸手覆在他额上轻轻抚平那些褶皱。

掌心的温热暂时驱散了醉酒后额际的闷痛,白汲蹭了蹭那掌心,恢复了些清明,微微睁眼。

“原来是少容……”

“殿下……”

他握住额上的手腕,示意秦疏桐凑近些。

他贴在他耳边轻声道:“本宫已探明谢雁尽对那裴小姐的态度,他很看重这门婚事,你说,如果本宫将这桩婚事掌握在手中,不就拿捏住了谢雁尽……”说完便笑起来。

白汲痴痴笑了片刻,大概是困意上涌,头一歪,闭上眼睡了过去。

秦疏桐看着他醉酒的情态,一时也看痴了……

“白汲……汲儿……”

曹运安排了人去备解酒汤,西配殿内只留三两个小太监服侍谢雁尽,他换好衣服顺嘴问道:“殿下呢?”

“想来应在东配殿寝屋卧下了。”

“那我去探望一下殿下再走。”

小太监不敢拦他,任他走了。

等曹运回西配殿,不见谢雁尽的人影,一问才知道被几个小太监放走了。曹运暗道不好,却来不及了,将那几个小太监一人一脚踹倒在地,一通怒斥。

“蠢货!你们的脑子是被狗吃了!”

要是让白汲知道他任谢雁尽发现秦疏桐是太子党,恐怕会坏了白汲的谋划,到时他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夜深人静,谢雁尽又会武功,他恐惊扰太子,便放轻了脚步,一般人察觉不了。行至门外,却发现寝屋周围一个宫侍都没有,这倒奇怪。他刚想叩门,就听见屋内传出一道极轻的人声,但不是白汲的。如果不是他有武功、耳力过人,还真会漏了这一声异响。

转到半开的窗户旁往里看,只见床上平躺着一个人,应当是白汲,而他身上伏着另一个人,看背影只能辨认出是个男人。而这个身份不明的男人正在亲吻睡着了的白汲……

谢雁尽惊立在窗边,如果让他确认这人是对太子不轨的贼人,他保证一息之间就能让此人毙命于此。

转眼那人已直起身,他才看清那人容貌,是秦疏桐!?

他将窗板抬起,吱呀一声故意惊动屋内行轻薄之举的人,他分明看到,秦疏桐周身一抖,惊恐地看向窗棂处。

“秦大人。”

“谢……谢……”

谢雁尽缓缓放下窗板,回到门前轻推门而入。

秦疏桐如临大敌般伫立在床边,面色阴沉,实则早已六神无主,心中掀起滔天巨浪。

被看到了!?还是没看到?肯定是看到了!不然谢雁尽不会用那种语气叫他!

“不知道的还以为秦大人要谢谢我。”谢雁尽站定后,还有闲情调侃他。

秦疏桐一口浊气憋在胸口,沉声道一句:“将军,请移步殿外说话。”

两人脚步轻缓走到偏殿外,秦疏桐才发现这人走路不出声。

“秦大人,刚才在屋里,你趁殿下醉酒,冒犯殿下。如果殿下醒后知道,可是罪责深重。”

白汲不会因为他的逾越就责罚他,但如果让谢雁尽在明面上捏住了他的把柄,让白汲因此不得不从身边驱逐他,他绝对不愿。

秦疏桐万念俱灰,缓缓跪在谢雁尽脚边,伏低身子,抖着声求他:“谢将军,求您。”

在他看不到的脑后上方,谢雁尽目光森然,盯着他弯曲的脊背,冷冷道:“求我什么?”

“求您……当作没看见……”

秦疏桐心头狂跳,等着谢雁尽的回应,忽然手臂一痛,被从地上猛然拉起。

“是因为和男人比和女人更好么?”

谢雁尽紧盯着他,让他愈加恐慌。

“在仙音阁,你狎弄一个小倌,今天又轻薄太子。在你眼里,男人更好,是么?”

“你闭嘴!殿下尊贵,你怎么能把他和那些人相提并论!”

“那你呢?”

“……什么?”

谢雁尽沉默了一会儿才问:“你说不能相提并论,你对太子的心思不一般,是这个意思么?”

事已至此,他瞒不住了。

“是……我心悦殿下,所以我没有想轻侮他,只是……”情不自禁。

谢雁尽另一手扼住他的下颌,将他容貌仔细观瞧一番。秦疏桐短促地惊呼一声,握住他的手腕却挣不开。

“秦大人的样貌也算俊秀,你喜欢太子,但想将他压在身下,而不是雌伏,是么?”

他问得直白,秦疏桐不禁脸热,咬牙道:“哪个男人对心爱之人没有这样的念头……将军是觉得我总有一天会辱了殿下?若是因此,我可以向将军保证……保证……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我……不处上位……”

大概是这话让他显得太卑贱,谢雁尽闻言睁大双眼,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谢雁尽长久地沉默着,似不信,他只好羞愤地再解释道:“殿下身边护卫之人众多,只要殿下不愿,难道我还能强迫他?”

“男人有那么好么。”

他又怔住,谢雁尽总问些他听不懂的问题。

“秦大人是只喜欢男人么?男人的身子比女人更舒服?”

他脸上更烫,谢雁尽老围着这种问题打转,是为了羞辱他?正题却避而不谈,他只要他一个回答就行,饶过他,他会感恩戴德;不放过,他辞官便罢。

不论死活,不给白汲添麻烦就是。

“我是只喜欢男人,那又如何!我也没碰过女人,如何比较!”

“那你为什么不试试喜欢女人,不试试女人的感觉?也许你会发现女人更好。”

这是什么狗屁理论?喜欢男人还是喜欢女人,本来就是天生的,又不是他能控制的!

“哈,那将军为何不试试男人?也许你也会发现男人更好。”

谢雁尽一根指节在那紧实白皙的脸颊上滑动两下,忽道:“或许吧。”

秦疏桐惊异于谢雁尽的反应,但还未接话,已被放开。

“今日之事,我可以为秦大人保密。”

秦疏桐摸着下颌愣了愣,理解对方的话意后他才反应过来,道:“多、多谢将军……有什么条件将军尽管提吧……”

“没有条件,我说了保密就会保密。”说完,谢雁尽转身,“说起来,今夜秦大人为何会在东明殿、殿下的寝屋里?”

秦疏桐僵在原地,寒意涌遍全身。

“今日……我来向太子殿下请罪。我先是在仙音阁的宴席上惹怒将军,虽然至将军府谢罪……但将军似乎并不领情。宴席是殿下安排的,我败了将军的兴致,就是对殿下不敬,故来请罪……”好不容易编出一个理由,也不知道谢雁尽会不会信。

“原来如此……”留下轻飘飘一句应答,谢雁尽径直离开。

他看着这个男人黑沉沉的背影,惨白着脸低声喃喃:“完了……”

“秦大人,最近似乎精神不振?”

下朝出宫路上,秦疏桐被一个声音拦下。他近来是有些恍惚,全都是因为那晚与谢雁尽之间发生的事。抬头去看,发现是晏邈挡在他身前。他谨慎地后退一步,揖道:“晏大人。”

“我上次和你说大殿下很想念你,你没放在心上吧?这都一个月了,不见你来含德殿。”

“大殿下召下官的话,下官自然就去。”

晏邈笑起来:“原来你不是吃软不吃硬,而是软硬都不吃。今日没有公务吧?随我去含德殿。”

“若非公事,望允下官辞谢。”上次去含德殿他已经后悔了,其实他本就没有义务非得被晏邈和白淙牵着鼻子走。

“秦郎中,如果说这是左丞的命令,你也要违抗么?”

秦疏桐一惊,强忍下怒意:“下官不敢。”

晏邈轻轻哼笑一声,忽然感应到什么,缓缓将视线上移寸许,似笑非笑看着远处某一点许久。秦疏桐顺着他的视线回头,七八步远处,谢雁尽立在那里。晏邈收回视线,走到秦疏桐身侧,拍了一下他的背:“走吧。”

来到含德殿,白淙正坐在厅中等候,一副早知秦疏桐会来的架势。

“少容总算愿意来看我了么?”白淙笑吟吟道。

“殿下折煞下官了……不知今日,臣能为殿下效何劳?”

“嗯?晏邈没和你说么?许久未见你,想念你罢了。”

秦疏桐徒劳地陷入尴尬,此情此景显得他尤其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你不必为难,若以后不愿来,就不用来了,反正以前我这里也只有晏邈会来。”白淙说得落寞,语气却十分诚心。

“臣……并没有不愿。”他不太会应付白淙的怀柔手段,半天憋出这么一句来。

“那就好,我还担心你因为厌恶我,所以每次都来得勉强。”

“没有没有。”

“你与太子殿下交好,竟然不讨厌我么?”

这一句里所含的因果,任谁都听得明白,但又不好辩驳。

“殿下多虑了……”

白淙连笑都有些哀戚,垂下眼睫整理心绪后,抬首道:“我不该说这些让你为难,不巧的是,今日我要招待另一位客人,不方便招呼你,想来他也该来了。”

“那臣……”

“说曹操曹操到,人这就到了。”白淙打断他,望向门口。

秦疏桐回身去看,这人的身份出乎他的意料。

“参见大皇子。”

“谢将军,请坐。”

谢雁尽泰然自若地就座,期间只看了秦疏桐一眼。

“谢将军回长清后,父皇与太子都为将军备下宴席接风洗尘,唯独本王疏忽,慢待将军了,故今日延请将军来含德殿一聚,算是迟到的心意,望将军不弃笑纳。”

“殿下言重,臣一介武夫,蒙殿下挂心,已是感激。”

“将军虽久不居长清,但应当是认识晏左丞的吧?”说罢,白淙又看向秦疏桐,“这位是礼部郎中秦大人,本王与他投契,不论身份,只论情谊的话,他算是本王一个朋友。”

“秦疏桐秦郎中。”谢雁尽冷不防抖出一句。

“哦?听将军的语气,和少容相熟?”

“算是。”

“不熟。”

两人一齐出声,回答却截然相反,惹得白淙玩味起来。

“自从谢将军归朝,臣与将军不过说过几句话,不能算熟……下官不才,是将军高看了……”秦疏桐心虚气短,说得有些底气不足。

晏邈本站在一旁作壁上观,此时忽道:“看好?将军归来不过一月有余,何时之事?”

“不过一点私交,要向晏大人交待么?”

谢雁尽的冷言冷语好歹把晏邈的嘴成功堵上,秦疏桐已觉情势不妙,当即决定先离开这是非之地。

“既然殿下要招待将军,那臣就先告辞了。”说罢直接退出含德殿。

他脚步很快,不一会儿已走到含德殿正门外,停下身形时喘息已急,他立在门边稍作休息,然而身后却紧接着传来另一人的脚步声。

“晏邈?”他的心情瞬间降到谷底。

晏邈明显是追着他来的,却不见仓促之态,气息平稳,游刃有余地凑近他。

从在厅中见到谢雁尽的时候,秦疏桐就想通了很多事,现在四下无人,他也无需再顾忌,抬手照着那张端正的脸就是一拳。

大概是因为上次吃了亏,晏邈这次像是早有防备,一掌接住秦疏桐狠劲十足的拳头,保下半边脸颊,再顺势将他拉到边上幽静的暗巷里。

“晏邈!”

“少容还是小声些,虽然这里没人,但保不齐外面的人会听到你的声音进来察看,那就不好了。”说着,他握住秦疏桐另一只手腕,将他两手反制在其身后。

“放手!你干什么!”

“放开了岂不是要白白挨打,少容不如就这样问吧。”

“呵,你知道我要问什么?但还需要再明言么?反正不管我问不问,你在谢雁尽面前诽谤我与太子殿下关系的事实都不会改变!”依秦疏桐的猜测,晏邈必然是想为白淙拉拢谢雁尽,晏邈必然对谢雁尽说了“太子结党,秦疏桐是太子党羽”一类云云。

“没有。”

好一句没有,如果晏邈说什么他就信什么,那他就比三岁孩童都不如。秦疏桐讥笑起来:“事到如今,你承不承认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但你晏邈不像是敢做不敢认的人,装什么装?”

晏邈也笑起来:“原来少容还是有些了解我的,我当然不会敢做不敢认,我没有把你的事告诉谢雁尽。再说你和太子的关系?你们是什么关系?我能告诉他什么呢?”

“……无耻。”

“哦?这一句是说太子么?”眼见秦疏桐脸色阴沉,晏邈才收起调侃之心,“在殿中,你一见谢雁尽就神色大变,我才该问问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谢雁尽说你们有私交,你私下接近谢雁尽是为什么?让我猜猜,你为了太子去拉拢他,太子想要谢雁尽手里的兵权,对么?”

“晏大人,你可知你如此污蔑太子殿下,可是逆上的重罪。”

晏邈闷笑着垂下头,差点就要靠到秦疏桐肩上:“你能对谁去告我的罪?你这么自信,是觉得太子结党营私、擅揽兵权就不是罪;还是觉得太子地位稳固,皇位唾手可得,所以帮他做什么都不要紧?”

看吧,所以说晏邈此人两面三刀,更是敢做不敢认的小人!

“……”

“不反驳?觉得我说的有几分道理?那你再想想,太子如今稳坐东宫,反正这皇位是他囊中之物,谢雁尽又忠心于盛朝,根本没有反意,那他急于要谢雁尽手里的兵权做什么?”

诚如晏邈所说,他也想过这个问题,但横竖白汲是下任新帝,不管他要兵权干什么,总不会是倾覆朝野。既然不影响天下民生,白汲要做的事便止于朝野或白氏皇族,这朝中和皇室中,他也只在意白汲一个,那他帮白汲拿到谢雁尽的兵权,于他而言也没有什么不妥。

“你有什么资格来问我这些?照这样说,大殿下单独会见谢雁尽是不是也可以说有私揽兵权之意呢?”

“哈哈哈,所以少容是说大殿下有谋夺太子之位的嫌疑?大殿下待你如此亲和,知道你这样想他,可是会伤心的。”

秦疏桐喉中一哽,晏邈这句倒是没错。

“再说,世上哪儿有不良于行的人能做皇帝的道理?大殿下也从来没有觊觎过皇位,他以前就请过旨就藩,被驳了罢了,而且当时他双腿还与常人无异。”

晏邈说的一切,似乎都合情合理,而这反指向了白汲不为人知的目的,指向了白汲对他的隐瞒。

“太子到底哪里如此好,让你对他死心塌地?总不会只因为他是皇位继任者。今上未崩,下一任天下之主便不能盖棺定论,要说择明主,其他皇子也不比太子差,该说你本来就不是会钻营结党的人,不站队才像你会做的事。要说情爱,我比不上太子对你好么?”

“笑话!殿下对我有知遇之恩,晏大人做过什么?再说这世上好人那么多,难道每个我都要喜欢?”

“知遇之恩,不知道你会不会永远这么觉得。没错,这世上比我、比太子好的人有很多。而反过来说,比秦疏桐好的人也有很多,但我先遇上了少容,所以眼里容不下别人了。”

“但我先遇到的是太子殿下。”

晏邈沉下脸,与他对视良久,而后毫无预兆地俯身含住那唇。

秦疏桐倒吸一口凉气,吓得赶紧缩脖子,却撞在身后坚硬的墙壁上。他惊呼中被晏邈钻了空子,连舌也伸入他口中。勉力扭转脖颈抵抗,手腕也一同挣扎,晏邈却一身怪力,桎梏得他动不得分毫。

纠缠中,终于抓住一个机会,他叼住他的下唇用力一咬。

“嘶……”晏邈抬起头,痛得直吸气。

“放手,就算只用脚我也能踢废你。”

“少容对我总是如此狠心。”

晏邈笑着松了手上的劲,秦疏桐也松了一口气,冷不防的,眼前一黑,唇上剧痛,被反咬了一口。

“唔!”他吃痛地捂住嘴。

“礼尚往来。”

晏邈轻轻掸了掸袖子,扬长而去,徒留他在暗巷里无处发泄怒气。

含德殿里,白淙也不急,时不时抿两口香茶,等着晏邈回来。刚才晏邈一言不发跟在秦疏桐后脚离殿,他猜到两人必然私下聊了些什么。谢雁尽不声不响,客随主便在一旁静坐。

过了片刻,人回来了,两人都看到他唇上那个明显的咬痕。

白淙一时讶异,笑道:“你嘴上……”

“被一只野猫挠了。”晏邈说着去看谢雁尽,对方沉默着蹙眉,并不说什么。

秦疏桐不敢多留,离开暗巷后仓促出了宫。

隔天,白汲密召他去东明殿,他头一次有些犹豫,不自觉触到唇上还未结痂的伤口,然而白汲的要求他从来无法拒绝。

白汲今天心情似乎不太好,他一进偏殿就见桌下碎了一副翠玉九连环。

“殿下不是最喜欢这副九连环么……”

“从前稀罕它解不开,如今觉得厌烦。”白汲露出一点冰冷的笑意,不像刚摔了玉器,倒像刚杀了仇敌。

唇上的伤口隐隐作痛起来,他想起昨天含德殿四人荒诞的相见场景,心底不知从何而来一阵恐慌。

“少容的下唇怎么有伤。”

他以袖掩唇,低声道:“昨日不慎绊了一跤,磕到石阶。”

“是么,在哪儿摔的。”

“礼部门口……”

白汲起身,踢开脚边九连环的尸身,走近秦疏桐,微仰着脸看了他一会儿,而后用力一推。

秦疏桐身后不远处正好有一张太师椅,他踉跄两步跌坐到椅中。

“殿下?”

白汲顺势上前,一腿踩在椅面上,一手从秦疏桐脑后揪住他的头发用力往下扯,迫使他仰起了头。

“殿……下……”秦疏桐不敢挣扎,只好去抓白汲垂在他身侧的衣袖。

他倾身向前,又贴近一寸,居高临下看着那张因疼痛而扭曲的脸,另一手钳着秦疏桐的下颌,拇指恶意地抠弄那个伤口。

“少容为何要骗本宫?你昨日不是去了含德殿么?”

“我不是有意……有意骗您……”

“那你说说,是为什么呢?”

“我不想让殿下徒增猜忌,这伤口……不过被条狗咬伤,不足挂齿。”

头皮上的刺痛忽然减轻,白汲松了些力道,面色也缓和不少:“你总不会把白淙叫作狗,所以是谁呢?嗯?”

他犹豫着是否要实话实说,突然想到还必须把白淙与谢雁尽私下有所来往的事告诉白汲,话锋一转,便道:“昨日,大皇子在含德殿见了谢雁尽。”

白汲似乎并不惊讶,若有所思的样子不知想了一阵什么,忽问:“所以是谢雁尽?”

关于晏邈的麻烦事纯属私事,他不想让白汲知道,能只他一个人解决最好,不如就让白汲误会。

“是。”

白汲笑得诡异:“少容不是回报说谢雁尽看上的是绿萝么?他喜欢男人?”

“或……或许吧……”他一怔,想起不久前谢雁尽也说过这句话……

“这样的话……”白汲放开对他的钳制,退开一步,“裴小姐似乎会出些小纰漏。”

疼痛渐褪,秦疏桐呼出一口气,默默理好发冠,有些不明所以:“什么?”

“上巳那天,宫中摆曲水流觞宴,百官自然齐聚,女性官眷则在永明殿饮宴。到时候裴霓霞进宫,会在宫中见到谢雁尽。本宫不便随意离席,到时少容可要替本宫好好看住谢雁尽。”

“看住?”

大概是注意到秦疏桐唇上溢出的血珠,白汲抬起手看了看自己的拇指,上面果然也沾了些血迹。他慢慢伸出舌尖,舔去拇指上的殷红,那模样,简直与吸人精气的妖精无异。

“少容会为本宫办好此事吧?”

秦疏桐只觉得脑中断了某根弦似的,一片空白,满眼全是白汲妖冶的媚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