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以智
这样的制度有三个好处。
首先,所谓以文驭武最大的坏处,就是上下隔绝,外行指导内行,而现在无论是枢密院还是都督府,都是军官充任,平时建设训练归枢密院、战时指挥归都督府,而且枢密院也就起个统筹作用,具体任务还是要下达。
其次,如果身边有军校或者军官朋友的人应该都知道,近现代的军官提拔,和古代最大区别就在于参谋制度的引进。
一个军校生,毕业后,先是分配到基层连排干上一两年,然后如果上面要提拔你,并不会让你直接升连长之类,而是先把你调到团部里当参谋,锻炼一段时间再分配下去。
因为如果长期在指挥职务上任职,一把手当惯了,很容易养出军头习气,并且专于具体事务,却缺乏大局观,缺少更高的视野和全局部署规划的能力。
而参谋干久了,也很容易造成纸上谈兵、华而不实的情况,一个优秀的新式军官,必须两者兼备,故而采取这种“轮换培养”的模式。
其三,就是分权了,指挥官虽然在战场上说一不二,但军官调动、日常训练、装备物资却要听从枢密院计划,而军队的总体建设,又绕不开兵部。
三个部门互相牵制,但又互相交融,一方面职权独立,另一方面人员又流通,一个将领可以今年在都督府下面当总兵,明年又被调到枢密院做承旨,退役后又转任兵部侍郎,管些征兵、审计的文书工作。
站在百官之首的瞿式耜见身后喧嚷逐渐平息,心中不免感叹,陛下果真是天纵英才啊。
至于皇位之上的朱由榔,面色不免还是有点红的,心中默念
“沙恩霍斯特将军、毛奇元帅,这可怪不得我啊,我也是被逼无奈啊。”
一百多年后,由普鲁士天才般的军事家们所建立的近代总参谋部体制,就这样被无耻的剽窃了。
当然,朱由榔所建立的这个“总参”是相当简陋的,其他不说,除了一个总参谋部,下面各军、各师的参谋机关呢?影子都还没有,就算有,朱由榔能找得出这么多有文化水平的军事人才来吗?
所以他不过只是垫上了高楼大厦的第一个台阶而已,想要真正完成军队的近代化,明军要走的路还很长。
但总是迈出了第一步,不是么?
圣旨宣读完毕,按照朱由榔自己所制定的新规矩,他亲自带着文武百官,前往宫城之外的太庙,数百甲士林立排开,庄严肃穆,五位真正手握相权的阁臣,以及李定国这个“明军副总司令”,和天子一起站立在广场之下。
先是进入太庙,面对祖宗牌位再三祭拜,而后将写有具体任命信息,用黄白相间的麻纸制成的诏书,郑重其事,当众宣读后,放于铜鼎当中焚烧,以示告知太庙。
(所谓“宣麻拜相”的宣麻,说得就是这种诏书)
随后,朱由榔还要反过身来,整理冠冕、衮服,面对自己亲自任命的“宰相”和“元帅”,肃然附手躬身一礼,以表天子托付国事。
留人站立不动,坦然受之,这是自商周数千年以来,身为人臣,最大的荣耀。
登坛拜相(将)
待天子礼毕后,方才还礼。
随后中书舍人出列,授首辅节杖,授大都督同知尚方剑,以示其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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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过入内阁和李定国封王的消息同时传出,京中一片哗然,每日叩阙士人凡有上千,难以统计,但不到数日之后,他们就没这闲心了。
因为朝廷恩科之事,终于宣布了。
礼部向内阁提议,内阁商议决策后拟旨,上报天子获允,朝廷将在今年五月中旬,开恩科取士。
消息一出,江南沸腾,终于t等到了,什么异姓王、什么武将入阁,归根到底都是朝廷大事,哪有自己的前程重要,一个二个纷纷滚回家里连夜攻读去了。
但许多人没有注意到的是,这封旨意后面还有话呢。
“此次恩科录用,不取新生员名额,只以原功名考核聘用,凡秀才、举子,俱有所额。”
就算看到了,大部分人也没猜出这是啥意思。
正月十七,元宵刚过,之前天子的一系列操作所引起的逐渐平息,街道之间依旧热闹,原本群情激动的读书人们,此时怕都窝在家挑灯夜战呢。
南京城中
堵胤锡发迹之前,家道中落,再加上本就是清廉之人,对于钱财府邸没什么追求,但统治阶级就是统治阶级,寒门也是门,尤其被重用之后,朱由榔也向来不苛待大臣,如他这般当朝宰执,每年几千两肯定是有的,而且还专门赐了宅邸。
故而眼下堵府当中,虽说看起来没什么豪奢气派,但也庭院楼阁,一应俱全,十几个仆人伺候,亦是有的。
堵胤锡坐在庭院之中,山石花草,都非昂贵的品种,但也布置的得雅致,摆上茶几,面前却是恭敬坐着两名年轻人。
其中一个就是他的儿子,堵世明,如今也有二十四了,堵胤锡不愿通过自己关系,让儿子出仕,于是有举人功名的堵世明便动了参加这次恩科的心思,对此堵胤锡倒也赞同。
而另一位年轻人,就颇有来头了。
当然,说是年轻人,事实上也就比堵胤锡年轻十几岁而已,比起堵世明却是大了一轮,如今已然三十六了,和冒襄差不多年纪。
且来头也不小,三代进士,且父祖都曾身居要职,即使他自己,早在崇祯十三年时,就以二十多岁的年纪中了进士,只比堵胤锡晚了一届。
而他在文章上的建树,更是非凡,在明末之世,于学术一道,可谓冠绝同龄,并且所学甚杂,除了在文章上倡导散文,反对八股,而且家学渊源、博采众长,涉猎文、史、哲、地理、医药、物理。
因为他的故乡,叫做桐城,而其人正是——方以智。
科学先驱(上)
“牧公日理万机,学生实在是叨扰了。”
方以智虽然名头再大,但对方毕竟是内阁辅臣,当朝宰执,他也不敢倨傲,只是执晚辈礼拜访。
堵胤锡出身寒微,而且也不是那种天之骄子的科场俊杰,比方以智大了十几岁的他也就比对方早一届进士而已,名次也不高,若是换做太平时节,大概最后就是在地方上当个参政之类限制致仕,但时势造英雄,板荡之下,原本只能在府县基层打转的他,却走到了那些个名士大儒望尘莫及的位置。
“密之不必多礼,我知道你是想来问些什么的。”
“这次陛下召你为翰林学士,应是好事,之前肇庆之时,国家危难,也一直没有什么翰林院之说。密之家学渊源,才名彪炳,陛下大概也是存了千金买马骨的意思。你在崇祯之时不就是翰林侍读学士嘛,如今官复原职,还有所提携,有什么好惶恐的。”
不同于之前聚集在肇庆拥立朱由榔的这帮两广官僚,方以智那是正儿八经的进士及第,选庶吉士,内阁预备军,若非甲申国难,恐怕要不了几年,就成“方阁老”了。
只可惜,朱由榔的出现,打破了过去“非翰林不得入阁”的政治门槛,毕竟当年拥立朱由榔的,就是这些科举竞争的失败者,被打发到两广府县的官吏。
科举之前,朱由榔以内阁名义征辟了一批旧有官吏和士子进入朝廷,以补缺人手不足。
方以智是三天前接到了征召的圣旨,内阁改制后,对于官员任免的诏命重新规范,从理论上来说,没了司礼监以后,内阁是可以直接自行决议,向下面的单位发号施令。
但朱由榔的威望摆在那儿,即使他一句话也不说,所有人也不能忽视他的意见,天子御笔签发,依旧是圣旨合法性的必要步骤。
于是,大明的圣旨体制又回到了“唐宋旧制”,天子旨意必须经由内阁盖章,才算是正儿八经的制诏,否则,只能算中旨。
事实上,对于制约皇权这件事情,朱元璋在废除宰相之后,却依旧保留了六科封驳之权,从制度上,如果从内阁到六科的官员誓死不从,皇帝的诏书就没有意义。
但中期以后,天子们开始利用太监钳制文官,而后直接绕过内阁、六科,下达中旨,所谓“封驳审议”,形同虚设。
于是乎,文官既然在制度上无法限制皇帝,那就干脆摆烂,通过扯皮和对喷来拖延挣扎,皇帝也只能靠不断加强宦官权柄,监督执行。
朱由榔既然立下了规矩,就得自行遵守,纵使他如果真的绕开内阁,直接下旨,一样无人敢质疑,但规矩就是规矩,自己都带头践踏,就无法用以约束他人,所以朱由榔凡有意旨,都要征询内阁决议,当然,内阁不敢不同意罢了。
方以智抵达南京后,从其他旧友关系中得知,如今天子重建后的翰林院,似乎与原本翰林大不相同,故而上任之前,再加之这些天,皇帝的种种操作,心中揣揣,却是先来拜访堵胤锡。
“牧公,可我听说,陛下却是废了翰林当中许多机构,而是设立了些什么……物理所,可有此事啊?”
前日他和一名老友聚会,那人酒桌之上就抱怨过。
说陛下为奸人所蛊惑,好好地翰林院文华之地,不去专心修订校对典章制度,而是要搞个什么物理研究所、化学研究所,实在有辱斯文,甚至有原本被征用的士子,知道情况后主动辞职挂印而去。
这让方以智大为疑惑
堵胤锡笑着捋了捋长须,让自家儿子给二人斟茶,缓缓问道
“我听说密之你以前和崇祯时钦天监的汤若望走得比较近?”
“确有此事,汤先生格物学问了得,学生和他多有交际。”
堵胤锡颔首
“这边是缘故所在了,之前陛下点名要你来做这个翰林学士,我还觉得奇怪,后来打听了一下,我估计就是这个缘由,密之你对格物之学也有所钻研吧?”
这倒是朱由榔自己对历史记得不清楚,这时候的方以智,由于受战乱影响,还没写完《物理小识》,他在科学上的成就总结,主要集中于晚年。
其实所谓“物理小识”和真正的物理学关系不大,更类似于一种自然哲学,缺乏引入真正的数理体系,伽利略的科学方法与笛卡尔的数学体系,才是近代物理学不同于自然哲学的关键。
好在此时也并不晚,至少笛卡尔都还在世。
通过与利玛窦、徐光启等人的思想碰撞,方以智本人的科学观已经走到了时代前列,比如他所着的《东西均》里,就已经把现有学术体系分为“质测”(自然科学)、“宰理”(社会科学)和“道几”(哲学)三大类,突破了两宋以来的儒家理学统治边界,重新探讨认识世界的问题。
朱由榔在后世是工科生,虽然具体知识大多被忘到了犄角旮旯,但他起码知道,所谓科学、技术,是两码事,想要在技术上取得长足突破,就必须要建立一个基础学科研究体系。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哲学、数学、物理学、化学,乃至于经济学、政治学等等,朱由榔当然可以开天眼,直接拿出什么牛顿三定律扔给宋应星他们研究。
但那有什么用呢?
科学研究关键在于体系,一环套一环,过程远比结果重要,牛顿的伟大不仅在于他发现了物理规律,还在于他在发现的过程中创造了无数数理工具与方法。
否则,朱由榔倒是能当一个“先知”,可朱由榔之后,谁又能继续开拓呢?所以,他更应该做的事情是引导,关键时候指个路,真正的科学高楼大厦,必须由这个时代的科学家们亲手一砖一瓦,搭建起来。
如果说宋应星他们,是脚踏实地,直接将知识变成技术的工程师,那么朱由榔期待方以智他们,成为仰望星空的先行者,他甚至不在乎这些研究所真的能拿出什么可以应用的成果,因为能进行这种探索本身,就是在为未来培养数理人才。
“格物之学……陛下也知格物之学?”
方以智好奇道
堵胤锡略有回忆地说
“陛下从肇庆的时候,就对这方面挺感兴趣的,之前工部的宋侍郎还给我说过呢,陛下在格物之道上造诣不低。”
堵胤锡让对方不必有心理包袱,回去准备好,后日便要进宫觐见陛下,其实天子以前就好几次提过他的名字,看样子对他挺感兴趣的。
方以智以前在崇祯时虽然是翰林侍读学士,还给崇祯两个儿子上过课,但翰林学士比侍读学士高了好几级,这次天子突然下诏拔擢,兴奋之余还是有些紧张,从堵胤锡这里打听到缘故后,回去马上将自己这些年的研究成果整理复习了一遍。
如同后世要考研或者考公面试的学生一样,反复准备了两天,这才随前来接人的内侍和御前兵马进宫觐见。
科学先驱(下)
高大广阔的紫禁城,却显得比较萧索,人也不多,唯有一队队严肃以待的卫兵矗立。
按照体制,宫城的安全,应该是由锦衣卫负责,但朱由榔把锦衣卫改造成了一个完全的情报机构,不再让它像以前那样还要负责宫禁、护卫、仪仗,乃至于还要给皇帝养小动物之类。
紫禁城的安全保卫工作,朱由榔还是交给了自己的亲信,李景兴,效仿宋代的“御前班直”,建立了御前兵卫司,李景兴担任指挥使,下辖前后左右四个殿前厢,负责守护宫城,还有一个内殿直班,为天子近卫,以及一个仪仗厢,用来典礼之时充排面。
带方以智进宫的是内殿直班的护卫,与两侧宫门站立的殿前厢精壮军士不同,内殿直班的护卫们,不少身上还带有残疾,他们都是当初最早跟随朱由榔的亲兵老卒,忠诚度不言而喻。
明明还是那个紫禁城,但这位天子入住后,仿佛变了个气质,曾经那种浮华与富丽,被一种弥散在空气中的严肃取代。
原本从武楼到武英殿的空地被清理了出来,变成御前兵卫司的校场,文华殿受损严重,还没修复,眼下内阁班子都聚在武英殿办公,每天都能听到宫殿外士卒的训练声,不时天子还会出去跑跑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