眠春山 第163节(1 / 1)

眠春山 朽月十五 2432 字 1天前

二牛和新娘子拿着鱼形的大长馍,一人握一头,娃娃们兴冲冲地喊:“掰,掰!”

女人们喊“红枣”,男人们喊“核桃”。

这鱼形大长馍里头装着红枣跟核桃,掰出红枣生女儿,掰出核桃生儿子。

二牛掰出了红枣,他乐得呲牙大笑,“明年俺就有闺女抱了,肯定是白皮亮肉的。”

“咦——”众人嗤笑他,就他黑的跟块炭一样,还白皮亮肉,那闺女随了他的吊梢眼,得躲着哭喽。

大伙哄笑,又围着他们闹洞房,早前也没有闹过,全靠宋大花跟别的村学了点,让他们做鸽子衔柴就成了。

用纸卷着烟,卷成两根根长长的卷,两人各衔一端,给二牛那根点上火,要他凑过去把新娘子那根给点上。

火点上时,大伙就欢呼,“二牛家又多了根香火哟——”

来欢迎新娘子成为春山湾的一份子。

大冷天的,这处却热闹,又是喝酒猜拳的,大伙都拉着土长喝新酿出来的地瓜酒,搞得土长喝了上头上脸。

出来拉着姜青禾说:“能见到湾里能这么热闹,俺也算值了,俺至少比俺爹出息点。”

“这才哪到哪啊”,姜青禾也浑身酒气,她闻着自己的衣裳,差点要吐出来,扇了扇自己身上的酒味,吹了冷风头才清醒点。

跟土长走在深夜的春山湾里,只有朦胧的月色,些微火光,姜青禾打了个酒嗝说:“都说湾里日子好了,啥也都好了,其实这才到哪啊。”

“我以前住的地方,夜里到哪都亮堂堂的,路的两边不是树就是花,还有公园,土长你知道啥是公园不?”

姜青禾真的喝醉了,她都开始拉着土长回顾往昔了,那些她努力想忘,但是一直没有忘记的远方,她遥远的故乡。

土长扶着棵树干呕,她摆摆手,“啥公园,俺只听过公田。”

“你看你,这都不知道,公园就是有椅子,有花有树的地方,”姜青禾酒气上涌,她摸着烧红的脸继续说:“有好多健身的设施,大爷会在树上倒挂,夏天夜里就坐在那椅子上乘凉。”

“好热闹,有好多人会来摆摊卖吃的,土长你吃过冰奶茶、凉粉、炸串、小龙虾、烧烤吗?”

土长愣了下,又是一阵干呕,她拍着自己的胸口,“俺只吃过奶茶,酿皮子,啥串不串的,瞎了的龙是不能吃的,又烧又烤,那是嘛玩意阿。”

姜青禾抹着自己的眼睛笑,“你看你不懂了吧。”

“等啥时候日子过成那样,就是真的好了。”

土长吐完清醒多了,她拍拍姜青禾的肩膀,声音干哑地说:“想以前的家了是吧?”

“有点想,”姜青禾吸了吸鼻子,其实是很想,平时她太忙了,脑子里充斥着各种知识,藏语、皮子,零零散散的东西。

忙的让她压根没有时间去想。

可这会儿喝了不少酒,一喝酒上了头,平时那些不想的事情全都涌了上来。

她发现她其实还是忘不了故乡的。

去年的时候她怀念现代便利的生活,医疗条件,出行方便、发达的互联网,怀念那些小却忽视不掉的,比如柔软的纸巾,干净的厕所、轻薄却暖和的被子等等。

可今年她站在这片土地上,喝了酒,吹着冷风,听着耳边那些热闹的声音,她发现她开始怀念的笼统,她怀念的是整个她曾经生活过的地方。

也许到了很久以后,她连公园也想不起来,不再说我,而是彻底入乡随俗,可能她现在怀念的故乡,以后也会变得模糊。

姜青禾很久没有跟人说过她生活过的地方,她很少会说起南方,毕竟她跟人说的那些都是编造出来的。

可今晚走在这条大路上,她难得提起了之前,当然她的脑子并没有被酒冲昏,啥话都往外抖。

她只是说:“吃饱穿暖在我们那都能做到,那里纸也便宜,书很多,大家或多或少都识得字,讲起话来也很客气。”

“小娃不管男孩女孩是一定要上学的,三周以上的就能上童学了,到了六七岁得识字,从会写自己的名字开始,再去上社学,有小的社学,就学简单一点的,再到大社学里,也要科举的,好难的…”

“土长你说,这里以后会这样吗?”姜青禾蹲在路边,她望着童学的方向问。

她只是想起了,再穷不能穷教育的话。

酒真是个害人的东西,那些埋藏在心底的事情,会不自觉地浮现在心头。

从童学办起至今,她刻意忽略掉的,背着柴火在童学旁张望的孩子,吃了晚饭才能玩一会儿秋千,却欢呼大笑的孩子,以及那些从童学路过艳羡的目光。

其实她也没有忘记过的。

如果她更有钱的话,一定要童学减免费用,收取更少的口粮。

土长嘴里全是酒气,她打着哈欠,“你也喝醉了。”

在姜青禾以为土长要说她讲胡话时,土长却说:“咋不会呢,等俺们叫他们爹娘有了钱,都送娃上学,各个去考科举。”

“这会呢,就啥也甭想了,各回各家,你去找徐祯,叫他送你回去,洗洗睡吧。”

姜青禾还是蹲在那,老实应道:“噢。”

其实她腿麻了,走路也走不动道了,只能等徐祯来接她。

趴在徐祯背上的时候她说:“你明天跟我说声,我上次去看你前,答应蔓蔓说要在童学放牛皮灯影子的。”

“我想请湾里的孩子一起看。”

“徐祯,你说好不?”

徐祯稳稳地背着她,虽然不知道她突如其来的想法,但还是很爽快地应下:“好啊,都一起看。”

第二天徐祯就凑到还没睡醒的姜青禾面前,给她梳头发时问,“你还记得你昨天说了啥不?”

姜青禾脑子疼得很,她抓了把头发,抹着脸呆呆地回:“我说了啥?我发酒疯了?”

“你说请影子匠来湾里,给所有孩子放牛皮灯影子。”

“这事阿,害,”姜青禾松了松肩膀,“前段时间就琢磨了,一直忙着,都给忙忘了。昨天吃了一顿酒倒是想起来了。”

“等会儿去,下午回,晚上正好放,白天也能放灯影子,那叫啥?热影子戏是吧。”

姜青禾这会儿脑子倒是清醒了点,也不管这会儿年不年,节不节的,她就要请孩子看一场灯影子戏。

至于为啥?

再过几天到腊月时,大家忙着过年,童学也要放假了,到时候里面秋千架以及其他种种,全都得裹上草席,盖上板,封闭起来以免被冻坏。

所以她才打算,在童学放假前,这一年结束前,放几场热热闹闹的影子戏,在愉快中结束。

她希望大娃小娃一同高兴一场。

第133章 瑞雪兆丰年

来童学看牛皮灯影子这个消息一出, 对刚沉浸在昨天热闹劲里的人们来说,又是不小的震动。

尤其是小娃,早早的开始磨他娘,赶紧停了手里头的活, 快些去占个座, 再晚点就瞅不着了。

这通往童学的路上, 大人在后头扛着板凳跟着,小娃则手拉手跑到前边,生怕占不到前头的座。

他们跑得飞快,大人则慢悠悠走着,自打童学建好就很少往这边走的陈婆子问, “这咋也铺了路哩,俺记得以前这有个大窟窿的, 路一点都不好走。”

“婶啊, 这都多早前的事了, 好些日子没来过了吧, ”年轻的妇人笑道, “早早就铺了,俺和俺男人还来帮过忙嘞, 要俺说, 还是这砖路走得稳当, 也不怕小娃在路上摔绊喽。”

“那这咋还围了篱笆栏子, 这块地界要做啥, 种树啊?”有个汉子指着前边一排竖起来的木栅栏,二丈摸不着头脑, 围起来后面又没啥宝贝,空的连棵草的影子也见不着。

家里有娃在童学的虎子娘往前走了几步, 指着两边的空地,语气嘚瑟,“不晓得了吧,这两道旁说是开春就让小娃种树,左前头那块说是要种花,右头那么老大一块,让小娃自己种菜,种瓜果。”

“这俺晓得,”李老太冲上前头说,“土长来找过俺家老头,说以后让他和老三头管这片菜地,种油菜、甜菜,南瓜、丝瓜、刀豆,老多的菜种了,说是要把这空的地全给整上菜。”

“娘嘞,这童学就那几个娃,能吃的了这多菜,俺才不信嘞,到时候还不是糟蹋了东西,”水根媳妇撇撇嘴,小声嘀咕。

别人懒得搭理她,有知道内情的在那笑,这菜地整了哪是为了这十五个娃的,只是他没说,反正土长自个儿会说的。

等进了童学里头,大伙又唬了一跳,长廊下挂了一排的纸,走进去一瞧,还不是啥鬼画符,是正儿八经的大字。

“天爷,这谁写的啊,齐婶,毛杏,总不会是你们两个写的吧,”妇人喊住这两人,扯着在童学烧饭的齐婶子胳膊,拽着她到那纸边来,点着上头的字让她瞅。

“少抬举俺个老婆子哩,俺能写啥大字,连自个儿名字都不识一个的,”齐婶指指那大字,“这是虎子写的,俺瞧着他一笔一划落下的,写的他名字嘛,这陈,这虎。”

“哎呦娘嘞不得了,俺家祖坟冒青烟了,祖宗保佑啊,”虎子娘挤开边上围着的一堆人,以她壮硕的身子横扫两旁,捧着那张纸如获至宝。

嘚瑟之余又不免挤兑其他家的,“叫你们不要舍不得这几个钱和那些粮食,你们非不听,这会儿好了,等俺家小子出息了,在镇上能糊口饭吃,说不定还能当个官身子。你们不送娃来,是想叫他以后在地里刨食阿。”

“尤其是三婶你,别觉着家里女娃多,女娃家家识字,门楣就比其他家高去了,要不是俺家娃少,俺指定全都给送来。”

这话说的其他家妇人脸青一阵红一阵,大冷天的脸还热烫着,有的嘴硬道:“胡乱画了几笔,瞅你高兴个啥劲。”

也有的懊丧,“明年,等明年俺说啥也得把娃给送来,说不定俺家这两个也是能成才的料呢。”

不过有些嘴硬的,在瞧到另一旁的画时,也没那么硬气了,字还能说不认识,可画却不能不识的,那山峦和河流、树木,画的有模有样得很。

看着自己只会舔鼻涕、啃指甲的埋汰娃,这下倒是真心动了。

眼下天没黑,屋里影子匠正在捯饬他的旧皮箱,童学里到处是娃的欢呼和吵闹,大人们在童学里来回转悠,力图每一个缝都掰开了瞧。

土长拿了锣鼓过来,敲了三下,她一手拎着锣鼓,一手指开了锁的楼梯处,“看戏前先上二楼,俺有事想跟你们说道番,小娃就搁楼下玩吧。”

童学是有二楼的,当初一早建的时候就留出来了,只是娃少,二楼也空置着没用,积了不少黄毛风时钻进来的沙子。

大伙凑合着搬了板凳坐在那,不明白土长想说啥。

“家里没娃的听一嘴就算了,家里有娃的好好听,”土长从后面走过来,她背着手面向众人,“今儿个除了来童学看戏以外,也是想跟你们扯点闲传。”

“这童学办了有三四来月了,有娃在这里上的也明白,娃一天天做了啥,吃的中不中,身上暖不暖,这些说了还不如明儿个你们自己见着。”

土长往旁边走了几步,她指指下头那片地,“你们走来也瞅见了,至于下头那片地是做啥的,就是种菜的。”

“有人心里肯定就要嘀咕了,那么老大一块地,种的菜够几十人吃都成了,做啥要费那么大劲。”

“那俺告诉你,不止种那么几亩地的菜,明年开春,俺还要另开三亩地请人种小麦和一亩地的水稻、两亩地的豆子,一亩地的红苕和土豆。”

土长声音并不大,下头听到的人却觉得似雷打在耳边,纷纷转过头用眼神对视,有点不太相信这话里透出来的意思。

“做啥要开这么多地种那么老些粮食,俺哪不晓得你们,粮食是命根子,娃是葫芦藤上吊大的,咋长都成,只要不死。”

“你们见着自家娃生了病,只有打摆子、跑肚子、出福花时才着慌,平常受了伤熟脓不管,起骚(长癣)的厉害也不管,夏天出颗颗(斑疹)、热漆子(疹子),任凭娃痒的挠出血花也不管。”

土长的语气由平静转为斥责,她想起自己当土长的十来年来,每一年都有好些娃夭折,她昨儿个听了姜青禾的话,大半夜没睡,反反复复想起。

她看着底下低着头的一群人,也知道他们心里在想啥,谁家养娃养的那么草细。

“俺们以前不都是这么过来的,不也好好活到了这会儿,身子骨健朗的,那时哪有郎中,更甭提啥童学了,土长你这话说的,”水根媳妇大声地反驳。

“俺呸,你不跳出来,俺都不想揭你的短,想想你自家的三小子,做了柳拐子(瘸腿)是谁的过错,闭上你的嘴。”

土长呸了声,把水根媳妇堵的讪讪坐下后,接着说:“知道你们娃多操毛,又是底窝子人多。一家三四个娃,全都上童学后,光是一个月就得出七八个钱,七八斤口粮。”

“所以俺开了地的意思就在这,娃少的,一两个不要钱,你把娃送来上童学,这口粮从地里出。娃多的,一家超过三个的,你们家来地里帮忙,这工钱就不另付给你们了,只要把这几亩地的口粮管好就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