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幕(1 / 1)

那年,始纪创元,一束束溢彩流光凝聚,如剑刃轻巧地刺上云端,一下子就刺穿天穹,夺去星辰的光芒,翻起一圈圈的云线。任凭云层在y霾中如何疯狂翻滚、膨涨,也始终吞噬不了半点新世界发出的昭昭光华。

流光源源不断,自宁谧平原中央的一处祭坛涌出,渐渐如梁楹撑起天穹。

祭坛上,十名身穿红se厚重斗篷的祭司伫立。他们围着光楹,彼此相隔五十丈远,全都低垂眼帘,高举双手,口中念念有词。随着念诵,鼻尖前的流光窜升速度愈来愈快,光华亦愈来愈盛;挂在手腕上的各式油亮藤镯本来徐徐浮荡着,後来亦变得抖动不已,发出噏噏的声音。

除此之外,旧世界停滞了。

强光下,天地幽昧,宁谧平原上聚集了密密麻麻的群众,人cha0不见尽头。或是老人牵着孩童,或是妻子挽住丈夫,也有彼此依靠的少年,但更多的是鳏寡孤独。他们穿着白se秋衣,上面一尘不染,可是露出来的四肢与脖背,都沾上灰尘与泥垢。

在那脏兮兮的表皮上,多数人都有大小不一、正化脓溃烂的伤口。那些伤口都很脏,有些r0u块甚至bw泥还要黑,他们却浑然不觉,既没有为伤口包紮,也似乎丝毫不觉痛苦。

左右两旁没有站在高耸壁垒、脸容埋在y影中的卫兵,也没有随时破空而至、擦破耳廓或脖子的箭矢,取而代之的是开阔的夜空和璀灿的光楹。可是,一旦前方左右稍见空隙,群众便会自觉上前站去,让後排的人能再靠近些,一同整齐安静地等待。

他们围绕祭坛,仰望天穹中心灿亮的光楹,脸上透出的si灰se因光芒而变得神圣起来。每个人心里都期待着,兴奋着。他们都坚信:只要成功──只要逃离这里,一切就会变好。

因为人间将会给他们一场公正的审判。

「诸位,天地今天回应了。」

在流光终於只剩无暇白光後,一把沉厚平淡的声音从远方传入每个人的脑海中。

漆黑中,无人回应,无人敢发出半点声响。一双又一双映照着璀璨白光的眸子睁得浑圆,希望把一切看得清清楚楚。惟恐一不小心,那希望便如梦境般一醒即破灭,不得不回到低头过活、染病等si的日子。

「过去,掌权者禠夺你们的权利,轻视你们的劳动,践踏你们的尊严。数百年间,也有人曾挺身而出,只是他们争不过强权,斗不过时间。为了求生,你们忍受苦难,心中认定天地无情。」

大祭司站在祭坛前方,缓慢又认真地说每一字,每一句。矮小的身躯逆光,却显得深邃高壮,恍若远古先民所述的族神,正通过大祭司的眼睛俯视群众,展现数百年来群众渴望的怜悯。

「你们不知道,天地实则痛你所痛,恨你所恨??然而,衪无法直接g预人间。」

此时,一个个看不清脸容的童仆从大祭司身後走出来,他们搀扶着达尔城内外贵族、官吏、将领和地主。那些恶人蹬脚乱踢,嘶声力竭地喝斥,甚至挥拳直往童仆脑袋捶打。可是,他们的力气统统被禁锢在渐渐僵直的t内。

童仆瘦削的腰板依然笔直,脸上木无表情,稳稳当当地扶住恶人的前臂,领他们朝光楹走去。

「天地和我等一直在等,等大家意向一致,等大家向衪祈求一样的愿望。」大祭司轻吁口气,「让我们活下去吧,让我们像一个人一样活下去吧??」

随大祭司示意,童仆一抬,一掷,那些恶人被投进强光里。

强光里没有传出重物堕地的声音,那些恶人的身躯一碰到炽白光芒,就如乾柴般瞬即燃烧。

「今天在这里──全赖诸位的决心,天地终於能助我等创建另一片人间,重写世界秩序。光槛後──你们的人间,再没有不公,没有束缚,没有疾病,亦绝不容半点恶意!」

黑se的火焰刷一声爆发,躯t马上焦黑,然後熄灭。

一把又一把黑火跃动,如浪涛扑向群众,来来回回,短暂急促地夺走和释放他们的呼x1。群众脑海中那些狰狞可恨的脸容,以及过去可悲可怜的身影,都被璨亮夺目的光芒彻底净灭。

一个又一个,愈来愈多人哭了起来。

世间恶人是那麽多。平原上一道又一道的拖拉痕迹,如百蛇爬行般刚刚延长,又陡然被切断;一句又一句的咀咒与悔言,在那划破长空的惨厉哀号下,几乎微不可闻。

惟独大祭司的话语,句句铿锵地传入耳内。

「无罪无孽、诚心赎罪者,定必重生於人间──」

大祭司眺望那片看不见尽头的人海良久,双手恭谨地褪下兜帽,露出光滑无毛的头颅。

尽管那是张不过年约四十多的脸孔,平凡、乏味,双目更带有老人才有的混浊;可是那片混浊轻如薄雾,雾後更似是隐藏一gu沉厚力量,让群众的心不知不觉间平静下来。群众的神情愈发敬畏。

大祭司缓缓张开手臂,神情庄严地说出最後的判词。

「──其余,一律天诛地灭。」

那刻,他虚拥人间每个受苦的心灵。双腕上的粗黑藤镯飘飘浮浮,他的话语也於群众脑海中回荡。那双与脸容年纪不符的苍老眼睛看进每个人的心扉,坚定不移地牵引信众,踏出自出生始最勇敢的一步。

他──族神选中的人,即将带领大家,摆脱世代为奴为仆的枷锁,走进那些恶人永远去不了的世界。

在那里,只要不伤人,人们将不老不si。

在那里,只要意念一兴,一切想像皆可成真。

那天,群众井井有条地前进,状若cha0水,逐渐渗进光楹之中。偶尔,cha0头都会闪过一簇簇的黑火,跟天地裁决掉的权贵一般。

面对至亲灰飞烟灭,有些人神情恍惚,或笑或哭;有些人先是惊呆疑惑,後肆口漫骂。可是,这并未能溅起半点浪花,亦消退不了浪cha0。群众不过停下脚步片刻,很快又再前行,只有极少数人蔫不悄声地停在一旁,凝视旧世si去。

整整一夜一日过去,人间闭合。流光自平原点点粉碎,往天穹那道缺口涌去。

黑暗再次降临,人间在始纪重生。

据後来《始纪史》所载,人间处决了七万二千余人──当中,除了权贵外,还包括百姓与孩子。

人间极乐,由此而生。

始纪四年十一月三十日,冬夜。

在贝湾海路的一座巨型塔状壳房子前,凭空出现五只甲前乾净的指头。麦se指头小巧,指骨骨节分明,悬在半空并不起眼。

眨眼间,壳门檐下出现一名披着银灰se长袍的蒙脸nv子。

荛拨开气帘,跨步从空气中走出来。她仔细掸走残旧银灰se长袍的雪花,确保长袍上不会被融化的雪花沾sh後,才往四周看去。

这里没有雪,四方八面都是一片墨紫se,这片海不见发端,零零星星的壳类房子散落在平静的海面。星光灿烂,映在壳面和海面,缀出闪闪银光。

贝湾算不上始纪最为热闹繁华的境区,偶尔只有四、五个人经过。始纪人身穿华丽的红se长袍,走在海面会掀出一圈圈涟漪,让银光闪烁不停,更显贝湾梦幻朦胧。

此时,全境却空无一人,一片静谧。

从檐下仰天远眺,一只身长百里的巨大蝠鱝与往常一样,缓缓拨动那形状如翼的厚重x鳍,在无垠云川悠悠盘旋。牠全身半透明,扁平鱼t没有遮盖半点星光,星光反而化为闪烁的皮肤,随着游动跳弹着。惟独x腹上的黑se笑脸──那浑圆的眼眶和大大上扬的嘴角,无法沾染黑se以外的se彩,保持了与获得祝福时分毫不差的模样。

蝠鱝笑盈盈凝视底下了无人烟的境区。

荛不觉稀奇,她知道人们都在贝湾西湖处等待子夜来临,迎接始纪五年。每年今晚──创元前夕,十祭都会举行祭典,多数始纪人都会暂时离开自己的一方天地,齐集於祭坛,感恩戴德地领受天地回馈的祭礼。

荛之所以在这里,想当然对祭礼毫无兴趣。她环视一圈,目光再次落在跟前的塔壳房子。她马上就能确认心中假设。

这是一家花店,一家专门售卖会枯萎的花的店铺。

从门上的圆窗往壳屋子内看去,角落的烛光照亮了店面。多层木架子上cha满各se玫瑰、桃花,地上还有些一株株穗花呈伞状,或是单株重瓣花球状的盆栽。惟繁花花萼低垂,几乎没有朝天盛开的。

店面一贯无人,荛径直绕到花店後方,来到温室的入口。她打量了银光闪闪的壳面一会,凭着记忆,在右耳三寸位置伸出手。指腹并没有触碰到y壳,反而陷进水中。银壳顿即幻化水,直往下流泻,冲打着五指指头。

荛似无所觉,五指被打得不由跳动,仍往前推进。

下一刻,她便推开这道水帘。香气与水气瞬即扑脸而来,山坡下四块风情各异的花田映入眼帘。

每块花田区域分明,中心都有一棵树静立。neng叶始长的在最左边,然後往右依序是枝叶茂盛的、树冠橘红的,以及光秃枯槁的。春、夏、秋、冬四树彼此分隔开圴等的距离。四季合一的花田与蓝天相连,一直往前伸延,并未见尽头,使壳房子里的空间看来b贝湾还要深远无垠。温室里面明明没有太yan,却有斑驳树影映照在天空。

在始纪,这样天马行空的空间不罕见,荛还见过浮雕、铁造的世界。罕见的是,这里的花会凋谢。

「老板娘?」荛站在门外轻喊。

她一边扇走戴上脸巾也无法隔绝,不停涌出来的刺鼻花香,一边皱眉搜索一圈。在那阡陌纵横的小路间,她找不到一身珠光白se的身影,也看不见稍稍露出花丛的半颗黑se髪顶,更听不见任何应答。

「我把长在沙漠的种子带来了。」荛再道。

温室依然一片安静。荛站在门前,面向和煦,背向幽冷,感到风从花田慢慢吹来,又寒又暖的。

漫山遍野的花也随风摆动,却寂静无声。

荛看着安静的花田,脸上不见意外与不安,早已预料无人在此。

这是荛所知道的第三宗失踪事件了。

若然始纪人能看穿她的想法,一定会笑她荒谬。这可是最和平最幸福的人间了。不容恶意,自由自主,人人都活得随心所慾,怎可能会有拐骗、禁锢,甚至谋杀呢?

荛准备转身离开,忽然眯出笑眼,「噢哦!你在啊,太好了。」她朗声笑道。

一名年轻nv子闪现於身前。

「本来是不在的,可我要看看谁那麽没教养,擅开他人家门,还大吵大闹。」

老板娘神情清冷,长发及腰,那把巴掌大的脸小巧而白得透明,身上华服jg致。

「是你让我有事就来找你的!」

老板娘狠狠睨荛一眼,「拿来。」

「难得有客人,你应该温柔一点、热情一点。你这脾气也太不可ai了??」荛见老板娘板着脸抱起胳膊,边乾笑着咕哝,边匆匆从怀里掏了一番。「行行行,等等哈??」

好一会,她终於掏出一颗一端圆、一端尖的黑se种子。

「来,是向日yan。」

「小的?还是大的?」微光掠过。老板娘伸手,小心翼翼捏住种子,jg致的脸容上终於有点光彩。

「什麽小的大的?」

「我意思是──那花种,是小h花,还是像你这张鬼脸一样大?」最後几个字几乎是从老板娘鼻子里哼出来的。

「小h花也能是向日葵吗??」见老板娘浅眉微皱,荛忙在她失去耐x前抢话:「大的大的!而且b两个我还要高!我走进花田都看不见天空了。」

老板娘仰起小脸上下扫视。眼前人身材高眺,能有这种高度的太yan花虽然算不上罕见,但至少她在始纪没见过──老板娘忍不住露出笑容,将种子放在掌心突然出现的玻璃盒子里,双手捧着那小小的玻璃盒端详。

二人站在门前良久,荛盯着她的笑颜看。那模样跟她上次看见猪笼草笼唇分泌了汁ye,成功让笼袋装满了蚂蚁时一样的。

没有异常。

「怎样?可以吗?」荛问。

老板娘吓了一跳,险些拿不住手上的玻璃盒子。

「你怎麽还在这?」

荛脸巾上的凤眼微瞠。「我把种子送给你了,你不让我进去坐坐吗?当作回礼?」

「你不ai花,进来g吗?」

「我太无聊了,不和人说说话的话,我一定会疯掉的。」

老板娘斜看荛一眼,显然在想要不要赶走她。在她张开口时,荛及时道:「幽灵兰花?」

老板娘生y地合上嘴巴,鼻子又哼一声,一言不发,扬长而去。

荛嘻嘻笑,边搧鼻子,边跟她往下坡走去,嘴边还唠唠叨叨的说说天气,又说说近日在别境见到的趣闻。老板娘背对她,一句也没有搭腔。

春风和暖,冬风凛冽。

没走几步,老板娘便停下步来,旋身往山坡优雅地坐下——是的,坐下,不是摔下——荛反复提醒自己,才忍住没有伸手把老板娘拉住。

场景快速变幻,眨眼间,一望无际的花田飞出雅致客厅外,成了窗外一道风景。客厅呈圆形,中心只有一张铺上白虎皮的美人榻,榻前一个小茶几,一张地毯,以及一排呈半圈嵌进墙内的书柜。

老板娘稳稳当当坐在乍然出现的美人榻,拂掸珠光丝质长裙上的泥沙。花香彻底消失了。

对於骤变的空间,荛见怪不怪,感兴趣的反而是老板娘家中所有摆设的样子、摆放的位置。

「别人家天天花样百出,你这里怎麽没变呢?」客厅一如既往,打扫得一尘不染。

「我腻了。」

「嗄?你要不要去睡一下?醒醒脑袋?」荛全身上下包得严实,此刻没有花香了,她才拉下脸巾。兜帽下的麦se脸庞不见一丝乱发,虽然脸是心型,但因为颧骨有点凸出,所以此刻皱起鼻头牵动苹果肌,整块面有明显的三团。

老板娘又哼了声,语重心长地道:「你啊,不要和自己赌气,让人间医好花粉症吧!」她边说边拿起茶杯,斜躺在榻上,小口啜起花茶。

「你管我?你自己也在种花。」荛r0ur0u鼻子,伸手拿下浮在半空的牛n蛋糕,坐上白se短毛地毯。「明明没人会买会si的花,你偏要开这家店;你让花会凋谢也行,那好歹也让它们跟着一季长一批吧!你倒好,要它们有理没理同时盛开。」

「我不是赌气。」

「欸,别说了别说了,你还是每天躲在温室吗?」老板娘又皱眉了,荛怕她一言不合就撵她出去,马上转移话题。「如果你这次要弄个沙漠让向日葵开花的话,不如索x搬离贝湾?哎??就去路卡士那里?h沙上有家花店,颇特别。」

「特别?」老板娘尾音上扬,剜荛一眼,显然听出她话中的讽刺。

荛若无其事地傻笑。

「我去哪都不去俗气粗劣的鬼地方,何况向日葵虽能长在沙漠,却不一定要生在沙漠。」老板娘坐起来,茶杯不知何时不见了。

「什麽俗气呢?h沙上颗颗h金,旦旦昼夜如暮se??」荛一本正经地y诵,「那里可热闹了,不像这里冷冷清清!」

「啧,一群肌r0u发达的自然头脑简单,不懂欣赏贝湾的好。那护境祭司──你说是叫路卡士对吧?恐怕都只是见识浅陋的人,没意思。」

老板娘刚低头做出翻书动作,膝盖上就出现了一本厚重的《草本通监》,她的及腰柔顺长发也凭空盘起来了,手上茶杯又再次出现,让她能一边喝荼,一边看书。

风没有起,方才由花田转入室内也一样,荛没感到空气有任何波动。这一切不是巫术,却更胜巫术,是天地赐予始纪人的力量,却是与自然断然无关的力量。

始纪画分十境,分别由十祭掌管与设计,由十祭赐名或以其名命名,贝湾便属於莲娜。十境内各有规律,群众可自由选择在何处建立自己的属地。听说当年,每个始纪人都会到处去去,花一、两年时间暂居,才会在某境定居;老板娘却是少数来过贝湾便不走的人,还在这里弄了一家格格不入的花店。

「植株高度可达丈余??看看,喜yan、耐瘠又耐旱,所以你能在沙漠找到它??」老板娘一直翻书,终於翻到浮现「和日葵」文字的页面。「但沙漠到底在哪?特雷尔山丘吗?不,那里除了草原,就没其他东西了??」

怎会没有了?那里可有一道断崖呢。

一想到这,荛便头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