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节(1 / 1)

林铎垂眸沉思间,帐外却赫然响起阵阵爆竹声,响彻天际。

子时到了。

他怔忪之际,就见那声儿软乎乎的小姑娘兴高采烈道:“大黑叔叔,新岁安康。”

言罢,还有模有样地冲他作了个揖。

穆兮窈见状颇有些欣慰地笑了笑,这是她特意教岁岁的,便是想让她到时给府里和军营的婆婆爷爷们贺岁拜年。

不曾想新元拜的第一个人,却是这安南侯。

穆兮窈亦冲着林铎福了福身,“奴婢祝侯爷新岁顺意。”

帐外的炮竹声愈发响了,岁岁撒丫子跑出去,去看空中升起的烟火,高兴地不住欢呼拍手。

穆兮窈亦跟了出去。

军营离放烟火的城内稍有些距离,从这厢看去,那烟火也不过点大而已,可即便如此,岁岁依然看得乐呵。

穆兮窈明白,岁岁为何高兴,从前在京郊庄子上,她哪里看过什么烟火,更多时候是被困在那四四方方的破落院子里,看头顶那片被框死的天。

林铎坐在帐内,外头萦绕着岁岁若银铃般琳琅的笑声,手中的“贺年羹”泛起氤氲热气,他透过随风飘舞的帐帘,瞥见那婀娜娇媚的身影半俯下身,指着天上的烟火朱唇开阖,笑靥如花,不知怎的胸口溢出一股酸涩鼓胀,难以言喻的感受。

他似乎很久不曾在庆岁时感受到所谓的年味。

上回该是什么时候,或是八岁前,那时过年,母亲和父亲亦会在花厅陪他和阿铮阿绅守岁,姑父未被调离京城时,也会和姑母一道来府上吃年夜饭。

桌案上摆满了各类糕食,亦能收到长辈给的压祟钱,在子时过后,便跑到院中看家仆放爆竹,那时纵然是生来性子凉淡的他亦会忍不住捂着耳朵笑得欢愉。

直到林琬出生后,掖州战乱,父亲率兵远赴战场,母亲忧思成疾,虽表面与父亲一如既往,实则对林琬一事心有芥蒂,整日郁郁寡欢,终是在四年后撒手人寰。

同月,父亲得胜归来,却在中途收到母亲病故的消息,竟生生呕出一口鲜血,当场坠马重伤昏迷不醒,未送至京城就撒手人寰,唯一的遗愿便是与母亲合葬。

然痛失爱女的皇外祖母难掩对父亲的厌恶,觉是父亲的那场意外,才导致母亲不足三十便香消玉殒,不愿让他们夫妻二人合葬。

十二岁的他在冰天雪地的慈恩宫外跪了整整三个时辰,方才得了皇外祖母无奈的应允,因他知晓,母亲同样念着父亲,即便弥留之际,仍攥着他的手不住唤着父亲的名字。

也是打十二岁那年起,林铎稚嫩的肩膀担负起教养弟妹,承继家族的责任。他很清楚,外人看似仍对安南侯府毕恭毕敬,实则在心下等着看笑话,林铎便要同他们证明,即便没了父亲和母亲,安南侯府也绝不会在他手中败落!

也是自那时起,他便再未从贺年中,觅得一丝欢悦。

即便与几个弟妹坐于一堂,也鲜有人说话,魏子绅本就不爱多言,林琬又向来唯诺怵他,就只有阿铮那小子仍爱命人点些爆竹,可林铎常是站在门边远远看着,往往感受不到什么热闹,在他眼中,更多的不过是寒夜凉风,冷冷清清罢了。

又两年,及至十五岁,他便远赴掖州,举起父亲生前最常使的那把缨枪,代替他上阵杀敌,保家卫国。

那之后的年,他过得越发敷衍了,在他眼中,这就像是个左右都会过的日子,不必太过在乎。

或是这冷面无情的家主当得久了,抑或是手上的鲜血沾得多了,林铎也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变得愈发麻木不仁,愈发没了笑意,亦愈发令人望而生畏。

思及过往,他薄唇微抿,眸光黯了几分,却听得一声低笑,有人掀帘而入,用调侃的语气道:“我还道四处寻不到兄长,敢情兄长是偷偷背着我,来这厢吃独食了。”

魏子绅顺手拿起一个热好的馒头慢条斯理地吃下,就见一个小小的身影冲进来,热情地唤道“糖葫芦叔叔!”

“岁岁还未睡,莫不是在守岁。”魏子绅揉了揉岁岁的脑袋,眸中透出几分疼爱。

“嗯。”岁岁点点头,“和娘一起,守岁。”

穆兮窈慢悠悠跟在后头入了帐,闻言冲魏子绅低身施了一礼。

魏子绅颔首,旋即似是想起什么,自袖中掏出些许碎银,四下张望后,扯了那空酒坛上的红布,裹起碎银递给岁岁,“这是压祟钱。”

压祟钱?

岁岁不知什么是压祟钱,但她知道这是钱,是娘想要的好东西,当即欢天喜地伸出手。

可方才接过,就听得一声“岁岁”,转头看去,便见娘亲皱着眉头冲她摇了摇头。

穆兮窈毕恭毕敬道:“承蒙表公子赏赐,可岁岁还小,实在不该拿这么多钱银。”

魏子绅风轻云淡道:“家中规矩,向来过年要给小辈压祟钱,就当是讨个彩头,也算是我……和侯爷的一番心意。”

被蓦然提及的林铎愣了一瞬,瞥向有意无意看向他的魏子绅,沉默少顷,才道:“收下吧,权当是你这么晚还予我做吃食的答谢。”

听得这话,穆兮窈犹豫了一瞬,若光是压祟钱,她确实不好收,毕竟无功不受禄,但有了安南侯给的这个名头,她便也福了福身,安心收下了。

大人们说的话,岁岁尚且听得有些云里雾里,但她聪慧,明白这钱她能拿走了,当即对着林铎和魏子绅奶声奶气道:“谢谢大黑叔叔,谢谢糖葫芦叔叔。”

穆兮窈终是忍不住小声提醒,“岁岁,要唤表公子和侯爷。”

魏子绅却是无所谓地轻轻捏了捏岁岁的小脸,“不必改口了,这般叫反显得亲近些……”

守完了岁,还拿了压祟钱,岁岁已然心满意足,她到底从未这般晚睡过,没一会儿,便揉着眼睛向娘伸出手。

穆兮窈晓得岁岁这是困了,她将孩子抱起来,任她昏昏欲睡地趴在自己肩上,旋即冲林铎和魏子绅福身告退。

灶房内一时只剩下了两个并排而坐的大男人,林铎继续吃着那贺年羹,好一会儿,才幽幽开口,“你倒是喜欢那孩子,还特意给了压祟钱,从前倒是不见你对家中哪个小辈这般好过。”

灶火微弱,魏子绅往膛内丢了几根柴禾,稍一挑眉,“怎的,兄长不喜欢?生得这般讨喜还乖巧,我若有一个这样的女儿,怕是会欢喜得紧。”

听得此言,林铎舀羹的动作微滞,少顷,方才淡淡道:“若教姑母听得这话,怕不是要乐上一阵,她可日日盼着你成亲,早日替她生个孙子。”

“要孩子,也不一定非要成亲。”魏子绅唇间含笑,看向林铎,“毕竟我们魏家并未有林家那般规矩,纳妾亦可传宗接代,且纳妾一事,也不必太过在乎什么身份与家世,就算是……像瑶娘那般带个孩子的寡妇亦是可的?”

眼见着自家兄长在听得这一席话后,赫然攥紧碗壁,凝视他的眸光渐渐沉冷下来,魏子绅强忍着笑,好一会儿,才又道:“不过……兄长放心,我眼下可没有丝毫娶妻纳妾的打算。”

“兄长呢?”他转而问道,“掖州这两年太平,你迟早会被召回京城,届时太后定会替你安排婚事,兄长可曾想过娶什么样的女子?”

蓦地听得这个问题,林铎竟是觉得脑中有些空白。

他清楚,他的婚事从不是由他做主,自有他那皇外祖母替他筹谋打算,他也向来放心,想必皇外祖母挑选的女子都不会差。

林铎其实压根不在乎娶何人,也不大在乎那人是如何得美貌出众,文采过人,只消她婚后帮着操持家事,打理府中中馈,不是那任性胡闹的,他自是会给她侯夫人应有的体面和荣华富贵,不会纳妾,安分守己,与她生儿育女,延续林家香火。

只是他大抵给不了他的心,无法像他父亲母亲那般做到真正的琴瑟和鸣。

因林铎总觉得,那般情情爱爱,又有何用,不过是累赘罢了,他母亲便是最好的例子,若是他母亲不曾对父亲用情太深,也不至于后来郁结于心。

他一直是这般想的,这么多年也从来是清心寡欲,除却镇国公府那夜的意外,再未碰过什么女人,甚至为了不重蹈父亲的覆辙,不许院中有任何侍婢出现。

但那终究是从前,而如今……

林铎凝视着手中凉了大半的羹汤。

他似乎,有了能让他抛却所有理智,不择手段也想得到的女子!

灯会

因着除夕那日主动留下帮忙, 几位帮厨婶子心下感激,便让穆兮窈好生休息两日, 她的活由她们几人分担便是。

这自是再好不过。

穆兮窈确实疲累得紧,同婶子们道了谢,就抱着岁岁顺道搭方成的牛车回将军府。

昨日睡得本就晚,一路上,岁岁裹着件宽大的旧袄子,躺在娘亲怀里尚且有些迷迷糊糊。

方成回首看了一眼,迟疑片刻道:“这好容易能休息两日, 瑶娘妹子就没想着去城里逛逛, 听闻明日城南那厢还有灯会呢。”

“灯会?”

听得这两字,岁岁骤然竖起耳朵,瞌睡霎时跑了大半。

见得岁岁生出几分兴趣,方成继续道:“是啊, 掖州年年这时候都有灯会,会有好多好看的灯, 还有不少卖吃食的呢,可是热闹……”

听得这般子描述,岁岁哪里抵挡得住, 更何况她是从不曾逛过什么灯会的。

她昂着脑袋看向自家娘亲,一双璀璨的眼眸里掺着几分恳求, 她揪了揪穆兮窈的衣襟, 旋即奶声奶气撒娇般唤了一声“娘”。

穆兮窈忍不住笑起来,哪会不答应她的,宠溺地捏捏她的小脸, “好,明日娘带岁岁去看灯会, 可好?”

听得这话,方成赶忙接道:“那正好,明日我刚巧有闲,也想去那灯会瞧瞧,买些物什,不若瑶娘你和岁岁同我一道坐车去,这城南到底还是有些远嘞。”

穆兮窈沉默了一瞬,她其实晓得这方成的心思,可方成说得不错,城南毕竟远了些,她们母女二人若是走着去,得走上近半个时辰不说,岁岁也受不住,思忖片刻,她还是颔首笑道:“那便麻烦方大哥了。”

回了将军府,穆兮窈本想着除除尘,收拾收拾屋子,也算有些新年的样子。

可才用破布擦拭了窗上的积灰,陈家婶子和小梅便来拜年了,打阿旺欺负岁岁那事后,两家的关系就愈发好了。

小梅拿来特意用余料给岁岁做的绢花,缠在了岁岁发髻上,就牵着岁岁的手去侧门巷子玩。

而今没了阿旺这个专门欺负弱小的孩子王,其余几个孩子都不再躲着岁岁,一帮子年龄参差不一的孩童们围在巷口捂着耳朵点炮竹。

没一会儿,徐婶也来了,带来些昨日守夜剩下的瓜子零嘴,几人围坐着闲谈唠嗑。

先是提起隔壁孟大媳妇险些被孟大一气之下赶回娘家的事儿,后来又转而将话落在穆兮窈身上。

徐婶将瓜子壳吐在手心,笑意盈盈地看去,神色中带着几分暧昧,“我说瑶娘,你与那方成如何了?适才我还看见你下了车同他说了什么。”

穆兮窈尴尬一笑,“能有什么,婶子误会了,就是岁岁闹着要去灯会,方大哥心善,说明日他也要去,正好捎上我们母女俩。”

一旁的陈家婶子闻言默了默,拉住穆兮窈的手,语重心长道:“瑶娘,这方成来府里也有四五年了,我们也算了解他的脾性,为人老实本分,也很能吃得苦,何况我见他对岁岁也不错,将来定能好生照顾你们母女,你毕竟还这般年轻,总不能一直孤零零地守寡吧,何况家里没个男人,总是各处不方便。”

徐婶亦是点头赞同。

陈家婶子是推心置腹地同她说这话,穆兮窈明白,她们是真心为着她好,可她仍是摇头,“方大哥确实很好,可……我并未有再嫁的念头,婶子们就莫再劝了。”

或许从前不曾考虑过,可如今连连被提及,穆兮窈也不得不去想,若她将来带着岁岁离开,是否会选择嫁人。

也许有了依靠,她和岁岁的日子也不至于过得太过艰难。

可穆兮窈想得终究更细致长远些,她毕竟才十八岁,若真的嫁了人,难保不与那人生下孩子,到了那时,有了亲生骨肉,那男人还会对岁岁一如往昔吗?

穆兮窈从不愿做假设,即便只有一丝可能,她亦得将其扼杀,她的岁岁绝不能过那般如同寄人篱下,委曲求全的日子。

在穆府的十数年,穆兮窈便是这么过的,她不愿让她的女儿吃她吃过的苦。

她会心疼!

见穆兮窈态度坚决,似是真的并无此打算,徐婶与陈家婶子对视一眼,便也不再劝说。

在将军府好生歇了一日,养好了神,翌日近酉时,穆兮窈带着岁岁去侧门坐车。

方成已然在等了,他今日一身新衣,显然好生拾掇了一番,精神抖索。

他帮着把岁岁抱上车,旋即扯了扯衣衫上的褶皱,咧嘴笑道:“瑶娘妹子,走吧。”

穆兮窈笑着颔首,坐在了岁岁身侧。过了年,这天一下便暖了起来,夜风拂在脸上,也不似先头那般刺骨了。

方成的车赶得并不算快,大抵一炷香后,便有点点灯火渐入眼帘,若非是悬在四角飞檐和廊下,实是像极了天上坠落的星子。

离得再近些,叫卖喧嚣声愈烈,各色琳琅满目的摊肆看得岁岁眼花缭乱,兴高采烈地拉着穆兮窈,不住地四下指着,“娘,你瞧,你瞧……”

方成将牛车拴在巷子口一棵老树下,转头想去抱岁岁,然岁岁已然迫不及待,自己跳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