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他没有继续和她争执下去,而是冷冷道,“你还没有回答朕的问题。李越从不做赔本的买卖,肯在这样的紧要关头留在这里,总不至于是真的心有所动吧。”
他的话里藏着小心翼翼的试探,而她望着他,却是一声苦笑。她道:“你娘来了,你又紧紧抓着我,我不能叫她再看到你背上的新伤,再出岔子,索性躺下来。她见到这种情景,觉得辣眼睛得紧,吓得马上跑了。”
朱厚照一愣,他不敢置信地看着她:“……那刘瑾和杨玉那些人呢?”
月池摊手:“主力队伍,都被你娘以你的名义下令抓走了,目前内阁已然差人去清查他们的家产,找出同党。就等你醒来,一一处置。”
朱厚照一窒,他怒极反笑:“好啊,就这么一会儿,你真是将天都翻了一个个儿了!”自己躺在这儿,摘得干干净净,然后把他母后推出去。别说他昏着,就是他醒着,一时半会儿也按不住了。
月池扯了扯嘴角:“老娘娘是认定了我这个女婿,我也是为她分忧。”
朱厚照只觉眼冒金星:“狗屁女婿,你是儿媳妇!”
他胸口不住地起伏,又觉在此刻争这种事不大对劲。他忆起刚刚的情形,咬牙切齿道:“怎么,你就是怕将我活活气死了,所以给点儿甜头糊弄吗?”
月池久久凝视他,亦是不答反问:“你聪明绝顶,难道不明白,我选择做或不做的缘由吗?”
他一怔,他道:“我当然明白……只有到了生死一线的抉择,我们才能看到彼此的真意。可阿越,你做得太过了。”
他的语声沉沉,月池偏过头:“你不是也嫌弃他们。既然不中用,为何不索性换一批呢?”
朱厚照一哂:“换一批容易。可你要明白,你的所图,再换多少批人,也不顶用。”
他温热的呼吸就在她耳畔,他呢喃道:“你怎么能妄想去扭曲人性呢。人性本私,人性本恶,再换多少人,结果都是一样的。”
月池道:“这也是你这次的所悟吗?”
他读懂她语中的讽刺,却并没有恼怒,他仰头道:“是啊。朕想找出一批忠心之人,都不可得。你却是想找出一批背叛同袍之人,不是更是痴人说梦吗?”
“你应该比谁都清楚,儒家的爱民是为了什么,先将猪养肥了,再以钝刀子割肉,才不会无肉可吃。他们寒窗苦读几十年,绝大多数人,都只是为了完成由肉猪变成屠夫的转变。可你站出来了,你不仅要让屠夫把腹中的肉吐出来,还要催逼他们为猪谋福祉。是有一群傻子,愿意跟随你,可他们跟随你,是觉竭泽而渔不可取,他们只是想回归平衡,回归到肉猪尚能活命,屠夫盆满钵满的时候,他们不知道你已经疯了。可如若等他们发现,你背离了该有的立场……没人会像我一样保护你,包括你那些师长亦是如此,他们会毫不犹豫地丢掉你,就像丢掉长了倒刺的刀刃一样……”
他缓缓伸出手来揽住她,他们靠得更近,仿佛心亦能贴得更紧一样。她甚至能听见他的心跳声,她仿佛又回到了鞑靼王帐之中,暴雨打在帐篷上,而她蜷缩在帐篷里。
她没想到,惊涛骇浪过后的他们,居然还能静静躺在这里说话。她听着他的心跳声,半晌方开口:“我没你想得那么傻。吾有三宝,持而守之,一为严刑峻法,二为圣贤之道,三乃利锁名缰。”
朱厚照道:“前两者,是洪武爷用过的旧方。剥皮食草,重典治国,训导百官,弘扬善行,可即便在洪武一朝,结果也不尽如人意。”
月池敛容道:“可第三宝,或许能减轻这种你死我活的局面。屠夫不是为了杀猪而存在,他们只是想吃肉而已。他们只要退却一步,给我一个做大肉饼的机会,就会发现一切都有变化……”
他像是被她的天真逗笑了,他的胸口震动着:“能有什么不一样,人性的贪欲,本就是无穷无尽的。你就是将肉饼做得比天还大,他们依然只会给庶民留下只够果腹的一口而已。”
她被他的傲慢刺痛了,她直起身来,道:“我以为之前各地此起彼伏的叛乱,能教您学一个乖,却不想还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水往低处走,人往高处走,没有人是生下来就要吃苦的,也没有人是生下来就甘愿为人做垫脚石的。只要百姓生活改善,他们自会开始求变。”
他微怔,若有所思:“你说得对,人不能果腹时,会想谋生。能够谋生了,就想发财了。发了财,便想有权,有了小权犹嫌不足,还想要大权。争权之心一起,便会想打破等级,便会生乱。”
可尔顷,他却笑道:“古往今来有诸多的盛世,文景之治、贞观之治、仁宗盛治等等,可没有一次发生过你所述的情形。难不成是他们国力不足。原因恰恰相反,愚民铸就盛世,民弱才能国强。所以,你凭什么认为,我们会给庶民站起来的机会呢?”
月池的脸色更苍白了些:“……愚民之策。”她又想到了水力纺车。
朱厚照徐徐道:“农业大兴如何,商业大昌又如何?国政上严刑峻法,人君握权柄于上,经济上收纳重税,损益贫富,大量官营,文教上,统一思想,卑民弱民,王权高居云端,自会使民仰止,不敢越雷池半步。所以,不论庶民们如何昼夜劳作,绞尽脑汁,其所带来的财富,都不会在他们手中停留太久。无财无权无智甚至无心,他们拿什么来争取?”
月池的耳畔仿佛响起一声霹雳,她的双手开始微微发颤:“你们比吸血虫还要贪婪,连寸步都不愿意让,连指缝里的米粮都不愿意漏出来……那我算什么,帮你们养猪的猪倌吗?”
朱厚照道:“牧首一方,本就是你的天职。你之前做得就很好,适当约束宗藩、官吏,尝试开关通商、兴农治农,你本该见好就收的。”
她深吸一口气:“你即便不想底下,难道也不想将来。长此以往,纲常名教禁锢人心,墨家之术停滞不前,就是经济也始终无法更进一步,千秋万代都是一潭死水……”
“我们本就不在乎。”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她,“这儿除了你,我们没人在乎这是死水还是活水,我们只要确保,自己永居水之上就够了。”
他无奈道:“你看,此地原没有你的同道,你又怎能指望蚍蜉撼树呢?”
他轻轻叹息着:“阿越,收手吧。”
她垂下头一言不发,他看不清她的神色,良久之后才听她开口道:“我还能收手吗?”
她只要有一点松动的意思,就足够让他欣喜若狂了。他忍着疼,挣扎着起身,紧紧抱住她:“当然能。只要你想,只要你肯退一步,咱们马上就能从头开始。咱们先成婚,接着我陪你回家,我们沿着运河,可以遍览山水风光……咱们白日去看日出,傍晚去看晚霞,泛舟五湖,自在潇洒。还有你的师父,我们也能去寻访他的踪迹……”
她就这么被他搂着,僵硬得像一块木头。滚烫的眼泪沿着他的脖颈淌进他的心窝里,他听见她的声音颤抖嘶哑:“可要是连我都收手了,他们又该怎么办呢。”
他劝慰她:“他们只要能果腹,就心满意足了。”
“可将来呢?”她似坠入重重迷雾之中,她没有指望以独木撬动整个世界,她以为她能有一点点的助益,可他又告诉她,就连这点儿念想也是妄念。因为他们举世无双的统治艺术,她甚至连一点儿萤火都有可能留不下,“外面在进步,我们却固步自封。落后,就要挨打。”
他不明白她为何会有这样的想法,他拍着她的背道:“怎么会落后,佛朗机人、暹罗人、天竺人、乃至倭寇,都在欣羡仰慕我们的富饶。”
她道:“如今是这样,可以后呢?如若有一天,这些你瞧不起的蛮夷的工艺比我们更高超,大生产带来的高效,足以将我们击溃,到了那时,你又打算怎么办呢?”
“这怎么可能。”他下意识否定,可在察觉她的颤抖后,勉强想了想道,“那再迎头赶上不就好了。一旦察觉他们有奇技,就收归天家,再作为筹码,铸造出新的梁柱。你要相信我们选定的继承者,一定会像你我一样。即便不成,儿孙自有儿孙福,你难道还能算到百年后?”
她这次的沉默,比过去都要漫长。他抚着她的头发,等候她的回答。仿佛过去一个世纪之久,她方幽幽一叹:“我真想时间过去得快些。”
而他抱着她,却笑道:“可我却盼着,时光永远停留在此刻。”
她怔愣片刻,随即苦笑道:“可时光不会因我的念想而变快,亦不会因你的情思而变慢。我们只能尽力,留下每一刻的回忆,日后即便再不相见,也不会觉得遗憾了……”
她忽然用力,将他推倒。他疼得倒吸一口凉气。月池安慰他:“别怕,很快你就不疼了。”
她摘下发冠,俯身吻住他。满头青丝散落,似情丝一样缠绕在他的手臂上。他的脑中一片空白,紧接着就将她拽了下来。她摔倒在他的胸膛上,显然也吓了一跳,发出一声惊呼:“伤口要裂开了!”
他的嘴唇游走在她的发顶和额头上,半晌方抽空来了一句:“这会儿一点儿都不疼了。”
月池:“……”
她的无语并没能维持多久,他的吻如夏日的骤雨一样落在她的脸颊上、脖颈上,在她的锁骨处留下一个接一个咬痕。她蹙着眉头,抓住他的头发:“你是狗吗?”
他回应她的是更深的一口,一切都发生得自然而然,他的手探进她的衣襟里,触到的却是一层裹胸。他皱眉道:“你怎么还裹着这玩意儿?”
他伸手就要去拉扯,却被她按住。他仰头看向她,脸上已全是红潮,眼中蒙上了一层水雾,湿漉漉真的像小狗一样。她忍不住笑出了声,她在他耳畔悄悄说话。他满耳都是她温热的呼吸,只听她道:“别用手,用这里。”
她的手指抵在他的嘴唇上,他感受到一阵难言的战栗。他几乎真要如她所做,可在触及的一刹那,涌上心头的却是一阵一阵的凉意。她太熟稔了,熟稔得可怕。
他突然将她推开,别过头道:“现下还不是时候。”
月池捧过他的脸,她道:“可我觉得,这正是时候。”
朱厚照一窒,他终于忍不住发作了:“无媒无证,就在这里?你把我当成了什么,和你厮混的男宠?”
月池一怔,她不解道:“你怎么会这么想?”
朱厚照一字一顿道:“我们没有成亲就这样,不是厮混又是什么?还是说,你其实根本没打算长久,还是和你过去一样,玩玩就罢了。”
他与她一样,始终都是摇摆不定。他如若全由理智主导,她或许早就可以了却夙愿,回归永恒的长眠。而他要是全然感情用事,她也不至于如此辛苦,也能更进一步。可偏偏,他在最冷漠的时候,还维持着一丝情意,在最意乱情迷之际,也还保留一点清明。这就导致,他愿意用血肉之躯为她挡刀,却不愿在立场上退却半步。
她往日都不觉得如何,可到了此时此刻却不免觉得有些遗憾了。
一寸相思千万绪
他们都选择在此时,向这个可怜的女人,揭露最残酷的真相。
月池立在书案前, 乌黑的头发披散在双肩,脸颊却是苍白。她铺开洁白的雪浪纸,拈起一支青玉管笔, 略一思忖蘸饱了墨, 写下了《道德经》中的名句——“天之道,其犹张弓者欤?高者抑之, 下者举之,有余者损之,不足者补之。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
她的书法师从李东阳,又经宦海沉浮多年, 早已练就一手圆润华美的馆阁体。可今日所写之书,却是飘若惊鸾的草书, 笔势之间,锋芒毕露。古人常说,汝果欲学书,功夫在书外。山川胜景,武学之道,与书法的深蕴其实都是相通的,所以才会有草圣张旭观剑舞而顿悟书道的轶事流传后世。如是将月池今日之书, 化为剑法,只怕也是是剑光横雪, 杀气腾腾,早已将这座金宫大殿捅出了一个窟窿。她写到最后,亦觉心浮气躁, 索性撂开笔来。
朱厚照心中这么些年最深的谋望, 这么多年其实一直都没有变化。他要无限的权力, 无上的权威,他要说一不二,如臂使指,要做这天下独一无二的主子。不论是庙堂之上的朱紫,还是草野之下的黔首,都只能跪伏在他的宝座前,听从他的指令。
不过,年幼的他,自以为天下无敌,所以凡事以强权相压,而长大成人的他,却渐渐认识到了平衡的重要性。他不可能站在所有臣子的对立面,他只能以下制下,才能确保自己始终处于不败之地,所以才会有她、有刘瑾、有江彬……抬轿子的人越多,轿子才会更高,走得更稳。
然而,世事变幻万千,本不是人力可左右。他和她都没有想到,他们会在既定的道路上失控成今天这个样子。她本该是天子身侧损有余的神兵利器,本是为了维持平衡而生。可如今,她在带来短暂的平衡之后,却固执地要将天平压向另外一侧。为了实现自己的目的,她以考成法带来的皇权膨胀来勾起他的野心,以感情迷局来扰乱他的心智,可他到头来,他还是没有上当。他清晰地看到了,伴随着平衡再一次被重重打破,将会引起不可遏制的乱象。人之道,本为损不足以奉有余。当每位官僚都对底层庶民,具备合法伤害别人的选择权时,必得经过殊死搏杀、血流成河才能将他们心中的巨兽,关进制度的笼子里。而这场厮杀所带来的代价,是朱厚照认为不必给,也不愿给的。
所以,他开始将她往回拉,他希望她从天平博弈中跳出来,站在他的身后,和他一样成为持砝码的人。当她是“男子”时,他劝她以大局为重,以忠君为上。可当她是女子时,他显然找到了一条更好的途径。人们常说,嫁人是女人的第二次投胎,此言在古时并非是夸张之语,而是真真切切的事实。婚姻由当事人的阶级地位来决定。【1】他也想通过这段姻缘,让她脱胎换骨。伴随这李越这个名字的死亡,她身上沿袭自现代的反骨,也会在甜蜜中被消磨。
在发现真相后,在被困于弘德殿时,她不是没有犹豫过。可当她闭上眼睛时,一种莫名的畏惧始终像乌云一样笼罩着她。要是连真实的名字都被剥夺,是否就只能永生永世困在此地,再也回不去了?
她最后还是选择铤而走险。可秘密暴露的李越,就像失去鳞甲的游龙,再也抵御不住风雨的侵袭。她不能杀了皇上,至少不是现在,皇上驾崩后的后果,不是一个女扮男装的文官能够控制下来的。各方势力将群起而攻,好不容易重归于平衡的天下,又会陷入动乱之中。她不能为自己的私欲,去冒那样的险。可这又使得她自己落入到另一个极为尴尬的局面。
可让她没想到的是,在她用悬崖勒马证明她的真心之前,他就已经用临危挡剑证明了他的真意。要是他们是一对普通的男女,他们应该就此相亲相爱。可惜他们都不是。
内殿中传来他的声音:“你打算什么时候见她?”
月池看向他的方向,她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能听见他的声音。她垂眸道:“越快越好。”
婉仪迄今还处于焦虑之中,乾清宫这一场大火带来的滚滚黑烟,早已扑灭,可是其引起的一系列动荡不安才刚刚开始。她先是召人救火,待到火势稍减,就急急奔到朱厚照身边,她是先发制人,将刘瑾、杨玉骂得狗血淋头。刘、杨二人,又不是真的要造反,面对她的咄咄逼人,一时还真慌了片刻。还是刘瑾灵机一动,又扯出私通一事来。
谁知,婉仪到了这会儿,却是破罐子破摔了。她直言:“家国事大,个人事小,本宫敢到这儿来,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你有本事,就在这儿将本宫和皇上一块杀了,否则就给我滚蛋!”
她毕竟还是皇后,真开始以命相逼,谁敢和她直接硬碰硬,背上大逆不道的罪名。她又要急召太医,当着她的面,一一替朱厚照看诊。她这般强硬,逼得朱厚照本人不得不“悠悠醒转”。而面对皇帝本人的斥责,她则选择揭出江彬入宫,李越传信的事来,请圣上不要遭奸人蒙蔽,及时为国锄奸。朱厚照正是从她的口中,才知月池逃往张太后处的事宜,这才有他急差人去阻拦等后续。
而待到月池赶到后,婉仪不敢与她照面,便远远退开。而后她就陆续得到回禀,月池入内后就杳无音讯,张太后进去后又急匆匆地退出来。
张太后从昭仁殿退出来之后一脸晦气,还夹枪带棒骂了一顿婉仪,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你是死人吗,到了这会儿还叫一个男人抢了先?!她的话宛如利刃,将婉仪的心一寸寸地宰割着。她的脸色煞白,拼命想忍住眼泪,可泪珠却还是滚落下来。
张太后见状没好气道:“你倒是进去哭啊,在这儿做这楚楚可怜的模样给谁看。”
张太后的意思很明确,她既忍不了儿子和男人厮混,又不敢直接开罪自己的儿子,所以就撺掇儿媳进去闹。可出乎她意料的是,不论她怎么催促,婉仪却始终不动。婉仪心如明镜,她这样进去,只会再害一次李越。
张太后最后只能在下了抓捕刘瑾、杨玉的懿旨后,愤愤不平地离开。而婉仪则退回坤宁宫枯坐,接下来是事情,就不再是一个深宫妇人能够插手的了。可没曾想,到了第三日破晓,乾清宫竟又有人来召她和贞筠前往。
这会儿刘瑾和杨玉皆被拿下,这只能是皇帝本尊的意思。可这个时辰召人,实在不知葫芦里卖得是什么药。婉仪和贞筠两姐妹怀着忐忑之心,来到昭仁殿。
隔着重重纱幔,贞筠隐约看见人的身影。她定睛一瞧,只觉熟悉之感扑面而来。她不由向前走过去。婉仪忙拉住她,惊道:“你怎么了?”
贞筠悄声道:“像是阿越。”
婉仪一愣,她的心忽然又沉了下去。皇上在这个节骨眼上,又同时召见她和李越,难道是又想秋后算账。可李越和她明明都在圣上的安危而奔走,他总不至于要了他的性命……短短几瞬,她的心中已然转过了数个念头,早已成了一团乱麻。
而就在此时,里间那人,却缓步走了出来。她一动作,贞筠更加确定,这必是月池。可随着她越来越近,贞筠面上的喜色却渐渐凝固,她的整个身子都已僵硬,掌心不由沁出冷汗。
牵着她的婉仪敏锐察觉出了不对。她有心问究竟是怎么回事,可又碍于是朱厚照的地盘,不敢轻易开口,而是先顺着贞筠的视线望过去。
她看见了……一个女人。一个身形窈窕,云鬓峨峨的女人,她的步履轻盈,长长的披帛如轻烟一般,拖曳在她身后。纱幔在风中飘舞着,她看不清她的脸,只能大致看到,她身上长可及地的绿罗裙。
婉仪觉得很奇怪,这是谁,在这里怎会有一个女子。她下意识看向贞筠。而她的妹妹却根本不敢与她对视,贞筠慌乱地移开目光,她觉得自己的心仿佛要从胸腔里跳出来。她下意识的第一反应,就是带着婉仪离开这里。
婉仪只觉贞筠的力气大得惊人,像是铁钳一样紧紧地抓着她,接着不顾一切往外跑。婉仪被她拉了一个趔趄。而在她们奔出几步后,她们的身后响起熟悉的声音。
那个声音既轻且柔,在空旷的殿中响起,竟给人恍若鬼狐之感:“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你总不能叫她,一生都活在幻梦之中,这对她来说,是不公平的。”
婉仪一震,她的脚步被牢牢钉在原地,仿佛地上生出了钉子,扎穿了她的脚掌,让她无法挪动半步。她的耳朵“嗡嗡”地响,眼前绽开一朵朵硕大的金花。她几乎马上就要晕厥过去,或者再一次拔腿就跑,可一股不知名的力量支撑着她,叫她像木头人一样纹丝不动,驻留在此。
她听到贞筠颤抖的声音:“可你就不能缓缓吗,你可知道,她不久前才为了你,连性命都豁出去了……而你连喘口气的时间都不给她……”
那个声音道:“正是因为如此,我才要快刀斩乱麻,不能叫她玉减香消。”
婉仪开始发抖,可她就是用这双发抖的手,一根一根掰开了贞筠的手指头。贞筠早已泪如雨下:“姐姐,我不是故意瞒你的,是我对不住你,是我对不住你……”
她伸手想抓住婉仪,却抓了一个空。婉仪的面上一片空白,她像游魂一样飘摇着,走到了纱幔之前。她慢慢揭开纱幔,此刻朦胧的晨曦,一如十六年前一样柔和明亮。她就在这样的晨曦之中,在方家的后院,看到了此生所见最俊美的面容。
她做梦都想再见见他,可她万万没想到的是,再见时的情景竟是这样的难堪。“他”竟还会变成“她”。她挺得笔直的脊梁终于软倒,她像烂泥一样瘫软下去。月池长叹一声,她俯身道:“是我对不起娘娘。”
婉仪缓缓抬起头,她微微一笑,眼泪却流得更多:“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你救了我那么多次,是我自己愚昧无知,作茧自缚。”
月池的沉默如山岳一般,对于婉仪,她实不知该如何相对。她待她从始至终,都有利用之心。过去的她,时时盼着婉仪能诞下一位皇子。可那时,她那种可鄙的想法,还能借两人有共同利益而掩盖。毕竟,皇后既做了皇后,要想保住自己和家族不被人欺辱,又岂能没有嫡子呢?可后来,她知晓了皇后对自己的情意,却仍没有第一时间戳破身份,因为她知道,贞筠为了她的性命,绝不会在此时揭露真相,而在那样的局面下,她要在与朱厚照的博弈中掰回一局,就只能靠这个肯为她不惜一切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