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珠还欲再问,但宜锦却侧过身子,闭目睡去了,她只好住嘴。
才静了不到一刻,便听外间又嘈杂起来,宜锦起初以为是玉瓷回来了,但听人声却像是邬公公,她随意披了件衣裳下榻,匆忙行礼。
邬公公见她脸色不好,一副病弱憔悴之相,心中暗道怎么这才一夜,人就成了这样,他虽知道宜锦往日照顾陛下妥帖,但此事已经没有转圜的余地,“薛姑娘,陛下口谕,往后你便在直殿监洒扫处当差,不必再回皇极殿了,姑娘往后好自珍重。”
宜锦叩首谢恩。她已按照最坏的打算做好了准备,但萧北冥却只是免去了她在皇极殿的差事。
她意外之余,却觉得心中隐隐发堵。
宜锦压下思绪,因为风寒声音显得十分沙哑虚弱,“从前在皇极殿当差,幸有公公照拂才一帆风顺,奴婢感激不尽,若公公日后有需要的地方,尽管开口。如今深知罪孽深重,唯有遥祝陛下福寿安康,万事顺遂。”
邬喜来只叹息道:“你糊涂啊!人非草木,……罢了,同你讲这些做什么,你好自为之吧。”
他见宜锦神色怔然,便知她还不懂,摇了摇头,暗道自己多此一举。管她开窍也罢,不开窍也罢,往后陛下同她再也不会有什么交集,这些便都不重要了。
从一开始,他便不赞成薛氏在御前伺候,曾做过靖王的侍妾,后又在仁寿宫当差,谁能知道她是不是包藏祸心?如今不在御前伺候,也是好事。
宜锦送走邬公公,仍陷在他方才的话中,只觉心里莫名一震。
邬喜来将话带到便回了皇极殿,萧北冥下了朝,如往日一般批折子,仿佛将昨夜之事忘了个一干二净,不曾放在心上。
直到尚膳监的人送了糕点茶水来,他习惯性地尝了一口,过分甜腻的味道让人食欲全无,勉强吃了两个,便没有再动。
邬喜来细心发现,终于忍不住道:“陛下,要不老奴再遴选一位新的御前宫女?尚膳监每日掌管宫内各处膳食,事多杂乱,众口难调,难免不合陛下胃口。”
萧北冥揉了揉紧锁的眉心,只道:“不必了。往后也不必再提。”
邬喜来一愣,只以为陛下对薛氏太过失望,不愿再重蹈覆辙,也只默然不出声了,对于薛氏得了风寒的事,他出于私心不想再禀报,再提也了无益处。
窗外静谧无声,唯余落雪之音,萧北冥站起身,透过明纸无意瞧见廊下摇晃的宫灯,昏黄的灯火飘飘摇摇,分明与从前没什么不同,可他却觉得安静得有些过分。
良久,萧北冥回过神,问道:“可查出太后给的是何物?”
邬喜来脸色一肃,“回陛下,是翘摇花粉。”
萧北冥冷冷一笑,眉峰藏着戾气,“她倒是煞费苦心。”
邬喜来身子哆嗦了一下,不知陛下口中所说的“她”是谁,但听这语气,定然有人要遭殃。
果不其然,不过半个时辰,陛下便携了禁军统领宋骁大人前往仁寿宫。
这是自陛下登基后,第二次去见太后娘娘。
朝中以章太后兄长镇国公章琦为首的一批文臣,奏陛下不尊太后,有违孝道,已是老生常谈。虽然陛下从未放在心上,但此事一经民间发酵,却也不利于帝王令名。
仪仗至仁寿宫,已是亥时,太后身边的瑞栀见驾,行礼道:“奴婢见过陛下,陛下万安。太后娘娘这几日身子不爽利,怕过了病气给陛下,还请陛下回吧。您的孝心,娘娘心领了。”
落雪纷纷扬扬,萧北冥着玄色鹤氅,一身清冷,他虽立在原地,神情与平日无异,瑞栀却感到威压甚重,胆战心惊。
帝王身后的宋骁面无表情,手按在腰间佩剑上,俨然只需一声令下便可饮血当场,看她的目光宛若看一只蝼蚁,瑞栀霎时改了口,战战兢兢道:“陛……陛下,娘娘正在殿中用膳,您请……”
萧北冥没有给她半个眼神,径直越过她朝殿内走去,宋骁紧随其后。
章太后得知宜锦没得手,反被萧北冥贬去直殿监,并不觉得奇怪,薛氏是从她宫中出去的,又曾是捷儿的侍妾,萧北冥最是谨慎提防,又怎会信薛氏?
但她就是要让萧北冥知道,他这个贱种本就不配出生,注定众叛亲离,孤苦一生。
她的捷儿也才弱冠之年,正是大好年华,却被那个孽种抢了皇位,夺去了性命,她怎么可能让他好过?
尽管翘摇花粉没派上用场,但她一想到有人背叛萧北冥,便觉得痛快不已,特意叫瑞栀准备了佳肴酒酿,多日来的沉闷总算一扫而尽。
萧北冥进殿时,章太后正揽袖饮酒,瞧见他来,并不慌乱,“皇帝终于来看哀家了。哀家听闻你殿中宫女意图下药不成,反被罚去了直殿监,那等狼心狗肺之人,你罚得也太轻了些,要哀家说,应当杖毙才是。”
萧北冥目光扫过食案上的菜肴,心中冷笑,他深知章太后秉性,恐怕此刻她正快意无比。
从他幼时起,她便擅用伎俩,凡是能让他痛苦的事,她向来乐此不疲。
萧北冥随意拂袖坐下,他注视着章太后,语气极为平淡,“母后记性一如既往的好,还记得朕碰不得翘摇花粉,朕心中甚是感动。”
章太后的笑容微微有些凝滞。
她怎么可能会忘呢?
翘摇虽是乡野粗鄙之物,但捷儿幼时却最爱。她拗不过,便在宫院中专门辟出一块地种了翘摇,清明时节花开满园,倒也颇为应景。
但谁知萧北冥偏偏对翘摇花粉过敏,只一点便能让他呼吸不畅,他却硬忍着一言不发,直到先帝来她宫中,才发现他昏倒,先帝虽嘴上不曾责怪她照顾不周,自那以后却另给萧北冥辟了南宫独居。
如今想来,那时他不过八岁,便有如此心机,偏偏她没往深处想,也终究没狠下心除去这个孽种,才有了今日之祸患。
章太后看着面前的帝王,手中的酒盏差点被她捏碎,面上却笑道:“哀家不懂你这话何意。莫非你怀疑是哀家指使?那丫头从前伺候捷儿,难免没有三分情意,你杀了她夫君,又害她入宫为奴,她怎会不心生恨意暗中报复?薛氏在哀家这伺候过,打探些许秘辛并非难事,难道你宁愿信一个宫婢之言,也不肯信你母后?”
章太后早就算准了一切,即便事发,萧北冥也不能奈她何,瑞栀那日乔装打扮,常人认不出她来,至于那花粉,只说是薛氏自己拿的,也无懈可击,萧北冥总不会为了一个宫女与她撕破脸。
萧北冥抬首,黑漆漆的眸子透不进光,看得叫人心惊,“母后这话,您自己信吗?”
章太后的脸色沉了沉,将酒盏碰的一声放下,愠怒道:“你这是在质疑哀家?”
萧北冥却不再与她浪费时间,只瞧了一眼身侧的宋骁,冷声道:“看清楚了,哪只手给的药,就折了哪根指头。”
宋骁接到任务,冷然看向一旁抖得像筛子的瑞栀,这些年来,瑞栀为太后之爪牙,没少替她做伤天害理的事,陛下生母之死,也与她脱不了干系。
到底是个姑娘,他下手还是怜香惜玉了些,只听一声惨叫,也没让她痛苦太久。
章太后吓得脸色煞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捂住嘴,心跳如脱缰野马,看着瑞栀血淋淋的断指,一时恐惧翻涌而上,几乎将她淹没。
萧北冥看见她的模样,面色冷峻,缓缓蹲下|身来,直视她的眼睛,一字一顿道:“这一次只是母后的身边人,若再有下一次,朕就不知是谁了。”
明明眼前人剑眉斜飞入鬓,容貌俊美,一双凤眼更肖先帝,但章太后却仿佛见到了地狱中的恶鬼,她再也无法将当年那个残了双腿、孤僻沉默的皇子与眼前人联系在一起,哆嗦着唇道:“你这个疯子!贱种!你会遭报应的……会遭报应的!”
萧北冥垂眸,神色异常平静,并不在意她的诅咒,低声道:“听闻母后身边有个奉茶宫女叫芰荷,朕瞧着人不错,就先带回去了,往后奉茶这样的事,还是瑞栀做更合适,母后每日瞧见她的断指,往后定会谨言慎行。”
章太后却早已听不进他说的话,身子颤抖着,嘴里只一味说着诅咒的话。
萧北冥平静地看着眼前的场景,一双乌黑冷彻的瞳仁中未曾泛起半丝涟漪,半晌,转身朝殿外走去。
邬喜来忙跟上,瞧了眼跟在宋骁身后小鸡仔一样瑟瑟发抖的芰荷,问道:“陛下,您是打算让芰荷姑娘当御前宫女?”
萧北冥没有立刻回应。
他停下步伐,背手望着冬夜里昏暗的皇城,身影与墨色的皇城几乎融为一体。
二十多年来,第一次感到无边的孤寂与疲惫,这一刻,他如暗夜里吐着信子快要冻僵的蛇,忽然阴暗又卑鄙地嫉妒着那些能让她以命相护的人。
当他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控,才敛眸将所有情绪收起,最终动了动唇,道:“不,让她去直殿监。”
邬喜来叹了口气,薛氏听从太后吩咐,本就是为了护住芰荷,芰荷去了直殿监,恐怕薛氏才是最高兴的人。
陛下本不必与太后撕破脸,如今却做了。
只是不知,当薛氏知道陛下所做的一切,是否悔不当初,心怀愧意。
第10章 偏执
夜色已深,帝王辇舆自然要回皇极殿,宋骁佩剑护在一旁。
芰荷缩着身子跟在他身后,脑子里全是那只断指,连头也不敢抬,一时没注意,直直撞上了宋大人,她来不及揉一揉被撞得生疼的鼻子,瞬间退了两步,道:“对不住,宋大人,奴婢罪该万死。”
宋骁转过头看她,明明是一张清俊似文弱书生的脸,却泛着杀气,莫名叫人畏惧,但他只是看了她一眼,什么都没说。
芰荷低着头,肩膀抖得更厉害了。
萧北冥正闭目养神,闻声抬眸看了一眼芰荷,只瞧见一个颤巍巍的脑袋,果然随了薛氏,胆小成这样的,世间怕也不多。
他后知后觉自己竟又想起了那人,半晌,吩咐道:“宋骁,将人送去直殿监。”
宋骁垂首领命,目光落在芰荷身上,似是才看见她圆乎乎的脸,眼睑都搓红了,想来一路上掉了不少眼泪,他皱眉问:“知道去直殿监的路吗?”
芰荷生怕这煞神一个不爽快要挖她眼珠子,乍一被问话,却破了功,一行清泪垂下,她不敢擦,哽咽道:”奴……奴婢不知。“
宋骁默然。
他平常只负责守卫陛下,其实不大乐意护送芰荷去直殿监。
两人站在原地四目相对,竟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不知过了多久,宋骁伸手拦住一个路过的小内侍,他腰间佩剑,动作又粗鲁生硬,黑夜之中像个歹徒,那小内侍吓得直哆嗦,慌慌张张带了路,一到了地方便溜得无影无踪了。
宋骁将人送到了地方,也算功德圆满,打算回皇极殿复命,见芰荷畏畏缩缩站在面前,想擦眼泪又不敢,皱了皱眉,便丢给她一方帕子。
他可不想传出欺负小姑娘的名声。
芰荷被迫接过帕子,却根本不敢用。
两人正僵持着,并没有瞧见不远处正有人走过来。
宜锦因房中生了火盆,有些闷得慌,便披了外衣出来透透气,她瞧见芰荷的那一瞬间,只以为自己是在梦中,眨了眨眼,却见人还在,一时楞在原地。
直到那傻丫头冲过来抱住她,她才意识到,芰荷是真的在她眼前,在她怀中,而非梦里的幻影。
她如寻回了遗失的至宝,紧紧回抱着她,从喉咙利发出涩然的声音,“芰荷。”
芰荷这些日子有多想宜锦,此刻就有多高兴,多心疼。
若非今日她在仁寿宫中奉茶,恐怕还不知道,姑娘为了保全她,竟甘心做太后娘娘手中的棋子,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以至于如今被发配到直殿监。
能和姑娘重逢,是她从前日日盼,夜夜盼,却求之不得的事情,但代价却这样大,她宁愿不与姑娘团聚,只要姑娘平平安安。
芰荷一点点擦掉宜锦面上的泪,红着眼眶道:“姑娘,以后无论有什么事,都不要抛下我,好吗?芰荷什么都不怕,只怕姑娘丢下我一个人。”
小时候,柳氏故意寻错拿捏她,在昏暗的柴房里,姑娘也是这样与她相互依偎,度过漫长又难熬的夜。
对芰荷来说,她不怕疼,不怕死,只怕姑娘丢下她孤零零一个人。她不愿姑娘为她冒险。
宜锦紧紧握住她的手,声音却有些哽咽,眼睛却是笑着的,“好。我答应你,以后无论何事,我们一起面对。”
两人渐渐缓和了情绪,宜锦才想起问:“你怎么会到直殿监来?”
芰荷便将事情的前因后果都说了一遍,又小声加了一句,“姑娘,陛下与他身边的宋骁,真的很吓人。瑞栀的手指……”
她说了一半,却不忍说出口了。
从前她只从传闻里知道新帝的手段,今夜见过,才知道传闻并非空穴来风。
瑞栀是太后身边得脸的红人,平日待底下人也多颐指气使,收些金银好处,帮着太后娘娘断些人命官司,从没见她像今日这样狼狈。
寒风吹过,宜锦的发随之而动,她紧了紧披着的外衣,脸色却更加苍白。
原来太后给她的是翘摇花粉,这对常人来说确实不是毒物,可对萧北冥而言,恐怕是能要了命的东西。
她的手微微有些发抖,心底翻涌起阵阵后怕,一浪高过一浪的愧疚几乎将她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