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媳
“死心踏地熬在这深宫里。”
“咦, 这倒是奇了,我哪有乱说?”
毓靖朝跟在秦昶后面进来的丈夫眨眨眼,“我说得不对吗?阿昶要不是喜欢嬿嬿喜欢得要命, 母妃怎会把压箱底儿的东西都拿出来,让他这么风光把人迎娶回来。”
对对对, 一点都没错,崔元魁忙不迭点头, “太子爷这份诚意,全天下人都看在眼里呢。”
这对已婚多年,儿女都有了一双的夫妻, 指着两个还未成亲的人尽情揶揄打趣, 虞莜淡定端起茶盅挡在面前, 茶汤的热气熏得脸颊更红。
秦昶藏了十年的心思一朝被人揭穿, 只想地上裂开条缝好让他钻进去,根本不敢去看虞莜, 对长公主说道:
“既然阿姐来了, 不如这会儿带她过去。”
“不然我为何一大早过来?”毓靖反问他一句, 转头对虞莜笑道:“你们回来得太晚, 后日起娘娘就要新年斋戒了,一直到正月十五过了才结束,咱们现在过去正好, 走吧。”
虞莜心下疑惑, 听上去似乎安贵妃礼佛, 这么说, 连大婚的时候都不露面儿了。
秦昶昨天的话, 的确有这方面的暗示。
几人走在路上, 自然而然地, 那对夫妻在前面走,她跟秦昶落在后面,低声道了句:
“谢谢你。”
秦昶垂眸,视线落在她红晕未褪的耳根上,也压着声儿回问:“谢什么?”
“谢你替我说好话。”虞莜侧头向上睨了睨他,“从前我可没怎么照应你。”
“是,你尽跟人合起伙儿欺负我来着。”
秦昶脱口而出,替她拉起身后的兜帽罩在头顶,“耳朵都冻红了,怎么样?现在是不是很后悔,才发现还是我对你最好!”
“……”虞莜把朝着他那边的兜帽拽了拽,声音隔着皮毛,散碎得几不可闻,“算我上辈子欠你的。”
“说什么?”秦昶听不清,弯腰伏耳上来。
“我说……我现在特别后悔。”
狐裘柔软的风毛随着她的话语,轻飘飘拂在秦昶的耳廓上,又暖又痒,他心头无端雀跃,偷偷牵住她的小手。
掌间的柔荑绵软润滑,下一刻便似泥鳅般溜走,虞莜抽回手,盯了他一眼,小脸被火红的狐狸毛映得绯红。
秦昶找借口,“我给你暖暖。”
虞莜把另一只手从大氅里探出来,掌心托着个紫金小手炉,“比你暖。”
秦昶撇了撇嘴,朝前挑挑下巴,前面那对夫妻挨着肩形止亲密,无声地表达:咱们再有几日就是夫妻了,何必拘于小节。
虞莜目视前方,懒得搭理他。
宣明殿是皇帝寝居之所,前殿安静得连个人影都看不见,毓靖打发走崔元魁,独自走在头里,绕到后园一座清净佛堂前驻足,朝虞莜招了招手,携着她一同迈进门。
见到安贵妃一瞬,虞莜着实被惊艳到。
幼时她见过西域流传过来的唐卡,艳丽色彩勾勒出的菩萨姿态婀娜,面容娇媚,与眼前人很是相似。
素净清雅的佛堂中,女子好似从佛图壁画中走出的人,面如满月,胡人高鼻深目的特征,在她这里展现最为美艳动人的一面。
肌肤赛雪,那双眼眸并非如秦昶那般的琥珀金,而是浅浅的棕色,望着人时显得灵动活泼。
这张脸上根本看不出年龄,少女的古灵精怪与成熟女子的妖娆妩媚并存,令人无法想象,她已年过四旬。
安贵妃听见前面的动静,刚从侧间出来,身上穿着色彩繁复的窄身胡裙,袖口收在肘间,露出一截白得晃眼的小臂。
见人进来不显惊讶,随意点了点头,自顾在矮榻的蒲团上盘膝落坐,这才看向虞莜。
那双浅色眼眸有种强势的压迫感,从这点来说,这对母子给虞莜的感观是一致的,安贵妃朝她笑了笑,拍拍身边的胡床。
“来,过来坐。”
咬字带着一点古怪的腔调,却又娓娓动听,虞莜上前先欲行礼,被她一把拉在身边坐下。
安贵妃美眸流转,如水波般滑过虞莜的眉梢眼角,她的神情专注,似沉浸在某种记忆中,久久不言。
虞莜没料到婆媳首次见面会是这样,难得愣怔稍许,眉眼低垂任由其打量,微抿的唇畔一对梨涡若隐若现。
“母妃。”秦昶出声解围,“你这么盯着人看,小心吓着人家了。”
安贵妃回眸一笑,红唇皓齿,单从相貌看,更像秦昶的姐姐,语气听着也不似母子。
“小心眼儿,她又瞧不坏,去去去……”
她挥手撵人,连带着养女也不让留下,“你们姐弟两个,去那边给你们父皇请安。”
毓靖熟知贵妃的脾性,笑着撒娇,“母妃有了儿媳,不疼我们啦。”
安贵妃挺翘的鼻子皱了皱,孩子气地朝那两个眨眨眼,“那边今日精神好些,快过年了,你们做子女的,好该陪着说会儿话。”
秦昶拗不过,却也不似多担心的模样,冲虞莜打了个她也看不懂的眼色,转身跟着长公主出去了。
“你跟阿阮生得真像!”这边安贵妃冷不丁说道。
虞莜吃惊不小,“娘娘识得我阿母?”
安岑点点头,“我也识得你阿耶,我遇见他们两口子的时候,你在……这里,可惜那时我要回北齐了,来不及见你出世。”
她含笑在腹间比划个圆,接下来,眸间隐显黯然,“可惜你阿母她……”
虞莜从未听阿耶说过与北齐安贵妃相识,她没见过亡母,此时提及倒也无多伤怀,好奇追问,“娘娘那时候……为何会去金陵?”
“生下阿昶那两年,我心里烦闷得紧,陛下允我出门散心,我便跟着商队一路到了金陵。”
安芩眉间舒展,毫无避忌说起旧事,“那会儿世道刚安定下来,人人说起北齐南康、双雄并立,都是一脸钦佩仰慕,我当年跟着阿爹来中原,连个挑选的机会都没有便嫁给了陛下,生下阿昶后,在这宫里住得不痛快,心里有点后悔,想着若虞弘盛是个大英雄,我就改嫁。”
饶是虞莜一向镇定,此刻也呆若木鸡,半晌回过味儿来,肯定摇头,“阿耶不会娶你。”
“欸,你个小丫头……”安芩瞪她一眼,掩口轻笑,倒也坦然,“不错,虞弘盛当年也这么说,啧……阿阮真好命。”
“后来呢?你阿母没了这么些年,他可有另娶?”
“没有。”
安贵妃轻轻拍了拍手心,颇为满意,“也好,所以我就该回来,死心踏地熬在这深宫里。”
这个“熬”字,令虞莜心头微微一动。
岁月从来都是公平的,单看谁活得够久。
她熬到了太后薨逝,又接连熬死皇后和先太子,成了这武昭宫最大的赢家,就连皇帝,也被她熬到卧病在床,不理政事。
眼下秦昶虽未监国,但也是迟早的,因为她知道,广义帝这一病,从此再未露面。
见微知著,虞莜环视这间冷冷清清的佛堂,隐约窥见冰山一角。
安贵妃拉着她的手,说的话与毓靖一模一样,“阿昶在建康宫待了十年,多得有你照拂。”
虞莜几乎生出错觉,就像她真的曾对秦昶很好似的。
此时方懂,从前皇兄常指使内监们为难秦昶,父皇面上不显,私下却总有回护,以及教导他为人处事、兵法武艺,从无藏私。
原来,是有安贵妃这层交情在。
“将来你们也要相互扶持,好生过日子。”
安贵妃谆谆叮咛一番,最后说道:
“你们大婚我就不来观礼了,我跟陛下说好的,阿昶娶亲,我便再不插手朝堂宫闱,以后就守着这间佛堂,了此残生。”
转眼已至岁末,除夕这日前朝休沐,偌大的武昭宫就此冷清下来,张灯结彩的布置也难掩寂寥。
虞莜这才懂,秦昶说这宫里就剩他们俩的话。
从前建康宫也算人丁稀薄,尤其父皇逝后第一个新年,只有皇兄、皇嫂和她孤零零三口人。
武昭宫这处,皇帝病卧寝宫、贵妃安处佛堂,眼下真就只剩下太子和她这个准太子妃。
前几日毓靖就出宫回府了,崔氏是大家族,她这个宗妇得回去主持家祭。
虞莜还未过门,北齐皇室祭奠宗祠自不必她参加,含章殿到昨日才收拾完毕,今日一早梅染给宫人发放新衣、年赏,众人欢天喜地,关起门来倒颇有几分年节气氛。
厨房忙活半日,做了丰盛的年夜饭,所有从金陵跟过来的侍女都有份上桌,大伙儿聚在一处吃完,便也算过了年。
夜里守岁,虞莜独自在房。
秦昶过来时,便见她形单影只端坐书桌前,案上挑起一烛幽光,她一手支头,凝眉静目眼帘低垂,神情格外专注。
秦昶心起怜惜,离家三月,她这是思乡情切,除夕夜一个人跟这儿写家书呢?
烛光在她面庞拢了一层晦暗,手中正把玩一尊乳燕初翔的白玉镇纸,修长白皙的指尖缓缓摩挲,几与玉质同色。
秦昶轻手轻脚上前,绕过大案到了侧旁,目光落在她摊在面前的书册上,立刻被上面姿态各异的小人儿吸引住。
拥吻
君子是你这么动口的吗?
虞莜察觉到身旁气息时, 惊得差点跳起来,慌乱中“啪”一声阖上册子,露出正正经经的墨蓝书皮, 以及上面堂皇的《礼记》两个大字。
这一下动作过猛,手里的镇纸飞出去砸在笔山上, 叮呤咣啷一气打翻在地,声响在静谧的房中显得惊天动地。
她一把抓起案上的书, 团成个卷儿攥在手里,推开椅子站起来。
秦昶俊脸红红,眸光大亮伸手来抢, “在看什么?给我瞧瞧。”
虞莜握紧书的手背到身后, 咳了一声, “没什么。”
说着就要从他身边绕过去。
秦昶双臂一张, 便把她拦在书桌和墙壁之间,眼露坏笑, “《礼记》有什么不敢给人瞧的?”
“礼记你又不是没瞧过。”
“我刚看见上面两个小人儿打架, 你这不会是兵书吧?这种的我真没见过。”
秦昶手一伸, 长臂圈到她身后, “给我看一眼嘛,别这么小气。”
虞莜:“……”
梅姑姑拿了本避火图给她,里面那些过于羞人, 她就换了个正儿八经的封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