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0节(1 / 1)

第一氏族 我是蓬蒿人 2133 字 2个月前

想到刺史透露的最近朝廷风声,县令左右为难,末了,只能硬着头皮回到公堂上。

“堂下何人,见官为何不跪?报上名来!”县令勉强维持气度。

“在下狄明,乾符七年在陕州府试中得到秀才功名。”狄柬之的确是乾符七年中的秀才,而有了秀才功名,就可以见官不跪。

“你有何冤情?”县令冷着脸问。十几年前的地方秀才,他哪里知道真假?既然对方只是个秀才,他也就不必顾忌太多。

“在下并无冤情,在下只是状师。”

有了秀才功名,就可以做状师,狄柬之首先叫出车夫,当众大致说了情况,而后义正言辞的道:

“此事发生在城门处,案情清楚,人证物证俱在,还请县令大人做主。”

县令虽然觉得狄柬之等人气度不俗,但仔细一想,觉得对方不应该有什么显赫身份——若是有显赫身份,谁会悄无声息来这,不顾官场规矩找他的麻烦?

冷静下来之后,县令知道自己该怎么处事了——必须维护官府权威不受胁迫:

“差役处事不妥,难辞其咎,不过车夫乃是自杀,不是差役杀的人,不该由差役承担责任,本官判处差役革职,退回十两银子!”

此言一出,围观百姓立即炸开了锅。

官府认牌的事,让所有车夫都受其害,且已有多名车夫自杀,结果就叛了个今日当事的差役革职,官府认牌不受影响?车夫的命就这么不值钱?

狄柬之忍着怒火:“这不是差役个人之事,而是官府巧立名目鱼肉百姓,如此判决何异于纵容?”

县令一本正经,公事公办:“休要纠缠,审案当就事论事,怎能就此说什么鱼肉百姓?本官稍后会下令,整顿相应事宜,确保这种事情不再发生。”

说到这,他老神在在起来,用眼神示意狄柬之:你还想要什么?总不能让本官不做县令吧?总不能把易县的官吏都换了吧?这才是可笑的想法。

张仁杰拉住要发怒的狄柬之,让他暂且息怒,他把在城中遇到的老妪、少年书生,还有那位给孩子上户籍的人叫了出来,让县令也判判这些事。

县令的判定很简单。

老妪一定是少年书生撞的,后者需要赔钱,理由跟老妪说的一样:人如果不是少年书生撞的,他为何要扶人?这不符合人趋利避害的本性!

而且少年书生没有人证——狄柬之、张仁杰过去的时候,事情的前半段已经发生,没有人看到老妪是怎么倒下的。

至于上户籍的事,那可能是某个差役一时利欲熏心,跟那个地痞勾结,两人串通一气,绝不关官府的事,亦绝对不可能是官府为了捞钱而想方设法。

查到个人处置个人即可。

狄柬之在进县衙的时候,就对县衙吏治的黑暗十分不满,此刻终于忍不住:

“大人断案,只说趋利避害,全然不顾圣人教诲,心中道德何存?以利害治理地方,而不知匡扶正气压制邪恶,这是不施教化!

“且大人又对官吏多番庇护,心中只有官吏荣辱而无百姓生死,易县还能有什么道义可言?大人如此为官,是在误国误民!”

县令恼羞成怒,冷笑不迭:“咆哮公堂,不敬朝廷命官;胡说八道,蛊惑百姓人心;毁谤污蔑官府,用心险恶;寻衅滋事,扰乱治安,影响恶劣;

“以上四条,条条触犯律法!

“来人,给本官捉拿下狱!”

狄柬之气得浑身发抖:“你敢?!”

县令站起身,轻蔑的看着狄柬之,他现在愈发确定对方没什么来头了,否则怎么会对地方官府捞钱、断案、处事的潜规则如此不理解?

“本官为皇朝治理地方,首先要注重的,就是朝廷权威,你等视尊卑秩序于无物,与刁民无异!本官现在有理由怀疑,你们跟那些祸乱州县,冲击官府抢夺粮食的贼寇有关系!

“来人,立即捉拿!”

众差役齐声应诺:“得令!”

眼见此情此景,车夫、少年书生无不是面如死灰,公堂外的百姓俱都惊慌无措。

县令下令捉拿狄柬之等人前,陆瑞在县衙别院见到了易州刺史。

他是被对方的人隐蔽叫到此处的。

县令说得不错,陆瑞跟刺史有交情。

昔年陆瑞中了易县童生后,在易州求学时是官学的六十名学生之一,对方则是八品经学博士,也就是他的先生,两人近乎朝夕相处数年。

国战爆发,刺史跟着官府南奔,期间因为能力出众不断升迁,国战结束,对方再回易州已然是一州刺史。

正因两人之间的关系,易县县令从来不敢对陆瑞太过分,而刚刚哪怕是在公堂上,听到刺史派人来叫,陆瑞也立即过来相见。

见到陆瑞,刺史的第一句话便是:

“汝贤啊,被巡查使当刀使了。他们就是想在易州闹事查案,捞取自身政绩回朝受赏,有你打头阵,他们就有了由头,事情可以做的滴水不漏。”

汝贤是陆瑞的字。

“巡查使?”陆瑞故作惊讶,明知故问。

刺史叹息着道:“朝廷巡视各州的官吏,两个油盐不进的家伙,为了自身政绩前途,可以六亲不认的存在!国战之前,倒在他们手里的官吏就多不胜数。

“如今他们来了易州,又碰到你大闹公堂,这回我怕是在劫难逃。

“汝贤,眼下只有你能帮我了。”

他到底是刺史,阅历见识不是县令可比,从狄柬之等人在城门处带着车夫进城,他就得知了对方的行踪,再综合对方后续的所作所为,已是笃定对方的身份。

所以他赶紧过来,隐蔽做些安排。

第五三七章 风暴前夕(4)

“先生要学生做事,弟子自当服其劳,但在此之前,学生有几个问题,却是必须得先问个清楚明白,还望先生一定如实回答!”

陆瑞双目灼灼的正视刺史,显然他接下来要问的话,对他来说十分重要,乃至会让他的人生产生巨大差别。

刺史了解陆瑞,见他神色肃穆,知道接下来的问题非同小可,不由得心头微紧,表面不露声色的颔首:“但说无妨。”

陆瑞盯着刺史:“今日车夫在城门撞墙而亡,前日亦有车夫服毒自杀于家中,这看似只是一些车夫的不幸,但反应出的却是官府的捞钱成性。

“为了让自己吃得脑满肠肥,官府已经连脸面都不要了!

“北贼败退以来,学生所见种种,已然证明上到州府下到乡里,几乎是无官不贪,而且行为之令人发指,比之国战前更加深重!

“父母官们若只是收授商贾大户的贿赂,给他们开些方便之门也就罢了,可为了自己的腰包,巧立名目压榨治下百姓,逼得平民只能自尽

“此种行为,何异于父母杀儿?

“百善孝为先,我大齐以孝治天下,官府这般行为,置孝道于何地?敢问刺史大人,若是孝道不存,百姓仇视于父而不忠于君,天下如何能不大乱?”

面对陆瑞这番掷地有声的诘问,看着对方笔直如松的身板,感受到对方步步紧逼的压迫之气,刺史脸色暗沉下来。

陆瑞的性子他清楚,自从他出任易州刺史,对方就没少到他面前来指摘易州官府官员的种种问题,偶尔还会急眼。

但像今日这般言辞激烈,完全不给他留丝毫颜面,全然不顾师生之礼,且把问题深入到这种层面的情况,却是以往不曾有过的。

刺史沉声道:“汝贤,你是聪明人,今日我不跟你说那些圣人之言、道德文章,就跟你说说宦海现实。

“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天下熙熙,皆为利来,趋利避害是人的本性,也是生存延续的必然。

“官府作为人间权力之地,自然会聚敛财富。不然要权力作甚?权力是什么?是掌控天下财富!

“人人皆要靠财富生存,没有粮食就没有饭吃,没有布匹就没有衣穿,人间种种生存必须的东西,哪一样是银子换不来的?

“君王掌控了天下财富,就能左右百姓生死,进而掌控天下万民!否则你认为朝廷的统治是如何保证?

“官府既然是权力与财富的集中地,官员就不可能两袖清风,天子不差饿兵的道理你还不知?大染缸里又岂能有清衣?

“大齐延续一百多年,中原皇朝更有数千年,官员早已捞钱成性,这是改不了的,莫说我一个刺史无能为力,就算是陛下,也不可能与天下官员为敌!

“对贪赃枉法、鱼肉百姓的官员,我们可以稍加惩治,乃至跟百姓赔礼道歉,以此平息民愤,却不能奢望杜绝此事,让整个官府清明如水——水至清则无鱼。”

说到这,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汝贤,你要明白,自从天下有了国家,这世上的人就分为了两种,一种是统治者,一种是被统治者。

“前者不种地不放牧,正是靠着捞取后者的血汗钱,才能拥有财富,进而确保自己能够稳定统治后者——这就是人间亘古以来,最大的大道至理!

“天下的所有道德,能存在就有统治者认可,能发扬无不是统治者所提倡,自然是为了维护统治者的一切,这是根本。

“以孝治天下,追根揭底是要百姓像孝顺父亲一样忠于君王,岂能治到最后妨害统治阶层?”

陆瑞呆在那里,如被雷劈。

他惊恐的看着刺史,仿佛已经不认识对方。

他怎么都没想到,对方会说出这番话来。

那不是他认识的先生。

在国战前,他是时任经学博士的刺史最看重的晚辈,是对方的得意门生;而在陆瑞眼中,刺史是学富五车、德高望重的长者,是他敬佩和学习的榜样。

对彼时的陆瑞而言,成为刺史那样刚烈正直的人,就是人他的生方向。

然而世间最善变的就是人,一场国战五年分别后再相见,无论刺史怎样尽力显得跟当时别无二致,陆瑞依然敏锐发现了对方的巨大变化。

一言以蔽之,眼下的陆瑞是刺史曾经的模样,而如今的刺史已成典型官员。

陆瑞原以为刺史是外圆内方,却怎么都没想到,对方已经从根子上发生了彻底的变化,变得不再是以前那个人。

陆瑞哆哆嗦嗦的看着刺史:“先生饱读诗书,竟然非议圣人之言、污蔑礼仪道德?!”

刺史轻笑一声:“何谓圣人?谁封的圣人?汝贤,你可别忘了,选择法家的是秦君,选择儒家的是汉武,他们都是皇帝,而不是百姓。

“你口中的孔圣人,创立儒家学说的初衷,可是为了维护、延续周朝统治,谋求重现周朝辉煌,确保贵族地位,可不是为了百姓。”

陆瑞面容僵硬,气得浑身打摆子:“可孟子说过,民为贵君为轻!”

刺史哈哈大笑:“孟子是说过。可你看哪个诸侯国君主是待见孟子的?是用他的学说的?

“汝贤,儒家经典到了今日,强调的可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陆瑞不由自主后退三步,见鬼一样看着刺史:“你,你这是妖言惑众!”

他连先生都不称呼了。

刺史冷笑一声:“妖言惑众?说真话就是妖言惑众?好,既然你只听圣人之言,那你怎么就想不起老子那句‘圣人不死,大盗不止’?”

陆瑞愣住了。

何谓大盗?

欺世盗名为大盗,窃国者为大盗,而窃天下百姓辛劳所得的,更是大盗!

孔圣人帮助君王做这些事,岂不正是合了那句“圣人不死,大盗不止”?

刺史见陆瑞的人生信念与信仰已经开始崩塌,心里很是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