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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氏族 我是蓬蒿人 2247 字 2个月前

沉吟片刻,他认真问:“所以重要的是取舍?”

干将在书案前坐下来,“不错。拟定律法条文的过程,就是一个取舍的过程。任何不看现实情况,只追求纸面公正的条文,都是在杀人。

“之前的律法,维护是权贵阶层的利益,而我们的律法,要维护的是绝大多数人,也就是平民百姓的利益,那当然得照顾他们,你得记住这一点。”

说到这,干将拿回了放在文书上的手。

赵宁微微颔首,开始翻看这一摞草拟的大晋律法。

之前燕平百姓反抗战役的诸多成果,现如今都被写进了律法里。

譬如说商行如果遇到紧急情况需要伙计临时加班加点,需要伙计全体表决通过,而且有严格的时间次数限定,一年不得超过二十日,每日不得超过一个半时辰。

在此之外,商行内部要成立伙计联合会,联合会只有一个目标,维护伙计权益。

譬如说官吏受所有人监督,国人审判的制度确立下来。一旦有成规模的百姓,对某一官员提起审判议程,则由国人联合会受理,判断是否要进行国人审判。

而一旦规模达到百人,则国人联合会再无拒绝权力。

再譬如说,官吏要提审百姓,必须经过国人联合会的最低组织——城池中的坊区联合会,乡间的村联合会同意。

大晋再也不会出现,某个百姓骂了几句官吏,说官吏不称职,就被衙役连夜带走这种事。

当然,遇到有违法犯罪、杀人越货的百姓,只要官府有初步证据,有传讯文书,联合会也不会阻拦,还会责任积极配合,但必定会给百姓安排状师,并全程参与案件调查、审讯。

总而言之,大晋律法的核心,是保护百姓不受强权压迫,弱者不受强者剥削。

同光四年,新律法布告天下,各级官府和联合会负责向百姓宣讲,确保所有百姓知法晓法,并定于同光五年春开始施行。

在思想革新战争的推行,和新律法的宣讲过程中,涉及各行各业的国人联合会趁机成立起来,这是新法的核心之一。

各种联合会各级联合会的人员在百姓中产生,由百姓推举而成,每个成年百姓都必须参与其中,投出自己手中的推举票,且联合会人员三年一换。

权力需要制衡,权力也只有被制衡,才不会成为强权,绝对的权力必然产生绝对的压迫,这是联合会诞生的根本原因。

直接向帝室负责的联合会,以维护百姓利益为唯一目标,是大晋掣肘官府权力,制衡权贵阶层的民间力量,担负着维护新法尊严的神圣使命。

联合会人员虽然受帝室统辖,但俸禄从国库拨给,所以它并不是帝室的私有产物,不会成为另一个飞鱼卫。

在皇帝为天下之主,统御国家机器,号令所有官吏军队的形势下,联合会制度看起来有些可笑,但这却是一个开始。

许多年后,它会证明自己存在的合理性与巨大价值。

同光四年年末。

“宁小子,明年开春新法推行后,河北河东必然会有一场大地震,这是翻天覆地的大事,亘古以来唯有商君变法可比,届时必然会有诸多艰难。”

东宫的小型宴席上,红光满面的干将喝完杯中美酒,看着主座上的赵宁露出一抹残忍的笑容,就像战场上即将挺马杀敌的悍将。

莫邪跟着附和:“大晋并不太平,且不说这两年来,魏氏与杨氏因为世家寒门官员的补充,实力大增,一个攻占了汉中,一个占据了整个东南,眼下兵强马壮不可小觑,就连齐鲁、中原、蜀地、楚地、岭南的各个节度使,也对朝廷阳奉阴违,在事实上成了割据一方的诸侯大晋可是风雨飘摇啊。”

她既戏谑又期待的看着赵宁,想要知道对方如何应对。

两年之间,赵氏忙着推行新学说,进行思想革新战争,眼下又拟定了新法,打算在明年施行,忙得不亦乐乎,四方群雄当然也没闲着。

魏氏安定关中以北,与河东隔河而立,并夺取汉中之地,彻底解决了侧翼之忧不说,还壮大了自身实力,如今已是号称拥兵百万,对蜀中虎视眈眈。

蜀中有两位节度使,分别是东川节度使与西川节度使,前者战战兢兢,不断向朝廷求援,后者心思叵测,意欲吞并东川成为蜀中之王。

杨氏占据了淮河以南,大江南北的广阔区域,眼下蠢蠢欲动想要吞并楚地,而后一统南方,彻底解决掉身边的宵小之辈与后顾之忧。

只不过最南边的岭南之地,眼下已是刘牧之、刘新诚父子的山头,他们一面打算染指楚地,打开北上的通天大道,一面顺着东南沿海向上,从侧翼威胁杨氏。

有刘牧之、刘新诚父子在背后不安分,杨氏无法全力出兵中原,而蜀中没有吞并,魏氏也不能没有后顾之忧的东出潼关。

而一旦两家之中,有任何一家率先进入中原,必然引得另一家全力应对。

所以眼下群雄割据,还没有杀出一个草头王的中原,虽然各个节度使间常有摩擦,动辄结兵备战,看起来很乱,实力有限,却一直安稳度日到了现在。

无论如何,这天下的确已是在事实上四分五裂,大晋空有大义之名,能实际掌控的不过是河北河东之地而已。

面对干将莫邪的注视,赵宁放下酒杯,气度晏然,不急不缓地道:“那又如何?”

他只说了这四个字。

简简单单的四个字,令厅中诸人都感受到了他的万丈豪情与极度自信。

干将饶有兴致地追问:“你不惧怕?”

赵宁笑了笑:“何惧之有?”

莫邪撇撇嘴,眼珠子一转,就要开口挤兑。

身为大晋太子,赵宁也跟干将一样,不太想听莫邪长篇大论她那一套理论,遂先一步开口:“三年之前,我就已经预料到了今日这番局面。

“节度使制度虽然在国战时期有过奇效,在当时极端的环境下让齐朝赢得了国战,但节度使毕竟拥有地方军权大权,是真正的封疆大吏一方诸侯。

“一旦失去朝廷的强力控制,节度使的权力便是没有制衡的权柄,必然走向失控,拥兵自重割据一方都是等闲。

“说到底,节度使的野心滋长,跟之前那些官员因为没有掣肘,所以时间一长便愈发肆无忌惮,变得贪赃枉法有何区别?

“天下变成如今这副面貌,不过是时势发展的必然,早在大晋取代齐朝,决定为民做主而不是兴兵四方时,就已经决定了是这个走向。

“我虽然是大晋储君,对僭越之臣不可能不生恨,却也不至于如何恼怒。说到底,大晋有河北河东之地,足以与四方群雄相争。

“待我大晋完成革新战争之时,便是皇朝还天下百姓一个朗朗乾坤之日!”

这番话引得黄远岱、周鞅等人连连点头,或者抚须微笑,或者拍手称赞,都是一副国有明君万事足的模样。

莫邪轻哼一声:“新法推行,河北河东必有风暴,魏氏杨氏不可能坐视不理,天元王庭亦可能伺机破坏,这是群雄并立的大争之世,你有信心能赢这一战?”

赵宁笑了两声,轻甩大袖,不见任何忌惮忧愁之色:

“当年商君变法之时,诸侯林立伐交频频,天下亦是大争之世,秦君与商君姑且不惧,还能赢下变法那一战,我大晋为何不能?”

干将哈哈大笑,高举酒杯道:“壮志可嘉,当浮一大白!”

莫邪没再继续挤兑赵宁,她本就不是为了给赵宁找绊子,只不过是调侃对方几句,看看对方的反应如何,对接下来的混乱有没有准备。

众人一起举杯,一饮而尽。

赵宁纵目远眺,看见门外繁星满天,一时间心如止水。

当年商君变法,让秦国一跃成为战国最强之国,并最终一统天下,如今他在做着跟商君一脉相承的事,需要担心的不是天下群雄,而是新法能否推行下去。

有思想革新之战在前,新法推行有相当基础。

在此之外,他还有许多应对各种可能的危机的准备。

所以他信心十足。

只是,此时此刻的赵宁还不知道,在这个大晋名义上做主的天下,除了割据一方的豪雄,彼此争斗的诸侯外,还有一股正在悄然壮大,影响愈发不凡的势力。

瓜分天下,这股力量不甘人后。

第六五七章 兵祸

同光五年正月十六。

新法自今日开始施行。

清晨,赵宁站在东宫主殿屋顶,面朝大晋天下,在蓝天白云下纵目向南远眺。

大晋能否塑造一个新的世界,皇朝文明能否再上一个台阶,赵宁的心血能否得到回报,将从今日开始有一个明确结论。

“曾经有人跟我说过,人人平等的大同世界有朝一日会实现,不过那得有一个坚实基础——生产力发展到了相当高度,世界物质财富极大丰富。”

院子里响起一个慵懒但不随性的声音。

赵宁循声望去,看到干将正在院子中央停下脚步。跟干将相处了这么久,赵宁已能没有障碍的理解对方口中的各种名词。

赵宁正打算从屋顶落下来,不料干将摆了摆手,竟然制止了他的这个意图:“你就站在上面,到了那个位置,就不要轻易下来了。

“说说看,你怎么看待我刚刚这句话。”

赵宁沉吟半响,说了三个字:“有道理。”

干将摇摇头,眼底掠过一抹浓烈的悲伤,接下来的话每个字都有呕心沥血之痛:

“当符文科技发展到相当高度的时候,皇朝对天下的掌控力将强大到可怕的程度,届时任何反抗的苗头都会被掐灭在摇篮里。

“帝国之内不会再有反抗者,亦不会再有真正的反抗发生。

“当下层平民彻底失去反抗能力,一切当然是上层权贵说了算。

“现在,你还觉得希望在未来吗?”

赵宁明白了干将的意思,思索着道:“所以越是古老的年代,朝廷对天下掌控力越是薄弱的时候,百姓反抗就越是容易。

“百姓每每开始反抗,都是在没饭吃快要饿死的时候,对百姓而言,只要能活得下去,就没必要拿起刀冒死搏命。

“所以当文明发展到久远的未来,物质丰富到极致,百姓都能吃饱穿暖,届时无论遭受怎样的压迫剥削,都会再无拼命反抗的动力与勇气。

“到了那时,压迫剥削将成为不可打破的世道规则。”

干将点点头,对赵宁的领悟很是赞赏,但同时他的目光又无比悲伤,显然对那样的“未来”痛心疾首。

他道:“在夏朝之前的部落时代,财富有限,剥削有限,部落之主跟部落平民相差不大,但随着这天下财富激增,部落之主成为天子,平民吃饱都难。

“历朝历代以来,财富的膨胀没有带来公平正义,只是加剧了皇朝内部的不平等,财富越多,不平等就越大。当符文科技发展到极致,上下悬殊将犹如云泥。

“所以,宁小子,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站在高高的主殿屋顶,看着院中渺小的干将,肩膀上就是天空的赵宁,当然能够理解干将的话中之意。

他道:“符文科技的发展,不会带来我们想要的那种高等文明。想要创造一个人人平等的大同世界,只能把握住现在的机会。”

干将道:“不错。我们没有过去,没有未来,只有当下。宁小子,世间万般法皆为虚妄,横有八荒纵有万载皆是虚无,唯有能够把握的当下才是真实。”

说到这,干将向赵宁拱手一礼,庄重到近乎虔诚,“大晋天下的希望,全都在此一役,宁小子,拜托了!”

赵宁缓缓吸了口气。

这一刻他明白了,干将开始这场谈话的时候,为何要他站在屋顶。

他本就在这个位置,而这个位置决定了,他要扛起整个天下,他当得起干将的敬重,也必须担起下面所有人的希望。

赵宁再度纵目远眺,横平竖直的市井街坊,浩渺辽阔的万里江山,在他的视野尽头延伸出去,如一副没有沧海桑田没有斗转星移,只存在于此时此刻的画卷。

这副长卷里充满了悲惨黑暗、丑恶不公、苦难哀愁,等着他执笔绘新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