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变(1 / 1)

听见远处传来的一声隐约的尖叫,冯珏手中的刀一抖,在阿环脖颈间划出一道浅淡的血痕。

阿环疼得发出一声冷嘶。

冯珏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几个时辰前,逃脱的乳娘给世子下药,半夜让世子到掖庭狱又哭又闹,才总算换得她铤而走险、脱身而出。可是等她慌张逃窜出来时,才发现深夜宫中突然多出许多卫兵,掖庭也完全戒严,不许人进出。

冯珏焦急地意识到,今夜绝对有大事要发生。

冯珏把阿环骗来时,还并不把她当回事,只想用她尽快弄清楚李霁打算。阿环一问摇头叁不知,也许是真不知情。

冯珏拿她没办法。拿她去挟持李霁放弃杀禹王的计划吗?那更是无稽之谈。做了几年皇家的儿媳妇,她愈发明白这件事情了,别说找一个绝色女子了,就是找个一模一样的,重赏之下,也必定会有人巴巴地寻一个来。她都懒得去试探这个可能性。

她只好以阿环的身世要挟:“写一封信,我怎么说你怎么写!”

阿环吓得梨花带雨,点头说:“好,我写,求你别把我的身世泄露出去……”她泪眼婆娑,恍若一只可怜的小兔子。

这女道士很不通文墨,拖拖延延,有的字甚至不会写,要她现场教导。好半天写了几行字,笔杆上突然淌下来一行血迹,落在简牍上。冯珏乍然拧起眉头,抓过她手一看,手上原来有一道新割痕,贯穿掌心,这道姑故意持笔用力,就崩裂开来。气得恨不得一掌将她掴到地上。

这个女人居然有些心机!冯珏阴沟里翻船,又气又急地将手中刀刃压近了几分:“我杀了你!”

阿环竟然只是仰起脖子,凄凉道:“那你杀了我吧,王后。其实我早该死了。”

天边泛出幽蓝的光,透出微微鱼肚白,映得她脸上的表情漠然麻木。

突然,掖庭的守备开始撤换。冯珏躲在墙边,挟着阿环,东躲西藏。她应该没来过宫里几次,但是竟然记得些路,跌跌撞撞,逐渐靠近了雍门方向。

阿环心里紧张起来。她竭力控制自己,不要让冯珏发现自己的心跳加快。可是冯珏东张西望,犹如惊弓之鸟,忽然转过头,泠然地逼视她:

“这是不是就是他要杀禹王的地方!”

阿环被她吓住,心里一沉,睁大了眼睛,反问道:“杀……杀禹王……?难道陛下真要杀自己的弟弟……?”

说出这句话时,她竟然真的不由自主地流下眼泪了,这件事一步一步地逼近过来,就这样发生在她面前,她发自内心觉得可怕,以至于泪水掉落得如此浑然天成。

冯珏陷入犹疑当中,这个女人的话已不足信。这是入宫要道,她只能赌一把!

宫门在低沉的轰鸣中缓缓开启,一道炽烈的日光从云间穿出,如长矛般刺破厚重的晨霭,撕裂了宫殿内沉积的晦暗。阳光如熔金般倾泻而下,照亮了地面上交错的血痕与残破的刀剑,光影在躺着尸体的石阶上跳跃。

皇帝出现在这片金色的光芒里,他身穿黑衣大冠,腰缠赤带,足蹬革舄,是一套完整的君王衣冠。刺目的晨光将他的轮廓勾勒折射出冷冽的寒芒。他深邃冷峻的眉目像鹰隼一样,扫视着衣袍上染着血、眼神惊魂未定的众人。又一步一步行至残肢与断刃之间,身后拖曳出一道长长的影子。

他俯下身子,面无表情地验证禹王的确停止了呼吸。他的眉头放松了下来,仍旧看上去很平静,带着怜悯抚平了弟弟死不瞑目的双眼。做这个动作的时候,阳光在他头顶凝聚成一圈炽烈的光环,照耀得他冠上摇晃垂曳的冕旒、衣袍上金线绣制的龙纹,全都熠熠生光。

陛下做这个动作的时候真是姿态优美啊,那条张牙舞爪的龙好像要从他的裳袍间腾跃而出。韩问抬着头,怔然地仰望着天子。他从干涸苦涩的喉管里挤出颤抖的话来:“陛下……再也不会有人胆敢以血亲身份挑战您的天命,太后再也不敢拿废立之事要挟您,再也不会有人阻碍您的大计,妨碍您的君威!”

他说着,心中忽然被一种眩晕狂热的忠诚所麻痹,明君圣主的幻象,士为君死的愚忠,如梦如幻如潮水般淹没了他,叫他一边热泪淌满面颊,一边视死如归地说,

“臣杀死了陛下的弟弟!请陛下砍臣的头吧!”

皇帝只是冷冷看了他一眼:“朕会流放你,途中把命给朕留好!”

韩问闻言怔然片刻,一下子瘫软在地,痛哭起来,他知道,不久后,他会重新回到这座都城。

冯珏挟持着阿环,在高台上目睹宫门内的惨案。她痛苦地嚎叫了一声,手中短刀跌落在地,双手抓住阿环的衣角。

阿环下意识躲开,担心她要袭击,只看见冯珏松开手,竟然跪了下来,眸中凄惶地哀求她:“素女,我求你保全大王的身后哀荣,救救世子!”

阿环又惊又惧地流下眼泪,含泪说:“好,我答应你。”

冯珏松开手,再不纠缠她,飞快地奔下高台,冲过禁卫,扑到禹王尸体边上。她匍匐在地上,一滴眼泪也没有流,不顾众人诧异的目光,极其认真、专注地想要把地上横飞的血肉,一片一片拼凑回禹王的尸身上。让人想见她修书时一丝不苟的风采。

禁卫追了上来,扭着她的袖子将她拖走。她的簪珥被摘下,两串乌黑的发垂落下来。这一刻,她的眼中迸发出惊人的光芒,尖锐地刺向李霁,咬牙切齿地笑道:

“飞蛾扑火,蚍蜉撼树,这样的事情做过了,我还有什么遗憾!”

李霁对她的出现,似乎并不意外,旋即带着胜利者居高临下的冷静对她说:“把你该招的都招出来,朕不想让禹王和世子受苦。”

冯珏冷颤着被带了下去。

阿环站在宫门外几步路的地方,愣愣地看着他。第一次,她发现自己原来对这个曾在枕边的人一无所知。他现在站在血泊当中,身披衮服,头戴冠冕,锋利得好像一把玄铁剑,她多看两眼,都会把自己割伤。

皇帝终于注意到她,讶异片刻,沉声命令道:“你——去整理禹王的遗容。”

阿环嗫嚅着,流泪走了上去,像有一条无形的绳索强迫地牵着她踉跄地迈向那片血腥的石阶。

她跪下来,指尖颤抖着触碰到一截犹有余温的手臂,那皮肤上还沾着未干的血迹,黏腻而湿滑。她强忍着喉咙里翻涌的恶心,试图接回它应有的位置,断裂的筋膜血肉翻卷,像是在嘲笑她的徒劳。从尸体腹部流淌出的肠子,如同臃肿的蛇,在残破的华服下四处爬动。

她努力地把这些脏腑塞回原位,浑身冒着冷汗,竭尽全力。她甚至没有发觉自己的双手沾满了血污,指甲缝里嵌着凝固的血块,手上的伤口火辣辣地疼,黏稠的猩红顺着手腕流到袖口,染红了她的衣襟。

她脑海里不合时宜地挤满了兄良、弟悌、君仁、臣忠的教义,交织眼前的惨象。十五年前楚王府的人是这样死去的吗?她一想到灵兮和她未知的生父,满门抄斩的惨剧似乎重又降临,他们的尸体仿佛就躺在她手下。她几乎窒息,终于受不了,浑身冷战地别过头去,面色苍白,靠着宫墙开始干呕。她头晕恶心,浑身乏力,脚一软晕倒在了墙角下。

好在,周围的侍从武官们接手了这份差事,他们围着地上的尸体,拼好衣裳的碎片,理正腰带,扶直头冠。一个人脱下官袍,包住尸体,想把腹部冒血的窟窿盖上。

可是在新盖上的衣服上,一点簇新的血渍冒出头来,那朵血花由小而大,在紫色的官袍上蔓延开放,愈发繁盛妖冶。

“再来一件,快点把这摊血渍盖住,要快,快些!”有人惊惶地喊,众人七手八脚地卸下自己的服裾。

手忙脚乱之际,皇帝终于意味深长地拧着眉头说:“没用了,遮不住的!”

他下定决心:“抬上禹王,和朕去锦章殿见太后!”

晨光中的锦章殿肃静一片。

李霁踏上殿前丹墀。

这座殿宇,见证了他太多屈辱的过往。在此忍受的折挫痛苦,被抑制控扼的政见,不得伸张的志向。愤懑如江河决堤,一刹那涌上心头。

太后才醒。

铜壶里滴漏声稀疏起来,暖殿中沉水香袅袅升腾,真珠帘下,晓光侵染。芳姑端着银盘,盛温水侍奉,用一块香罗帕子为她净面。

绣幕低垂的流苏带被掀开的一瞬间,皇帝带着浑身凛冽秋寒,径直走了进来。

太后吓了一跳,怒喝道:“皇帝,你这是做什么?要造反吗?”

李霁跪了下来,眼泪熟练地夺眶而出,连他自己都有点惊讶。这件事他从来没有排练过。

“阿娘,冯氏谋反,将弟弟骗入京中。禹王为了自证清白,剖心自证。”他长拜太后,未曾为故师旧臣落下的泪水,洒满襟怀,再抬头,双目含泪,“弟弟,他死了!”

太后震惊在原地,好像听不懂他说话。她很警觉,下意识地呼唤门前戍卫:“来人,戒严皇宫!速传武阳侯进宫护驾!”

门前的戍卫站的一丝不苟,丝毫未动。

太后踉跄地向后退了两步:“你……你……”她惊恐交加地指着脚边伏拜匍匐的儿子,竟险些站不住,昏厥过去。

李霁流着眼泪,悲痛地说:“阿娘,你要再看弟弟最后一眼吗?”

那具被裹在绫罗华缎里,血肉模糊的尸体被抬到太后眼前。太后脸色煞白,举起颤抖的手,伸到小儿子的冰冷的脸上。她披散着头发,声音沙哑地抽噎,最后爆发出一声哀嚎,放声大哭起来。在她的哭声中,含糊不清地夹杂着各种痛诉,逐渐发展成为零碎的断章残句、胡言乱语。

李霁甚至隐约在这些支离破碎的哀号里听见了自己的名讳。他皱着眉头,好像不认识太后似的,盯着她想:太后怎会如此失态?

他转身对芳姑说:“太后伤心过度,行迹疯迷,恐怕无法摄理政事。来人——去陪芳姑将天子玺印和虎符拿来。”

芳姑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太后娘娘!事到如今,就让陛下为您分忧吧!”她哭喊着朝已经陷入疯迷的太后磕了好几个头,起身时额头已经染上一片鲜红。太后仿佛浑然不知,仍旧抱着小儿子残破的尸身嚎啕大哭。

不多时,那两样东西呈来了。

躺在掌心的,真是一枚流光溢彩的玉印。李霁忘我地抚摸着它,冰凉温润的触感,久违的熟悉涌上心头。他知道,这其实什么也代表不了,当年他接过这枚玺印,仍旧一无所有。但是今天不一样了,他看着掌上这件理应归属天子的信物,心里砰砰直跳。

武阳侯一早被传唤进宫。他是在宫人领他绕开平时进宫的道路时,产生的怀疑。四周一片肃穆,像一座坟茔一样安静。宫里究竟是出什么事了?他有一刹那怀疑太后是要废皇帝了,叫他来维持秩序。但是这样一来,他那个便宜女儿不就白捡了吗?他得趁机为皇帝说几句话。

直到他看到越来越多的禁军士兵,才发觉情势不妙。皇帝穿着玄色冕服,在锦章殿正殿里正襟危坐地看着他。

武阳侯心里一沉,趋行向前伏拜:“臣见过陛下。”

李霁脸色阴翳,冷冷地说:“朕看,你这个太尉不必再当了。”

武阳侯惊出一身冷汗,莫非卸磨杀驴、鸟尽弓藏,竟也轮到了他的头上。

只听得皇帝忽的语气释然,道:“太后突然病重不能视朝。朕还需要舅舅多辅弼,丞相为百官之首,朕打算换你来当,朕最是放心。”

武阳侯如释重负,后怕地想,妹妹看来是不中用了,他要赶紧调转马头,表示忠心,想着,他连忙伏拜谢恩,只字不问发生了什么。另外半边虎符被拿走的时候,他还真有些迷惘不舍。甚至多看了皇帝一眼,皇帝好像殊然不觉,还含笑对他说:“卿当勉励之!”他安慰自己,叁公当哪个不是当呢?不过今时不同往日,以后他还是要勤勉恭谨一些,在这个位置上好好干下去!

百官当日得知了这个人事调动。

宣布朝集的消息来得太突然,以至于他们有的都来不及仔细整理,歪着冠,垮着腰带,匆匆忙忙地赶进了宫里早朝。车马横斜堵塞在御道上,长嘶急鸣。急着赶进宫中的臣子们,连笏板都撞在了一起。

李霁久违出现在众人面前,高踞御座上,俯瞰群臣。当年第一次御门问政时,他觉得一切那样神圣,向往君臣之礼,心热切地跳动。而今他终于深谙这群臣子两头下注、见风使舵、色厉内荏的本性,冷酷地想:从今往后,朕要像牛马一样驱使这群人!

他不动声色,面带悲伤地宣布太后病倒的消息。

朝中喧涌起一阵尘嚣议论声音。

那道座后垂下的黄绢御帘被风卷起,飘飘荡荡,后头空无一人。

阿环醒过来的时候,人已经在掖庭里了。于姑正好走进来,携起她的手:“姑娘,陛下让我来看看你。我给你诊个脉吧。”

阿环把手抽了回来,对她说:“于姑,你去看看其他人吧,今日宫里大概有很多人需要救治。”

于姑摇摇头,叹口气说:“治得了病,救不了命。我还是去太后那里再看看吧。”

她走了。阿环在空无一人的房里仰面躺下,觉得深深创伤。这是个可怕的地方,哪怕她继续容忍,在这座皇宫里的女人要顺心如意,仍旧像一个无解之局——连太后这样聪明的女人也不行!她想着,目中涌出眼泪,顺着脸颊肆意流淌,倒灌进了耳朵里。

她在脑海里想象灵兮的样子,她素未谋面的阿娘,临死前倾尽全力保住了她一命,没有陷落在株连当中。她幻想灵兮是个极美的女人,在识海温柔地看着她,也许会安慰地抱着她,教她该怎么做。

可是,阿环从来没有能够真正见到母亲,从母亲那里得到,她所幻想的关于如何做一个女人的指教规训。也许她就是没有继承这种智慧,此刻才会这样纠结、难受。

想到这里,阿环的眼泪扑簌落下。

她痛苦得面容扭曲,在内心大喊:

“苍天在上,求求你,给我一个留在这里的理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