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空清朗,月色宜人。一名男子坐在窗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手上杯沿。他一身锦衣、华贵非常,却偏偏生的难看猥琐,发亮的皮靴歪歪斜斜地躺在地上,晃眼过去,甚是滑稽恶心、不伦不类。
也不知察觉到什么,他仰头看向天顶一角,勾唇笑道:“深夜来访,阁下可愿与张某举杯共饮,赏赏这难得的雪月风花?”
言毕,只闻屋外房顶微微一响,许是犹豫了小会,黑色的人影就像鱼似的从窗户滑了进来。月光之下,只见来者黑布蒙面,穿着同色劲装,一身衣服紧贴着皮肤、裹着那丰满而又婀娜的肉体。
女子,这黑衣刺客竟是一个动人的女子!
看着面前贼眉鼠眼的男人,美女暗暗唾弃,却依旧柔顺地截开脸上的黑巾。烛光温暖,映着她那本就貌美的面容更加妩媚艳丽。
摸了摸脸上的易容,男人不免心中痒痒。为了隐藏身份并取信于朱砂门,他将自己装扮成关外最豪阔的卖参大商——张啸林。然而此人虽大富大贵,却不懂打扮得紧,甚至还生了副贼眉鼠眼模样,实在是难看非常。
说直白些,就是个没啥内涵的农民暴发户形象。
委屈为这样的人牺牲肉体色相,也不知这位姑娘心中做何感想。男人撑着脑袋,一边欣赏女子婀娜的身材,一边饶有兴味地想着。当见到对方解开前胸排扣,轻扭腰肢、软皮似的褪下黑色的紧身衣,又嬉笑地说道:“哎呀呀,真是可惜了。”
他微微勾起嘴角,换成个俊美的公子,这必是个风流倜傥的模样,但换成现下的面容,便着实是不堪入目了。男人知道,却全不在乎,他低低笑着语气依旧轻佻随意:“你可知道,对于一个男人而言,最向往的不过就是亲手将衣物从美女的身上脱下来罢了。”
女子也不见怪,她微微一笑,赤身裸体地靠了过去。在那黑色的紧身衣下,竟是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穿。皎洁的月光透过窗户,安静地洒在她的身上,那象牙色的胴体光滑柔软、充满弹性。她蛇似的缠在男人身上,纤细的手指缓慢探入男人内衫,甜腻地在他耳边吹气。
男人低笑,他虽不好女色,但也不至一窍不通。指尖顺着女子的脊线一路摸下,逐渐滑入圆润后臀间的紧密缝隙。赤裸的女子被弄得浑身酥软,还没来得及考虑对策,便听到男人低低缓缓的声音:“你说,天星帮的人来找我干什么?”
这声音宛若日阳下的春水、温暖舒服,语调语气像是情话,里头内容却让女子冷得僵了全身。她猛地一颤,勾魂的双眼顿时染上恐惧的神色,明明欲挣,却不知自己何时已经四肢麻痹、动弹不能。
“你、做了什么……你怎么知道……?”女子瞪大双眼,惶恐地说道。
“呃。”男人噎了一下,无语地扫了眼地上的柳叶刀。而女子自然也想到,惨白了面色、悔不当初。
“你……杀了我吧!”女子既悲且怒,索性破罐子破摔地咬牙说道。
男人猥琐地舔了口美人的香肩,俨然尽是痞气风流:“你既在我面前脱衣,我又怎舍得杀你。更何况美食在前,岂能浪费?”
“你、你这恶鬼!”女子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的恐惧和溃败,在男人怀中瑟瑟颤抖:“与其和你这样的……不如杀了我!”
男人掐了掐女子纤细柔软的小蛮腰,漆黑的瞳子狡黠明亮,言语更是如旧温柔:“你不愿说?”
“我恨不得杀了你!”女子又羞又恨,她眼里含泪、嘶声怒吼。
“好吧,你不说,总有人能叫你说的。”男人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扯了棉被,不紧不慢地将人裹成粽子,随后向门外大声呼道:“捉贼呀,有刺客啊!”
女子顿时脸色惨白,显然并未想到这人竟会如此无情。
面对女子愤恨的怒火,罪魁祸首却全然没有半分内疚,他默默地拾起地上的柳叶刀,待门外大汉将女子扛走之后,便不声不响地掠出窗户、向城东奔去。
一家家屋顶宛若浮云般地从男人脚下飞过,凉风习习、吹在脸上格外舒爽。待到一处,男人足下稍顿,翻身隐在屋脊之后,扒着木栏闷闷无语。光影交接,勉强可以看到他那本就猥琐的易容,此时正纠在一起打着更难看的疙瘩。
自在海上打捞起五具浮尸,被神水宫门人南宫燕逼来探查天一神水失踪之事后,他便来到离船最近的济南。好不容易搞定“朱砂门”少庄主“冷秋魂”,寻到那唯一持得“西门千”线索的“杨松”家时,却发现该人已被“血煞五鬼”分尸惨死。
而方才那个女人又是来自浮尸之一的“天星帮”门下,必与事件息息相关。突破口虽是有了,但当男人顺利抵达目标房檐时,却只趴在那里、迟迟没有动静。
他很清楚,只要踏出这一步……便是覆水难收了。
上辈子,他庸庸碌碌地折腾到晚年,虽没混到个儿孙满堂、和乐融融地给他送终,却也一无欲求、二无留念。也不知是不是太得上帝老子的垂爱,死后硬是让他穿了一穿,选什么不好,最终选了个万花丛中一点绿、女人追爱女人怜……那盗贼中的大元帅、流氓中的佳公子——盗帅楚留香。
如果让他从哭或笑中选择一种,他一定会冲上天堂掐着上帝的脖子求他老人家将指针逆时针转上几转、力求死个干干净净。
格老子的,也不想想,他这个有七十多年断袖生涯的老人家,在遭遇一大堆乱七八糟的混蛋事后,不仅没揩到美受冷秋魂一丝半点的油,还大半夜的被巨乳女人爬床搞夜袭……就算自己的神经粗得和麻绳一样,也经不起这个折腾吧!
没错,如此经历,寻常男人必定激动愉悦,而对他这个两世为人的老变态而言,却真真正正宛如酷刑!
“这他妈不是折腾吗?操,回去的时候一定要让蓉蓉设计一个嗜好为:‘饮酒、杀人和泡美男小受’的人物。”男人面上不动,暗地里却是吐血愤恨。
想他这组织里一等一的皇牌杀手,穿到不杀人的楚留香身上也就罢了,还连带继承了本尊那没完没了、争先绽放的桃花运。别和他说“美丽的后宫是成功男人一生的追求”,这简直就是放屁。灵魂穿越可没有改变性取向的特殊功能,他荆蔚无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想必下辈子也都会是个堂堂正正的断袖!而且断得极其彻底、绝不动摇!
唤作荆蔚的男人按住暴跳的青筋、迅速扫过院内四周,整个居所不算安静但也不至热闹非凡。灯火明亮,乍看是个睡得很晚的普通人家,但稍微留心就能知道,在那光线照不到的角落中埋伏了刀光人影。
这不算最初的开始,却是不折不扣的转机。
缓慢地叹了口气,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前生他无父无母孤寡一生,玩玩断袖也不会有啥压力负担。如今整成个楚家独苗,肩负了光宗耀祖、传宗接代伟大使命。从小到大,他想尽了办法撺掇自家爹妈再生几个继承香火,最后均以无果告终。
然而,从始至终,他们却对自己极好极好。
荆蔚悲伤地发现,就连挑剔如他也觉不出一丝坏来。偏偏这个正常的武侠世界,又没腐女子yy出来那雷死人的男男生子。可怜他犹豫再三,深知拔不起自己根深蒂固的坏毛病,只好舍弃子嗣、退而求其次地去做那声名远扬的楚香帅——“光宗耀祖”,以祭二老的在天之灵。
人生规划就这么定下了,虽然事后回想,他也不知如何纠结出这么个匪夷所思的结论,但却依旧傻不拉唧地贯彻了十多年,甚至每逢遇到某个损友,都会因此被狠狠地嘲笑。
言归正传,荆蔚虽在心里嘀嘀咕咕了老半天,却也没忘留心周遭的环境。只听“吱啦”一阵开门声响,一个男人走出了房门,一边念叨一边大大伸了个懒腰。
看看天色,他自知不该再拖,只得叹息一声,举起女子留下的柳叶刀、“噌”地一下直掷出去。
“你们那宝贝的三妹这会在本帮的手里。”荆蔚嘿嘿笑着,没个正经地说道:“至于应该怎样,你们自个掂量掂量、看着办?”
荆蔚话音清朗,再加上夜深人静、四下无人,更显得明亮清晰。前边话音刚落,后面屋内便箭似的窜出个人来,速度之快就连他也不免吃了一惊。荆蔚眨了眨眼几乎想吹口哨,脚尖却是轻轻微点,几步掠了开去。
身后之人却不依不饶地紧追其后,荆蔚心念一动,竟放缓身形回头探瞧。追来的男人肌肉结实、线条硬朗,紧身黑衣之下是完美有力的身型。方才情急没看清楚,只知是个穿着紧身黑衣身材不错……咳,身法敏捷的男人。如今仔细一瞧,却发觉那人有着锐利清冷、竟胜剑光的眼睛。
很黑却也很明亮。
荆蔚脚下一顿,黑衣之人即刻冲了上来,月色之下剑光忽闪,三剑刺出不过须臾。仅是三剑便能看出这人的深浅,这样的剑法虽未至登峰造极却也堪称上上。他出手凶狠、没有丝毫多余的动作,利刃所指之处无一不是敌人的要害。
作为一个穿越者,荆蔚曾因自家老大奇特的育幼方法而瞥过两眼武侠、扫过几下电视连续剧。虽能弄清《楚留香传奇》的起因缘由、知名人物的特色专长,但不论详细内容还是主线始末……却都是狗屁不通的。
当然,无论上辈子还是这辈子,他从不会为自己“不学无术”而后悔。毕竟单凭多年混迹江湖听得的传闻,也能猜得这人的身份。
冷光闪闪、疾风呼呼,荆蔚眉毛一挑,连身闪过十数道剑光,却突然在最后停了脚步。与此同时,黑衣人急速刺来的利刃也顺势一顿,自然而然地止在咽喉之前。
紧贴着皮肤却并未伤及一点分毫。
荆蔚不由地笑了,他借着凝重的气氛趁机打量起眼前的人来。也不知是否月光的关系,这人面色有些泛白,只是相较电视上那凹凸不平的老男人,这个世界的中原一点红,卖相还算相当不错。
当然,这样的高分绝非因为那平凡无奇的面容,在披着“正直”假象的猥琐老头眼中,真正赢得好评的,其实是男人结实紧致的完美身材。
有机会带他晒晒太阳吧。——老变态没皮没脸地胡思乱想。
“你不是朱砂门门下。”也不知是不是受不住荆蔚那猥琐恶心的视线,黑衣人一字一顿地打破沉寂。
荆蔚只觉自己的小心脏精神抖擞地跳了一跳,身上竟隐隐燥热起来。耳边的声音低哑短促,每个字节虽都冰冰冷冷、却又似能钻进心中、让人难以忘怀。他春心大动,很想舔舔发干的嘴唇,却又为维护正人君子的模样而硬生生压了下去。
“你又如何知道?”不动声色地调整了呼吸,此生此世被称为盗帅的男人微微勾起嘴角、轻笑着说道。
黑衣人冷冷地回答:“朱砂门门下,没有人能躲过我十三剑。”
荆蔚面色不动,暗地里却窘得不行。古龙大神威武……这台词他在电视里听过……
“你自然也不是天星帮门下。”荆蔚照本宣科,他知道对方在话音落下的同时,便会一剑刺出。毕竟不是慢动作加工而成的影片特效,这里没有导演也没有ng重来,若避之不及,便是死路一条。
他的灵魂虽是个枯朽的老东西,但身体却年轻得很。更何况无论世事如何变迁,战斗的本能也会存留在自己体内,刻入血骨分之不开。
可笑,却终是事实。
黑衣人剑速极快,剑尖似触非触,留在颈项皮肤的感觉却依旧清晰鲜明。在世上,或许没有人能避开这近在咫尺的利刃,但是荆蔚却不同。这具身体不仅仅是那个天才盗帅,更是曾经浴血沙场的狠厉杀手。中原一点红手上的杀孽或许很多,对他而言却不过九牛一毛……当然,荆蔚从未觉得这有哪里值得骄傲。
无论是危机感还是杀意,即便只有那么丁点也足以触动荆蔚那过于敏锐的反射神经。因此,在薄剑将动未动的刹那,盗帅足间轻点飘然掠至男人的身后。冰凉的指尖触上对方温暖的颈项,筋肉立即紧张微僵。
那里,是大动脉的所在。
抑下割断掌下血脉的冲动,荆蔚有意无意地凑到男人的耳边,声音轻轻语中带笑:“如此毒辣迅急的剑法,不愧是人称‘中原第一快剑’……搜魂剑无影,中原一点红。”
言毕,他又是几步连跃,广袖翩袂、无声无息地落在另间屋顶上,轻得似乎连一粒灰尘都没有震下。只是这看似轻描淡写地一个闪身,已然避过对方两轮攻击七十二剑。
“若求杀人手,但寻一点红。”盗帅笑笑,感谢自己过目不忘的本领,看过的剧情他可清楚的记得:“江湖传言,都说只要有人能出高价,就算是你的骨肉朋友,你也要杀的,此话可真?”
话音未落,中原一点红便立刻接道:“我没有朋友可杀!”他声音狠厉,短短七字之间,又刺出了三十六剑。
荆蔚依旧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绣纹华丽的长衣在夜空中翻飞舞动,仿佛傲然游龙肆意翱翔:“久闻中原第一快剑的各种传说,却总无机会得以亲见。如此难得,可愿与在下共饮畅谈一番?”
正直地调戏。
中原一点红长剑一顿,视线冷森森地凝在盗帅的脸上,好一会才微勾了唇角,可惜却无半点笑意:“盗帅爱销魂,月夜暗留香……你是楚留香!”
“哦?此话怎讲?”荆蔚摸摸自己脸上的人皮面具,江湖中莫非有人造谣他是贼眉鼠眼的猥琐大汉?回去时且得问问红袖……别是心里那见不得人的一面,趁他不注意的时候,出来溜达了。
“在我一百四十四招杀手之下,竟仍不还手,竟仍有微笑,这除了‘盗帅’楚留香外,天下焉有第二个!”
荆蔚失笑,还手?他怎没还手?刚才触人颈项的手指莫非只是揩油不成?若不是套了个盗帅的壳子,现下这人大概已经血溅三尺、活不成了吧。
见人不语,一点红难得自发自主地开口说道:“江湖都闻楚留香从不杀人,但传闻终归不如亲见。”
“你不信?”荆蔚扬眉轻笑,饶有兴味地问道。
一点红眉间略微紧了一瞬,随后冷冷吐出不知打哪得来的莫名肯定:“你确实从不杀人。”
荆蔚依旧扬眉,杀过,上辈子杀过一大堆,若将尸体烧成灰估计都能活埋一个小队。
腹诽归腹诽,老变态依旧站在那里装得格外道貌岸然。一点红想说的当然不是这些,而自己,也对后续的内容更感兴趣。这个敏锐的男人似乎察觉了什么,仅从方才零星的接触中,似乎便瞅出了大概。
有趣,却也危险。
一点红直直看进楚留香的眼里,而后者自是满脸坦然。好一会儿,黑衣杀手才动了动唇角,刚要开口却被闻声赶来的天星帮门下断了话音。
“你为何不动手!”一个锦衣大汉跃上房顶,跺脚叫道。
杀手看也不看他一眼,依旧直勾勾地盯着面前的男人。反是盗帅忽而一笑,面向来人温言开口:“天星帮果然财大气粗,你们花了多少银子买下这人的一剑?说出来也好让我了解了解行情?”
“两分银子都嫌多!传说中原一点红如何了得,如今看来却是个敌人在前也不敢出手的懦夫!”锦衣大汉的冷嘲热讽在“懦夫”二字落下的瞬间,竟愕然断了线去。剑光闪烁仅是一瞬,面前的大汉便连惊叫也发不出半声,便直直倒了下去,而在那咽喉天突穴上,深深沁出一点鲜红。
血迹。
亲眼目睹那恰好刺中要害、恰好能致人死地,那快剑尖端缓慢落下的一点殷红,荆蔚突然觉得:“果断麻利、狠辣决绝”这八个字,与其用来形容前生的自己,面前之人或许更为合适。
而在这不长不短的事件里,包括盗帅本人在内,四周之人竟无一个说得出话来。中原一点红特有的声音震动耳膜,低哑冰冷且充满磁性,他缓缓说着,每一个字都能震撼人心。
“活着的人,没有人能骂我是‘懦夫’。”
荆蔚左肋一颤,经不住勾了嘴角。他无声地看着杀手与天星弟子间的一问一答,待其收剑离去之刻才不紧不慢地落下留话。“若要找回那貌美的三师妹……不妨去快意堂走上一遭……”
语到中段,盗帅已闪过扑来的天星弟子掠至十丈余外了。只是那一抹自然上扬的微笑,一直留在嘴角久久不能散去。
好一个杀人不流血、剑下一点红!他够狠、够绝……可惜,却绝不够冷!
星空清朗,月色宜人。一名男子坐在窗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手上杯沿。他一身锦衣、华贵非常,却偏偏生的难看猥琐,发亮的皮靴歪歪斜斜地躺在地上,晃眼过去,甚是滑稽恶心、不伦不类。
也不知察觉到什么,他仰头看向天顶一角,勾唇笑道:“深夜来访,阁下可愿与张某举杯共饮,赏赏这难得的雪月风花?”
言毕,只闻屋外房顶微微一响,许是犹豫了小会,黑色的人影就像鱼似的从窗户滑了进来。月光之下,只见来者黑布蒙面,穿着同色劲装,一身衣服紧贴着皮肤、裹着那丰满而又婀娜的肉体。
女子,这黑衣刺客竟是一个动人的女子!
看着面前贼眉鼠眼的男人,美女暗暗唾弃,却依旧柔顺地截开脸上的黑巾。烛光温暖,映着她那本就貌美的面容更加妩媚艳丽。
摸了摸脸上的易容,男人不免心中痒痒。为了隐藏身份并取信于朱砂门,他将自己装扮成关外最豪阔的卖参大商——张啸林。然而此人虽大富大贵,却不懂打扮得紧,甚至还生了副贼眉鼠眼模样,实在是难看非常。
说直白些,就是个没啥内涵的农民暴发户形象。
委屈为这样的人牺牲肉体色相,也不知这位姑娘心中做何感想。男人撑着脑袋,一边欣赏女子婀娜的身材,一边饶有兴味地想着。当见到对方解开前胸排扣,轻扭腰肢、软皮似的褪下黑色的紧身衣,又嬉笑地说道:“哎呀呀,真是可惜了。”
他微微勾起嘴角,换成个俊美的公子,这必是个风流倜傥的模样,但换成现下的面容,便着实是不堪入目了。男人知道,却全不在乎,他低低笑着语气依旧轻佻随意:“你可知道,对于一个男人而言,最向往的不过就是亲手将衣物从美女的身上脱下来罢了。”
女子也不见怪,她微微一笑,赤身裸体地靠了过去。在那黑色的紧身衣下,竟是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穿。皎洁的月光透过窗户,安静地洒在她的身上,那象牙色的胴体光滑柔软、充满弹性。她蛇似的缠在男人身上,纤细的手指缓慢探入男人内衫,甜腻地在他耳边吹气。
男人低笑,他虽不好女色,但也不至一窍不通。指尖顺着女子的脊线一路摸下,逐渐滑入圆润后臀间的紧密缝隙。赤裸的女子被弄得浑身酥软,还没来得及考虑对策,便听到男人低低缓缓的声音:“你说,天星帮的人来找我干什么?”
这声音宛若日阳下的春水、温暖舒服,语调语气像是情话,里头内容却让女子冷得僵了全身。她猛地一颤,勾魂的双眼顿时染上恐惧的神色,明明欲挣,却不知自己何时已经四肢麻痹、动弹不能。
“你、做了什么……你怎么知道……?”女子瞪大双眼,惶恐地说道。
“呃。”男人噎了一下,无语地扫了眼地上的柳叶刀。而女子自然也想到,惨白了面色、悔不当初。
“你……杀了我吧!”女子既悲且怒,索性破罐子破摔地咬牙说道。
男人猥琐地舔了口美人的香肩,俨然尽是痞气风流:“你既在我面前脱衣,我又怎舍得杀你。更何况美食在前,岂能浪费?”
“你、你这恶鬼!”女子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的恐惧和溃败,在男人怀中瑟瑟颤抖:“与其和你这样的……不如杀了我!”
男人掐了掐女子纤细柔软的小蛮腰,漆黑的瞳子狡黠明亮,言语更是如旧温柔:“你不愿说?”
“我恨不得杀了你!”女子又羞又恨,她眼里含泪、嘶声怒吼。
“好吧,你不说,总有人能叫你说的。”男人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扯了棉被,不紧不慢地将人裹成粽子,随后向门外大声呼道:“捉贼呀,有刺客啊!”
女子顿时脸色惨白,显然并未想到这人竟会如此无情。
面对女子愤恨的怒火,罪魁祸首却全然没有半分内疚,他默默地拾起地上的柳叶刀,待门外大汉将女子扛走之后,便不声不响地掠出窗户、向城东奔去。
一家家屋顶宛若浮云般地从男人脚下飞过,凉风习习、吹在脸上格外舒爽。待到一处,男人足下稍顿,翻身隐在屋脊之后,扒着木栏闷闷无语。光影交接,勉强可以看到他那本就猥琐的易容,此时正纠在一起打着更难看的疙瘩。
自在海上打捞起五具浮尸,被神水宫门人南宫燕逼来探查天一神水失踪之事后,他便来到离船最近的济南。好不容易搞定“朱砂门”少庄主“冷秋魂”,寻到那唯一持得“西门千”线索的“杨松”家时,却发现该人已被“血煞五鬼”分尸惨死。
而方才那个女人又是来自浮尸之一的“天星帮”门下,必与事件息息相关。突破口虽是有了,但当男人顺利抵达目标房檐时,却只趴在那里、迟迟没有动静。
他很清楚,只要踏出这一步……便是覆水难收了。
上辈子,他庸庸碌碌地折腾到晚年,虽没混到个儿孙满堂、和乐融融地给他送终,却也一无欲求、二无留念。也不知是不是太得上帝老子的垂爱,死后硬是让他穿了一穿,选什么不好,最终选了个万花丛中一点绿、女人追爱女人怜……那盗贼中的大元帅、流氓中的佳公子——盗帅楚留香。
如果让他从哭或笑中选择一种,他一定会冲上天堂掐着上帝的脖子求他老人家将指针逆时针转上几转、力求死个干干净净。
格老子的,也不想想,他这个有七十多年断袖生涯的老人家,在遭遇一大堆乱七八糟的混蛋事后,不仅没揩到美受冷秋魂一丝半点的油,还大半夜的被巨乳女人爬床搞夜袭……就算自己的神经粗得和麻绳一样,也经不起这个折腾吧!
没错,如此经历,寻常男人必定激动愉悦,而对他这个两世为人的老变态而言,却真真正正宛如酷刑!
“这他妈不是折腾吗?操,回去的时候一定要让蓉蓉设计一个嗜好为:‘饮酒、杀人和泡美男小受’的人物。”男人面上不动,暗地里却是吐血愤恨。
想他这组织里一等一的皇牌杀手,穿到不杀人的楚留香身上也就罢了,还连带继承了本尊那没完没了、争先绽放的桃花运。别和他说“美丽的后宫是成功男人一生的追求”,这简直就是放屁。灵魂穿越可没有改变性取向的特殊功能,他荆蔚无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想必下辈子也都会是个堂堂正正的断袖!而且断得极其彻底、绝不动摇!
唤作荆蔚的男人按住暴跳的青筋、迅速扫过院内四周,整个居所不算安静但也不至热闹非凡。灯火明亮,乍看是个睡得很晚的普通人家,但稍微留心就能知道,在那光线照不到的角落中埋伏了刀光人影。
这不算最初的开始,却是不折不扣的转机。
缓慢地叹了口气,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前生他无父无母孤寡一生,玩玩断袖也不会有啥压力负担。如今整成个楚家独苗,肩负了光宗耀祖、传宗接代伟大使命。从小到大,他想尽了办法撺掇自家爹妈再生几个继承香火,最后均以无果告终。
然而,从始至终,他们却对自己极好极好。
荆蔚悲伤地发现,就连挑剔如他也觉不出一丝坏来。偏偏这个正常的武侠世界,又没腐女子yy出来那雷死人的男男生子。可怜他犹豫再三,深知拔不起自己根深蒂固的坏毛病,只好舍弃子嗣、退而求其次地去做那声名远扬的楚香帅——“光宗耀祖”,以祭二老的在天之灵。
人生规划就这么定下了,虽然事后回想,他也不知如何纠结出这么个匪夷所思的结论,但却依旧傻不拉唧地贯彻了十多年,甚至每逢遇到某个损友,都会因此被狠狠地嘲笑。
言归正传,荆蔚虽在心里嘀嘀咕咕了老半天,却也没忘留心周遭的环境。只听“吱啦”一阵开门声响,一个男人走出了房门,一边念叨一边大大伸了个懒腰。
看看天色,他自知不该再拖,只得叹息一声,举起女子留下的柳叶刀、“噌”地一下直掷出去。
“你们那宝贝的三妹这会在本帮的手里。”荆蔚嘿嘿笑着,没个正经地说道:“至于应该怎样,你们自个掂量掂量、看着办?”
荆蔚话音清朗,再加上夜深人静、四下无人,更显得明亮清晰。前边话音刚落,后面屋内便箭似的窜出个人来,速度之快就连他也不免吃了一惊。荆蔚眨了眨眼几乎想吹口哨,脚尖却是轻轻微点,几步掠了开去。
身后之人却不依不饶地紧追其后,荆蔚心念一动,竟放缓身形回头探瞧。追来的男人肌肉结实、线条硬朗,紧身黑衣之下是完美有力的身型。方才情急没看清楚,只知是个穿着紧身黑衣身材不错……咳,身法敏捷的男人。如今仔细一瞧,却发觉那人有着锐利清冷、竟胜剑光的眼睛。
很黑却也很明亮。
荆蔚脚下一顿,黑衣之人即刻冲了上来,月色之下剑光忽闪,三剑刺出不过须臾。仅是三剑便能看出这人的深浅,这样的剑法虽未至登峰造极却也堪称上上。他出手凶狠、没有丝毫多余的动作,利刃所指之处无一不是敌人的要害。
作为一个穿越者,荆蔚曾因自家老大奇特的育幼方法而瞥过两眼武侠、扫过几下电视连续剧。虽能弄清《楚留香传奇》的起因缘由、知名人物的特色专长,但不论详细内容还是主线始末……却都是狗屁不通的。
当然,无论上辈子还是这辈子,他从不会为自己“不学无术”而后悔。毕竟单凭多年混迹江湖听得的传闻,也能猜得这人的身份。
冷光闪闪、疾风呼呼,荆蔚眉毛一挑,连身闪过十数道剑光,却突然在最后停了脚步。与此同时,黑衣人急速刺来的利刃也顺势一顿,自然而然地止在咽喉之前。
紧贴着皮肤却并未伤及一点分毫。
荆蔚不由地笑了,他借着凝重的气氛趁机打量起眼前的人来。也不知是否月光的关系,这人面色有些泛白,只是相较电视上那凹凸不平的老男人,这个世界的中原一点红,卖相还算相当不错。
当然,这样的高分绝非因为那平凡无奇的面容,在披着“正直”假象的猥琐老头眼中,真正赢得好评的,其实是男人结实紧致的完美身材。
有机会带他晒晒太阳吧。——老变态没皮没脸地胡思乱想。
“你不是朱砂门门下。”也不知是不是受不住荆蔚那猥琐恶心的视线,黑衣人一字一顿地打破沉寂。
荆蔚只觉自己的小心脏精神抖擞地跳了一跳,身上竟隐隐燥热起来。耳边的声音低哑短促,每个字节虽都冰冰冷冷、却又似能钻进心中、让人难以忘怀。他春心大动,很想舔舔发干的嘴唇,却又为维护正人君子的模样而硬生生压了下去。
“你又如何知道?”不动声色地调整了呼吸,此生此世被称为盗帅的男人微微勾起嘴角、轻笑着说道。
黑衣人冷冷地回答:“朱砂门门下,没有人能躲过我十三剑。”
荆蔚面色不动,暗地里却窘得不行。古龙大神威武……这台词他在电视里听过……
“你自然也不是天星帮门下。”荆蔚照本宣科,他知道对方在话音落下的同时,便会一剑刺出。毕竟不是慢动作加工而成的影片特效,这里没有导演也没有ng重来,若避之不及,便是死路一条。
他的灵魂虽是个枯朽的老东西,但身体却年轻得很。更何况无论世事如何变迁,战斗的本能也会存留在自己体内,刻入血骨分之不开。
可笑,却终是事实。
黑衣人剑速极快,剑尖似触非触,留在颈项皮肤的感觉却依旧清晰鲜明。在世上,或许没有人能避开这近在咫尺的利刃,但是荆蔚却不同。这具身体不仅仅是那个天才盗帅,更是曾经浴血沙场的狠厉杀手。中原一点红手上的杀孽或许很多,对他而言却不过九牛一毛……当然,荆蔚从未觉得这有哪里值得骄傲。
无论是危机感还是杀意,即便只有那么丁点也足以触动荆蔚那过于敏锐的反射神经。因此,在薄剑将动未动的刹那,盗帅足间轻点飘然掠至男人的身后。冰凉的指尖触上对方温暖的颈项,筋肉立即紧张微僵。
那里,是大动脉的所在。
抑下割断掌下血脉的冲动,荆蔚有意无意地凑到男人的耳边,声音轻轻语中带笑:“如此毒辣迅急的剑法,不愧是人称‘中原第一快剑’……搜魂剑无影,中原一点红。”
言毕,他又是几步连跃,广袖翩袂、无声无息地落在另间屋顶上,轻得似乎连一粒灰尘都没有震下。只是这看似轻描淡写地一个闪身,已然避过对方两轮攻击七十二剑。
“若求杀人手,但寻一点红。”盗帅笑笑,感谢自己过目不忘的本领,看过的剧情他可清楚的记得:“江湖传言,都说只要有人能出高价,就算是你的骨肉朋友,你也要杀的,此话可真?”
话音未落,中原一点红便立刻接道:“我没有朋友可杀!”他声音狠厉,短短七字之间,又刺出了三十六剑。
荆蔚依旧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绣纹华丽的长衣在夜空中翻飞舞动,仿佛傲然游龙肆意翱翔:“久闻中原第一快剑的各种传说,却总无机会得以亲见。如此难得,可愿与在下共饮畅谈一番?”
正直地调戏。
中原一点红长剑一顿,视线冷森森地凝在盗帅的脸上,好一会才微勾了唇角,可惜却无半点笑意:“盗帅爱销魂,月夜暗留香……你是楚留香!”
“哦?此话怎讲?”荆蔚摸摸自己脸上的人皮面具,江湖中莫非有人造谣他是贼眉鼠眼的猥琐大汉?回去时且得问问红袖……别是心里那见不得人的一面,趁他不注意的时候,出来溜达了。
“在我一百四十四招杀手之下,竟仍不还手,竟仍有微笑,这除了‘盗帅’楚留香外,天下焉有第二个!”
荆蔚失笑,还手?他怎没还手?刚才触人颈项的手指莫非只是揩油不成?若不是套了个盗帅的壳子,现下这人大概已经血溅三尺、活不成了吧。
见人不语,一点红难得自发自主地开口说道:“江湖都闻楚留香从不杀人,但传闻终归不如亲见。”
“你不信?”荆蔚扬眉轻笑,饶有兴味地问道。
一点红眉间略微紧了一瞬,随后冷冷吐出不知打哪得来的莫名肯定:“你确实从不杀人。”
荆蔚依旧扬眉,杀过,上辈子杀过一大堆,若将尸体烧成灰估计都能活埋一个小队。
腹诽归腹诽,老变态依旧站在那里装得格外道貌岸然。一点红想说的当然不是这些,而自己,也对后续的内容更感兴趣。这个敏锐的男人似乎察觉了什么,仅从方才零星的接触中,似乎便瞅出了大概。
有趣,却也危险。
一点红直直看进楚留香的眼里,而后者自是满脸坦然。好一会儿,黑衣杀手才动了动唇角,刚要开口却被闻声赶来的天星帮门下断了话音。
“你为何不动手!”一个锦衣大汉跃上房顶,跺脚叫道。
杀手看也不看他一眼,依旧直勾勾地盯着面前的男人。反是盗帅忽而一笑,面向来人温言开口:“天星帮果然财大气粗,你们花了多少银子买下这人的一剑?说出来也好让我了解了解行情?”
“两分银子都嫌多!传说中原一点红如何了得,如今看来却是个敌人在前也不敢出手的懦夫!”锦衣大汉的冷嘲热讽在“懦夫”二字落下的瞬间,竟愕然断了线去。剑光闪烁仅是一瞬,面前的大汉便连惊叫也发不出半声,便直直倒了下去,而在那咽喉天突穴上,深深沁出一点鲜红。
血迹。
亲眼目睹那恰好刺中要害、恰好能致人死地,那快剑尖端缓慢落下的一点殷红,荆蔚突然觉得:“果断麻利、狠辣决绝”这八个字,与其用来形容前生的自己,面前之人或许更为合适。
而在这不长不短的事件里,包括盗帅本人在内,四周之人竟无一个说得出话来。中原一点红特有的声音震动耳膜,低哑冰冷且充满磁性,他缓缓说着,每一个字都能震撼人心。
“活着的人,没有人能骂我是‘懦夫’。”
荆蔚左肋一颤,经不住勾了嘴角。他无声地看着杀手与天星弟子间的一问一答,待其收剑离去之刻才不紧不慢地落下留话。“若要找回那貌美的三师妹……不妨去快意堂走上一遭……”
语到中段,盗帅已闪过扑来的天星弟子掠至十丈余外了。只是那一抹自然上扬的微笑,一直留在嘴角久久不能散去。
好一个杀人不流血、剑下一点红!他够狠、够绝……可惜,却绝不够冷!
两道影子一前一后,宛如轻风无声,却也有着极快的速度,无需多久,便已飞掠出城。
眼看即将追上前方那条劲装黑影,荆蔚却脚步一顿、突然停了下来。暖风吹拂,茂密的树叶沙沙作响;微波粼粼,银色明月略而一荡、应着水纹散了又聚,映在当中。也不知是否流连夜中月景,盗帅竟不再理会趁机逃离的男子,只是凝神看着对方离去的方向默默凝眉、若有所思。
“楚留香,拔出你腰边的剑。”
冰冷的声音自不远处的河边传了过来,荆蔚不紧不慢地转过身,没有丝毫意外和惊讶。他面向来者满脸堆笑,言语中带了抹连他本人都没能察觉的愉悦:“你来了?”
中原一点红没有回答,平静地重复:“楚留香,拔出剑来。”
身穿华衣的男子眨了眨眼,穿过一点红的左肩看向旁侧静湖,在水中映月那定了会会,继又移向高远星空。他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自己的面皮,神色竟有些迷惑惘然:“你确定,不是要我取下这张人皮面具?”
眼前的男人表情正经,却让一点红有种自己正被调戏的错觉。杀手愣了几秒,对脑海中冒出来的离奇想法颇为不屑。他杀人无数,只要给得起钱,无论男女老幼、正邪善恶均是一视同仁,绝不手软。面对一个冷血残忍、恶名昭彰的人,这个男人不怕不慌、不逃不骂,从没表现出半点厌恶嫌弃,甚至面露赞许欣赏、耐下性子和颜悦色?
直到现在,一点红依旧猜不透对方藏了什么心思。
彼此对视了好一会儿,黑衣杀手才似找回了自己的嘴巴:“我要你脸上面具何用?”
“揭下人皮面具,剩下的当然就是我的真面目啊。”荆蔚答得理所当然:“说不定还是个一等一的美男子哦。”
一点红一时没有说话,他垂下视线默不吭声。而盗帅的嘴角则渐渐上扬,他没皮没脸地笑着,毫不介意那越发沉重冰冷的空气。
深深吸了口气,继而缓慢吐出,杀手再次抬眼,冷声说道:“拔剑。”
荆蔚摆出一副遗憾的模样,叹息着说道:“江湖之中,妄图窥得‘盗帅’真容不计其数,你竟不欲一看?”
“有何可看,无非只是表面皮相罢了。”杀手的脸部肌肉抽动了一下,他已确定对方是在戏弄自己,却不受控制地开口回答:“更何况,无论做何打扮,我都认得出你来。”
这回换楚香帅愣了,他呆呆地看向面前的男人,不由接口:“何以见得?”
“凭我自己。”一点红答得极快,同时“噌”地拔出薄剑,一字一字地说道:“最后一次,楚留香,拔出你的剑来。”
荆蔚低下头,抬手摸了摸镶着玉石的腰间佩刀,缓缓出鞘。随后举在一点红的眉下眼前,淡淡开口:“这刀,你觉得如何?”
“廉价货色,装饰而已。”瞥了一眼,一点红淡淡回答。
盗帅满意地点了点头,没皮没脸地笑着开口:“既然如此,你让我用这刀决斗,是否略显有失公平?”
“即便是一根头发,在楚留香的手里也成了最好的武器。”杀手红毫不动容:“更何况还是把刀。”
荆蔚没有反驳,眼里带了几分促狭的神色:“你既然一直想要杀我,又为何丢还那些金钱?”
“我只是不愿为别人杀你罢了,杀你,不过为的我自己。”不懂变通的顽石回得毫无悬念。
意料之内的答案让盗帅无奈地叹了口气,他摊开双手,不免有些哭笑不得起来:“我的魅力如此之大?”
“是。”杀手肯定地回答。
“只是在武学造诣上?”老变态再次发扬自己的龌龊风范,隐秘地调戏。
许是料不到会有这样的问题,中原一点红动了动嘴角却没有回答。
欣赏着那冰块脸上的几丝裂纹,盗帅心里甚是满意。他故作深沉地叹了口气,幽怨地看着面前杀手:“你明明知我从不杀人。”
一点红冷笑:“你不愿杀我,我就杀你。”
荆蔚扬眉,收刀回鞘:“你就如此自信,能杀得了我?”
“只要我活着。”被盗帅的动作刺激了似的,杀手声音一厉,锐急的剑光直直刺向对方的咽喉。一刃破空、天地俱寂,荆蔚却像没事人似的,背着双手、躲也不躲。
直到剑尖在他咽喉半寸戛然停止,盗帅依旧波澜不惊地站在原地。眉眼平和、自若坦然,仿佛死亡对他而言不过小小游戏、无需动容。
一点红眼中闪过一瞬动摇,他将手中利刃向前推进半分,平直的薄剑再次顶向当初那致命的一点,不偏不倚、没差分毫。
“你以为我不敢杀你?”杀手的声音仍然冰冷,却隐隐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犹豫。
荆蔚笑道:“正如我不愿与你动手,你亦同样不愿杀我。”
杀手闻言冷声嘲讽:“我一心杀你,怎会不愿?”
“那,如你所愿便是。”盗帅瞥过抵着自己颈项的长刃,满不在乎地捏了薄薄剑尖、略微向里施力:“只要轻轻一推,很简单、很容易。只是,你又能得到什么乐趣?我既绝不杀人,你又怎会有丝毫特殊?”
被人拖着拉向致命的寒锋突然颤抖了起来,细微却不容忽视。
好吧,他想起来了,中原一点红最为出名的一个情节就是“为了决斗而‘蓄意自杀’”。对此,荆蔚表示极度的无奈。他老人家怜香惜玉,可不愿看到佳人惨死跟前。
想死就不能换个自己看不到的地方么?——老变态老神在在地想着。
一点红的神色不再清冷,他呼吸略沉,就连声音都有些微微颤抖:“你……心意已决!?”
“我只知道,自己决定要做的事情,没有一次半途而废过。”盗帅自下而上扫过手中冷刃,剑气森寒,在银色月光的映衬之下更显锐利凛冽。
此世今生,自己使用刀剑的日子变得少之又少,倒有几分怀念。
“好,很好!”一点红厉声打断,他仰天长笑,却无一分快意愉悦。握剑的右手因为过度使力而骨节分明、青筋鼓起,他猛地回拉,却发现掌中武器直直平平,竟是未动丝毫!
荆蔚早有准备,在杀手发力的同时,指尖微微向内压按,硬是捏住了长剑。如此,便止了一点红回剑“自杀”的惊人举动。
“就算再怎么钟情,也不必用自己的性命要挟于我吧?”盗帅低低笑着,语气中带着三分无奈七分调笑。
杀手怔了怔,不再冰冷的表情变了又变,下刻竟沉身一记侧踢。这个动作干净利索,且用了十成十的劲力。
荆蔚“啧”了一声,他自不甘愿平白被人踢断腿骨,只能松了手中利刃、点地避开。
只是这一松一退,却让武器的控制权落回了物主的手中。
一点红剑锋突转,银光闪烁,锐利的尖端直刺自己脆弱的咽喉。依旧是那绝不浪费半点力气、精准狠辣的致命绝学。
老变态连叹息的时间都没有,只得扬袖支起一道劲风、将那凶器推了开去。
星空之下,冰冷的剑光划破长寂,起落之间,两道身形互相交叠,化作一影。一个抢剑不为夺命,一个护剑却为自杀。
本以为,将自己两辈子的经历写成,一定光怪陆离绝无仅有。如今认识此人,荆蔚不免有种爬出深井、得见青天的感悟——果然,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相对一点红专心致志地凝神缠斗,老变态还能分出几分神来腹诽吐槽。两个都是擅用巧劲、速战速决的主,转瞬须臾,便已过了数十招。而在荆蔚看准机会,正欲伸手夺剑的刹那,湖上竟突然传来“铮”地一声。
琴声袅袅、如鸣佩环,初闻美妙优雅,实则含蕴着执迷怨恨。仿佛黑色的漩涡,蛮横霸道地将人拉入深渊底端、无法离去。
荆蔚上辈子的身世虽不太好,却有友人在侧、活的还算愉快。如今移魂转世,也算半个修炼成精的老妖怪,察觉曲中奥妙,自是立即静心敛神、没受半分影响。而将所有精力放在对手身上的一点红则不同,他经历凄苦,心中深藏抑郁不平。闻见琴音,只觉血气上涌,霎时满目鲜红,杀意丛生、竟似疯狂。
盗帅眉间紧皱,一连闪过十数道剑光。那样的急刺早已失了平日的巧妙冷静,既快又猛,每一剑都凶狠有力。许是因着琴声发疯癫狂,剑光在荆蔚的面前织成一片耀眼光幕,密密麻麻十分吓人。
再这样下去,这人必将伤了自己。
面对一个因失去理智而变得更加咄咄相逼的男子,老变态心怀感叹:“肌理之上偶得疤痕固然很是性感,但过多却未免暴殄天物。”
瞥了眼旁侧静湖,盗帅心下一定,随后腾身跃起、闪至一点红身后的时候竟抓了他的衣领。随后就是蹬地飞身,拽着杀手双双对对地坠入湖中。
落水的两人一上一下、一前一后,即便沉在水里一点红也不忘反手攻击、疯狂挣扎。荆蔚扣了他的手腕死死按压在后,却不敢轻率地封住穴道,以免紊乱的真气因为受阻而瞎冲乱撞。
对于自己“怜香惜玉”的美好品德,老变态表示万分满意。他自我感觉良好地制着杀手,彼此之间紧密贴合、没有空隙。光看姿势,一点红极像被人从后抱住,样子甚是亲昵。而荆蔚当然不会错过这难得的机遇,他打着“阻止暴走”的名号,将杀手上上下下摸了个遍。沉在湖里,两人的衣服均因浮力而松散开来,色字当头,猥琐老头悄悄探进男人的衣襟,心满意足地大摸特摸。
盗帅水性极好又能用皮肤呼吸,也不知是否禁欲过久,居然揩了老半天的油才愕然察觉,那个本应猛烈挣扎的男人竟早已安静了下来。一点红全身无力地软在楚留香怀里,后者心中大骇,连忙将人环在怀中、用最快的速度浮出水面。
“喂!”一到外面,荆蔚连忙抬起杀手的肩膀,而后者只是无力地将头搭在他的肩上,竟连呼吸都没了。盗帅暗叫不好,飞一样地游回岸边,把一点红平放在地上。
杀手浑身湿透,黑色的衣袍紧紧黏在身上,勾勒出结实有力的肌理。他双眼紧紧合着,面色青白得格外吓人。
罪魁祸首连忙换到旁侧,半跪在地嘀嘀咕咕:“不要怨老子啊,这是人工呼吸,是急救,是逼不得已。老子很正直的,千万别说老子趁机揩油,吃你豆腐。”
他一边说着一边抬起杀手的下巴,俯身凑向发紫的双唇吹入空气。荆蔚从未替人做过人工呼吸,理论知识倒还丰富,他动作熟练有条不紊,交错按压着一点红的胸腔。也许呛水的时间并没有想象中的久,也许杀手阳寿未尽、功力深厚。轮番数次,便咳出污水歪头晕了过去。
将人抱起换了个干燥点的位置,荆蔚坐在树边暗自松了口气。一点红还没醒,盗帅抬头看看高处的枝桠,又低头瞧瞧两人湿嗒嗒的衣服,不冷不热的天气,轻风吹着隐隐发凉。他倒不担心什么吹风起凉,毕竟两人都还年轻又是练武的身子,强壮得很。
当然,某变态医术不精,无法断定这人是否身带旧伤恶疾。
决不能称之为正直的视线从杀手紧致的胸口爬向性感的锁骨,滑过线条硬朗的下巴最后停在微启的唇瓣上。“味道真是不错。”猥琐老头舔了舔发干的下唇,真心感叹。
琴声依旧,远望湖中一叶孤舟顺水漂流,盗帅凝眉看了会儿没有去追,只是沉沉一叹靠了回去。
没想到……竟会是他。
他这一生交了许多朋友,虽无法再像上辈子那样敞开心扉、全心相待,却也自认尽责尽力、无甚亏欠。这浑水淌得本不应该,却也无可奈何;正如那人未必愿意敌对相恨,却已狠心出手、借刀杀人。
而自己,对于危及自身的阴谋恶意,绝对不肯随意姑息。他不怕死,不在乎死,却不代表愿意躺上砧板、任人鱼肉。
沉沉闭上双眼,活了两世的男人不免有些疲惫。风势平缓,间或一下地吹着,直到衣服尽干,身边的人才低低“嗯”了一声,睁开眼睛。
闻得动静,盗帅转头笑道:“醒了?”
一睁眼就看到陌生的面孔,杀手想也没想,本能地翻身退避。却不料体虚力乏,方一撑地便整个摔了回去。
荆蔚眼明手快地将人捞起,后觉不妥又不好抽回,只得讷讷空出位子让杀手靠在树上,没话找话地说道:“那琴声差点害你走火入魔,最好再休息一会。”
中原一点红没有说话,他默默地看了盗帅好一会儿,一扫方才的狼狈:“是你?”
此时荆蔚已除去人皮面具,露出那张俊朗容颜,他笑了笑,肯定道:“是我。”
“为何救我?”杀手问道。他的声音哑得让人心颤,狠狠盯着面前的男人,似乎要将其看出孔来。
“为何不救?”盗帅眨眼反问,觉得有些好笑。
“我欲杀你!”杀手神色一戾,咬牙说道。
“可我不愿见到你死。”荆蔚笑应,天地良心,这可是大实话……从各方面来说都是。
这下,一点红不说话了。
两人并排坐了许久,估计对方的体力恢复得差不多了,荆蔚才站起身来,拍拍尘土。只可惜泥巴紧紧黏在衣服上面,怎么也弄不下去。
“你。”
还在为衣服报废而哀悼的男人听得呼声,疑惑抬头。杀手的面色依旧平静,眼神却不像方才那般冰冷:“楚留香确实从不杀人。”
盗帅一愣,看了回去。
“但你却并非如此。”杀手十分肯定。
“你”和“楚留香”?
荆蔚扬眉:“你认为我是假冒香帅的冒牌货?”要知道,最先一口咬定他是盗帅的,正是面前这人。
“不,你是楚留香。”世上除了盗帅楚留香之外,无人能有如此轻功。
“在你看来楚留香杀了人,却悄悄伪装起来没被知道?”荆蔚想了一下,如此回答。只是这话怎么说得那样古怪?
“不,楚留香确实从不杀人。”杀手否认。
“……”
对于这个绕来绕去又绕去绕来的该死循环,老变态表示无语。他本能抗拒着将话题继续下去,于是开口说道:“如果没有别的事,在下便先告辞了。”
咳,所谓秘密并非用来被人看穿揭露,而是应该永远藏在心底不见天日才对。
荆蔚转身欲走,却听到身后传来平静无波的低哑结论:“你并非不杀人,而是不让自己去杀,因为你是盗帅……楚留香!”
这是一句肯定句,没有歧义直截了当,更无一丝回转的余地。
盗帅脚下一顿,缓缓转身。那双黑瞳正牢牢地锁在自己身上,绝未错过半点分毫。一夜三面,两次交手……这人便将自己看穿了吗?
荆蔚心里涩笑,或许方才就不该管他的闲事,应当将人丢到水里自生自灭才对。可离去之时却不由开口:“你若还不死心,他日可约再战。届时在下自会全力以赴……只是近日,最好不要接近于我。”
他惹的可不是什么小麻烦,自个儿倒霉倒霉也就算了,拖人下水未免太过缺德。
回到城里已是清晨,橘色的日阳尚不刺眼,清风微凉带着几丝初露的气息。街上已有稀疏的行人交错走动,大多为匆忙摆摊和赶着早集的男女。七拐八弯地转到快意堂,通报之后见了冷秋魂。毕竟不是张啸林的模样,盗帅佯装避人耳目,冷秋魂便机灵地在外人面前唤他一声赵二哥。
荆蔚暗暗好笑,若是从前,像冷秋魂这般敏锐机警、情报灵通的人才,他还是十分愿意收在身边帮忙做事的。这人野心不大,又爱势贪财、擅长衡量利弊,想要控制绝非难事。只是如今他孤身漂泊于异乡他世,无需再为组织留心人才、布局设想,这些习惯计较倒有些显得白费力气了。
两人屋内闲聊,多数是在交换彼此的情报,而从冷秋魂口中得到海南剑派天鹰子的下落,却在荆蔚的意料之外。
海南剑派的天鹰子,即是当日海上飘来那五具尸体中的第三具。不过几天,在这小小的济南城便聚满了与那事件相关之人,是巧合还是刻意?
告别了冷秋魂,荆蔚大步流星地朝城南的迎宾楼走去。他可以不在乎陌生人的死活,却不愿难得的线索再次于眼皮底下白白错失。结果,好容易晃进天鹰子居住的跨院,对方却已出门去了。
侠盗、义盗、怪盗、江洋大盗,无论什么“盗”、“盗的什么”,对他而言都和触犯法律的“小偷”没什么两样。在一个“遵纪守法的好公民”眼中,作为一个小偷,就必须将“偷”的精神贯彻到底。
于是,他取下随身的铜丝,三两下便将构造简单的门锁打开了。
天鹰子的行李不多,荆蔚大致扫过便取了里头的黄绢经书。这卷经书藏在内衣里、用丝线缚住,显然被人视作宝贝。扯开丝线,某名牌大学前法律系博士抖落书中信件,毫无内疚地抽出内里的粉色信笺。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这都是封情书……而且是寄给出家人的情书。
盗帅僵硬地扯了扯嘴角,将信件摊了开来。信笺的折痕很深,想必被反复看过很多次,但依旧保存得平平整整,可见收信人对此万分珍惜。
内容如下:
还君之明珠,谢君之尺素。
赠君以慧剑,盼君斩相思。
原来这不是一封情书,而是封看似婉转实则干脆的……拒绝信。——命犯女桃花的楚大元帅泪流满面,对此表示十分同情。如果天鹰子愿意还俗,他绝不介意分给他几个貌美佳人,来代替寄信的那位“灵素”姑娘,与之共度一生的。
或者说,一定要多带走些、最好全部带走!
没有搜出想要的东西,盗帅无奈地将包袱恢复原状,返回快意堂。许是觉得哪里不对,他走到一半竟又停了下来。犹豫几秒,便转身掉头向来处行了回去。既然来过一次,自无需再次向小二询问位置,他轻车熟路地跃入跨院,尚未落地便听得风声微动,一道黑影从另侧迅速窜离、几个起跃便没了踪影。
荆蔚起步欲追,后又想起当日海中所见情景,不由生生顿了脚步、回身踏进屋里。他见过不少死人,却没见过如此……栩栩如生的。这个乌簪高髻的枯瘦道士,宛如想着什么心事一般坐在窗边沏茶,他半抬着手,就连茶水没有倒出也依旧沉思、浑然不觉。
若非那刺鼻的血腥,就连荆蔚自己也一时无法察觉这人已然身死的事实。
一个名满海南的剑客,在被人不知不觉点了穴道之后再一剑穿胸?这干净利索的一击,甚至连他手中的茶壶都没有震落。
如此身手,呵……如此身手!
杨松、宋刚、天鹰子既均因留信而死,此物必然非同一般。若猜得无错,这信必有某些破绽,是关联整个事件的关键、突破现状的线索、也是重要证据。即使如此,盗帅四下查看了好半天,也愣是没能看出些许端倪。
他转了几圈,突然哭笑不得起来,自己这个上辈子的杀手、这辈子的小偷,竟和个刑警似的搜查办案?从违法者到执法者,还真是个质的飞跃。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说真的,他可不是什么推理查案的料。
信,他当然见过……可惜是封情书。
等等,情书?
荆蔚神色一凝,连忙翻开天鹰子的行囊,只见其他东西均都还在,而那夹着信件的书卷却早已不翼而飞了。“灵素”这个名字,又转回了他的脑海。本以为,这一切不过围绕那人而已,却不知何时已经扩大到无法掌握的程度。这件事必然与那“灵素”有关,但又关联到什么程度?如果那个女子才是事件的中心,那她到底是怎样一个人,拥有怎样强大的力量……又想做些什么!?
他有许多设想可能,却无一能够与之对应,目前的线索是在太少了。
面对眼前的尸体,老变态低低一叹。内因就里他并无兴趣,但既然活在这个世上,又牵扯至深,有些事就……不能不管。
毕竟没有替人收尸的习惯,荆蔚抬步跃出独门跨院。他也不想打草惊蛇招人询问,更何况不久之后、那店小二也是会来的。
回到青石板铺成的街道,已是正午时分。荆蔚在南馆门前犹豫了一下,便哭丧着脸钻进前方酒楼。
成全不了下边……就满足上边吧!——老变态在换了模子之后,几乎天天如此。
酒楼临街,盗帅叫了些精致酒菜,一边品尝一边依着窗栏向下看去。街上行人来来往往,有不紧不慢的也有慌忙赶路的,各式各样景色万千。刚要收回视线,余光扫到几个牵马大汉正拥着一位紫衫少妇从长街旁走来。也不知是否性向问题,老变态历来不太爱记异性的名字相貌,而这个女子,却让他想忘……也忘不了。
他虽然断袖断得厉害,但自认没得女性恐惧症。然而一个正经女人三更半夜地钻进自个房里,脱得一干二净这事……就算放到思想开放的现代,似乎也没怎么听说过。
远远瞅着几人在街头的枯树边停了下来,似是商量了一会,大汉们骑马向东,而唯一的女子沈珊姑则孤身朝西行去。
荆蔚心念一动,在桌上压了锭银子便闪身追了过去,沿途刻意隐了足音、不紧不慢地跟着前行。直到女子叩门进到屋内,他才绕到旁侧小窗,顺着窟窿瞧了进去。
屋里很暗,家具也都破破烂烂、歪歪斜斜,只见一个满头白发的驼背老头坐在桌旁,眼神空洞、仿佛对生命已经没有执着,正静静等待死亡。
这样的人,荆蔚并不抵触,却也谈不上喜欢。驼背老头曾经是个画师,而当一个将绘画当作生命的人,失去了他最为重要的视力……老变态想象不出,当年组织动乱之时,自己若真被斩断双臂,是否愿与这人相同,宛如行尸走肉一般苟延残喘地活下去。
然而,当年的自己并未真被斩断双臂,因为有个蠢材为他挡了下来,用血肉和生命。
盗帅安静地靠在墙边,习惯性地将手伸到大腿外侧,却发现自己身穿锦衣古服,哪有什么裤子口袋,更别提什么火柴香烟。荆蔚自嘲地抬头,看着高远的青空不免有些萧索惘然。
此时此刻,自己又与屋里那人有何不同?
别说理想和抱负,就连为何而活也都想不明白。心怀愧疚无非是个小小的借口,这个身子他占了,却没有太多珍惜。活着……无非因为那惹人讨厌的任性和执着。
既然活着,他的自尊便绝不允许自己,寻死轻生。
这样的骄傲,是不是一种执念?
屋里两人依旧在对话,沈珊姑拿出副画卷正逼问叫做孙学圃的瞎子画师,而这画却是死去那左又铮的所有物。荆蔚默默地听人说着那画中的魔女,无奈地揉了揉鼻子。再怎么貌美的女人,他也提不起任何兴趣,倘若是个勾魂的魔男,说不定还能让他动一下心。
正在他胡思乱想、东扯西拉的时候,突然听见孙学圃那平平缓缓的三个单字——“秋灵素”。
虽然早有准备,但荆蔚还是默了。“还君之明珠,谢君之尺素。”果然,那封短笺并非属于天鹰子,而是死去的灵鹫子才对。
计较之间,他便飞身掠入窗户。而屋内的沈珊姑只觉眼前一花,面前就多出个人来。她警惕地后退,厉声喝道:“你是谁?”
荆蔚没有说话,只是淡淡扫过摊在桌上的画卷。眉目宛然、栩栩如生,这女子确是人间绝色……也和西门千屋中挂着那幅,画的是同一个人。回想起来也挺好笑,在看到那卧房墙上画像之前,他本还以为终生不娶只与男人同居的“杀手书生”是难得一见的……嗯,同好?
屋内一时静了下来,沈珊姑无声站在旁边,像她这般的美女,走在路上随便一站也足够引人眼球。这个被人赞惯捧惯了的女人,看见一人突然出现,而且是个男人的时候,不禁愣了一下。而这个男人不仅看也不看自己一眼,甚至连问话也懒得去答。
她本该生气的,但却没有,只是妩媚地走到男人身边,展眉一笑:“你可认识这个女子?”
“不认识。”直到这时,荆蔚才转头看向沈珊姑,微笑地说道:“这样危险的女子,我可不愿认识。”
“可你的眼睛不是这样说的。”沈珊姑慢慢蹭向男人的方向,婀娜的身材十分撩人:“就连我这样的女子就差点因她着迷,更何况一个男人?”
这是偏见,赤裸裸的偏见!——老断袖在心里愤恨反驳。
沈珊姑当然瞧不出盗帅心中作何感想,她和个橡皮糖似的黏在荆蔚身上,而后者既没避也不躲,只是看向孙学圃笑着问道:“秋灵素画这四幅画像,可是为的赠与四名因自己动心痴情却最终被她抛弃的男子?”
孙学圃愕然,惊声说道:“你怎么知道!?”
荆蔚笑笑,他没有回答孙学圃,微微笑着拐了个小弯:“我想,她找了你这样的名家为她绘制画像,想必不仅是为长久地留存自己的貌美的模样,更是要让那四人永远不忘这段感情、为得不到自己而一辈子痛苦。”
沈珊姑闻言,咬牙恨道:“好毒辣的女子,她的目的果然达到了,我师兄每次瞧见她的画像时,都像是被刀割般的痛苦!”
荆蔚默默地看了她一眼,又默默地扭过头去。
“看我做什么?”沈珊姑白了盗帅一眼,就连这抱怨的一眼也带了些妖媚的味道:“既然她与那四人断绝来往,必是为了嫁给其他男人。而那个男人,绝对比他们四个好得多得多!或许拥有很大的权势,或许拥有极高的武功,或许拥有惊人的财富!”她忽而一顿,瞧着荆蔚又是一记媚笑:“当然,也可能因为那男人与你一样,能令所有女人心跳动情。”
老变态深吸一口气,暗自朝天翻了记白眼。
……拜托……只有令男人心跳动情的特殊技能,对他而言才有价值……
旁边的男人一声不吭,而沈珊姑似乎也没有察觉,她笑盈盈地看着荆蔚,媚声说道:“幸好这世上像你这样的男人并不多,而钱财她也未必瞧在眼里,所以她嫁的男子必定是个声名显赫的武林高手!”
沈珊姑脸上有些微红,却依旧粘在盗帅旁边,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看:“咱们只要能找出这个男人是谁,自然能够找着她了!”
咱们你个头。
荆蔚不动声色地抽了抽手,却没能脱开。他心中呐喊,表面却不动声色:“或许是吧,只是即便将范围缩至如此,江湖中的名人高手依旧有些数量。姑娘不如将画卷交付与我打听打听,待得到消息必定快马告知,如何?”
沈珊姑笑得一片柔情,她抱着荆蔚的胳膊,蛇似的转到他的面前,全当旁边的瞎子是个死人。
“可我为何要相信你?”她软绵绵地说道。
盗帅笑得坦荡自然,他俯下身子在美女耳边轻轻述说了一阵,那声音和蔼温柔,却让沈珊姑顿时瞪大眼睛。沈珊姑顿满脸惊恐地向后退了两步,每一个字都带着隐隐颤音:“是……你……是你……你这个无耻的恶鬼……”
随后她再也说不下去,发狂似地奔了出去。
老变态耸耸肩膀,将画卷收入袖中,继又看向一言不发的孙学圃。见人不安地挪了挪身子,他淡淡笑道:“我不走,没有别的意思,仅因有个小小的疑问。”
孙学圃沉沉一叹。
“我并不打算加害于她,却是无奈陷身与此。”盗帅的声音出奇柔和,仿佛带着蛊惑人心的味道,让人不由自主地对他信任,为他解答:“我只问一个问题,你是在何处为她画这些画的。”
孙学圃突地瞪大空洞的双眼,不觉打了几个冷颤。他沉默了许久,知是没了办法,才缓缓地开了口:“你竟能想到如此……想到如此……”
“我为何想之不到?”盗帅扬眉一笑,做事的既然是人,必然有时间、地点以及缘由。如今缘由已经知晓,而时间又无何作用,地点自就十分重要了。倘若画画,自不会在没有人烟的荒郊野外,既然有人、且并非当事人的旁人,那必然便会残留些许线索。荆蔚确实不是警察也不是侦探,但却是个不折不扣的法学系博士,律师他是没当,司法考试却是过了的。
咳……这些都不重要,只是当年组织里的琐事繁多又必须经得自己之手,无奈之下终归懂得一些。
孙学圃苦笑地摇了摇头,终于老实说道:“出城五里,有个乌衣庵,我就是在那里为她画像的。庵中的住持素心大师乃是她的至交好友,想必知道她的下落。”
荆蔚点了点头,也不再逼问更多,他道了声谢走出房门,却在行了两步之后突然停了脚步。
“曾知一人,虽已失聪却依旧能够作曲弹奏。”虽然不知道是不是聋干净了:“目虽盲之,心却未盲,以心为眼,难道就不能作画了么?”当然,最好别指望色彩油画……黑白水墨还能勉强。
孙学圃呆呆一愣,突然眉眼皆动,神色飞扬。他刚要询问来者尊姓大名,却闻见对方匆忙告辞的声音。
至于那个信口胡说的某人想要耍帅、又生怕露馅,当然有多快就闪多快啦……
离了小屋,荆蔚快步下山,在即将离开贫民窟前微微一顿,随意挑了个路人、问清了乌衣庵的位置和方向。山坡前停着一辆显眼的乌蓬大车,盗帅看见,不过微微抬眉并未逗留。他年纪大了,但脑子尚还清醒,城里的大车怎会停在贫民窟外接客?这里会有坐得起车的人?自己和沈珊姑步行而来,倘若这车并非在这等待他人,那等的当然就是自己送去上当了。
他不在乎假装上当,但却不想在做了无用功之后还得白白贴钱,白天虽不方便施展轻功,但却绝不妨碍自己慢慢步行过去。更何况自己的轻功虽好,但某人的身法也不差,真要比起来,前后的差距也最多不过半柱香而已。这些时间,即便强自逼问,想必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五里的距离并不算远,盗帅一路悠哉悠哉,身后的人似乎揣测不出他的心思,只是不远不近地跟着、并未快步先行。老变态当然不会介意,他气定神闲地摇着扇子,速度均匀地向前迈步。
酒楼吃饭之前,荆蔚在街上的成衣店选了身合适的衣裳,替掉夜里弄脏的那套。他向来骚包,穿在身上的必须精致好看、并且能足够体现自己的风流倜傥。成衣店的衣服毕竟不能和苏蓉蓉亲手缝制的相比,但也不是不能接受,于是他选了一套相对典雅的,顺手勾了把扇子搭配着换了。
他一直坚定地觉得,既然想做一个合格的古代公子哥,就必须具备闲得蛋疼的傻缺精神。——也就是一年四季拿着扇子。
荆蔚气定神闲地走着,待远远瞧见乌衣庵的时候,已接近傍晚时分。临到近处,瞧着面前的没落多时的寺院,他不过在门口稍作停留,随后不动声色地瞥向旁侧稍后,便漫不经心地扬了扬眉,继而向内厅走去。
微风轻过,庭院中的落叶被带着沙沙作响,没走几步就能看到宽敞的禅堂。只见一个女尼呆呆坐在门外,她的面色蜡黄、神色痴傻,千疮百孔的僧衣在风中微微摇摆,竟有些鬼魅的阴霾可怖。盗帅微微蹙眉,开口问道:“这里可是乌衣庵?”
女尼茫然地瞧了他一眼,道:“乌衣庵,自然是乌衣庵,谁敢说这里不是乌衣庵。”
虽然察觉出些许不对,但荆蔚还是尝试地将话题继续了下去:“不知素心大师可在?”
若非必要,问答之间他向来偏好有效直接。而那女尼却像毫不知情似的,只是歪着头咯咯地笑了出来:“在,自然在,谁敢说她不在。”
荆蔚沉默了,他不喜欢麻烦更不喜欢做事无果,而面前这个笑声诡异的痴尼实在让人有些不耐。
此处本就阴森非常,又近黄昏,后院逐渐暗了下来。盗帅扫了眼挂在旁侧的油灯,径自取了火折子,点燃长芯。橘色的孤灯柔柔地照亮了屋内一角,荆蔚提拎着钩把稍微举高,正巧映了痴尼那蜡黄枯瘦的面容。他温和地笑着,乌黑的双瞳里却带着让人看之不透的奇异流光。
“带我去见素心大师。”荆蔚的声音似水柔和,这宛如情话的命令如同暖风般让人舒适,却也同样不容质疑、无法抗拒。
女尼微微一颤,茫然的双眼不免有些反应迟缓,她一反常态地点了点头,接过油灯乖巧地跨入门槛、走进里间。
“师父,有人来瞧你了,你可愿见他么?”
女尼毕恭毕敬的声音缓缓传来,荆蔚一愣,竟没料到禅堂内有人,更可说是从未觉到一丝生人的气息。他心下愕然,不觉怀疑起这个事件中究竟藏了些什么人物,为何区区一个没落女尼都能够有如此修为?
静下心来侧耳倾听,然而以盗帅耳目之灵,竟也未能听见除了痴尼之外的其它声响。他外表虽平静如水,但内心却不免有些发沉。也不知过了多久,走进屋子的痴尼终于举着油灯走出来,道:“师傅点头了,你进去吧。”
荆蔚缓缓吸了口气,将警惕度提到满点,女尼守在外面,闪烁的灯光从门背后照了进来。房间里依旧没有声音,直到进了深处,他才借着宛如鬼火似的灯光看见那角落悬梁上、随风摇摆的黑色人影。
阴潮的尸气从悬挂的枯骨上弥漫开来,盗帅大骇,这……哪还是活人?
他惨然涩笑,难怪他觉不出人气、听不见声音,还以为里头是怎样一个了不得的高手人物,却不知那素心大师早已悬梁自尽,而门外的痴傻女尼竟也没有埋葬尸体,让她如此凄惨地悬挂至今。
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尘归尘土归土,自己前生所杀之人虽无一个是他亲手埋葬,却也不至随意抛弃。虽不能将他们交还家人,但也让属下尽可能的好生处理了。
再不去看枯朽死尸,荆蔚翩然转过身去。眼下的情景他虽有点看不过去,却也不至于满心怜悯地帮忙收尸。却不料方踏出一步,耳边竟然风声骤响,不甚结实的屋子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荆蔚冷笑一声,下刻便已移至旁侧,与此同时,那腐烂的尸体也正朝他原本所在的位置猛地撞了下来。
躲在尸身之后的刺客见扰乱不成,连忙将剑锋一转,朝盗帅所在的地方当胸刺去。这一剑既快又毒,如此近的距离能够安然躲过的少之又少,荆蔚却只微微一笑,举手抬袖,用扇子在剑面上稍稍一压、就着力道朝另侧腾空翻转,轻轻松松地落在地上。
暗处的刺客显然不是一盏省油的灯,瞧准盗帅落地那瞬显露的空隙,立即趁其不备地射出暗器。须臾之间,几点目力难见的乌光带着尖锐的风声已向荆蔚咽喉、胸腹间几处要害直直打了过去。
化去一剑,盗帅又怎会不知后面的杀手,暗器射出的那刻,他便顺着坠力沉身一倒,那急速射来的利刃乌光堪堪擦过长衣外袍:“噗”地一声、在门边不远停了下来。
意料之外的停顿让荆蔚暗叫不妙,他瞥了眼突袭不成便果断离去的诡秘人影,自知追之不及,便连忙走向倒下的女尼。他从不是全知全能的圣者,任何时候都能游刃有余、万无一失。在沉身躲避暗器的那刻,利刃擦过他的外袍穿门而出、全全打在了女尼的身上。鲜红的血液从伤处流淌出来,遇到空气立即变成另一种惨碧的颜色。很快的,女尼的眼鼻五官里,也渐渐渗出了猩红的色泽。
盗帅低低一叹,不由想起自己此身虽从不杀人,但因他而死的却绝不少见。
“你……想说什么?”荆蔚垂眼问道。
女尼没有即死,依旧残有几丝气力,她睁开双眼直直地看进盗帅的双眼,这双原本混沌迷茫的眼睛突然变得透彻明亮。她每每张嘴,却被涌出的腥咸所填满,好几次才吐出一个微弱的声音:“无……无……”
荆蔚些微一愣,随即叹息着勾了嘴角,眼神安慰似地柔了下来,却带了几分苦涩与无奈:“无花是吗……我已知道。”
只是知道又如何?谁又能确定,他真不是荒漠中的一粒沙尘?
荆蔚抑郁,而女尼却像丢掉了心中沉重的包袱,合上眼睛放心逝去。缓慢地摇了摇头,盗帅再没看向尸体一眼,迈步向门外行去。不过百米,待他回首再望的时候,便见一道火光冲天而起,瞬间将那残破的庵堂化为汹汹火海。想必不久之后,方才的一切将被烧得干干净净、半点不留。
盗帅自嘲一笑,黑色的眸子里闪过少有的冰冷和杀意。前世今生,他甚少被人如此肆意玩弄而探不出分毫,他可以谈笑风生、和颜悦色,必要的时候也可以忍辱负重、咬牙屈服,却从不代表有个好脾气。
无花,你既执意和我杠上,便不要怨我不念旧情!我虽不会杀你,却势必将你连根拔起,无法立足于江湖!
辗转回城已是夜市阑珊,荆蔚在街上站了一会,便向客栈走去。一日之中,他上山进庙沾死尸,可谓风尘仆仆,惹得一身脏。时代养人,在那个水电便利的世界生活了几十余年,就算极能忍耐脏乱泥腥,骨子里还是挺爱干净的。
他懒得去快意堂,毕竟江湖之中他已算眼皮极杂的一个,自己都不认得的人,小小的快意堂又如何能知?秋灵素那样的女子,绝不可能默默无闻终了一生,而她所嫁的丈夫,也必定是赫赫有名。然而偏偏如此,却依旧从来闻所未闻?
如此,想是换了名姓……甚至,容貌?
荆蔚愣了愣,并没放过脑海中突然冒出的零星想法,甚至觉得这尚无实证的认知极有可能。并非无凭无据,却也多属直觉,只是这一闪而过的可能性,却毫不犹豫地被他在心中记了一笔。
要回客栈必会经过快意堂大门,门前立着的骏马,让盗帅不免多瞧了几次。
荆蔚生性骚包,上辈子喜欢拉风的跑车,这辈子自然换成宝马良驹。曾经仗着一堆闲钱,家里积了不少丢在车房,只可惜年轻的时候,他任务多休息少,成天在世界各地到处乱窜。回城不过仅仅数日,自家事宜尚且处理不完,更别提去兜风撒野了。而等到年纪大了退休养老,则变得越来越惰,直接宅着懒得外出。
如此,开着自家爱车四处风光的,却是那群混蛋损友了。
很多时候,他很遗憾自己穿的武侠。如果改成魔幻修真,他绝对要弄个恶龙、麒麟什么的来骑上一骑。
闲话休谈,某个变态此刻正闲闲地站在大门口,上下打量着面前的宝马。全然视那捂着肚子,蹲在地上哼哼唧唧的男人为无物。烈马难伺,谁叫有人贪心妄为、自不量力呢?
突然想到什么,荆蔚连忙掠进屋里厅堂。未到子夜,本应是快意堂赌局最为热闹的时候,为何外面门可罗雀,里头更是悄然无声?沿途扫过赌客侍女以及躺在地上的保镖大汉,盗帅脚不停歇,无声无息地进了屋子,一声不吭地隐在角落。
稳住身形的那一刻,正巧听见黑衣之人那冷冷的“赌你”二字。
老变态身子歪了一下,嘴角抽搐地看向面无人色的冷秋魂。美人告白还整上这么一副死人脸,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和自己一样只好龙阳呢。又饶有兴味地瞅着手持长鞭的黑衣之人,雪肌薄唇、乍看确是一个充满英气的貌美少年,但断袖敏锐的直觉表示,此人无疑是个胸前粘了两个包子的妙龄女子。
荆蔚对女人没兴趣,但对那身打扮十分在意。结合种种,这人应该是那“沙漠之王”无影神刀札木合关系甚密的人。
说来……倒没听说那人生了个如此标志的女儿。
盗帅暗中打量着眼前的少女,同时留心了周遭的情形。冷秋魂方才将六粒骰子均摇成了红色一点,按照规则已不可再少,而黑衣少女却依旧声色不动、游刃有余。她冷冷地扫过桌上的小方块,单手一扬,鞭梢卷起其中一粒直直甩了出去。只听“夺”的一声,那白色的骰子直直钉入粉壁,仅仅露出一面,其余均已深深嵌入墙中。如此手法,自能换来众人的惊呼,而少女不骄不躁,默不吭声地甩出第二粒、第三粒……
一时间,房间里充满了长鞭那宛如蛇尾般的嘶嘶响动,以及间或一下的钉嵌的声音。瞬息而已,六粒骰子已经全部顶入墙壁,同一点、同一处,只露出最后那面鲜红的一点。
六粒骰子不过一点,歪门偏道的话,倒还真是赢了。
冷秋魂见状顿时青了脸色,他颤了一下突然叫道:“这不算,这怎么能算!?”
“你想赖?”黑衣少女冷笑地抽出长鞭,毒蛇般地朝冷秋魂射出卷去。这快意堂的主管自也不是用来摆看的,仓促之间,冷秋魂拔刀出鞘,却不料那长鞭却像有生命一般中途变了方向。
一卷一抽一扬,看似简单却刚健有力。又是“夺”的一下,钢刀脱开冷秋魂的手,死死插入了大厅高梁。红绸飘飞,不多不少地在那张俊美的面容上留下一条细细血痕。
荆蔚淡淡一笑,这两场较量主题虽有不同,比的却无非还是武功高低、手法奥妙。
仅此而已。虽然麻烦,却也有趣。
故此,他悠然走了出来,拉回被人拽住的冷秋魂,轻笑地说道:“这位少侠,你与其赌他,不如赌我。”
作为一个资深级断袖,荆蔚自不会满怀欣喜地向女子投怀送抱。若赌,他也不是没有让人信服的法子,好玩归好玩,却也依旧费时费力。他将冷秋魂圈在自己怀里,下巴磕在身前肩窝。走出,悄无声息;夺人,不动声色,且不说屋内那些个围观的,想必就是面前那两个当事之人也毫无知觉。
冷秋魂惊恐扭头,待看清来者的面容之后,一时也有些呆呆愣愣。而黑衣少女则下意识地退后了一步,闭上嘴巴不言不语。她满脸戒备地盯着盗帅,厉声喝道:“我愿赌谁是我的事!”
荆蔚眉宇含笑,以极暧昧的方式歪头瞧着面前的女子:“阁下可是从沙漠来的?”
女子面色突变,惊声问道:“你是什么人!”
盗帅没有回答,他松开傻在一边的冷秋魂,漫不经心地拾了粒混乱之时掉落的骰子。小小的骰子被抛到空中,随意地弹了一下,白色小块便腾起飞出,去势却慢得惊人。宛如被一股无形的柔水轻轻托起,慢慢地移向砖砌的高墙。
那里,正是少女方才掷出的骰子钉入之地。
只见那方型小骰不紧不慢地蹭向墙上洞穴,微微向里顶了一顶,陷入卡下,仿佛从未发生过什么一般,安静平稳、悄无声息。
围观之人皆是一愣,有人因好奇而忍不住凑了过去。轻轻一触,那没入墙中的七粒骰子竟全部化作飞灰,只有那一堆堆小小的粉尘,宣告着它们曾经的存在。
露这一手并非为的赌博,而旁人看去多少他并不在意,其中功力深浅、手法奥妙,只要这习武的当事人明白,那就够了。
示威完毕,老变态看向面色发白的少女,满意地微笑:“你想要的,这人未必知晓,而我却未必不知。”
少女神色一沉,有些惊愕有些愤怒,最多的却是无奈溃败。在这人面前,她仿佛是个无知雏儿,即便对方满脸带笑、云淡风轻,却终只能僵僵站在原地,不敢妄动。她不明白,自己从小在父亲身边习武练功,四周更是孔武有力、忠义豪爽的沙漠男儿。论武功,父亲自是非同寻常;论身材,任谁不是魁梧百倍?
而这人,只是站着、笑着,为何能有如此气势?
达到目的,荆蔚微微侧身,朝冷秋魂勾唇一笑:“冷兄可否稍做回避,将此事交由在下处理?”
冷秋魂也不是傻子,几次三番,他就算脑袋真不好使也看出面前之人非同一般。深深看进对方眼里,粉面孟尝并未犹豫太久,便扬手招呼众人离去。一时间,硕大的厅堂只剩楚盗帅和黑衣女子,一声不吭、相视而立。
“一画、一信、一人。”荆蔚一直是从容的,看进女子眼里的神态甚至带了些安抚的意味。他喜欢男人,却也绝不会轻视女子,只要不添麻烦,像这类刚毅坚强、聪明果决的,向来也算欣赏珍惜。
“令尊入关前所接的信件可在阁下手里,又能否借来一看?”
女子闻言一颤,不由退了半步,很快又咬牙稳了身型。她死死盯着楚留香,目光变得狠烈锐利,仿佛稍一松劲自己又会溃不成军。
“你知道那幅画……女人的事!?你……知道我爹爹是谁!?你如何得知他已入关?又如何知道他曾接到一封书信!?”
面对炮弹似的连连疑问,盗帅眨了眨眼,好笑地说道:“姑娘可还记得,此刻是我在问你?”
听到“姑娘”二字的同时,黑衣女子的长鞭反射地甩了出去。此时她已忘了惧怕,更多的是决绝狠烈,而那双阴森冰寒的双眼,刹那间爆出了灼热的火花。黑色长鞭宛如猛毒细蛇,飞射而出的同时,化成了无数圆圈,每个圆环套中的仿佛都是屋内那可恨男人的咽喉。
荆蔚依旧是笑,他青烟似的窜到少女身后,在耳边嬉笑着说道:“大怒伤身,像姑娘这样貌美的女子,切勿因此而有所折损。”
“说!”黑衣女子大声怒吼,她左手一扯,黑色的斗篷巨浪似的向人压下,风声之中竟还夹带七点寒星。
这一招“云底飞星”正是昔年纵横天下那“大漠神龙”的平生绝技。招式狠毒,不知有多少武林高手曾经丧命于此。
暗器势如破竹、穿胸而来,盗帅倒也不急不惊,他胸腹一缩徒然退开,而那七星针就算去势如电,待去到墙角也已有所减缓。而荆蔚只需稍稍扬手,便将那七点寒星轻松夹入指间。
女子倒抽一口气,却已同时击出七鞭,每一鞭都宛如卷云,一个又一个地绕着圈圈。
能制她的手段委实多种,盗帅本还有心消遣玩闹一会,却在看到铺天盖地的大小圆圈之时,百感交集地抽了面皮。
好一个……圆环套圆环娱乐城……也不知一会是否能看到有人被放到天空做风筝。
只可惜这里没有菊花厂,即便被鞭子甩出的劲风稍许一扫,也不是闹着好玩的事。老变态一面闪避,一面不动声色地扫看四周,最终在瞧见赌桌上那柱形签筒,才无可奈何地扬了扬眉。
只希望这般手法,原版正货并未用过。倘若真是,那也不过“如有雷同纯属巧合”罢了!
长鞭宛若闪电一般急速飞舞,挥出的同时即刻绕成圈状,迅速地向盗帅袭去。荆蔚微一闪身,取了签筒握在手里,长鞭紧追其后,却见绕圈的同时一根竹签乍现正中,只听“啪”地一声脆响,长鞭劲力一缓、竹签顺势折成两截。而长鞭在卷断这小小的道具之后,满屋子的圆圈却也同时没了个干净。
黑衣女子些微一愣,立即抖动长蛇、无数圈环晃眼再现,几乎片刻都没有迟疑。
荆蔚微微轻笑,他一边闪躲一边从签筒中不紧不慢地取出竹签,鞭圈一个接一个地来,他手中的竹签也一个接一个地掷出、折断,清脆的声音连续不断地在室内响起,伴随着长鞭风声竟意外地好听。
少女的鞭法纵横大漠,而眼前之人的破法则更是诡怪离奇。不大不小的房间明明遍布了她凌厉的攻势,而另一个人却依旧风轻云淡、洒脱自如。白衣翩翩,那脆弱的竹签仿佛有生命似的,无论他以何种姿势闪躲退避,都会正中圈心、不偏不倚。
这般毫不在意的轻松模样着实惹怒了自尊心奇高的少女。因着心中的焦急和怒火,她的鞭势越来越快,圆圈亦越来越多。盗帅扑哧一笑,顺着她的意加速掷起竹签。
无论是制止还是脱身其实都不算难,但老变态却忍不住再捉弄一下这个女扮男装的塞外姑娘。她的功夫的确不错,一套鞭法更是使得出神入化,只可惜性子太急、脾气太爆,这种人不仅容易被抓住破绽,逗起来更是好玩得紧。
不得不说,作为一个变态,荆蔚自认的心理承受能力并不见得比普通人强上几分。适当的时候,还是要愉悦下心情,减缓些压力的。
另边厢,年轻女子可没猥琐男的变态功力,她焦急地挥打着鞭子,直到看见对方几乎投尽的签筒,才稍松口气、大喜笑道:“你的竹签用完之后,看你还能怎样嚣张!”
荆蔚闻言扑哧一笑,指尖弹出为数不多的其中一支,在长鞭绞断竹签、圆圈消失而攻势减弱的瞬间,使出一招“分光捉影”,轻轻松松地捞回折断的签子。
“如此,还感谢姑娘让它变成两支。”盗帅笑着说道。
黑衣少女怒火焚烧,圈子忽左忽右,五鞭中甚至有四鞭是单纯为了泄愤撒气而胡乱挥甩。她死死追着荆蔚闪动的身影,气急败坏、满脸通红。
“那就待我将你手上的那些东西全部打成碎渣!”
或许是自尊使然,或许是天生的拗脾气,不论荆蔚的身法多么敏捷、手法多么巧妙,她也硬是不愿换成别种鞭法,甚至连暗器都不欲伺机使出。躲了半天的盗帅顿时觉得索然无味起来,他半抬着眉毛闪身凑到少女面前,有些轻浮地开口说道:“你这样一个劲的套着圆圈,胳膊莫非不会酸么?”
黑衣少女猛地回手,扬鞭甩向近在咫尺的男人,待对方退出半米才咬牙切齿地怒吼:“直到你死都不会酸!”
“啊,那为了姑娘的健康……”盗帅眨眨眼,颇有风流公子的味道:“在下还是不死为好。”
见过厚脸皮的,却没见过厚至如此的,少女一鞭失准扫到墙壁,劲力之大生生震下一片粉尘。荆蔚躲得过鞭子,却躲不过漫天的灰尘白粉,无奈只能一边闪躲一边拍着满脑袋的“头皮屑”,可怜兮兮的抱怨:“好好一个妙龄美女,竟如此……”
调笑的声音突然一顿,本只拿了单根竹签的荆蔚,瞬间将剩下的整桶都飞甩出去。动作姿势依旧轻盈优雅,却没有一支进到脚下圈中。
如此的疏忽、突然并且莫名其妙,放在平时,像荆蔚这样身经百战的男人自是不会去犯。若将对手换成其他旁人,或许还会猜测其中有诈,而气急攻心的黑衣少女显然没想那么多,她大喜之下掷出长鞭,毫不犹豫地向盗帅击去。
荆蔚眉间一凝,虽及时退步闪过,也依旧没能躲个彻底。黑色的长鞭宛如蛇蝎,锐利的劲风不仅在他面颊留下一条鲜艳的血痕,甚至将其逼至墙角、退无可退!
黑衣女子冷声一喝,黑色的双瞳因为得意,宛若坠了耀目星辰。一招得手她又怎会缓刻容情?然而,当漆黑的软鞭疾风般朝目标之处飞射卷出的刹那,一道剑光如光如电,它穿过窗户、毫无偏移地刺入鞭梢。强劲的长鞭力道稍顿,立即软了坠落在地。
长鞭如蛇,而这一剑竟恰巧刺中了蛇的七寸!
黑衣少女又惊又怒,而墙角的盗帅也好不到哪去。他愣愣看向落地的鞭尾,继而转向穿窗而入的黑影之处。掠入屋中的男人依旧一色黑衣,劲装贴身,不难看出裹在下面那硬朗的线条和矫健结实的躯体——充满了危险却也充满了摄魂的魅力。
老变态呼吸一滞,几乎忘了眼下处境,恨不得化为恶狼扑倒眼前的男人。
只可惜他还不至于精神失常、老年痴呆,最终只能悄悄地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吞口唾液无奈作罢。
大漠少女自不知道来的是那中原第一杀手。她只是瞧了对方一眼,就被那冰冷的视线慑得心中发慌。然而高傲如她,又怎会愿意承认自己心有退却,最终只得别开眼,扭头睇向旁处的荆蔚。
“打输了就叫帮手,中原武林难道都是这样的人物!?”
荆蔚这才适时移开扎根在一点红身上的视线,他摸了摸脸上红痕、旦笑不语。
而历来寡言的一点红却意料外地开口了:“你以为他败了?”
杀手的声音冰冷沙哑,黑衣少女被吓得一愣,赶紧作势冷哼一声。她不敢去看黑衣来者,只得瞅着荆蔚脸上的伤痕,嗤笑道:“挨了一鞭子的,总归不是我吧!”
被夹在其中的某人开口也不是,不开口也不是,他自知阻拦不了,最终只得站在中间斯斯艾艾。
一点红也不说话,他淡淡瞥过少女秀丽的面容,神色里却隐隐带了几分不屑。他手持长剑,挑起几根竹签,也不待女子开口说话,便将签子随剑抖出。竹签去势不快,黑衣少女反手接住,却发现每根上面均都钉着闪闪乌星。
“若不是那个挨了你一鞭子的人,你此刻还能有命?”
老变态嘴角动了动,而黑衣女子则愣了半晌:“你……你是说他为了救我才……”
毕竟不似盗帅那翩然无谓的性格,一点红毫不犹豫地厉声截口:“若不是为将这暗器击落,你连他的衣角也休想沾着半分。”
黑衣少女浑身一震,手里的竹签尽数散落在地,她面色青白,缓缓转向盗帅、声音颤得几乎连不到一起:“你……你……方才为何……不说……?”
老变态没有回答,只是百感交集地看向最后入屋的男人,语气有些讪讪然:“……你又知道这暗器不是朝着我来的了?”
一点红还没答话,黑衣少女则快速地插了进来:“暗器自我身后击来,目标当然是我。”
荆蔚噎了一下,看看貌美的女子、又看看摄魂的男人,想了半天终是叹了口气:“你怎的能如此了解我?”
一点红面色不改,冷冷回敬:“那你又希望何人去明白你?”
盗帅心脏一停,静静地回视过去。此世此生,他虽拥有许多好友,却终是在自己身边罩了层透明的玻璃。看似很薄,实则坚韧……至少,肯定是防弹的。
他重生在这里,却走不进去。货真价实的一个世界,却也如梦境一般,不似自己的最终归属。
荆蔚总以为,或许这只是一场莫名其妙的梦境,总有一天他会在自己的躺椅中醒来,看看老友们的照片,偶尔去墓边上几柱黄香。
可惜眼前这杀手的视线永远明了直接,他不拐弯不绕道,冰冷尖锐、总是毫不留情地指向最为脆弱且致命的部位。
这下,老泥鳅滑不动了,既然这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解决的问题,他决定姑且放在一边,搞定眼前才是正道。
于是老变态看向旁侧那个正自天人交战女子,死不正经地说道:“其实这一鞭子也不算痛,更不会破了我这张完美的面皮。何必说出来,搞得大家都不愉快?”言毕还不忘抬眼看看持剑而立的一点红,挑衅般地补上一句:“是吧?”
一点红懒得搭理,而荆蔚则一不小心瞅到少女强忍着没有落下的泪滴。作为一个善解人意的变态,荆蔚毫不犹豫地扭过头去,嬉笑地面向默不吭声的冷面男人:“红兄,方才暗算的人,你可瞧见?”
“我若瞧见,还会让他走?”一点红冷冷地看向面前的男人,不知他为何总爱装得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顿了一下,杀手突然又道:“但你似乎有了眉目。”
盗帅怔了怔,很快回复平常的模样,笑着反问:“红兄为何如此以为?”
“因为是你。”
荆蔚问的飘然随意,一点红答得笃定清晰。
老变态这回彻底无语了,像他这样的人绝不喜欢被人看透,但面对这人却在隐隐心惊之外带了点莫名的松软。他深深地看了一点红一眼,面上依旧游刃有余:“红兄是否记得昨夜的话?”
“记得。”一点红声音平平:“但我为何要听你的?”
对于对方一板一眼的平静回答,盗帅突然眉眼舒展,轻笑着说道:“确实是红兄的自由。”
仿佛想到什么有趣事情似的,荆蔚也不再强逼,估摸着旁边的姑娘也该平静些了,便莞尔地地转了个身:“说来,姑娘此时是否能让在下瞧瞧那封留信了?”
黑衣少女一抽一抽地也不说话,只是从衣袋里取出一封信来,一掌拍到身旁的桌上,头也不回地向外走了。说真的,老变态并不想看到少女在离开时,那落在地上的一点水滴。
荆蔚无言一叹,他实在整不明白,古代人咋一个个那么死心眼。眼前这个也是,走掉的那个也是,明明都是豆大点的事儿,为何却如此想不开地硬往那旮旯角里没命地钻呢?斜眼瞟到桌上信件,他无意识地抠了抠发鬓,触到鞭痕才讪讪拿开,顺便去取面前信封。
虽然能将信内概要猜得七七八八,但里头却必然也有极其特别的证据和线索。那人毕竟不是盏省油的灯,光凭猜测没有凭证……就连自己也拿他没辙。
看到几日来求之不得的重要物证如今摆在跟前、唾手可得,历来警惕的男人也不免有些高兴,他走到桌边刚要伸手,便见冷光一闪,那封平躺在面上的书信被利刃一挑,瞬间落入旁人手中。
荆蔚微微发愣,随后缓声一叹转过头来:“红兄,你这又是何必?”
一点红将书信从剑尖取下,语调平得几乎没有起伏:“你若要这信,先胜过我这柄剑。”
虽然早知面前这人的顽强固执,盗帅还是免不得无奈哀叹:“我说过,红兄若不愿放过楚某,隔些时日再战不妨。”
一点红瞥了眼门口,冷声说道:“你能与那少……女子动手,为何与我就不能?”
荆蔚表情有些古怪,这明明不是一回事,为何这人能理所当然地关联到一起啊。
尴尬地瞅了瞅少女离去的方向,盗帅不自觉地挠了挠脸,意识到对死盯着自己的深黑眼睛,无可奈何,最终只得妥协说道:“如此……不妨先将信件给我,待我看后再和你切磋也不迟吧。”
面对盗帅的退步,中原第一杀手毫不领情:“不用切磋。”
“那你要什么?”荆蔚愠怒,他从来不是个好脾气的主,这辈子为了装作书里那个“温柔善良好脾气”的盗帅,他将自己去棱打磨、对任何人都和颜悦色、好声相待,但却不代表真的让骨子内里都变了样去。
“我要什么你很清楚。”一点红快声回答。
“你就那么想死!?”盗帅一掌拍上左侧木桌,顿时一声沉重的闷响,整张桌子溃散崩塌、碎了一地。回音阵阵,仿佛连整个厅堂都因此震动。
这一掌,荆蔚甚至用上了内力。别说是中原一点红,就连他自己也不免吃了一惊。他历来自视极高,不论是能力还是自制力,他都有信心高于常人不只一等,如今却因眼前这人而愕然破功。盗帅反应很快,出掌的下刻立即收了一身煞气,却在剑锋呼啸的同时听见极冷极淡的声音。
“生既如此何须掩藏,你将自己置于何处?”一点红利刃早已刺出,言语反倒些微后滞。
几乎能将人冻结的冰冷声音一字一句敲入荆蔚的心里,仿佛打桩一般一沉一震。盗帅有些惊愕地看向面前这个长年潜伏、因为不见阳光而略显苍白的男人。
第几次了?这人的话明明不多,却总能直直钉入心脏,甚至生了倒钩一般怎么也拉不出来。
凌厉的剑气毫不犹豫地向外刺出,光华闪动,利刃从一柄化为十柄、百柄,方寸不离盗帅那脆弱的咽喉。
剑剑是杀着、剑剑可致命。
面对恨不得将他捅成马蜂窝的狠辣剑招,荆蔚突而勾唇一笑。他的惊讶不过片刻,很快便化为一波淡水,清明得宛如雾散之后、日阳下的雨叶露珠。
微微侧身,盗帅步伐微妙,分毫不差地避开银刃,就连剑气也没能擦伤他一分。宽袖微扬,支起一道劲风稍许隔开那吹毛断发的利剑,不多不少区区毫厘,却给足了空隙,让他闪至杀手身后。
盗帅出手如风,明明足以取人性命,却偏偏歪出数寸直指书信。
一点红早有料想,在荆蔚身影消失的刹那,他立即将手中信件塞向怀中。盗帅见状顺势前倾,纤长的手指竟跟着进到了衣襟之中,仅此半瞬两人竟变成十分暧昧的拥抱姿势。
老变态一愣,身子一僵,一点红虽不明原因却也不会放过这难得的机会。他反手刺向身后之人放空的左胸,剑势凛冽、毫无犹疑。荆蔚回身急忙后撤,却没及时将禁锢在一点红手面上的爪子松开。
于是一退一拉,那封尚未放好的书信竟又被一同扯了出来。盗帅暗喜,直扣一点红左手脉门,方待夺信,哪知后者指尖一弹,竟将信件弹了出去。
荆蔚反射去追,却在身型跃出的同时暗叫不妙。果然,剑光一起,白色的信封再次被锐利剑尖所刺中。对愚蠢的失误,老变态不免在心里唾弃了一番。淡淡扫过催命的冷刃,他凌空翻身,指尖粘在剑面轻轻一点。
中原一点红还没觉得是否变沉,便见白衣飞舞,身后那人竟贴着剑面翻身而下,轻轻松松取了信去。他的动作宛如羽毛一般无重轻盈,去势不慢,一点红却偏偏觉得那半刻的瞬间像放慢了数倍,在脑海中不断徘徊。
胜负已分,荆蔚心中松了口气,迫不及待想抽信来看,却不料面前呆愣之人竟又突然出剑发难。自认对闷骚了解不够的老变态避之不及,只得侧身合掌去接。仓促之下,只听“啪”的一声,那柄被一点红视作生命的宝剑就这样生生折成两节。
听到声音,一点红的血色刹那退了下去,他愣愣地看着荆蔚掌中紧夹的书信和剑尖,当视线僵硬地移到停在半空的半截剩下,不禁惨然颤声:“好,果然是好武功,好身法!”
荆蔚也愣了半晌,他艰难地低头,瞧着夹着断剑和信件的手掌,额上不免滑下汗来。合掌断刃,既都断了这千锤百炼的利刃,那薄薄的信纸又怎能禁受得住?
大概发觉盗帅神色不对,一点红疑惑地向前进了半步。荆蔚缓缓摇头自嘲一笑,随后紧合的双手向外摊开,一边捏着断剑,一边托了信封。轻风骤起,那封信件竟化为点点星粉、散了个了无踪迹。
一点红看得怔住了,他动了动嘴失声说道:“这……这……”
瞧着掌中断剑,老变态涩涩叹息,好像自从认识这人开始,他就总是情不自禁地干着蠢事。
又想自己造孽怎能怪罪别人,荆蔚拍了拍手上的纸末,调整心绪、扬眉笑道:“可见这信注定与我无缘。”
少语的杀手完全不知盗帅心中所想,好半晌才挤出话来:“此信……可是十分重要?”话音刚落,他又觉得问得极傻,倘若不重要,这人怎会焦急抢夺,又怎会有那么多人为了“它们”而丧命?
中原一点红虽然任性决绝,却并不呆傻。他看得出面前这人风轻云淡的眉眼之下,隐隐藏了几分无奈和后悔。
荆蔚倒没那么多复杂心思,他历来洒脱,怎又会被这能有最好,没有也不是无路可通的物证绊倒。无奈是有、后悔更是有,明明能够避免,他却贪得一时有趣而自食其果、自作自受。
自做孽不可活。
毕竟没有推卸责任的习惯,见到一点红内疚的神色,盗帅连忙解释道:“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再说,若非我一时大意、放松警惕,也不会拍断你的宝剑,这事还应我来道歉才是。”
老变态实话实说、诚恳真挚。错即是错,做错了事自然得老实道歉、请求原谅,只要是自己的过错,荆蔚从不歪头闭眼、假意推脱。
当然,他不在意并不代表其他人也能做到熟视无睹。盗帅说的每一个字,都如惊雷一般撞进杀手的脑海,他僵直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好半晌才仰天长啸,道:“终我一生,若再寻你动手,有如此剑!”
在另一个当事人还没反应过来的当儿,一点红手中剩下的半截细剑便脱手飞出:“夺”地一声钉入柱梁。
“呃?”
老变态一时没能明白杀手突然亢奋的原因,他愣了好几秒,才逐渐恢复游刃有余的笑容。黑瞳之中隐约能见平日里没有的异样光彩,几分愉悦、几分好奇、几分放下、几分解脱。他把玩着手中剩下的断刃,将其放在一点红的手心里,稍许凑近、轻笑地开口。
“两次。”
黑衣杀手虽然僵了一僵,却既不逃避也不退缩。他直直看进盗帅眼里,坚定地点了点头:“两次!”
“以你的性格必不会欠了不还。”忍住想再摸上小会的冲动,荆蔚一边默念不可太急,一边依依不舍地收回色爪。
一点红默认道:“要我做什么?”虽不清楚是些什么,但他知道自己坏了这人的事。无论大小,却是麻烦。
“护我周全。”荆蔚笑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他需要善于躲在暗处的人做自己的眼睛,自己利刃。
“好。”杀手想也没想,立即答应。
荆蔚没有明说,一点红也没有追问。两人只是默默看着,好一会儿,白衣的盗帅才忍不住笑出声来,而黑衣的杀手也不禁勾了勾嘴角。虽然不过一点点,却也绝对聊胜于无。
老变态心里惊喜,却没有表露出来,只是拍拍一点红的肩,半真半假地说道:“你可知道,被我缠上可是人间惨事?”
杀手愣住,不免有些迷茫。要说死缠烂打,明明应该是自己才对。
“现在不明白没关系。”荆蔚扬眉一笑,他本就生得俊朗出色,此时有心不再遮掩,更是显了几分前生那傲然洒脱、桀骜不驯的味道来。面对黑衣杀手,两世为人的老头朗声说道:“荆蔚,没人的时候你可以叫我荆蔚!”
想要隐藏的秘密被人看透看穿确实没法令人高兴,但换成这人,却仿佛也不算太坏。
管他原着情节、凡间定理;管他世俗观念、人之常情;楚氏夫妇既然生的不是书中的那个男人,是他荆蔚,那莫虚殿的荆蔚也从不遮遮掩掩、假意仁慈,对于想要的东西更不会懦弱退缩、轻易放手!
他是楚留香也好、是荆蔚也罢,总之,面前这个人他要了,他要定了!
面对黑衣杀手,两世为人的老头朗声说道:“荆蔚,没人的时候你可以叫我荆蔚!”
话音刚落,突见一条黑影飞掠进屋。荆蔚定睛一看,竟是那刚刚离开的少女。本还挣扎寻是不寻,却见该人去而复返,方要开口问信,却见她惶恐地四下张望了一番,突地躲到卷起到一边的窗帘后去了。
一点红奇怪地看了荆蔚一眼,而荆蔚则只是扬起眉毛瞧向门外。无须半刻,两人便听到短促的吹竹,声声相接、眨眼围了屋子四面。腥风吹过,二十多条大大小小、五色斑斓的毒蛇蠕动着爬了进来,盗帅冷笑一声跃到赌桌上,而一点红则皱皱眉头,纵身上梁。
期间,杀手拔了插在柱上的半截断剑,顺手向下一掷,顿时,最大那条被他死死钉在地上、拍打着身子死命挣扎。
荆蔚无语地看着因为无法逃脱而被其他同伴围攻吃食的巨蛇,声音讪讪:“红兄,若想摆脱我这个大麻烦,现在还来得及。”
矫情,一点红冷哼一声懒得搭理,静静看向进屋的三人。为首的那个身材魁梧、满目狞恶,一身衣服干干净净却是补丁加上补丁。而后面两个亦是鹑衣百结,面貌凶恶,背后那七八只麻布袋却清楚告之众人,他们在丐帮地位甚高。
面对明明一只麻袋也没有、四肢粗壮却细皮嫩肉的男人,盗帅眨了眨眼睛,索性不说废话、沙沙掷出桌上的几根残签。那本就不粗的竹签竟不知何时分成数片,每一片明明又薄又细,却宛若利针、分毫不差地钉入致命的七寸。
三个丐帮子弟堪堪跨过门槛,尚未站稳,便惊愕地发现自家的宝贝毒蛇竟一只活的也没剩下了。
而罪魁祸首则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歪歪撑着脑袋、不咸不淡地解释:“其实,我很怕条状生物的,也不太喜欢吃。”
这是和上面那个在说话。但为首的男人却不知情,他青筋暴露,咬牙切齿地看着荆蔚,眼睛里几乎要冒出火来。他剧烈吐息了几回,许久,才阴森森地咧嘴狞笑:“黄口小儿,看来你是活得有些不耐烦了!”
老变态很不喜欢一个大男人的声音又软又面,伪娘也就罢了,偏偏还是个高壮大汉。他撇了撇嘴,淡淡笑道:“非也非也,只是不知恶名昭彰的白玉魔前辈,几时又重回了丐帮门下?”
闻言,高大恶丐面色变了变,盗帅则像甚为丐帮前途担忧似的,叹息地看向三人:“南宫灵那家伙近来莫非太过操劳,烧坏了脑袋?”
“你竟敢羞辱本帮帮主,可是不想活了!?”白玉魔还未说话,七袋弟子之一便跳了出来。
“第二次。”荆蔚竖起一根指头,左右摇了摇:“来来回回,不免有些厌烦。”
三人且是一愣。
“就算生无可恋,也是不能随便去死的。”盗帅笑着,余光淡淡扫过屋梁。上面那人听出言下之意,眼中闪过一抹尴尬。
“那我就让你不随便的去死吧!”面对陌生人的自大和从容,白玉魔不知升起一把无名之火,他愤恨地振臂、双手外开,掌心中隐隐透着一股青气。
一点红在高出看得清楚,说了三人进屋后的第一句话:“掌上有毒,要小心了。”
荆蔚动动脖子,满不在乎揉了揉些微僵硬的肩膀:“他若能毒到我,你也不会那么悠哉地蹲在上面。”
一点红不吭声,荆蔚也不太在意。反倒是一直被忽略的男人不甘寂寞地步步逼来。
“谁说毒不到你?”
白玉魔狞笑,他的动作虽是不快,却吐气开声、已然是出手的先兆。而坐在桌上悠闲自得的男人则看也不看他一眼,不紧不慢地拿出纸扇,扬手一抖懒懒展开。简简单单一个动作,却是十成十的优雅,若将他丢进贵族王孙之中谈笑风生,也未必能让人看出异处来。
但白玉魔三人却惨青着脸,突然不动了。
盗帅悠悠笑着,视线穿过门厅、淡淡扫到外院:“你知道,我的脾气向来是不好的。”
话,自然不是和屋内人说的。
“楚兄的脾气若不算好,那他三人如今早已被你煲粥煮羹了。”
话音刚落,果然便有一个身穿补丁青衣,相貌不凡的男子踏入门来。剑眉星目、玉立长身,俊朗的面容虽带着微笑,却是冷静沉稳、不怒自威。
一点红从未见过此人,却也知道,这人必定就是天下第一大帮——丐帮的新任龙头帮主,南宫灵。
南宫灵潇洒地走进大厅,根本不瞧僵直不动的三名弟子。盗帅的能耐他虽早就知晓,却不料如此出神入化。方才那看似单纯的抖扇轻摇,盘腿闲坐,实则早已一去一回地点了三人周身大穴,动作快得就连自己也没能看个详细。
想到这里,南宫灵暗自惊心,若非盗帅从不杀人,立在这的大概已是三人的尸体了吧。
荆蔚也不见怪,他扬扬眉,遣词用字更是颇为熟稔:“你怎做了帮主,还是这般没留口德?更何况白的太肥、瘦的太硬,这种材质丢进锅里勉强去煮,也吃不舒爽吧。”
当着自家帮主的面,被人如此嘲弄羞辱,丐帮三人愤恨地瞪大了眼睛,脸色黑了红、红了青、青了又黑,来来回回转了数次,一刻也不见消停。
年轻的帮主愣了愣,愕然说道:“楚兄做事向来是得饶人处且饶人,今天莫非心情不佳?”
“无缘无故被一群毒蛇围攻,换做南宫兄你,可会高兴?”荆蔚抬起头,满脸为难:“害得人家红兄不得不呆在房梁上面,没法下来。”
言毕,南宫灵没来得及反应,一点红就闪身跳下,站在盗帅侧后。他淡淡地扫了旁边的男人,奈何自己眼神越冷,那人的笑意就越深。
南宫灵看在眼里,却装作毫不知情,正了正身子、抱拳致歉,道:“帮内弟子行事鲁莽,多有无礼。只是看在小弟的面子上,还是请两位大人有大量,饶了他们。”
他并没出手解开三人的穴道,只是让开道来、换到旁边,安静地看向桌上的盗帅。虽是道歉,却也不卑不亢、进退有度,没有失礼更不失一帮之主应有的威严。
荆蔚呵呵一笑,随手敲掉桌面一角,觉得不够又分成数块。弹指间,指甲盖大小的木块破空而出,仿佛要将身体打穿似的向人射了过去。
三人大惊,想躲却动弹不得、想出声却被点了哑穴。旁边的南宫灵下意识地动了动身子,却硬是耐住性子站在原地。
意料之内,充满力量的木块在撞到身上的时候,只发出轻轻“啵”的一声,便乖乖滚到地上。
三人解了穴道,毫发未伤。
当今武林,能够隔空点穴的不在少数,借物的则更是多得去了。然,将力道收放控制如此,却绝不见多。南宫灵心下不免有些涩涩黯然,认识那么久,自以为彼此之间知根知底、了解明白,如今看来却凄惨得有些可笑。
他小看了盗帅的城府,不知那人又是如何。
然而,无论他心中再怎么苦涩不甘、百转千回,面上却不能有分毫表露。他沉沉看向解了穴道,不停地揉弄关节的三人,厉声说道:“你们年纪也已不小了,怎地做事如此糊涂?也不问对方是谁,便胡乱出手,难道忘了本帮帮规!?还不速速道歉!”
白玉魔此时深知事情厉害,他顿了顿抱拳一礼,却是说道:“咱们本是追那恶徒而来,瞧见这……这两位在此,自然要认为是这两位将那小子藏起来了。这般行事是在太欠考虑,多有失礼,还请见谅!”
荆蔚微微扬眉,饶有兴致地坐桌看戏。许是想起了什么,他扭头看向一点红,挪到另半边桌子,拍了拍:“要不,一起坐坐?”
方在对话的两人嘴角抽动了一下,而被人问话的杀手则干脆扭过头去,冷哼一声不作回答。
盗帅热脸贴上了冷屁股,却毫不在意地摊手耸肩,对南宫灵说道:“你们既不怪我‘滥杀无辜’,我又怎好怪罪于人?”
如此,便是接受道歉了。
“在此,南宫先谢过了!”南宫灵微笑地抱拳谢过,随后转向白玉魔等人,面色一转、厉声说道:“那凶险恶毒、人所难容之人,名震江湖的‘盗帅’楚留香与‘中原一点红’又怎么会护庇?如此,你们可曾明白?”
丐帮弟子在听到名震天下的“盗帅”楚留香的时候,已睁大眼睛、张了大嘴合不拢了。白玉魔则仰天笑道:“原来阁下便是楚香帅,我白玉魔今日栽在盗帅手下倒也不丢人!既然帮主来了,想必也用不着我来再管……后会有期!”
言毕,他狠狠瞪了荆蔚一眼,便头也不回地走出门去。
盗帅依旧气定神闲地摇着扇子,不经意地扫过门槛,低低笑道:“都说心宽体肥,现下倒也不准。”
南宫灵轻轻一叹:“此人近年行径虽然已改,但气量仍难免偏狭、出手难免鲁莽,但望楚兄莫要见怪才好。”
荆蔚笑着摇了摇头,他收了扇子,将双手撑在身后仰首看向“站立如松”的男人,免不得嘴角又上扬了一些。随后,毫无征兆地扯住黑色的袖子,一带一拉,硬是将人扯到桌上和自己坐到一排。
诡计得逞,盗帅十分满意,但南宫灵的笑容则就显得有些僵硬了。
一点红扯了扯衣袖,见人不放,便皱眉冷道:“你做什么?”
荆蔚死皮赖脸,却偏偏不做回答:“丐帮之人老爱颠三倒四地说些同样的话,是人都要烦的。”
被指着和尚骂秃驴的男人哭笑不得,许久不见,也不知这人到底怎了,只得摇首说道:“楚兄的嘴巴真是越来越毒了。”
盗帅无辜地眨眨眼,笑脸坦然得让人挑不出一点刺来:“其实我一直觉得……对你们,已经算是格外开恩了。”
“咦?”
南宫灵不明所以,荆蔚也不打算解释。室内的气氛冷了一下,直到屋中又进了另两名丐帮弟子才算缓过。他们向南宫灵躬身行礼,其中之一开口说道:“禀报帮主,后面的屋子弟子们已随诸长老和葛长老全部查过了,冷某人也已送交给公孙护法,并无那恶徒的踪影。”
于此,南宫灵顺水推舟,向盗帅抱拳笑道:“既然这样,便请楚兄将那人交出来吧!”
“哦哦。”荆蔚似是歪头在想,无意间伸脚勾了条不黄不绿的细蛇,捏着尾巴凑到旁边:“这玩意你喜欢吃不?”
“楚兄!”再有气度也受不了这三番四次的戏弄,南宫灵厉声喝道:“那恶徒两天前在昭关镇杀了本帮十余弟子,还偷去一些重要事物。方才,甚至伤了宋护法,于公于私小弟都万万不能放过!”
“是么。”见一点红不搭理,老变态随手将蛇尸丢到旁边,笑着说道:“问题是……这又和我有何关系?我和你再怎么交好,也不能随意干涉那‘天下第一大帮’的家务事不是?”
见盗帅打定主意忽悠到底,南宫灵沉声说道:“楚兄真要护了此人?”
“南宫兄这是何意?”
“不知何意……最好!”南宫灵微微一笑,话到中途、长袖中突然飞出两柄短剑,这武器可使出“点穴杵”、“判官笔”、“分水刺”等八种兵刃招式:“如意八打、急风十三刺”,在武林之中可称一绝——想必就连丐帮故去的老帮主任慈,在武功造诣之上也略逊了一筹。
此刻,那两柄短剑已然脱手而去,直冲冲地飞向窗边的紫绒布帘。只要是个眼神没有问题的人就能清楚地看到,在窗帘之下竟露出一双黑色的靴尖。
此时此刻,盗帅依旧优哉游哉地坐在桌上,歪歪斜斜、神色不动,而一点红则在丐帮弟子砍向布帘的时候,心脏不由跳了一跳。
“啊呀,真是浪费。”闻得动静,老变态侧了侧身,正巧见到半截窗帘坠落在地,而剑上则无半点腥血。晚风通过半开的窗户吹进屋中,自然没有半个人影,而这厚重的窗帘后面,竟只不过放了皮靴罢了。
南宫灵面色变了变,沉沉地看着满脸无辜的盗帅,而后者依旧一副恍然不知的模样,安静地回视着他。
“窗外值班的弟子是谁。”不动声色地吸了口气,南宫灵沉着脸问道。
一旁的八袋弟子颤了颤身子,连忙回答:“是济南天官庙的兄弟。”
“很好,很好!”南宫灵冷面厉声显然怒极:“带去公孙护法处,家法伺候!”
“遵命!”言毕,八代弟子抱拳躬身,逃似的一掠出窗,外头很快便响起了叱咤之声。
而南宫灵则转身对盗帅勉强一笑,道:“小弟还有要事在身,今日只好就此别过了。”
荆蔚咧着嘴,笑嘻嘻地摆了摆手,却并不打算爽快告别:“难得凑到了一起,你这半个主人怎也不邀兄弟我饮上几杯?”
南宫灵闻言忽而大笑:“怎会怎会!小弟本打算如此,奈何方才一乱、忘了干净。也就这两天里,小弟定来奉请,还望红兄也务必赏脸来聚!”说罢,他手上一提,插在鞋上的短剑又飞了起来。原来,在那剑柄之上,还系了根乌金打造的细细长链。
丐帮年轻的帮主匆匆而来又匆匆离去,直到窗外呼啸又起,一声接着一声渐渐远去,一点红才冷冷开口:“我从不喝酒。”
“呃?”荆蔚些微一愣,很快便了然明白:“因为杀人?”
一点红深深看了盗帅一眼,点头道:“酒能使人手颤心软。”而他是杀手,绝不可有妇人之仁。
“适量无妨,你也不是无时无刻都要杀人的。”荆蔚淡淡一笑,前生他虽嗜酒,除了应酬之外,没事也爱和几个损友混着喝上几杯。只是从不会喝到没了神智,南北不分,而任务之前却是丁点不沾的。
荆蔚自认如此,而一点红的神色却有些奇怪。杀手顿了一顿,视线落在开启的窗户上,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你瞧那姑娘真的走了么?”
盗帅全当没注意到,指了指另一扇窗子,笑道:“不仅是鞋,连袜子都穿不得了。”
“哼,不过是双袜子罢了!”少女从窗帘后走了出来,雪白的袜子显然沾满灰尘。方才,她故意脱下靴子露在帘外,然后从房檐下溜入另扇窗子、躲入帘中。这个举动,自是利用了他人思考的盲点,算准南宫灵必定认为她已跳窗逃走,不会在房中继续搜查。
荆蔚不置可否,黑衣少女却走到他的面前,瞪眼瞧了半晌:“那南宫灵是你朋友,我却与你素昧平生,你不帮他反来帮我,这究竟为了什么?”
“不为什么。帮你而不帮他,自然是因为我对你还有所图求。”盗帅轻笑着,答案了当直接,竟丝毫不给少女面子:“你莫不会以为我是个乐于助人的活雷锋吧。”
“活……什么?”
“呃……听说有个人将助人为乐当成事业,最终为救人而死的英雄,叫这个名字。”老变态胡说八道。
“傻子。”中原一点红想也不想地作出评价。
“哈哈哈……”荆蔚干笑,不敢说他其实是在晾衣服的时候,被竹竿戳死的。
两人一个跑题一个脑子不在线路上,若非黑衣少女执着地将话题拉了回来,也不知会溜达到哪边天去。
“你想要我做什么?”少女警惕地开口。
“你不用这么紧张。”荆蔚挠了挠鼻子:“我想知道那封信的内容。”
“信?”
“信。”盗帅肯定地点了点头:“我注定见不着里头的笔迹,若能听听倒也算个补偿。”
少女冷笑一声,缓缓说道:“若我也未瞧见过呢?”
荆蔚无奈摊手,满不在乎地耸肩说道:“那也只能认命。”
小小捉弄没能如愿得逞,少女心中不免憋闷,随后又似想到什么,便老老实实地给了回答:“一别多年,念君丰采,必定更胜往昔,妾身却已憔悴多矣,今更陷于困境之中,盼君念及旧情,来施援手,君若不来,妾惟死而已。”
“然后呢?”果然和猜测中的八九不离十,得到确认,盗帅满意地颔首笑道:“总不会连个署名都不留个吧。”
少女瞪了他一眼,嘟嘟囔囔地说道:“署名是个‘素’字。”
“素……呵,果然是秋灵素。”
“你认识她?”站在盗帅后侧不远、一直甚少说话的杀手淡淡问道。
“倒不是认识。”荆蔚缓缓呼了口气,刚从怀中掏出画卷,就听到一个嘲讽的声音。
“原来名震天下的楚香帅,不但会说笑,也会说谎。”白玉魔斜斜倚在门口,手里却多了个灰扑扑的白布袋。
“我倒不记得自己说过什么。”早已察觉门外动静,盗帅倒没丝毫异样。反倒是黑衣少女脸色大变,向后退了半步。
白玉魔冷笑:“我家帮主早已算定他还在这里,只是碍着你楚香帅的面子,所以暂且避开。现在他既已现身,你……”
“你们不必看他的面子!”黑衣少女断声喝道:“我和他毫无关系!”说罢,便从窗户飞身掠出,可想而知,接下去的自是一番嘈杂,继而渐渐远去。
眼看少女头也不回地冲出重围,荆蔚撇了撇嘴,不以为意地耸耸肩。他懒洋洋地看向原地不动的壮男,喃喃说道:“跑都跑了,你怎的还不去追?”
“因为你比那小子更和我心意!”白玉魔从灰袋中取出件黑色的奇形武器,厉声喝道:“桥归桥、路归路,你纵然认识南宫灵,我白玉魔却不认识你。你得罪我,让我掉了那么大的面子,他妈的,今天就是你的死期!”
虽然知道白玉魔话中的含义并非自己所想,老变态还是被吓出了一身鸡皮疙瘩。他看了看肉呼呼的壮汉,又瞧了瞧身材结实、肌肉紧致的中原一点红,心有戚戚然地朝后者身边靠了靠。
结果,他不动还好,这一动却让一点红误会了意思。中原第一杀手沉默地向前迈了一步,猛地抽出插在死蛇身体上、深陷入地的断剑,平静地说道:“由我做你的对手。”
荆蔚傻了一下,而白玉魔则看着那断了剑尖的长刃,讥笑道:“就这断剑?”
一点红表情不变,沉稳回答:“就这断剑。”
荆蔚傻了一下,而白玉魔则看着那断了剑尖的长刃,讥笑道:“就这断剑?”
一点红表情不变,沉稳回答:“就这断剑。”
“可笑!你若手持完剑或许还能和我争上百招,但拿着这块破铜烂铁,却是找死!”
对于白玉魔的嘲讽,一点红并没动怒,他似笑非笑地勾了勾嘴角,一字一字地说道:“我用这把断剑依旧能和你争上百招,但你若和他对上,则连一招半式都使不出来。”
“口吐狂言!就让你们看看这‘追魂如意钩’的厉害!”白玉魔恼羞成怒,紧了手上的兵器就朝荆蔚的位置狠狠砸下。
这奇怪的兵器似钩非钩,似爪非爪,握手处如同护手钩带着弯弯月牙,黑黝黝的杆子却如狼牙棒,带着无数根倒刺。顶端是个可以伸缩的鬼爪,爪子黑得发亮,显然抹了剧毒。
换作任何一个武痴,看到这么稀奇古怪的武器必会觉得有趣好奇,但荆蔚却对繁杂的兵器极不待见,对他而言,拿根鱼线都能比这莫名其妙的东西舒服利索。
然而一点红却是土生土长的江湖人士,在瞧见这稀奇古怪的武器之时,眼神忽而一闪。虽然很想知道盗帅的武功,到底居于怎样一个境界,意识到的时候却已划开长剑,挡在了他的面前。
“我说了,你的对手是我。”杀手冰冷地说道。
看出杀手的好奇之心,盗帅低低一笑,一手撑头、一手把玩手中画卷,俨然一副悠闲看戏的势头。啧啧,不要门票的型男现场秀,可不是那么容易就看得到的哇!
银光忽闪,一点红的剑法不仅精准更是有力,他出手仅是一指,断面正巧卡在兵刃侧面。这个动作,看似轻巧却既重又沉,生生将白嫩大汉撞得退了几步。白玉魔这才重新看待这个断了利器的用剑高手,他怒吼一声,下一刻已递出数招,每一式都怪异绝伦!忽轻忽重、时巧时沉,变化多端却也收放自如,就连旁观看戏的老变态也不禁吹了声口哨。
反之一点红,则完全没有和荆蔚过招时的强硬凌厉。他处处躲闪,断剑也多用于化解隔挡,并不急于出手强攻。黑色的身影在不大不小的空间错步回避,却也不忘回上几招灭灭对方的士气。
看着面前身子结实硬朗,宛如猎豹一般矫健有力的男人,老变态不觉咽了咽口水,缓慢地舔着发干的嘴唇。
嗜武成痴!惹火勾魂!唔……什么乱七八糟的!
荆蔚无奈地摇了摇头,赶紧收回视线展开画卷。看不得看不得,得扫两眼女人的照片来平息欲火……那么久没发泄,万一“站”了起来,就麻烦大了。
当然,老变态那可耻的命根子还不至欲求不满到看两眼帅哥就“昂首起立”的地步,但他满脸尴尬地还是捂住鼻子、低头瞧那画卷起来。倒不是真的全为“修生养性”,而是想着听过信件之后的现在,或许能从里头瞧出点意外的线索来。
只可惜他方才打开,尚未来得及细细观赏,便察觉两道撕裂般的强风贴地而过,紧接着,方桌就缺胳膊少腿地塌了一地。
伟大盗帅的尊臀狠狠地和地板来了个亲密的热吻,整个落坐在地上。
“擦……”老变态差点爆了出口,即刻便利用一点红的连刺做掩护,微一侧身、闪到杀手身旁。与此同时,他手上一提,展开的画卷顺势收回,貌若天仙的女子在劲风中颤抖了一下,完好无缺地被卷回手中。
只是一瞬,却也足以让屋内之人看了个清楚明白。
“哈哈哈!!你将任慈老婆的画像藏在怀里做什么?”白玉魔怪异地大笑道:“没想到堂堂楚香帅,也会打一老太婆的主意!”
荆蔚愣了。
我了个擦,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这样的狗屎运,足够去买六合彩的了!
盗帅心里窃喜,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抓了一点红的手腕,没让他继续向前。他似动非动,一脚踢在白玉魔的身上,也不管这人是否已经狼狈不堪,狠狠地将其踹到墙上。同时,支了几道劲风顺便把穴道给点了。
一天之内,毫无还手余地被制下两次,白玉魔又惊愕又愤恨,他狠狠地瞪向面前的男人,却发现对方压根没搭理他。
“秋灵素原来嫁给了上代丐帮帮主任慈,果然是地位尊贵、名声显赫,比西门千等人强上百倍。”也不管杀手没头没尾的是否能听懂,荆蔚抖开画卷笑着说道。
画上的女子依旧亭亭玉立、优雅动人,就连历来表情少少的闷骚杀手也不免看得直了眼睛。
果然是个直男啊……老变态在心里哀叹。
“中意?”他刻意凑近,低笑地问道。
一点红微微一僵,缓慢地移开视线:“是个很美的女人。”
“送你了。”盗帅勾勾嘴角,算是赞同。他将画卷递到一点红手上,不紧不慢地走向倒在墙边的白玉魔。
“还请白前辈告知在下,任夫人秋灵素现在何处?”
“你他妈……”被忽略的白玉魔本要破口大骂,突然察觉对方语句中的违和,愣了会神:“秋灵素?你傻了吗?谁告诉你任慈的老婆叫秋灵素,她明明姓叶,叫叶淑贞!”
盗帅神色一动,微微点了点头:“很好,那么叶淑贞在什么地方?”难怪从没听说秋灵素,果然是改名换姓……说来她昔日恶名昭彰,若不改头换面怎又能嫁给江湖中的显赫人物?
“嘿,妙事妙事!”白玉魔一听就来劲了,他讥讽地说道:“盗帅楚留香居然打起寡妇的主意!只可惜人家和你这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不同,洁身自好得很!”
荆蔚闻言也不理他,拍了拍一点红的肩膀、无所谓地说道:“看来这人也不知道,我去问问南宫灵那小子好了。”
白玉魔冷笑道:“你以为他会告诉你?”
“终归是会的。”盗帅的声音轻快、吐字清晰,心情显然变得不错:“若没猜错,以小姑娘那烈马般的性子,想必已经送上门去了。”说罢,他扫了扫垃圾般堆在墙角的男人,笑得有些没心没肺:“只是我方才一高兴,没留神踹重了些许,一会您穴道解开可能会不太好受。”
“你……什么意思!?”白玉魔面色一黑,声音不免有些颤抖。
“字面意思。”老变态狡猾地笑了笑:“也不至无可挽回……只不过前辈应当知道,南宫兄现在何处吧。”
短短几瞬,白玉魔的面色就变了数次。显然是怕盗帅在身上动了手脚,只得恨下心来开口说道:“你出了这里往东走,过了济南最大的酒楼,往后数第十三家,就能看到丐帮香堂!”
“如此,晚辈先就此别过。”荆蔚点了点头,毕恭毕敬地合拳一礼,便与一点红转身离去。
白玉魔愣了愣,还没来得及询问挽回的方法,却发现那一黑一白早已翩然离去、没了身影。他愤恨地唾弃了一声,最终只得凄惨地闭上眼睛,静静等待恐怖的疼痛。
另边厢,荆蔚和一点红踩着人家房顶一间间飞掠而过。凉风习习,盗帅扫了眼身侧暗影,声音不大不小,却带着淡淡笑意:“你不问吗?”
“问些什么?”一点红的嗓音依旧冷淡低哑,充满磁性。
“比如朱砂门于天星帮,比如塞外来那小姑娘于丐帮。”
“无需。”杀手想也没想,回答得干脆直接:“我既欠你人情,竭力还了即是。你让我杀谁,我便杀谁,其他的不用知道。”
“我为何要让你来杀人?”荆蔚闻言,哭笑不得地问道。
杀手想也没想,答的迅速:“因为你不能杀。”
盗帅扬眉,声音也略微上扬了一些:“因为我不能杀,便由你来替我?”
一点红顿了顿,而荆蔚也随之停了下来。
“……我只会杀人,不会护人。”杀手的神色难得有些窘迫,老变态眨了眨眼,虽然知道这人不善处理人际关系,却没想到竟笨拙到如此可爱的地步。
他不会说,只会做,却除了杀人之外不知还能如何帮忙。想到如此,荆蔚心里不免有些苦涩。
这人虽和曾经的自己有着相同的出身,却又如此截然不同。
他微微叹了口气,一把拉了杀手放在腿侧的右手、紧紧握住。后者身上一僵,显然并不习惯他人的碰触,却依旧傻傻站着没有挣扎。
或许觉得莫名、或许因为新奇,也或许是并不讨厌的缘故。
荆蔚的手十分温暖,而一点红则恰恰相反,正如他给人的感觉,冰冷僵硬且不近人情。
但盗帅却很清楚,冰峰的下面是纯粹、炽热的火山。
“记住这个温度。”待冰冷的肌肤渐渐染了些许温度,荆蔚淡淡说道:“我不会干涉你的生活方式,更不会否认你认定的事实。只不过除了杀人之外,你可以尝试些别的东西……比如,帮我、护我。”
杀手闻言愣愣,许久才沉默地点了点头。荆蔚一笑,其实被看透、看穿又有什么呢?将这人留下的时候,自己确实有些见不得人的小心思。但如今一想,在这新世界里,有个单纯只是了解自己、懂得自己的人,却也意外地不错。
两人一前一后地来到丐帮香堂,并没直接进去,而是制了暗哨的穴道,从屋后窜到房檐下面,透过窗缝打探起来。
黑衣少女果然来了这里,她与南宫灵面对面坐着,两侧分别有两个头发花白的老丐。看他们身后的九只麻袋,可见必是帮中长老。
荆蔚微微凝眉,心里不免憋闷。早要知道会有今天,就不应该做个甩手少爷。两生两世,他何尝像这般束手束脚,尽吃些说不得的闷头亏?
上辈子,他身为仅次于殿君的四位堂主之一,拥有组织强大的情报网做后盾;而这辈子,他一直逍遥自在地到处游荡,手下产业都交给红袖,自己只管花钱从不过问,早把事业心这东西抛去海里喂鲨鱼去了。
好在现下后悔,却不至于来之不及。
“走吧。”听了一会,盗帅用一线音淡淡说道。
“不救?”一点红快步追上白色的身影,他有些意外,却也没什么不满。
“她尚有用。”荆蔚头也不回,淡淡说道。
待离了一段距离,盗帅才慢慢停下脚步。黑夜之中,他一身白衣、宛如飘雪,玄色的长发因清风勾了几缕,被薄薄的月光一笼,显出几分悠然。一点红一袭黑衣站在他的旁边,反倒像是身后的暗影,安静地融在沉寂之中,却也一触即发、锐利惊人。
“如果顺利,我或许要离开几日。三日后的黄昏,我若尚未赶回,你便替我在大明湖等一个身穿淡色衣衫的少女……”
想到这里,他敲开最近一家客栈,要了间上房。支了笔墨,复又密密麻麻地写了数张白纸,将其递到杀手手中。
“她姓苏,你一见着就会知道。这信,让她传回尚在船上的红袖,这几日,还需由你随身相护,直到我回来接应之时。”如果料得不错,无论苏蓉蓉是否能带回有用的情报,都会被人盯上。
“好。”一点红也不多问,将信收进里衣,点了点头。
许是没想到这人答得如此爽快,盗帅顿了顿、补充说道:“若是凶险,不可勉强。”
一点红笑道:“好。”
荆蔚离开之后,一点红索性住了下来。待到次日备了新剑,方一入夜便依照计划去救那黑衣少女。
因为南宫灵的出行,女子只被关在后院的隔间里,尚未决定如何处置。那里守备不算严密,杀手随手制了几个丐帮弟子便潜到屋内。
少女性子激烈,为了避免节外生枝,一点红索性点了她的穴道,扛在肩上疾驰而去。出了城,才将人往地上一放,随手解了穴道。
“你走吧。”
黑衣女子刚刚睁开眼睛,听到的就是这么句冰冰冷冷的话语。
“凭什么!”她想也没想就跳了起来,愤怒地瞪着面前的男人,大声叫道。
“因为你没用了。”一点红直直白白,毫不留情。
女子一口气上不来,恼得满脸涨红。一点红倒也一反常态地等在那里,默默待她缓过劲来。
“那你还在这里干嘛?!”少女气得不轻,上好的五官因为气恼而挤成一团。
“等你走。”
“什么?!”
“你碍事。”
“……”
……事实证明,中原第一杀手是没有半点怜香惜玉的意识的……
少女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再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如此反复几次终于怒极反笑,道:“什么时候,堂堂‘中原第一杀手’一点红竟也开始为那楚留香打下手了?”
一点红纵然脾气子不好,倒也不会和小姑娘一般见识。他瞥了女子一眼,淡淡说道:“他是我的朋友。”
第一个、或许也是唯一一个!
已经准备好迎接杀手愤怒的女子呆呆一愣,很快又冷笑出声:“那你不想知道你那好朋友要做什么、做过什么吗?”
“没必要。”杀手的声音冷得快掉下冰渣子来:“他无论要做什么、做过什么都是我一点红的朋友。”
“你这人怎的那么奇怪?”面对这样的人,黑衣少女虽然生气却也无力继续争执,因为无论自己怎么愤怒,这人都会用同一个表情转到让人意想不到的地方。
固执、直接却也纯粹。
“我是‘沙漠之王’札木合的女儿、黑珍珠,这点你也知道了吧。”少女叹了口气,让自己的声音尽可能平静下来。
一点红的默默颔首,他们看过黑珍珠斗篷下的飞骆驼,猜想必与沙漠之王有血缘关系,却没想到两人居然是父女。
“嘿,你还是在乎的嘛!”看了看杀手的神色,黑珍珠笑着说道。
“要说就说,不说我就走了。”一点红瞥了她一眼,冷冷说道。
“和我逼你听似的。”少女踢着脚下的沙子,低下头去地发着牢骚。
杀手见状转身就走。
“好啦!我说就是!”黑珍珠连忙抓住一点红的小臂,哇哇直叫。
一点红默默转身,冰冷地扫过被人紧抓的部位。少女浑身一颤,讪讪收了回去。
“楚留香用我的身份换来丐帮前帮主的夫人、任夫人的住所……”少女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落下淡淡的青影。说道这里,她的声音微颤,竟充满了浓郁的忧伤:“虽然不甘心,但他答应,会替我查出爹爹的死因。”
“札木合死了?”杀手终于变了变神色,开口问道。
黑珍珠微微点头,她眼圈微红,却强忍着没让泪水流出眼眶:“那个人说,杀死爹爹的人故布疑阵,要使江湖中人以为他们是互相火拼而死。所以他藏起了所有人的尸身,故意不要别人知道他们的死讯。”
“凶手想必是要引起江湖大乱。”一点红点点头,想起怀里的画卷和白玉魔所说的话,确定任慈那化过名的老婆——秋灵素,与此事息息相关。
“这本是江湖大事,南宫灵又与那人相交甚好,自然答应带他去寻那任夫人。”并没看出一点红心中所想,黑珍珠缓缓说道:“再然后,南宫灵便让我在丐帮住下……”说道这里她冷冷一笑:“虽说是接待,我看却是软禁。什么丐帮帮主,真不知道那人交的什么朋友,南宫灵绝不是什么好东西!”
一点红不置可否,淡淡问道:“还有吗?”
对这个软硬不吃的杀手,花季少女不免有些怨恨:“什么都没有了!后来那个叫无花的也来了,他们喝他们的酒,我回去睡我的觉!”
“无花?”中原一点红微微一愣:“那个妙僧无花?”
“是!那个妙僧无花!”黑珍珠咬牙切齿地说道。
且说另边的荆蔚。
此人与无花、南宫灵两人吃了一夜美食、饮了一夜佳酿,天南地北地聊了一宿,直到天空泛白才稍稍收了话端。无花推说另有要事,只将两人送到城外。日阳未升、晓雾迷蒙,三人悠悠行于郊外,穿着打扮、举止气质虽有不同,却清一色拥有出色的相貌。
白衣洒脱、青袍儒雅、素服出尘,三人仅是相视而笑、不言不语,却也似画卷一般,赏心悦目。
荆蔚看着身边那个相貌清秀更甚女子,却不似凡尘之人的妙僧,心中一叹。他本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决断,却不料临到跟前还会不免心软。这人,他是知道的,也一直清楚明白,却没想到还是蹚了混水、被迫深陷其中。
只是酒也喝了、菜也吃了,有些事阻止不了,有些话却不得不说。
“人都说盗帅楚留香劫贫济富、从不伤人,但我的性子终究如何,无花你却是清楚的。”视线转向远处那微隐于白雾的连绵山丘,荆蔚淡淡说道:“一个你,一个姬冰雁,算是最了解我的人。”
无花愣了一瞬,继而悠然笑道:“说是如此,但楚兄虽与我们相交,看似亲密却终归若即若离,让人近不了心去。”
近不了心去吗?有个人却是毫不犹豫地在他那里挖起窟窿、闷不吭声地往里猛钻呢。
对于脑子里突然冒出的想法,荆蔚有些无可奈何:“有些事心里知道,却未必做得来,就像有些事身不由己。”
这个无花,在是个妙僧之前,更是个妙人。荆蔚不知书里的盗帅是否对佛法有所见解,反正他老人家是一窍不通的。只是换成喝酒、下棋、东拉西扯,却一样也难不倒他。
同为习惯带着面具的人,在初次见面的时候,他就已经看到无花藏在‘一尘不染’的表象下的狼子野心。但那些毕竟与他无关,他也懒得花心思干涉,两人依旧喝酒、照样对弈,把面具打磨得稍许薄上那么些些,继续做那至交友人。
只是,变成如今这彼此心知肚明,却依旧没法撕破面皮的敌对状态,却绝没想到过的。
武林浩劫与荆蔚无关,他的身份随意自由,完全可以无视那堆浮尸,撇清干系、旁观这次腥风血雨。
但,却偏偏扯上个没事找事的神水宫。
“你终是我的朋友。”收回飘渺的视线,盗帅看向与之并肩的貌美僧人。而后者没有回答,只是微笑回视,神色依旧、貌似仙人。
“你们这般含情脉脉,似是将小弟忘了。”被撂到一边的南宫灵干咳一声,期期艾艾地说道:“与楚兄相交之人,莫非不算小弟一个?”
盗帅笑着安抚:“自然是算的。”
“小弟愚钝,莫不能算入两人之中?”南宫灵眨眨眼,继续讨债。
“比起你家兄弟,你尚还差得远了些。”这句话,荆蔚不过随便一说,却不料旁边两人神色因此一变。很快,快到不过眨眼须臾,却依旧被敏锐地捕捉了。
“雁蝶为双翼,花香满人间。”南宫灵很快收回眼中的异色,笑着说道:“小弟也就罢了,楚兄既说了飞雁,为何偏偏没有彩蝶?”
盗帅闻言歪了眉毛,他神色怪异地瞅了瞅旁边那年轻的丐帮帮主,摊开双手,满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为什么有了飞雁就非得带上彩蝶?那老酒鬼,也就直觉还能准上几回。他认准的事歪不了,但这种人,就算拴在身边几十年,想必也不会变得聪明了去。”
这般,三人便是笑了。
约莫走了一盏茶的时间,无花终于稽首辞别。余下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荆蔚不急,南宫灵更是不催,就这么悠哉悠哉地向前行走,一日有余才终于抵达。
尼山风景灵秀、鸟语风花,让人有种脱离凡尘的妙感。两人顺着窄道蜿蜒而上,一边是峭壁万仞,一边是百丈危崖,纵然景色如何幽美,地势却仍然危险至极。
好在两人步伐稳健、心态平和,走在这险峻的小道上倒还能赏赏山景、频频闲聊。走了一阵,道路终于开始宽敞了些许,只闻远处水流潺潺,复见一道断崖、崖下是奔涌激流。
崖壁两端仅由石梁连接,而在那宽不过两尺的地方,此刻正盘膝端坐着一个男子。此人面色蜡黄、浓眉鹰鼻,虽然闭起双眼、全身上下却散发着冰冷而肃杀的气息。山风振衣,乌黑宽袍上那金丝织的八个狂草大字被吹得龙飞凤舞、热闹非凡。
“必杀之剑,挡者无赦。”老变态心中默念,不觉撇了撇嘴:“既然都穿着和服、配上日本刀了,干嘛不写日文?真不敬业。”
南宫灵当然不知身边这人在心中腹诽什么,见他只顾朝老天大翻白眼,脚下却动却不动。无可奈何,只好自己走向前去、抱拳笑道:“阁下可否借个路?”
劝是好声相劝,那人却是理也不理。
南宫灵微微一顿,试着加大了音量:“阁下可否借路,让在下过去?”
不出所料,那人依旧装聋作哑不挪身形。
荆蔚见状扬了扬眉毛,勾手招回了自家朋友:“任夫人的居所,莫非就在对崖?”
南宫灵点头。
“可还很远?”
“不远,过了石梁就能看到。”虽然不知这人心里卖的什么药,南宫灵还是老实答了。
“那就好。”荆蔚微笑地点了点头,下一刻便点了南宫灵的穴道。可怜的丐帮帮主还没反应过来,便被人抛到某棵参天大树上,全身酸软、气力全失。
“楚……楚兄……?”即使屁股下面颇为稳当,南宫灵还是不免有些惊慌。他小心地开口,试探地问道。
“还请南宫兄离得远一些,免得危险。”盗帅答得从善如流,他也不瞧身后树上那个,只是莞尔看着前方。
单人pk还有赢的把握,但二打一可就有些麻烦了。毕竟,这两人学的可不是什么三教九流似的破烂功夫。
他如此盘算着,却歪打正着地让异国之人受到惊扰。对方眼睁一线,扫过来这两人,仅是一眼却如刀锋利刃,在盗帅面上狠狠剐了一刀。
“世界之大,何处不可去,两位何苦定要走这里?”这人语速极慢、吐字清晰,却生硬刺耳得宛若刀锋摩擦、拗折竹竿。
“不走这里,又怎能见到佳人?”荆蔚微微一笑,声音更是轻快了几分:“事到如今,何必还要遮遮掩掩?你知道……我的耐心历来就只有那么一丁点儿罢了。”
端坐石梁的男人眉间一动,一道闪光毫无征兆地从他袍袖飞出,去势如电、直逼要害。盗帅近在咫尺、倒不惊慌,他足上轻点移开数步,见那索命的银光宛若有着生命、如影随形,连闪了好几十次,竟又仿佛占了满天。
“古代版制导导弹。”荆蔚撇撇嘴,眼球一转索性抽出扇子,隔空一打。
这一下形若新月,却有力铿锵。只听“呛”地一声,那满天的银色圆环便像苍蝇似的被人拍在地上。下一步,老变态翩翩落下,不偏不倚地踩在上面,稳稳当当、全无一丝离开的迹象。
在古代,随便去踩他人的武器或许很没礼貌,但对于上辈子还会连枪带爪一起踩个尽兴、那高高在上的恶霸而言,却是没有这番顾忌的。
作为一个脸皮厚过城墙拐角的老变态,他可不管别人的脸色如何难看,只是风轻云淡地微笑再微笑,直到对方忍无可忍了,才彬彬有礼地温言开口:“阁下真是有趣好战得紧,可怜在下逃了半天,却依旧不知阁下大名、来自何方。”
“天枫十四郎,瀛洲、伊贺谷。”男人嘴角动了动,最终还是黑着脸答了,却是能省则省、少得可怜。
“伊贺忍侠、神龙无双,久仰久仰。”荆蔚乌瞳亮亮,兴趣显然不在他的来历上:“只是不想,忍者居然也拿起了长刀,颇为让人意外。”
天枫十四郎微微一愣,脱口而出:“你对忍术知之甚深?”
“略懂而已。”
其实,荆蔚前生因为任务的关系,无论敌友,确实接触过不少忍者,更是对其认真地剖析研究过。但这个世上的武艺忍法、乍看相似,却与他所认知的不太相同。而刚才那话,不过随口说说罢了。
他弯腰拾起脚下的银圈,毫不在意地于天枫十四郎面前卖了个破绽。只听“轰”地一声巨响,盗帅原本站的地方,霎时是弥漫了浓浓的紫雾。几乎同时,不远的大树被从中劈成两半、树心宛若惊雷穿走、黑成一片。
而本来生机勃勃的满枝青绿,也大半枯死变得焦黄。
只是那本应死得痛快的某个,却不知何时闪到了天枫十四郎的身后,这会正勾着人家的下巴,花枝乱颤地笑得猥琐。
“我本以为,一人虽能习武学甚多,样样精通却难得极少。没想到,我每次竟总能凑上这一、两个鬼怪,你说是么……无花同学。”盗帅最后四字吐得极轻极慢,但近在咫尺的忍者还是听了个清清楚楚。
天枫十四郎面色一沉,下刻竟已拔刀出鞘。银色的利刃借着刀鞘之力势如破竹,宛若见血锐风,斩断身体、划破激流。
这一击,来得突然之极、毫无征兆,盗帅身后仅有万丈深渊,更是退无可退、避之不及!
然而,既然踏上这地势凶险的石梁,荆蔚又怎会从头至尾毫无计较?天枫十四郎这一刀又狠又快、一式击出不惜余力。招式虽然精妙狠辣得紧,若是成功,即便不在敌人身上扎上个致命的血洞,也能将他逼入万丈深渊。
但若不慎失败,便难以变招、不得不受制于人。
短短一瞬,就连荆蔚都能想个清楚明白,更别说天枫十四郎了。若想扼险制胜,便不能留下破绽;若留下破绽,死的便是自己!
虽说如此,对峙的毕竟是拥有血肉之躯的常人,而非只靠系统驱动的冷漠机器。在荆蔚细声细语地吐出那个名字,逼得男人情急出手的时候,便为自己得了一势间隙。
在长刀要出未出,斩出银月的刹那,盗帅就已微微向后倾倒。他脚下留力,险险避过及面的刀风,却在危险过后点石借力、凌空翻了个身。甚至抢在对方收势变招之前,掠到天枫十四郎的侧后,手中纸扇凉凉地贴上了忍者的颈脖。
普普通通的竹制扇骨,两侧光滑扁圆,毫无杀伤力的钝物,却在稍稍注入内力之后就能成为杀人断喉的利器。
只可惜被制之人也算知根知底,许是料定盗帅不会狠下杀手,因此毫不犹豫地回身一斩。这一刀不为求进、却也绝对不容小瞧!
荆蔚被迫退了几步,微微皱了皱眉。
一举得手,天枫十四郎也不急抢攻,他翻滚开来,从石梁垂直落了下去。随后又是“铮”地一响,一根丝线自他手中飞出,稳稳地钉进了对面的石壁。
说时迟那时快,乌黑的散针从另只袖口密密麻麻地急速射出,却稍稍失准,从盗帅旁边堪堪地擦过去。
荆蔚微微一叹,也不看那顺着丝线飘然落下的忍者,竟同时退至数米开外。扇面支起一道劲风,牢牢挡在暗器当前。
而不远的高处,正是被他抛上树桠,动弹不能的丐帮帮主——南宫灵。
“这毒倒是有点意思。”把玩着插满乌针的纸扇,荆蔚饶有兴味地扬起眉毛。他回首看向上方的好友,一个飞身将人拎下、靠在一块巨石旁边。
而自己则蹲在正前抖了抖扇面。
盗帅一言不发,懒懒散散地蹲在那里,依旧笑得风轻云淡。而南宫灵则不然,伴随着扇面有意无意地摆动,他的面色越来越白,本是黑亮的双眼此刻却带上了痛苦、绝望以及惊慌的神色。
这个曾经意气风发、自信满满的男人,好几次张开嘴巴,却颤颤悠悠地发不出声音。直到荆蔚裹着树叶将细针拆下收起,他才颤声说道:“他想杀我……他……居然想杀我……”
“那是当然。”老变态随手丢了变得和蜂窝煤似的扇子,将全身无力的男人揽在怀里、站了起来,顺便不动声色地摸了人家紧致的腰身:“因为我知道了他的秘密。”
南宫灵闻言浑身一僵,猛地抬头瞪大了眼睛。
“莫非你认为,若不被我揭穿,你便能活?”荆蔚好奇宝宝似的眨了眨眼睛,上上下下地看了南宫灵一遍:“小子,你莫非被刺激过头,脑子也不甚好使了?”
“可我是他弟弟!”南宫灵面色煞白,无论声音还是躯体都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不停地喃喃自语:“我是他亲弟弟……他的……亲弟弟……我敬重他、相信他……他怎么会……怎么会……怎么可能!”
南宫灵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激烈,他仅着残留的力气、红着眼努力挣脱。不受控制的情绪引得体内真气胡冲乱跑,没能撞开受制的穴位,反倒喷出口血水来。
这个答案太过出人意料,就连两世为人的老变态也愣了半晌。他急急接住无力软倒的好友,引着他的真气平息下来,这才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所以我才说,比起你家兄弟,你尚还差得远了一些。”
南宫灵尚还有些激动,他狠狠瞪着盗帅,恨不得将人看出两个孔来。荆蔚也不管他,只是任他看着。
两人大眼瞪小眼了好半天,直到老变态有些看不过那嘴角的血迹,随手用袖子替他擦拭了一下,南宫灵才缓缓地垂下眼帘,神色格外黯然。
“只有我知道他所有的秘密,事成之后只有我会成为他的阻碍,但我根本不会害他……不可能害他……”
荆蔚低低一叹,而南宫灵则突然抬起头来:“你……从什么时候知道的?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是我和他!?”
“很早,一开始。”盗帅笑得有些苦涩:“你觉得我会信得多少人?那东面海上,只得两路人马,除了你也就只有无花。”
南宫灵哑然,他难以置信地看着盗帅,惊声说道:“你从那时就开始怀疑我们?”在这一切发生之前,将那两人视为真正至交好友的,莫非只有他一个!?他不愿伤他、不愿害他、更不愿杀他,但他却一开始便从没信任过他!?
施害者居然会因被害者的不信任而受到伤害,这话说出来虽然可笑,却着实在南宫灵的心中结成了涩涩的果。
许是因果报应,他所相信的人,从没一人真的信任过他。
“我只相信自己眼中看到的,眼前存在的。”荆蔚将好友的黯然看在眼里,却只能做到最低程度的安抚:“我本也保留了巧合的可能,但巧合却不会一次又一次的发生。更何况……无花以为我看不出来,但我却是知道的。想到他,比想到你更加容易。”
南宫灵一时默默无语,荆蔚拍了拍他的肩膀,觉得差不多了才笑着说道:“他虽想杀你,但你却未必愿意背叛他。只是无论如何,我也不打算将你到处乱放了。”
换到从前,他或许会干净利索地断人性命,以免夜长梦多、惹出麻烦。但如今已是不再杀人,更何况南宫灵……确是做过自己朋友的。
对于朋友,荆蔚往往有那么些私心。
暂时还不打算解开南宫灵的穴道,想了想,盗帅索性将人扛在肩上,稳步向对崖走去。年轻的丐帮帮主只觉突然天旋地转,懵了好一会,过了石梁才醒过神来。
“你、你干什么?”晃眼扫见被林木遮掩的茅舍,南宫灵倒抽口气,惊声叫道。
“干什么……扛着你走啊。”扭头看了眼满面通红的男子,想是逆了血气,盗帅将人往下拉了拉:“又不是绑你去做压寨夫人,紧张个什么劲?”
“我自己走!”南宫灵恼羞,他挣了挣,可惜没了力气,倒让荆蔚觉得是在身上暧昧地蹭了几下。
老变态无语,默默地将人按住,明知故问道:“你想怎么走?”
“……解开我的穴道……”南宫灵顿了一会,声音越来越小,想必连自己都没有什么自信:“我不会逃,也不会……通风报信。”
荆蔚没有回应,只是笑嘻嘻地封了他的哑穴,推开竹篱走进大门。
茅舍外木门半掩,浓荫之下凉风习习。一股淡淡的幽香从里侧传来,周遭宛如沉睡一般安静惬意,就连鸟语虫鸣在这里也轻上了几分。
盗帅没有敲门,毫不犹豫地跨过门槛。
刚一进门,荆蔚便瞧见一个长发垂肩、身穿黑袍的妙曼女子。她背对着门、跪在香案之前动也未动,但那典雅尊贵的气质却让自恃阅人无数的男人也不免吃了一惊。
大概听到声响,女子缓缓转过头来,仿佛吝啬于让人看到自己容貌一般,她的面上蒙了黑纱,甚至连眼睛的部分都层层叠叠地遮了个严实。
“在下楚留香,特来拜见任夫人。”确认这人与画中女子神韵无二,老变态定了定神,躬身说道。
“楚留香……”任夫人微微一愣,扫过来者肩上的重物,慢慢吟道。这声音无比温柔、无比优雅,每一个音节都能引起他人发自内心的颤动。
老变态觉得,若非自己断袖无治,此时八成都要爱上她了。
“正是。”心里想想也就罢了,荆蔚表面上却依旧笑脸盈盈,他左右寻了个位置,将南宫灵放了下来,丢在旁边、靠着院里篱笆。
“……你……因何事劫持我帮弟子南宫灵?”看清南宫灵的容貌,任夫人的声音虽然平静,肩膀却不免有些发僵。
荆蔚回身笑笑,答非所问道:“西门千、左又铮、灵鹫子、札木合,这四位前辈夫人想必认得吧。”他一面说话,一面留心任夫人的动静。虽然看不见的神情相貌,却依旧能觉出周围那宁静祥和的气氛,正因自己而泛起层层波纹。
两人静静对视,一个凝神专注,一个惬意自如。也不知过了多久,任夫人才终于开口,声音也已恢复了最初的淡漠:“不错,我确实认识他们四人,但却已是二十年前的往事了。如今,你又为何拿这连我都要遗忘的事来刻意打扰?”
“因为几封信。”盗帅笑道:“夫人最近可曾写过信、送与他们?”
“信?”
“一别多年,念君丰采,必定更胜往昔。妾身却已憔悴多矣,今更陷于困境之中,盼君念及旧情,来施援手。君若不来,妾惟死而已。”仗着自己过耳不忘的本事,荆蔚笑着重复着信件的内容:“这信的署名是个‘素’字。若没弄错,夫人之前叫的便是这个名儿吧。”
任夫人沉默了一下,淡淡说道:“我不记得曾经写过这样的信,只怕你是看错了。”
盗帅一听,乐了。他指了指南宫灵,扬眉笑道:“这人连哑穴都被我点了,您又何必多做顾虑?”到此,复又适时一顿:“你心已死,却独自存活……不就是为了一个人、一件事?”
任夫人诧异地抬头,若非有黑纱遮挡,盗帅必然能够看到她满目惊讶的模样。
他看不到,却并非猜不出,荆蔚前世见多生死,自然能察觉出掩藏在安逸平和之下,女子满是空寂的内心。这样的人,想要安静地离开,却终归隐忍活了下来,若非执着于某些未了的心事,怎又会放不开又舍不下?
心事被人揭穿,任夫人默默看向面前的男人,这一次竟比上回更长更久,沉寂之中,她屡屡挣扎,终是长叹一声悠悠说道:“确是为了一件事……却未必只为一个人。”
荆蔚一见得逞,便立即让任夫人将事由详细道来。期间偶偶稍停、偶偶提问,然后被引着继续下去。他面色如旧,即使心中又纠结又无语,时不时还被重量级炸弹惊得心脏小跳一下,却依旧佯装从容自若、游刃有余。反倒是篱笆边的南宫灵,脸色越来越差,最后黑沉沉的像个锅底。
看着好友隐忍按捺,却依旧微微颤抖的身体,老变态考虑再三,最终还是没伸出爪子去握人家的手,只是轻轻拍着南宫灵的后背,顺便解了他的哑穴。
南宫灵感激地看了他一眼,一时没有说话。
荆蔚叹息一声,想了想又淡淡开口:“无论你是否为报杀父之仇,用慢性毒药杀死任老帮主却是事实。随后逼迫任夫人寄信于西门千等人,本是为了借钱……却因一人改变了主意,最终要了他们的命。”
盗帅的声音十分清晰,宛若流水一般平静顺畅、毫无犹疑,却听得丐帮现任帮助又冷又热,汗水淋漓。
“若没猜错,你的亲父、天枫十四郎在与任老帮主交手之前,尚还托付了另一个人……若是无花,想必只会是那少林寺的天峰大师了。”
南宫灵猛地一颤,他愣愣看向好整以暇的盗帅,第一次觉得这人的镇定从容竟如此令人害怕心惊。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内,无论阴谋还是设计都被看在眼里,反是自己可笑地以为能够畅通无阻、过海瞒天。
将好友繁乱的心绪看在眼里,荆蔚低头看向南宫灵,认真地说道:“任夫人说的,你可相信?”
南宫灵惨然一笑:“信又如何,不信又如何?”
“你明明信了,又何必心口不一?”荆蔚叹了口气,可怜兮兮地说道:“若我让你回心转意过来帮我,你也定不会愿意。”
年轻的帮主傻了一会,不由涩涩笑道:“……他……终归是我的大哥。”
荆蔚点了点头:“如今,可是还会继续助他?”
南宫灵顿了顿,笑得像哭一般难看:“若他希望的话……”
答案虽在意料之内,却还是令人有些哭笑不得。他这个朋友真是没变,从始至终,还是这般倔强执着。盗帅这么想着,随口又问:“若他依旧让你死呢?”
南宫灵闻言垂下眼帘,抿嘴不说话了。无花射去的漫天的毒针,虽没刺中他的身体,却也扎空了他的心。
荆蔚摇了摇头,很快恢复了以往的轻佻不羁。他弹了弹好友紧皱的眉心,笑道:“那你总该知道,我既不会让他伤你,也不会让你回去帮他了吧。”
南宫灵抬眼,黑亮的乌瞳有些黯然,碎裂的左肋却又隐隐冒出些酸涩和温暖。意识到这点,他立即别开视线,看向别处,微乎其微地点了点头。
“丐帮,想必是回不去了。”盗帅又道。
这回,南宫灵真的笑了,他迎向好友的眼,声音格外清晰、格外坚定:“我南宫灵既然敢做,便不会没胆承担!”
荆蔚既没赞同也不否定,权衡再三,替他易了容,便直接别了任夫人秋灵素。
回去的路上显然没了来时的随意轻松,南宫灵心里有事,自然默默无语,而荆蔚也不算多话,毫不介意地走在旁边,故而安静却不至死沉。
两人行得不算快,但也比当初少用了好几个时辰,直到隐约看到济南城门,南宫灵才道出一直以来留在他心中的疑问:“你为什么会被牵扯到这事里来?”
他所认识的盗帅,随心所欲、讨厌麻烦。他并不认为,这人会因为好奇而千里迢迢地跑来,管着毫不相干的无聊闲事。而倘非有他插手,这一切想必会像计划中的那样,完美且安静地结束。
谁都不知道,谁也没明白,没有所谓的真相,也不会遇到众叛亲离。
南宫灵笑得苦涩,荆蔚自也明白他的心思。想了想,他淡淡反问:“你们怎来的‘天一神水’?”
青衣帮主霎时了然,忙道:“神水宫去找过你了?”
“是,尸体撞了我家船板,不捞上来说不过去。”荆蔚耸耸肩,满不在乎地说道:“本打算找个地方随手埋了,却不想越来越多。我懒得管这等闲事,却更不愿招惹上神水宫这个要命的麻烦。”
南宫灵沉吟片刻,叹息道:“那东西是无花带来的,具体那些我虽不甚知情,但应不是故意嫁祸于你。”
“到现在你还在意这个?”荆蔚“噗”地笑了,他摆了摆手,懒懒说道:“他当然不会嫁祸给我,因为他知道,我若介入则必生麻烦。”顿了一会,又低声加了一句:“只是眼下看来,这趟浑水也未必全然不值了。”
“什么?”南宫灵没听清,下意识地追问。荆蔚只是笑,领着好友往城里走去。
几日不见,也不知社交成绩持续红字的男人怎么样了……天主保佑,小姑奶奶们,一定要给我留个全尸啊!
黑珍珠执意不走,一点红也懒得管她,次日一早便守在了大明湖畔。离荆蔚交代的日子其实尚有一天,但一点红历来严谨,既然答应、便不愿差错分毫。也正因如此,才免了一场无谓的祸端。
那日傍晚,苏蓉蓉一身鹅黄,站在湖边凉亭之中。墨发垂腰,夕阳在她身上笼起一层橙黄的暖晕,光只是个背影,便如那出尘仙子,让人移不开视线。直到此时,一点红才真正明白,盗帅那句“你一见着她就会知道”是什么一个意思。
“不愧是名满天下的楚香帅。”擅自跟来的黑珍珠冷哼一声,言语中满是嘲讽:“都说这世上没有女人能狠下心来拒绝于他,看来倒是不假。”
一点红冷然扫过旁边的女子,淡淡说道:“你莫不是世上女人中的一个?”
黑珍珠显然没想到他会接话,愣了愣,不免有些恼羞成怒:“我大漠子民自不能像中原女子一般愚蠢肤浅!”
杀手不理她,头也不回地朝苏蓉蓉走去。
毕竟离湖边有些许距离,一点红没走几步,就见四个男人正向亭子靠近。他们穿着鲜亮的绿衣,仿佛故意要人注意自己身上的衣服,而非脑袋上的脸蛋。
一点红犹豫了一下,远远停了下来,那四人似乎认识苏蓉蓉,靠近得毫不犹豫;而苏蓉蓉仿佛也在含笑答应,彼此聊得还算投机。杀手站的虽远,但毕竟习武耳力差不了去,几人的声音隐隐传来,当听见来者四人指手画脚、企图邀人的时候,一点红不禁剑眉微凝。
他似乎听到了“楚香帅”这三个字。
直觉事情不妙,待瞧见绿衣四人抱拳告辞的时候,杀手迅速掠到苏蓉蓉身边,甚至一把将其揽入怀里。苏蓉蓉还没来得及尖叫,便见银光闪烁,漫天暗器向他们射来。那暗器既多又快,甚至隐隐带着毒性的绿光,若非杀手剑快手准,两人必已死了个百次。
将苏蓉蓉放回地上,杀手甩掉剑上的血滴,顺手其收回鞘里。苏蓉蓉皱眉扫过地上四人的尸体,他们姿势各异,但每具颈上均有一个红色的血点。不偏不倚、精准致命。
中原一点红!?
苏蓉蓉深吸一口气,看向杀手的眼睛藏不住惊讶与迟疑。很少、很淡,却不是没有。
一点红自然有所察觉,却依旧平静,他早已习惯被人拒绝、让人畏惧,自然不会有什么感觉。只是一言不发地从衣襟中拿出信件,面无表情地递给了过去。
“楚留香让我转交给你,并传回尚在船上的红袖那去。”说罢,便将尸体丢到旁边树林不算隐蔽也不至明显的地方,在苏蓉蓉三尺以外的地方默默站定。
苏蓉蓉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取出信件,拿出信纸。随后取了些湖水沾湿左上一角,好一会儿才舒展了眉毛。
一叠信、密密麻麻地写了好几张,细致地交代了各种事宜,反倒是最重要的现状只用几个字草草略过。
“事情结束之前,有人会想加害于你,除了中原一点红,不要轻信任何人。如果他后面跟了个黑衣小子,不用担心,那是女的。”
看着龙飞凤舞的几个字,苏蓉蓉不免有些啼笑皆非。待再次看向杀手的时候也已没了最初那份惊慌和迟疑。她倾身示礼,淡雅的微笑宛如初春日阳、温暖而柔和。
“久闻中原一点红的大名,今日相救,苏蓉蓉在此先谢过了。”
“你就是楚留香要等的人?”黑珍珠适时凑了过来,上下打量了苏蓉蓉好一会,才扭头对一点红说道:“这样的女子,配起那人岂不太过暴殄天物?”
一点红道:“不会。”
简练干脆的回答根本没有半点迟疑,黑珍珠表情奇妙地瞅着杀手,阴阳怪气地说道:“你真是个男人?”
杀手冷冷瞥了她一眼,并不说话。黑珍珠被冻得打了个寒颤,不觉缩了缩脖子。
站在旁边的苏蓉蓉“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她向来喜欢有话直说的爽朗女孩,自然很快有了好感。
“姑娘便是他在信里提到的人吧。”
黑珍珠眼睛一亮,忙道:“他在信中提到了我?”
苏蓉蓉含笑点头,满天夕阳笼在她的身周,那清澈的眼波似乎能看穿一切遮掩,出尘的容貌仿若天仙。
察觉到自己的语气,黑珍珠干咳一声,故意做出愤恨的模样,扭头说道:“他说了什么?哼……你不告诉我也知道,肯定不是什么好话!”
“他说姑娘很好,我们一定和得来。”苏蓉蓉嫣然笑道。这话信中显然没有,她却能说得自然而然,可见长年呆在盗帅身边,少不了染上些不好的习惯。只不过苏蓉蓉天性温柔善良,就算说谎,也定是善意的谎言。
“哼,算他识相!我叫黑珍珠,你……”黑珍珠觉得自己的心脏跳得未免太快了些,奇怪的热度似乎涌到了脸上。即使如此,她还硬要装得满不在乎、语气横蛮。
“够了吗?”少女话没说完,就被一直站在旁边、默不吭声的杀手冷冷打断:“你们还想在这说上多久?”
“你这人好生奇怪!早不说晚不说,非爱插在中间来说!”话到一半被人打断,性格高傲的黑珍珠当然不会高兴:“我们爱在这说多久,又和你有什么关系?!”
“楚留香要我保护她,直到他回来。”
一点红答得平板生硬,却让黑珍珠和苏蓉蓉一齐瞪大了眼睛。
“那家伙让你保护她?”黑珍珠自不像温柔贤惠的苏蓉蓉,指着苏蓉蓉、早早叫出了声。
一点红冷冷看着黑珍珠,似乎没打算回答。
苏蓉蓉低低叹了口气,走到黑珍珠的旁边,对一点红柔声说道:“他是否早已知道有人要来杀我?”
“是。”杀手冷硬地说道。
苏蓉蓉想了想,又问:“你可知道那是谁么?”
“不知。”杀手一顿,复又补充:“但楚留香大概早就清楚。”
“他知道了?!”黑珍珠猛地抓住一点红的衣襟,惊讶地叫道:“那人竟然知道了,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连你都不知道!他为什么没告诉你?!”
“他为什么要告诉我?”一点红冷冷扫过黑珍珠的双手,若换成别人,想必在扑过来的时候已经被他刺中咽喉。只是那人既要救她,就表示她尚还有用,既然有用,便不能杀。
苏蓉蓉微微凝眉,她不太喜欢这个满身杀气的人。实在太冷太硬,仿佛冰封的刀刃,会把旁人割得血肉模糊。她不明白那人为何这般信任中原一点红,但既然是他的选择,便不会毫无缘由。
自己或许看不到,但那人却是清楚明白。
“想必是尚不能确定吧。”想到这里,苏蓉蓉轻轻拉开黑珍珠,捂着她因激动而颤抖的双手,柔声说道:“那人向来如此,若非亲自证实,是不会轻易说出来的……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还是先离开吧。”
黑珍珠咬着下唇,沉沉地点了点头。一点红也不说话,转身便往前走。他自然没用轻功,更是放慢速度注意周围,时刻保持临战时应有的警惕,且将两人牢牢锁在能够保护的范围之内。
苏蓉蓉一路跟在中原一点红的身后,看着他笔直的脊背默默沉思。盗帅交友无数,能让他说出“信任”二字的人却绝对不多,而这人明明与之结交不长,并且名声并不算好……
“住在这里,楚留香回来后自会过来。”冷淡的声音打断了苏蓉蓉的思绪,一点红将两人带进荆蔚写信的房间,冷声说道。
“喂,这明明是你的房间!你这个大男人,莫非还想和人家花骨朵儿一样的姑娘共住一间?要不要脸啊?”黑珍珠将苏蓉蓉拦在身后,怒气冲冲地大叫。
“我不住这里。”一点红看也不看她,面无表情地回答。
黑珍珠一听,愣了愣,语气渐渐缓了下来:“那你住哪,这里不是住满了吗?”
“你无须知道。”杀手冷声打断,对他而言,房顶、门外、树桠上都没什么区别。
“呵呵,好了好了。”见黑珍珠又要大叫,苏蓉蓉见状连忙将人拦了下来。她忽然明白盗帅为何会信这人了,明明是个冷酷残忍的杀手,却忠诚义气得很。
而他信的人,自己当然也会相信。
“我们两住在一间!”黑珍珠忍了忍,拉着苏蓉蓉的胳膊,气鼓鼓地说道:“反正就在隔壁房间。”
一点红略微凝眉,似乎并不赞同。而苏蓉蓉则微笑地颔首,轻声说道:“我们共住一间,确实比较方便。”
“就是就是,总比住在臭男人睡过的地方好得多!”打扮成臭男人到处乱跑的少女,拽着苏蓉蓉就往外走,边走还边嚷嚷道:“饿死了,饿死了,先去吃饭!”
苏蓉蓉莞尔一笑,不动声色地离了黑珍珠,柔声说道:“我尚得先写一封信,你们先去叫菜,我一会儿便会过去。”
黑珍珠脾气虽躁却不是不明是非之人,她并没追问,招呼小二送来笔墨之后,便爽快地转身走下了楼。中原一点红倒没出去,只是默默地站到角落、几乎溶入旁边阴影,刻意让人觉查不出。
有些悟出了杀手的行为模式,苏蓉蓉苦笑一声,她并没有动笔写字,只是打开窗子、取出根细小的竹笛轻轻一吹。清脆的声音荡漾开来,没过多久,便看见几只信鸽落在窗前。
女子抚摸着白鸽柔软的羽毛,柔声说道:“他是不是说过,我最讨厌和陌生的男人见面了?”
“是。”似乎没想到苏蓉蓉会和自己说话,一点红顿了一下才开口回答。
“其实,即使被你救了之后,我也没能放下心来。”苏蓉蓉抱起一只鸽子优雅地转过身,取出怀里的信件灿然笑道:“只是这信却不能造假。”
她抽出其中一页,捏着左上一角送到一点红的跟前。那里有一个表情生动的小脑袋,从未见过的奇特风格,寥寥数笔却栩栩如生。也不知用什么墨水勾画而成,色彩竟异常的鲜艳。
看着这和盗帅有七、八分像的小人,就连历来冷漠的杀手、眼睛也不免睁大了些许。
“自从有人假借他的名义寄信骗过甜儿,他每回写信,便会在左上角盖上这个印记。”苏蓉蓉一边说,一边将编好号码的信件卷好、小心翼翼地放进竹筒之中:“这种墨水十分特别,只有沾湿之后,于阳光下晾干才会显现。而配置方法更是十分复杂,就连我未必做得出来。”
中原一点红看着将信鸽逐只放出的女子,冷漠的声音里带了些不易察觉的疑惑:“为何告诉我?”
苏蓉蓉优雅回身,露出温婉地微笑,就连声音也如水波一般的轻柔:“因为他信你。”
杀手略微凝眉,显然并不赞同。他知道盗帅信他,所以将自己的软肋交付于他,但这并不构成女子坦然告知私密的理由。
“他信你,所以我也信你。”表面上,盗帅豪爽快意、自由不羁,实际却是个心思缜密、喜怒不形于色的主。长年呆在他身边的三个女子,自也练成了察言观色、揣摩人心的功夫,而苏蓉蓉则更是其中的佼佼者。
比起滑得和个泥鳅似的那人,一点红这样外冷内热,认真直接的男人……实在是太好看穿了。
不长不短、不轻不重的一句话,就能将冰块脸炸出了一道裂痕,苏蓉蓉为被自家盗帅缠上的可怜男人暗自默哀了一把,而语气更是越发柔和。
“江湖人都说盗帅楚留香假公济私,却不知他名下产业无数,花的用的其实都是自家钱财。”
“这些和我又有什么关系。”杀手皱眉,他并不在乎朋友的身份势力、背后产业,他认的是那个人,而非一个名字、更非江湖名声。恶名昭彰也好、富可敌国也罢,即便伤残毁容、武功尽失,也是他中原一点红的朋友!
仿佛没有察觉杀手散发出来的凉意,苏蓉蓉依旧从容温雅:“他产业虽多,却零零散散总也不愿打理。此次捎信于我,却是让红袖将它们规整起来,以后为他所用。”
一点红愣了愣,脱口说道:“情报?”
“对,情报。”苏蓉蓉眼中闪过一丝赞许:“他这回想必吃了大亏,否则又怎会突然积极起来。”
也不知那人是用什么表情写信与她,少女笑得分外灿烂:“好在红袖知他没法甩手逍遥地过上一辈子,早已做了计较,做起来倒也少了很多麻烦。”
“然后?”杀手并不认为,女子会平白无故告诉自己这么多事。
苏蓉蓉显然并不这么想,她只是看向一点红,笑着说道:“他既让你保护我们,便不在意你知道这些。”顿了顿,又换了种更为直白的方式:“或者说,他本就打算让你知道。”
一日一夜过得很快,苏蓉蓉和黑珍珠一见如故,相谈甚欢。她们住在同一间房,总有一些女子间爱谈的秘密。而中原一点红则就留宿在隔壁,时刻注意这周遭的动静。
那人要他保护的是苏蓉蓉,就算是黑珍珠,他也不会轻易相信。
三人呆在客栈里,尚未等到李红袖和宋甜儿的回信,却将盗帅等回来了。
荆蔚带了个陌生的青年回来,见苏蓉蓉和黑珍珠安然无恙,算是放下了大半的心。他看向一旁的中原一点红,点了点头,笑着说道:“这几天辛苦了,多谢。”
中原一点红瞧了他一眼,一言不发地转身就走。
“咦,啊?等等!”老变态愣住,赶紧将人唤了回来。
杀手停住,默默收回跨出门槛的右脚,转过头来等待后续。他的视线如故冰冷,此时甚至多了些疏离。
左肋最柔软的地方似乎被轻轻拧了一下,盗帅缓缓吸了口气。
这人不过在黑暗之中站得久了,便认为不被允许碰触阳光。血腥残杀的感觉他懂,独自背负、默默隐忍的痛他却并不十分明白。前世的自己,身边终有至交好友、彼此扶持,即便身陷泥沼,也有人在外面静静等待。
只要他伸手去抓,就能离开。
而这人,却只有自己。痛苦也好、寂寞也罢,只会深深地藏在心里,默默地隐忍过去。时间长了,便当作理所当然,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或许连痛了、累了都无法察觉。
朋友……荆蔚轻轻一笑,既然他觉得融不进去、踏不进来,那么就让作为朋友的自己主动去拉、去绑吧。既然要定了这人,无论是朋友也好、其他也罢,要了便不能轻易放开。
水滴石穿,他老人家拥有足够的时间和耐性!
想到这里,荆蔚笑着凑到杀手跟前,故意问道:“红兄可要去办什么急事?”
一点红默默地看进盗帅的眼里,没有回答。
荆蔚毫不犹豫地帮他做了否定的结论,当场捉了杀手的胳膊走向二楼:“既然如此,红兄还是再帮小弟一个忙吧。”
被人拖住就走的男人心中大惊,有生以来,自己从未被人如此轻易制住过。他试着向外抽了抽,却不料盗帅握得极牢,仿佛生怕他少用点力,自己就会跑了、再也寻不着似的。
一点红突然对这古怪的想法好笑起来,他稍许转头,余光瞥过身后几个。黑珍珠莫名其妙、陌生的青年表情诧异,而苏蓉蓉则捂嘴笑得……暧昧狡黠?
他有些奇怪,却依旧被人拉进了屋子。杀手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自己的嘴巴。
“你难道立即要走?”一点红微微皱眉,平静地说道。
荆蔚笑笑,待后来的三人跟进房间,才关上房门。
“我还要去一个地方,顺利的话……这次就能有个了结。”
黑珍珠可没耐性慢慢磨蹭,捉了盗帅大声问道:“你还是不能说吗?是谁杀了我爹爹!”
荆蔚扫了南宫灵的方向一眼,好一会才沉声说道:“无花。”
黑珍珠和苏蓉蓉顿时倒抽一口凉气。
谁不知道那个名气不亚于盗帅的佛门名士?他诗、词、书、画样样绝妙,就连武功也是极高。再加上那张出尘如玉的容颜,任谁见了不都一生难忘?而这样的名字,既然出现在此时此景,又怎能让人相信坦然?
如此,就连黑珍珠也张了张嘴,半天没能说上一字半句。反倒是苏蓉蓉适应得快些,她柔柔叹了口气,缓慢地说道:“甜儿知道一定要伤心了。”
荆蔚苦笑地摇了摇头,他看向站在旁边的杀手,勾起嘴角、笑着说道:“红兄似乎并不惊讶。”
一点红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语气平淡,道:“我为何要惊讶?谁杀了谁,又与我有什么关系?”
“是没什么关系。”盗帅笑了笑,突发奇想地补上了一句:“那若是我被人杀了呢?”
“这话可不能乱说。”将沏好的热茶放进盗帅手里,苏蓉蓉的声音低低柔柔,却又因那不祥的话语而添了些许责怪和担忧。
这句话,荆蔚自然听得舒心、听得温暖,他送去一个微笑安抚着身边的女子,随后坦然迎向杀手探究的视线。
中原一点红虽不明白问题的意义,却直觉并非试探之词。他冷冷扫过屋内陌生的男子,厉声地说道:“若你被谁杀死,我便杀了那人、送到你的面前。”
荆蔚“咦”了一声,看了看表情僵硬的南宫灵,再瞧了瞧神色冰冷一点红,眨了眨眼。
“你知道他是谁?”
“不知道。”杀手果断回答:“你和南宫灵一起去的,若并非一同回来,他也必与此息息相关。”
对于杀手的冷静和敏锐,盗帅有些啼笑皆非:“他放着碍事,因此我就带回来了。”随后又在杀手开口之前,补充说道:“但我不想他死,无论是自杀还是遭人谋害。”
“他是谁?”黑珍珠狐疑地问。
“南宫灵。”深知盗帅再懒回答,南宫灵终于站出来说道:“楚留香,你不给丐帮一个交代就将我藏在这里,真不怕他们受到连累?”
“他们?”荆蔚扬了扬眉毛,风轻云淡地说道:“谁说是他们?我拜托的,不过是红兄一人罢了。”
南宫灵还没说话,一点红便简短地接口:“护他?”
“避开丐帮,将他藏个几天就好。”荆蔚沾了些茶水,在桌上画了个奇怪的符号:“沿途做上记号,事后我自会寻你。”
“好。”一点红点了点头,抓着南宫灵的后领,一个闪身便从窗户掠了出去。
老变态噎了一下,颤悠悠地指向窗外,难以置信地说道:“他、他就这么走了?”
从头到尾,他才开口说了几个字?几句话?最重要的是,自己根本还没来得及正式揩油,就被他给……跑了?
“你从未如此在意一人。”苏蓉蓉眉宇含笑,拉了张椅子坐在盗帅旁边。
荆蔚收回视线,懒懒地换了条腿,歪歪斜斜地靠着桌子,却不知眉眼之间带了多少难得的温柔:“我也想不到。”
一同长大的女子将这抹微笑看在眼里,心中不免有些酸酸涩涩。她柔柔一笑,巧妙地转移了话题:“说了这么半天,你想让我为你做些什么?神水宫的事,我想,你已经知道了。”
荆蔚笑道:“红袖虽然早有准备,却也未必忙得过来。你素来心细,也帮着点……这事,我不想长拖。你们只用管明面上的那些,其他的等我回来。”随后,将变得温凉的茶水一饮而尽,便看向站在一旁、低头沉思的黑珍珠。
“可否劳烦将蓉儿送与红袖她们汇合,再借良驹一用?”
“你要做什么?”黑珍珠愕然抬头,狠声说道。她眼角一直带着隐隐波光,却硬是压着、没让它们流出来。
“替你爹爹报仇。”荆蔚答得理所当然。
黑珍珠闻言差点大笑出声,她冷声嘲讽,大声叫道:“盗帅楚留香不是从不杀人吗?如今你已放了那南宫灵,莫非还会为我破例,去杀自己的多年好友?!”
荆蔚闻言却是一笑,他摊开双手淡淡道:“楚留香确实从不杀人,更不会去杀自己的好友。南宫灵不过受人指使,事后地位更会一落千丈。对于连家都回不成的人,你又何必太过为难?”
笑话,一个已经死掉的江湖大汉,怎么能有旧友重要?
抱歉得很,他荆蔚只是个小肚鸡肠的凡人!
黑珍珠的马,不愧为万里挑一的追风良驹。荆蔚纵马驰骋,只觉两耳风生,路旁的树木急速向后撤了开去。迎风扑面有些微痛,却也有如踏在云中与天同行。
他人不离鞍,马不停蹄,以最快的速度直奔莆田,却不料在意外的地方遇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那日,他刚到一个城镇便因口渴而进了茶馆,随便要了盅苦茶、独自喝了起来。只是还没饮掉半盅,就见店小二匆匆走来,陪笑着说道:“那边角落里的桌子上,有位客官想和公子说句话,不知公子可愿移驾过去?”
荆蔚微微凝眉,无论去到怎样的地方,他都有事先留心注意的习惯。方一进门,他便瞧见了那面向角落,一动不动的灰衣男人。这人本就奇怪得紧,无论周围如何嘈杂也不见挪上一挪,而从头到尾更是没与自己对上过半眼。
如此突然地主动邀话,未免也太过诧异。
想是如此,盗帅还是走了过去,也许是好奇,也许是刻意。几乎同时,男人也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虽说没有回头、却如背上长了双眼睛。
荆蔚心念一动,忽而笑道:“阁下莫非是神鹰英老捕头?”
见那人身子微微一震,盗帅便确定了似的、坦然地坐在旁边:“普天之下,除了英老捕头,又还有谁能有如此惊人耳力?”
被叫做英老捕头的男人苦笑地扭头,这才看见那被草帽遮挡、用合银铸成的灰白色耳朵。
昔日,盗帅在京城盗走金伴花家那白玉美人的时候,这人正巧也在那里。白衣神耳之名荆蔚当然清楚,无奈之下也被记了足音。
“普天之下,果然没有能瞒得过楚留香的事。”神鹰目光炯炯,倒没见到因失败而留下的不甘。
“岂敢岂敢,英老捕头找晚辈前来,想必不是为那白玉美人的吧。”盗帅拎着自桌的茶壶,吃吃笑道。
你既知道不是,又何必多此一问?
神鹰心里虽是哭笑不得,却只能赔笑着说道:“老朽纵有天大的胆子,也是万万不敢在香帅手里讨东西的。老朽请公子到这边来,只是为的另一件事。”
“前辈大可不必顾忌。”荆蔚心下了然,却依旧一付恭谨守礼的模样。他悠然坐在那里,终归让人瞧不清内心。
神鹰沉吟了半晌,心下犹豫,却还是择词选字地开了口:“丐帮的南宫帮主,十多天前便开始行踪不明。这事,不知香帅是否知道?”
“啊?以丐帮耳目之众,还能让自家帮主丢了去?”荆蔚表面吃惊,心里却暗暗赞叹一点红做事缜密、百无一疏。此次离去,虽已过了十日,而那人却依旧将事隐得密不透风,愣没给自己带来丝毫麻烦。
神鹰又是犹豫了很久,小心翼翼地摇了摇头:“据我所知,南宫帮主失踪之前曾与盗帅一同出行过,而在那之后便没再回来。”
荆蔚当然大方坦白,道:“我是与他一同出去,当时更有无花一起。无花尚有他事,不久便与我两分开,之后我与南宫帮主去了尼山,为的造访任老夫人。”
说道这里,他似想到什么些微一顿,皱眉起眉头缓缓说道:“英老捕头总不会认为我把南宫帮主藏起来了吧。”
神鹰赶紧陪笑,道:“老朽怎敢这样想,只不过……”
“只不过?”
神鹰噎住,暗暗吐了口气,实在不知这年龄低了自己不止一轮的黄口小儿,为何会害自己这般紧张。
“丐帮现在乱成一团,这帮内之事本不是老朽这一介外人能够管得的。只不过老朽偏偏和丐帮门下几位长老是多年的朋友,此次在路上又恰巧遇着了他们。”
荆蔚低笑地点了点头:“看来丐帮弟子也在疑心于我。”
神鹰急道:“并非如此,他们绝不敢疑心到香帅你的。只不过他们却说,香帅必定知道其中详细,是以便要老朽在遇着香帅时,代他们问上一声,哪怕只是一丝半点的线索也是好的。”
“遇到我时?”荆蔚饶有兴味地看向神鹰,他可不认为山河广阔、人海茫茫,他们就能撞个那么正巧。
神鹰一僵,没能回答。
盗帅也不追问,他敲了敲杯沿,若有所思地看着底部残水:“一丝半点么……?”
见人松口,老者暗暗松了口气,语气也缓了下来。
“他们说,只要香帅说一句话,丐帮门下绝无异言。”
荆蔚抬眼微微一笑:“这事,我确实是知道的。”他语速不慢,却偏偏令人感到焦急:“只可惜此时尚不能说,三日之后,你可在莆田城的林家花园等我,届时我自会给你一个答复。”
抵达莆田已是黄昏,荆蔚寻了个农家寄了马匹,趁着暮色掠入少林。他本不是急于一时的人,此刻却有不能再等的预感。毕竟不是拖泥带水的性子,看着砖砌的高墙也不过些微一顿,便翻身掠入潜了进去。
临到院中,荆蔚四下瞧了一圈,就近选了个僧人、点了哑穴扯进暗处。
灰袍僧人大概三、四十岁的年纪,被制之后也不过稍许瞪大眼睛,即刻便冷静了下来。老变态暗赞一声,微笑地看进男人的眼里,僧人只觉像是被那黑色的瞳仁吸进去了似的,勾魂摄魄、醉了心神。
适时,盗帅笑着解了他的哑穴,而那僧人竟也不喊不叫、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眼前不是什么貌美帅哥,再加上时间紧迫,荆蔚很是开门见山:“天峰大师现在何处?”
灰袍僧人顿了一下,好一会才呆呆愣愣地回答:“此刻正在后院品茶。”
盗帅闻言,松了口气,又问:“那无花现在何处?”
灰袍僧人答道:“正为掌门汲水烹茶。”
荆蔚一怔,吐出的半口气又生生倒抽回来。也没理依旧神情呆涩的僧人,他几步穿到数丈开外,不需多时便飞身跃入后院矮墙。
竹叶森森、草木幽绝,透过茂密的竹帘隐约能见盘腿端坐的两条人影。无花一身白衣,手里端着茶盏,微微垂眉、笑容淡淡。清雅的茶香混着花与竹的味道融入空气,顺着微风散发开来。
若放在平时,此情此景堪比仙境,就连对风花雪月没啥追求的老变态,大概也得安静地欣赏一回。只是现下,却已由不得他。
在他迈入矮墙的那一刻,荆蔚便瞧见坐在无花对面、须眉皆白的枯瘦僧人。而那老者更已接过茶杯,垂帘闭眼、缓缓将其送到嘴边。
荆蔚暗骂一句,箭一般地窜了过去。迈步的同时,顺手揭了一叶竹帘,连杯带茶卷入手中。
无花见状脸色一变,他愣愣看着天峰大师举杯的右手,好一会才恢复如常。而荆蔚这回也已站在了两人面前,冷哼一声,缓缓摇动手中的茶盏。
明明被人无礼地夺了东西,年迈的僧人却连嘴角都没动上半分。他缓缓睁开眼睛,淡淡扫了来者一眼,顿了顿才淡淡说道:“施主如此闯来,不觉太过鲁莽了么?”
荆蔚不躲不避,坦然回视面前的老人。毕竟不是如面相般的年轻小伙,两生经历相加起来,面对天峰倒也不会进退失踞。扫了眼旁边的无花,盗帅倾了杯盏,当着两人的面,将透明的茶水倒入土中。
“有些事,我不欲管也不在乎,但此时发生却是麻烦。”
天峰大师凝视了他半晌,道:“二十年来,能一路闯入老僧禅房中的,施主还是第一人。能从老僧手中取杯、面前倾茶的,则更是初见。”
盗帅面上带笑,却没有什么温度:“大师若不承让与我,我又怎能探囊取物?而大师既早已知晓,又何必让我多费气力?”
老僧笑笑,并没有因来者的失礼而生气:“施主倒是格外直接。百闻不如一见,盗帅楚留香的脾气果然不同常人,只是不知今日前来有何要事?”
瞥了眼毫不动容的无花,荆蔚勾了嘴角:“大师既认出了我,自能猜出我是来找老友叙旧的。”
天峰大师微微一叹:“那么香帅并不想问些什么吗?”
“有些事,知道了与不知道,又有何区别?”荆蔚似笑非笑,随手一弹茶盏,便不偏不倚、稳稳当当地落在无花面前:“我若真有需要,调查起来未必会难。只是大师,可有什么想要问之于我?”
白眉僧人愣了愣,沉默了许久终于合上眼帘:“你想知道的事,现在都已知道了么?”
荆蔚耸耸肩,笑而不答。
天峰大师没有睁眼,却似已经知道了答案,他语气淡淡,问话仿佛随口道来:“任老帮主是否已经故去了?”
盗帅顿了顿,答道:“是。”
老僧点头,好一会才叹了口长气,摆手说道:“该说的该做的,你们自己清楚明白,去吧!”
荆蔚闻言看向无花,而无花这才缓缓起身,神色依旧悠闲潇洒。他毕恭毕敬地向天峰大师行过礼,一声不吭地退了出去。待他退至帘外,天峰大师才突然睁眼去瞧,这一眼的含义竟然煞是复杂。
两人没有说话。
盗帅瞧在眼里,却只能无奈喟叹。一时间,他竟为自己光图省时省力、没将事情缘由问个明白有那么丁点的后悔了。
虽然再清楚不过,即便是问了,也不会为事情带来什么意外的改变,但,咳,上辈子那帮家伙说得还真对……有时候,他还真有那么丁点不太厚道。
夜色阑珊,少林后山绿荫茂密、草木繁生。明亮的繁星点缀着深色天穹,因着隐隐凉风、凄凄叶语而显得有些萧索。荆蔚和无花并肩走在崎岖的窄道上,两人都不着急、却也都不说话。
盗帅目光悠远,越过草木落在远处黑色的山巅上,山巅的边缘有些模糊,仿佛融入黑夜、化成了一体。无花神色淡淡,举止从容,一身白衣淡雅出尘,仿若不是凡间之物。
许久,妙僧终于微微一笑,道:“你虽然不算当面揭穿我,但也没什么不同,你就不怕天峰大师伤心么?”
荆蔚挑眉一笑,道:“他又是我什么人,值得我去担心在乎?”
“我就知道,你是这样的人。”无花悠悠一叹,看向盗帅的神色竟如水柔和:“我想了许久,也只能是取那‘天一神水’一事,不慎招到了你。”
“不错,在她们眼中,普天之下除了‘盗帅’楚留香,无人能自‘神水宫’偷去一草一木而不被得知。”盗帅咧嘴一笑,看向面前那容貌如玉的白衣僧人:“却不知还有一个和尚能将那足足毒死三十七人的天一神水,神不知鬼不觉地带出宫去。”
无花莞尔,道:“你不妨告诉我,你究竟知道了多少?”
“不多不少,想知道的多,不想知道的少。”荆蔚随手摘了一片绿叶,拿在手中把玩:“但最为好奇的,却尚无答案。”
“如何盗出的天一神水?”
“‘神水宫’虽然禁止男人出入,但文质翩翩、久负盛名的出家人,自然是例外的。在常人眼里,出家人并无性别之分,谁会将你当成男人?”盗帅摇摇头,面容上满是讥讽的笑意:“但是在我看来,这实在可笑之至。一个男人纵然出家,也不过剃了头发换了身衣服,该有的明明还有,该做的还都能做不是?”
无花幽幽地笑了:“一个从未接触过男人的女子,总是禁不得引诱的。她自觉死得甘心,你又何苦为她可惜?”
“我自是不可能为傻子可惜的。”扬手丢了树叶,盗帅故作不满地撇了撇嘴:“你说你吧,好端端去做坏事,做完了还像站在云端那一尘不染的仙人似,摆出一付高高在上、俯视众生的模样。嘴巴明明又毒又坏,却偏偏总能用最温柔、文雅的语调将它们说出来,让人觉得竟像柔情密语,软了心神。”
无花微笑道:“你若想做,也是做得来的。”
荆蔚摊手,道:“可我脾气不好、耐性不佳。”
无花接口:“最重要的是,尚还没有必要。”
明明并非总在身边,但多年至交却彼此明白。荆蔚是这样,无花又怎能免俗?
盗帅笑笑,很是得意的回答:“不错,你总是这么的通透聪明,所以我才格外喜欢。”
白衣僧人不动声色地将话题引了回去,道:“可惜,我却不知你最为好奇的究竟是什么。”
闻言,荆蔚突然正了神色,直接看进无花的眼里。无花一愣,竟不知不觉收了笑容,回视过去。
“那日出手,你当真舍得?”盗帅开口,认真地说道。
那日,当然是说无花在尼山石梁上,射出那些密密麻麻、狠辣决绝的涂毒暗器之日。
无花柔了眉眼,沉声一叹:“我本以为,只要杀了南宫灵,你就算猜到是我也没法得到证据。否则,我怎又可能忍心?”
荆蔚不置可否:“就算南宫灵真死了,我还是能从蓉蓉带来的消息中推出一二。此番过来,救下大师纯粹顺便、避免麻烦,为的还是将你拎到‘神水宫’去,算个交代。”
白衣僧人缓缓摇首:“可惜,没能杀掉苏蓉蓉。”
盗帅眼神一厉,冷声笑道:“你以为杀了蓉蓉,我便不会对你出手?”
“不,即便苏蓉蓉死了,你还一样是会找过来的。”无花微微勾起唇角,笑若白莲:“只不过不会像现在这样游刃有余、云淡风轻,让人看着没法舒服。”
荆蔚低低笑道:“你未免太过小瞧于我?”
“你面上不显,心里却是在乎。”无花轻语轻声,混在风中令人听得格外舒服:“你虽当她妹妹看待,但十数年的相伴却早已用心至深。你也知道,男女间的情分并非只有单单一种的。”
荆蔚眉梢微扬,叹道:“你东扯西拉了这么多,却总不说到正题之上。”
无花沉默了一下,微笑地开口:“在这世上,我第一喜欢的就是你。因为你不仅有头脑,也不多话,更是不爱多管闲事。你虽执意不杀人,看上去更是随随便便,有时却比任何人都狠上几分。我常说,认得你有幸为友,不枉此生;若是为敌,则实在难办。”
盗帅安静地看着昔日的好友,坦坦荡荡地说道:“你不用激我,你知道我从不杀人,更何况那个人是你。”
无花轻道:“但你也知道,你不杀我,我却是要杀你的。”
像是听到什么有趣的笑话,荆蔚轻声笑道:“你觉得杀我很容易?”
“很难。”无花淡雅一笑:“比杀死任何人,都要难上许多。”
两人面对着面,看着对方的眼睛,带着笑容。盗帅勾唇扬眉,风流洒脱;无花神色平和,眉宇淡淡。
他们都不再说话,因为该说的已经说完了。
山风猛烈,震得两人素白的衣衫飞舞颤动,寂静的空气仿若凝结了一般,渐渐变稠变沉。彼此之间早已没了淡然随心,有的只是满满溢出的浓郁杀气。
突然一道霹雳雷声,脚下的土地几乎都要为之颤抖。山雨欲来,狂风呼啸、吹打着整山的林树剧烈摇摆。与此同时,无花的拳头也震声击出,这正是闻名天下的少林神拳,拳势稳健刚猛,借着霹雳之威、山野之气,更有惊天动地、咄咄逼人的熬人气势。
若非亲眼所见,谁又能想象得出,这样的招式是那文雅温柔、出尘如玉的妙僧使出来的呢?
荆蔚勾唇带笑,仿佛看不见那夺人性命的狠煞重拳。他微微一个侧身,翩然换到无花身侧,五指合拢在其后肩轻轻一拍。这一下,无足轻重,根本无法和无花全力的一拳相提并论,却妙在精巧,宛若夜间幽灵无声无息。
无花的反应自不会慢,一招不成他立刻变招。左脚踩实、连连数拳已击入荆蔚大放空门的左胸,趁盗帅退避落脚的刹那,足下横扫,他当然不指望如此简单便能制服这人,却试图以此取得先机。
危机当前,荆蔚依旧一张让人牙痒的轻浮表情。他扬扬眉毛,身型一转、风轻云淡地化解了劣势的假像,除了惯有的闪避、每每出招都是点到为止,看似平平无奇,实则细致精妙、让人摸不着套路。
无花数拳击出、竟未能寻出丁点机会,他眼神忽闪、右拳突然一缩,下刻击出之时只听“嗤”地一声,竟变拳为指。指风急锐、却是内家的“弹指神通”。
盗帅不必被这一指点中,即便被指风波及,想必不死也得换个重伤。只是他不慌不躁,身子仅是轻轻一斜、便见那锐利的指风堪堪扫过衣摆,撞进身后的粗壮树干。眨眼间,好好一棵百年巨树,不仅平白无故地被震落满地枝叶,身上还多了个食指粗的深深窟窿。
无花一记弹指击出,下刻便觉眼前白影忽闪,转瞬间已切到近前肋下。见状,他连忙转攻为守,手势为掌立切对方腹部。
荆蔚横跨半步,反手一掌,一时间攻守互逆,无花只得再次撤招变招。须臾间,但见掌影漫天飞舞,却又有狂风之势,自是少林绝技“风萍掌”。
“少林神拳”、“弹指神通”、“风萍掌”,无花一刻之间,便已换了三种功夫,它们或刚猛、或尖税、或诡变,变化急快,却被使得顺畅自然,绝无半点停滞勉强。
两人见招拆招、撤招变招,无花记记猛烈、狠抢先机,明明皆是当今武林最负盛名、最具威力的武功,偏偏均在盗帅面前、轻轻松松化为无形。
无花实在摸不清这人的深浅,越是出招,心里就越是没底。紧接着,又是一道霹雳,沉重的暴雨突地降了下来。
狂风暴雨,深山里黑得和个坟里头似的。两人根本瞧不见对方,只凭风声、拳掌来判断彼此的位置。荆蔚尚且游刃有余,引得无花越来越快。闪电惊雷,无花猛地倒抽口气,索性咬牙、凌空跃起,光影之间,数十发寒星如同暴雨一般射了出去。
闪电不过瞬间刹那,山林很快便恢复成原本的漆黑。要在漆黑之中躲避那么多暗器,几乎所谓天方夜谭,然而,盗帅却定定站在原地。他扬眉淡笑,拂袖之间指尖轻弹,晶莹的雨水化作无数滚圆的小珠,和着内力向暗器撞了过去。
以一打一、竟无虚发!
黑暗中,妙僧只知暗器全都飞了回来,紧贴着脚尖打入地面。四周霎时寂静非常,无花只能听到风雨树木的声音,以及自己越发急促的呼吸。
山林中仿佛只剩下他一人。而另一个应该还在附近的男人,却好像凭空地消失了。
电光又是一闪,无花只觉雨水混着冷汗缓缓下滑,他在黑暗中急促地喘息着,终于耐不住地大声呼道:“楚留香!你在哪!?”
“在这里。”
低低缓缓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无花没有反击更没有转身,一个冰凉的薄片正抵在他颈项的致命之处,足够让他丁点动弹不能。他不清楚那是什么,但即便是一片残叶、一张碎纸,在盗帅的手上都能变成最为锋利的武器。暴雨击打在妙僧的面上和肩上,冰冷的触感毫不留情地提醒着他的失败。
无花静静站了半晌,尽可能让绷紧的肌肉卸力放松,他闭上眼睛、淡淡笑道:“你若是杀手,定是世上最厉害的那个。”
“只可惜我不是杀手,更不会杀你无花。”荆蔚绕至无花跟前,随手丢了指间的绿叶。
“你不杀我,却也不会放我。”无花的声音很平静,仿佛早已知晓会有如此的对话。
盗帅扬眉,答得理所当然:“我来找你,又怎能放你?”
无花默默地看向面前的男人,他明明心里清楚明白,却总要让别人自己来说。这样的性格,偏偏让他又爱又恨,更多的却是无可奈何。
“你要将我交到神水宫去?”无花淡淡问道。
荆蔚顿了一下,道:“我答应神鹰,三日之后,林家花园给他答复。”
无花瞪大眼睛,大呼道:“你要将我交给别人?六扇门!?”
“对。”荆蔚眉间微皱,叹息着道:“这事闹得开了收不住,我不欲你死,却也不打算隐瞒,只有如此才算有个交代。”
无花却似没有听到他说什么,只是勾起唇角,笑容里满是嘲讽和不屑:“楚留香,你应该是知道的,我宁愿是死,也不想被那些人沾着的一根指头。”
说罢,荆蔚只觉气流微动,下一刻便瞧见那白色的影子缓缓向前倒了下去。老变态一惊,连忙接住无花的身子,电光晃过,却瞧见那本温雅俊致面容,此时竟褪了血色变得铁青。
盗帅心里一阵纠痛,虽然是他意料到的结果,到来的时候却依旧无法坦然接受。他缓缓吸了一口气,扯出一个极苦、极无奈的笑容,道:“你这又是何必?忍忍罢了……”又不是没法救你离开。
无花睁开眼,静静躺在盗帅怀里,安静地听着他的心跳。他神色很是平静,仿佛早已看穿了生死,又仿佛早已预料了结局。
“你明明懂得的。我并不怕死,也不想逃,更不会害怕面对他们……只不过,我不屑在那种低贱的人面前跪下低头罢了……这不是能不能忍、愿不愿忍的问题……”他勉强地笑了笑,声音渐渐变慢变轻,眼睛也缓缓合了起来:“只可惜……只可惜你不愿为我破例……”
荆蔚没有答话,风雨之中,他默默看着怀中之人那安详平静的面容,乃至嘴角残留的一抹微笑……
凉爽清风、芳草扑鼻,荆蔚顺着中原一点红留下的记号一路往西,不紧不慢地走着。昨日,他去了林家花园,却只告知等待许久的名捕神鹰及丐帮长老“不久后会收到南宫灵的消息”
除此之外一律闭口不谈。
而语气,自然是不见好的。他心情不好,少不了要迁怒外人。
江湖也好、武林也罢,对他而言,除非近身在意之人,其他琐事又有什么相干?从海上打捞起来的那些,他不认识;但无花和南宫灵却曾是他的朋友。不能算最为亲近,却也能够画进圈里。
他向来护短,护亲人、护朋友,其他一切若不牵扯身边,便与自己毫无关联。
至于“神水宫”,交代是能交代了,但现在却已没了心情。当初应下,不过为了免些麻烦,少些事端。如今即要重新布置,再麻烦些又有什么差别?呵,他荆蔚,可不是别人握在手里,想搓圆就搓圆、想捏扁就捏扁的无用废物。
“你来了。”
冰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荆蔚看着这个面无表情的男人,微笑地点了点头。
“我来了。”
出于意料盗帅的意料,繁乱暴躁的心绪竟因这简短的话语而平静了下来。荆蔚走了两步像是想起什么,连忙补充道:“你先莫走,我尚有话要说。”
杀手点点头,默不吭声地站到旁边。
也不知是巧合还是刻意,中原一点红所在的地方与他离得不算太远,只需翻过一座山就能找着。他与南宫灵也不知在洞里呆了几日,简陋是简陋了些,倒不见想象中的那么艰难。
平心而论,这里地势虽然高了点、人烟虽然稀少了点,景致却是格外好的。有山有水,冬暖夏凉,甚至还能看到温泉冒出的白色雾气……
这两人是来休假度蜜月的么!?
老变态嘴角抽了半天,顿时有些哭笑不得。若不是看南宫灵缩在角落、一副闷闷不乐的模样,说不定会心里不平衡地冲上去,狠狠打上几拳、揍他一顿。
“无花……他……怎样了?”瞧见盗帅走了进来,南宫灵连忙起身,声音却艰涩干哑。仿佛好几天都没有说话一样。
荆蔚不动声色地扫过抱怀而立的杀手,心里默叹:“这么话痨的一人,都能给他弄成无口闷骚么……”
南宫灵见他没说话,心里一紧。他缓慢地吸气吐气,试图让自己镇定下来,而发出的声音却藏不住紧张和颤抖。
“他……他……”
“他死了。”荆蔚正视南宫灵,一字一顿地接道。
南宫灵难以置信地退了两步,嗓子里发出低低的嘶吼,下一刻又像发了疯似地奋力扑向不远处的杀兄仇人。临到近前,却被一点红拽住后领,毫不犹豫地往回一丢。只听“砰”地一声,南宫灵撞在山洞的石壁上,像块破布似的滑了下来。
老变态嘴角抽了抽,心里有些暖意又不免无奈复杂。他定了定神,丢开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重复道:“无花死了,服毒自裁。”
南宫灵闻言瞪大眼睛,急喘了好几口气才艰难地平静下来。他不再勉强起身,只是瘫坐原地、垂下眼帘,笑容里满是破败和惨淡:“也是……那个人自视清高,怎又受得丝毫委屈……”
荆蔚低低一叹,走进洞中蹲在南宫灵的面前,缓慢地从怀里取出纸笔:“写封信回丐帮。”
南宫灵惨然一笑:“没得商量?”
“暂时而已,没得商量。”盗帅语气温和,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味道:“内容我不干涉,暂时离开丐帮,找人接替也好,让人代管也罢。短时间内,‘南宫灵’不能出现在世人面前。”
年轻的帮帮主略微一愣:“……这是……惩罚?”
又为何留有余地?
荆蔚摇头:“并非。”
“那又为何?”
这人可以什么都不管,但也绝不会做毫无意义的事。南宫灵很清楚这点,却依旧想不明白内里原因。
“……直觉而已。”荆蔚也很矛盾,南宫灵是个聪明人、本质更是不坏。既然无花死了、没人撺掇,又已明白事情始末,断不会再惹是生非。
即便如此,他却依旧选择相信自己的直觉。因为他知道,这往往不是单纯的感觉,而是他前世屡次挣扎于生死之间,积累下来的丰富经验。
年轻的帮主也不追问,他默默提笔,看着地上的白纸些微一顿:“……到什么时候?”
“直到我说可以。”盗帅如此回答。
南宫灵不再多说,点了点头便安静地书写起来。
荆蔚也不管他,缓步走到中原一点红的面前,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道:“你的生活方式我不干涉,我的观念也不强加于你。”
一点红愣了愣,眼中有什么一闪而过,但更多的却是疑惑莫名。
盗帅看在眼里,有些自嘲无奈,又不免涩涩暖暖。不知不觉间,就连微笑都带上了不为人知的宠溺。他微微笑着、看着杀手轻声说道:“所以……陪我一阵吧。”
三人结伴一路北上,途中,一点红接了笔生意,信件是由燕隼送来,就连信封都是清一色的黑。内容自然是杀人的,只是去哪杀、杀的谁,荆蔚没问,中原一点红也不说。两人约好事后在扬州碰头,便各奔东西、各做各事。
再之后,荆蔚忙得可谓不可开交。自从抵达扬州,除了楚家庄园的事宜之外,他的产业均改为“荆蔚”名下,而其中的龙头就属扬州城最大的酒楼,醉仙楼。
让三个姑娘先一步抵达这里,便是打算以“醉仙”为中心,将原本的产业整合起来。而红袖不愧替他打理了数年产业,不过半月已然将一切整顿得井井有条、丝毫不乱。
只不过,一个庄园、十多家店面,分布虽广、收益虽多,却不足够。想要时刻处于主动的有利位置,就必须掌握充足的情报,而拥有正确的情报,才能做到决断准确、夺取先机。
当然,荆蔚同样也很清楚,庞大的情报网并非一朝一夕能够建立起来的。眼下,红袖还算做得不错,而她做不了的部分,则只能由自己负责。除了客栈、酒馆、当铺之外,青楼、赌场、钱庄都是极其重要的一环。至于家丁仆役,自也得分明分暗,明面上的还好、暗里那些则十分麻烦。
荆蔚讨厌麻烦,却不代表不擅长处理麻烦。
眼下钱财虽然不少,却也有限。而获得资金的最快方式,就是靠以往的人脉、重要的朋友。而荆蔚,最不缺的就是朋友。
说来,荆蔚这人为人嘻嘻哈哈,甚少有个正经的时候。人不难相处,却也绝不算友善,他没有刻意结交友人、更也不愿过于交心,心情好的时候帮一下忙,不好的时候扭头就走。然而,莫名其妙的,他的身边却依旧能围上许多的人,身份各异、性格迥然。对此,荆蔚将其称为——主角光环。
“没想到,你也会有因钱财而求我的一天。”
淡漠的声音缓缓传来,一名男子也不打招呼便推门进屋,直接坐下。他生得十分英俊,一袭青衣绣着深色暗纹,衬得那原本就冷漠的神色,添了几分素雅、几分英气。
荆蔚在屋里也不生气,他懒懒地依在窗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摇动手里的酒盏,任那透明的佳酿滑出杯沿、经过指尖,最终从高处落下。他的视线并不是朝向屋里,而是看向窗外,这里是“醉尘楼”最好的雅间,窗外杨柳荫荫、鲜花灿烂,画舫徐徐、顺水而下、不时传出优雅的琴声,更有文人公子泛舟作赋、弦笛婉转、好不风流。
“你这富翁,光守着钱守着店又有何用?既然兰州城里,你东西都愿插上一脚,借我花花又有何妨?更何况,你也没有固定的生意,散散分分的倒也正合我意。”
一口喝尽杯中残酒,盗帅回头看向老友,嬉笑着说道。在这世上,他虽不愿与人靠得太近,但却终有几个格外了解的人。
一个,是已死去的无花;而另一个,就是眼前的男人,姬冰雁。
姬冰雁淡淡扫了旁边的人一眼,拿起酒壶自顾自地斟满一杯,悠悠说道:“兰州城内各种生意,每天若能赚过十两,我也不过那么一两有余罢了。”
“你若愿意要上五两,也是可以的。”荆蔚撑着脑袋,欣赏着面前的男子。无口闷骚、冷静强悍,说实话,这人明明是自己中意的类型,却偏偏从没打过一分主意。倒也不是身上这个马甲的缘故,只不过……
老变态想了半天,也没悟出个所以然来。论类型,一点红和姬冰雁明明没什么不同;论脸,姬冰雁比一点红长得不知好上多少;论头脑变通……则就更不要提了。而自己,为啥就偏偏瞅上了那个在感情方面既生涩又迟钝的杀手啊?
难道自己其实一直暗恋家里那个eq负值的总boss!?——老变态因这天雷般的想法打了个大大的冷颤。
“……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就算是历来以冷面着称的姬冰雁,也被某人盯得有些受不了了。
荆蔚干笑一声,道:“我只是在想,等我们都老了,你的皱纹一定比我少得多得多。”
姬冰雁微微一愣,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声音喃喃:“你居然也这么说……”
成天忙的没日没夜,连休闲玩耍的时间都挤不出来的老变态,敏锐地闻到了八卦的气味。他嘿嘿一笑,直勾勾地瞅着自己认识了十多年的狗肉老友,嬉笑地说道:“到底是哪位英雄,竟会和我所见略同?”
“就算说了,你也未必认识。”姬冰雁冷眼扫过旁边的好事者,不觉加重了语气:“千里迢迢,你若找我过来浪费时间,恕我回去不再奉陪。”
老变态面上不动,心里却笑开了花。也不知是哪个女子,居然能敲碎这个万年大冰块,一句话就爆了啊……嘿,想当年他喜欢高亚男的时候都没见这样。
姬冰雁哪能不知面前这人想的什么,知道,却又奈之若何。他闷不吭声地自斟自饮,好半天不耐烦地说道:“楚留香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爱管别人的闲事?”
盗帅嘻嘻笑笑地撑着头,饶有兴味地看着大冰块脸上淡淡一层粉色的红晕。就算知道这是被自己生生盯出来的,老变态也依旧觉得分外有趣。
“你知道,别人的闲事我是从来不会管的。”
姬冰雁认命似的叹了口气:“这种时候,我宁可让你将我当成‘别人’来看。”
荆蔚惊道:“姬冰雁怎会变成‘别人’?若姬冰雁是‘别人’,那天下还有哪个是楚留香的‘自己人’么?”
姬冰雁受不了盗帅那刻意展示的蹩脚演技,不由扶头叹道:“你就别再装模作样了,那个人你确实是不认得的。”
“就算现在不认得,以后也会认得的。”盗帅对此不以为然,当初姬冰雁喜欢高亚男,而高亚男偏偏钟情于难搞的胡铁花。胡铁花那性子,别人越是喜欢他,他就越不待见;别人越不待见他,他就越是喜欢。结果追的追、逃的逃,一个个成天顶着张苦大仇深的脸,只有自己一人作壁上观看笑话。
姬冰雁坐在荆蔚的正对面,同样依窗,看的却是不同的景致。他默默地抿着杯中佳酿,淡淡梅香散在房中,自不会是性烈的酒。盗帅没说名字,姬冰雁也不问,他安静地凝视着扶风杨柳,似是自言自语,道:“就连我,也不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又在做些什么事。”
老变态一听,乐了。傻子都能看出这家伙犯的是相思病呀!
但某人自认十分厚道,只是眨着眼睛假装正经:“人海茫茫,去寻根针想必不易,但换成个人,应该不会太难。”
姬冰雁看了盗帅一眼,淡淡问道:“为何要寻?”
荆蔚道:“就算不去打扰,也可知道是否安好。”
姬冰雁默默喝酒,不说话了。
盗帅自也随他,自顾自地吃起菜来。虽然放得有些凉了,但味道终究还是不错。
也不知过了多久,许是手边的酒都被喝空了,姬冰雁终于从沉默中抬起头来,淡淡说道:“你历来讨厌麻烦。”
盗帅笑笑:“大多数人都讨厌麻烦,只是你不去找麻烦,麻烦却往往爱来找你。”
姬冰雁愣了一下,声音却依旧平静无波:“你最近看来吃了大亏。”
荆蔚认真地点头:“足以让我开始干活的大亏。”
姬冰雁眉间微皱,他垂下眼睑把玩着手中瓷盏,似是思考、似是计较:“你从不做没把握的事。”
“你也不做没有把握的事。”老变态嘴角上扬,笑得很是得意:“你信我,所以我什么都没说,你就来了。你若不信我,开出再好的条件,你也绝不会来。”
姬冰雁终于笑了,虽然只是微勾了嘴角,但越是少笑的人,一笑起来定然令人倍感心动。
“我赚的沙漠的钱,产业多在兰州。若要发展,也过不了西北那块。”
荆蔚大笑道:“你若不在那里,我又怎会在扬州扎营?”
姬冰雁也笑:“越是适合享受的地方,你越是喜欢。”
“只可惜这么舒服的地方,我却忙得像进了油锅里的活鱼,总没有个消停的时刻。”老变态吃饱喝足,开始挑果子。
姬冰雁扫了眼水灵灵的鲜果,伸手要了一个,道:“那你现在又在干什么?”
“当然是谈生意。”盗帅答得理所当然。
姬冰雁道:“你又谈了什么生意?”
荆蔚笑得坦然:“你不愿做的,我不会强求。至于其他,想必你清楚得很。”
姬冰雁淡然应了一声,随后又道:“你又知道我会答应?”
“你不答应,又怎会亲自过来?”
姬冰雁从盗帅手边拿了壶酒,冷哼一声:“你可以潇潇洒洒游历江湖,我便不能闲了逛逛?”
老变态闻言差点喷酒:“你怎还是如此别扭,想要借机寻人,直说何妨?”
一句话害得冰块脸劈里啪啦地碎了一地,几壶淡酒就将他撂倒了似的,血色直涌、冲了个满脸。他狠狠地瞪着嬉皮笑脸,很是得意的好友,缓慢地磨了磨牙,好半天才扯出个难看的微笑:“怎不说说又是何方神圣,竟能撞碎你家门口那块铜墙铁壁?”
荆蔚微微一愣。
姬冰雁冷笑一声,道:“别以为我看不出来,若是往常,你又怎舍得这般找我?”
老变态微微一笑:“这人的名字,你倒是听过的。”
“哦?”姬冰雁扬了眉梢:“是谁?”
“搜魂剑无影……”
姬冰雁杯子都凑到了嘴边,却傻在那不动了。
“中原第一杀手,一点红?”
“中原第一杀手,一点红。”
荆蔚似是发觉到什么,突然笑得灿烂非凡:“比起他的性别,你似乎对他的名声更感兴趣。”
姬冰雁手上一颤,暗暗为这人的敏锐心惊。
老变态凑到老朋友面前,再接再厉,道:“那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知道瞒不过去,姬冰雁无可奈何,只得涩涩回答:“和你很像的人。”
“和我很像?”老变态惊道:“男的?”
姬冰雁顿了顿,不觉有些尴尬:“男的。”
荆蔚瞪大眼睛,似乎想要做出一付惊恐的模样,只可惜那快咧上耳朵的嘴角彻底出卖了他。于是,盗帅索性不装了,大大咧咧地指着姬冰雁狂笑地说道:“老姬呀,没想到你竟暗恋我如此之久!我真是罪孽深重!!!”
“你若想死,我必不吝送你一程?”姬冰雁面如锅底,他一字一句地说着,每个字都分明清晰,每个字都冰冷至极。
这个世上,他见过的人形形色色、各式各样,却从没见过能比这人更不要脸的。很多时候,姬冰雁都想不明白,自己为何会与这么个玩意交上朋友,而且还是十多年的好友至交。
许是不怕好友威胁,盗帅想了想又道:“那人像的是现在的我,还是以前的我?”他还是那张死不正经的模样,看着面前的好友,眼里有透着几分细致认真。
也就是这几份认真,才让姬冰雁按捺住将判官笔插在脑门上的强烈欲望,板着张脸,声音沉沉:“里里外外、前前后后,用石头围了个密不透风时的那个。”
盗帅笑着换了个姿势,视线却没离开面前的人。他知道,姬冰雁还有后话没有说完,既然没有说完,他又怎能不等。
“那人和你一样,精明老练得很。”姬冰雁斜眼冷哼,满脸嘲讽与不屑:“却也与你一样,蠢得要命。”
荆蔚不置可否,姬冰雁的这句话不论真假,赌气的成分倒占了个十成十。
“墙砖总是有人要去敲去搬,只是你不去敲,就不知其他人去是不去了。”没有错过好友眼中那一瞬闪烁,盗帅低低笑道:“既然舍不得,追上又有何妨?”
姬冰雁垂下眼,静静看着杯底仅剩的几滴酒水,声音有些飘渺:“那人,与你不同。”
荆蔚不以为然:“你也与我从不相同。”
姬冰雁身子一僵,愣愣看着对面的男子,好一会才恢复了以往的平静。他随手将酒杯丢到桌前,站起身来淡淡说道:“这酒,叫什么名字?”
盗帅笑道:“踏春行。”
姬冰雁皱眉:“怎起这么怪的名字?”
“你喝酒的时候,可还在意名字的好坏?”荆蔚笑着扬眉:“这酒名,也就取个意境罢了。”
姬冰雁笑笑:“酒倒是好的。”
索性丢了剥了一半的果子,盗帅笑着起身:“只可惜你来的晚了,没能吃上几口好菜。”
姬冰雁淡淡道:“你请的菜,我定是要吃的,只是还不到时候。”
“你莫不是要带着他,一同来讨我这顿酒菜?”盗帅愣了愣,姬冰雁莫非要找到了人,才打算开始计划商议不成?“他可是个能吃的大胃王?”
荆蔚没有遮掩,姬冰雁自然看得明白,他冷哼一声,说道:“我必不会带他见你。”
“姬冰雁,你居然怕我和你抢人?”老变态夸张地倒退了几步,他太喜欢这个可爱的冰山小别扭了,不好好欺负一下,简直对不起自己的良心。
“可是担心我与他同流合污?!”
冰块脸面部抽搐了几下,手上的判官笔竟箭一般地射了出去,那速度快如疾风,不偏不倚地直指荆蔚致命眉心。这一招狠辣而不留余地,但在知根知底的盗帅面前,却绝不够瞧。
荆蔚看也不看那一指利笔,一边欣赏着窗外美景一边惬意地倾身闪过,只是在第二招迂回之时,竟生生顿了身型。
“你要死不成!?”
判官笔险险擦过盗帅的颈项,若不是姬冰雁发觉不妙、临时变招,这致命的武器已经穿过他的颈子,而那伤势定然让眼前这人一刻都活不过去。
姬冰雁语气不耐,荆蔚却是全然不理。他眉间微凝,直勾勾地盯着窗外,再下一刻竟已闪身掠了出去。踏叶踩风,几步之间落到地上,继而混进柳树人群,再也寻之不着。
条条巷巷、曲曲弯弯,荆蔚在狭窄的小道中七拐八拐,看似有序其实不然。醉仙楼上,他远远瞥见一个身影,晃眼而过、看不分明,意识到的时候却已撇下了老友,掠出了厢房。
依着感觉,盗帅一连拐过好几个弯、绕过好几条道,直到某个隐秘的小巷才猛地停下脚步。他微微凝眉,在这阴冷潮湿的地方,除了惯有的腐臭更是混入了浓郁的腥咸。这个曾经闻了一辈子的味道,就算重生再世他也不会分之不出。
——血的味道。
放眼看去,阴黑的小道狭窄深长,几乎晒不到外头的阳光。但荆蔚依旧隐约能见,彼端尽头那倚着墙壁、曲身下滑的墨色身影。在他脚旁,歪歪斜斜地倒着三、两个男人,此时动也不动,想必已是断气死尸。
“红兄。”
晃眼扫过那由剑尖滴落的一点猩红,荆蔚呼吸一窒、好一会才开口出声。
暗处的男人正是中原一点红,他听到声音猛地颤了一颤,抬起的左手才缓慢地放了下来。继而,离开墙壁一点点地站直,等转过身来的时候,竟已呼吸如常了。
即便面色苍白如纸,他的视线依旧锐利、杀气凌人。换成常人,若不被吓个半死,也得惊出一身冷汗。然而荆蔚却是不同,看着那一碰即倒却偏偏咬牙隐忍的男子,他只觉得左肋酸痛,堵满郁气呼之不出。
三两步进到杀手身前,盗帅默默扫过脚边的尸体,低叹着说道:“你莫要装了,三个人,只有一个一击致命。再加上这里血味浓郁非常,你若说你无痛无伤,我反倒没法信了。”
一点红不动声色地咽下口中腥气,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没肯定也不否认。浓郁的血气充斥着荆蔚的鼻腔,直到近前,他才愕然发现、杀手双唇发黑发紫,不仅额上密密麻麻的布满了虚汗,就连伤口上的血迹都暗暗发黑。
毒!?
荆蔚心头一紧,暗暗叫糟。他连忙去抓杀手的手腕,后者本能欲挣,却一个不稳向后倒去。盗帅慌忙将人往里一拽,杀手的肌肤烫得惊人,情急之中,老变态甚至忘记要趁机吃上两口豆腐,便问也不问地将人扛起、直往自家宅院飞速奔去。
他不敢点穴,好在怀里的人不挣不躲,也不知是放心还是终于脱力,不到半刻就昏了过去。荆蔚前脚踏入家门,慌乱地向四周看了一眼,瞧见门口扫地的小童,想也不像就将人抓住、急急说道:“你,赶紧让蓉蓉过来我屋里!”
从未瞧见自家主子这般焦急,小童愣愣看着荆蔚的背影,好一会才回过神来,忙不迭地往苏蓉蓉的院子奔去。
荆蔚狂风似的冲进自己的卧房,待苏蓉蓉闻声赶来的时候,已将中原一点红放在床上,面色凝重地剪着黏在他身上的衣料,并沾着清水处理起伤口。
“让我看看!”
没过多久,苏蓉蓉便跑了进来。她显然赶得很急,一进屋子便气息不稳地支开床边照应的那个,一抬眼却看见了意想不到的面容。貌美的女子“咦”了一声,愣愣看向躺在床上的杀手,一时竟没反应过来。
小童传话的时候语焉不详、支支吾吾。苏蓉蓉只能听清“主人”、“受伤”、“昏迷”几个字眼就急急忙忙地赶了过去,眼下看来,却错了。
荆蔚见状叹了口气,小心地按下女子的双肩,一边替她顺气一边安抚地说道:“不是我,我没事。他中了毒,你来看看。”
苏蓉蓉回过神来,暗暗松了口气。随后搭上杀手的腕间,静静地听起脉来。
一时间,房里变得格外安静,荆蔚靠在隔栏上,也不去瞧杀手的伤势,只是双手环胸,闷不吭声地看向窗外。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用扇子敲了敲桌面,沉声说了个“查”字。
单单一个“是”字,毕恭毕敬、平静无波,苏蓉蓉刚要起身,闻言竟微微一愣,全然不知房里何时多出个人来。
“日后再与你们解释。”盗帅涩涩一笑,凝眉看向床上的男人:“怎样?”
“伤处还好,虽然深了一些,却多少避开了致命。”女子犹豫了一下,柔柔开口:“只是这毒却有些麻烦……”
按理,这话不算好的消息,但荆蔚听后却偏偏大松口气,道:“若你只说有些麻烦,那便是没什么问题了。”
“是你太看得起我了。”苏蓉蓉莞尔一笑,她从怀里取出一个精致的锦囊,选了粒丹药喂进杀手嘴中。
荆蔚摇了摇头,他走回床边,凝视着杀手些微舒缓的神色,淡淡笑道:“单论药理毒术,我们之中谁能及你?”
“你莫取笑我了。”苏蓉蓉递给盗帅一小盒伤药,想了想又加上一只白色瓷瓶,笑道:“这药能缓些时候,而外伤、毒血,你先替他清理了罢。”
荆蔚点点头,待苏蓉蓉出去配药,这才坐回杀手旁边。一点红伤处不多,除了细小的擦痕之外,手臂和小腹分别还有一道刀伤。除去外袍,当瞧见大腿根部那自内渗出的零星血迹,盗帅的眉间突然皱了起来。
他小心翼翼地擦拭着杀手身上的污垢和血迹,这些伤口既深又长、虽然没有伤及要害,却也是血肉模糊、形状可怖。再加上这人受伤之后只是连着衣服草草包扎,时间一久,血肉和里衣粘在一起,实在无法轻易分开。
换做自己,大概就连皮带肉地随手扯了,但面对眼前这人,荆蔚只敢剪开布料,沾水化去血痂,动作轻柔地将黏着部分揭开拿下。
虽然知道,眼前这人并不娇弱,相较从前,这点伤痛或许更是不算什么,但荆蔚依旧忍不下心。看着因为药物作用,表情些许舒缓、却依旧面色苍白、眉间紧皱的男人,盗帅哭笑不得地发现,相处不过数日寥寥……自己竟已不愿让他多痛哪怕丝毫半分。
小心翼翼地替杀手拭去细汗、随后轻轻揉开眉心,一点红原本滚烫的肌肤突然变得冰冷起来。荆蔚早已不是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虽然重生再世,他也觉得和做梦似的与这世界格格不入。有意无意地与人保持着距离,即便是最了解他的无花和姬冰雁,都无法跨越那堵刻意的墙壁。
但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人竟将围在四周的屏障生生撞开,强硬横蛮地逼近跟前?
荆蔚不信一见钟情,但与这敏锐的男人初次相见的时候,便被看透了本质。这个人看到的不是那“盗帅楚留香”的外皮,而是他,荆蔚本身!
要说不感动是不可能的,这样的人着实难得,喜欢是有,怜惜是有,想要亲近是有,甚至在看到他咬牙隐忍、独立支撑的时候会感到心疼。想要将他放在身边,一步步引导他,让他除了杀人之外接触更多、懂得更多。愿护他助他,但若谈到爱啊、恋啊的……应该到还不至于。
以自己的手段,或许能将直男掰弯,但对于一个性向正常的男子而言,又有什么能比迎娶娇妻,儿孙满堂更为幸福?
算了算了,既来之则安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顺其自然吧!
丢开脏兮兮的绷带,老变态为自己清晰的思路和宽广的心胸大大自恋了一番。他操着剪子,快活又麻利地在杀手的亵裤上长长地开了第一条口子,却万万没想到,正巧撞上中原一点红睁眼醒来。
似乎察觉有人在身下捣鼓些什么,杀手警觉起身,下一刻却被不轻不重地按了回去。袖间传来的隐隐花香,似乎有着镇定人心的作用,杀手安静地合上眼睛,再次睁开的时候双目已然一片清明。
“解药尚且还得有些时候,你先躺着休息一会。”看不得这人总是绷着神,硬是将疼痛和难耐都藏在深处模样,盗帅抬手捂了他的眼睛。
感到手心痒痒地扫了两下,荆蔚瞥过被自己扒光大半,只有绷带的结实上身,不由舔了舔干涩地嘴唇。人醒了、解药也有着落了,虽然心意已定,却并不妨碍他对中意的男人进行视……唔,欣赏。
咳,吃不着过过干瘾也是好的。
明目张胆总归是不成的,老变态只敢在那精壮的上身顿了那么一下,视线便缓缓移至下身。白色的亵裤有一条长长的血迹,由杀手的大腿内侧,自里向外延伸开来,从形状来看颇像鞭伤。
荆蔚暗暗咽了口唾沫,三两下铰碎余布,缠绕在大腿上那黑红色的血痕,很快便显现了出来。明明是皮开肉绽的丑陋伤口,却因位置的缘故而生生多了几分情色。老变态觉得自己的呼吸都有些不稳了,他小心地控制着自己的力道,用沾着水的软布细细清洗。
有意无意地抚摸着那性感结实的肌肉,老变态心里颤动起来。即使是习武之人,内侧的皮肉也比他处细嫩敏感,荆蔚在处理死痂的时候不免重了一些,引得杀手一阵轻颤的同时也惹了自己一身燥热。
“人杀了吗?”气氛一时尴尬了起来,杀手不吱声,荆蔚自然也装作没感觉到,只是手下变得更为细致、更加小心。
“杀了。”一点红缓慢吐了口气,声音平稳毫不动容,却因毒伤的缘故而有些低哑疲惫。他明明很冷,全身上下都在颤抖,声音却平稳得听不出一些端倪。若非双手就贴在他的皮肤上,或许就连荆蔚,也会不知不觉被蒙混过去。
何必呢……?
盗帅暗暗一叹,将染血的软布丢回水盆,他按住杀手腿根内侧,微微扒开一些,均匀地撒上药粉。
“几人围攻?”状似漫不经心,荆蔚淡淡问道。
眼下,杀手的亵裤已被剪了七七八八,腰部往下更是空空荡荡的,就连胯间私处都一览无遗。杀手微窘,他觉得很冷,四肢僵硬得几乎无法动弹,相对的,受伤的地方却如火燎一般,又烫又辣。像是清楚他的感觉似的,柔软的药膏很快便就了上来,清凉的感觉立即减轻了火辣辣的疼痛。
盗帅的动作很轻,指尖碰触的时候不免有些微痒,而当那支撑着身体、温暖有力的手掌离开的时候,一点红甚至觉得有些惋惜。他心下微惊,却不动声色地唤了口气,淡淡说道:“三十人,分两拨,第一次二十,第二次十个。暗里有人放箭、似有涂毒。”
没想到这人居然老实答了,荆蔚想了想,又试着问道:“寻仇?”
杀手回答:“雇主。”
盗帅扬扬眉,取了绷带开始包扎。
“既然花了大价钱,又雇的是那‘中原第一杀手’,竟还要惹这般动静?”
仿佛早已料到、习以为常一般,杀手答得平静淡淡:“世上总有些人,无论怎样都是不舍得放心的。”
荆蔚一愣,有些好奇地问道:“你竟没回去?”以这人狠戾的性子,怎又可能忍气吞声?总归不会放着玩吧。
一点红看了他一眼,淡淡说道:“不是这次的雇主。”
原来不知是谁。
荆蔚点点头,替一点红盖上被子没有说话。
“还有呢?”看着床边男人的侧脸,意识到的时候,杀手竟已开口出声。
荆蔚愣了愣,这才知道这人答得老实详尽,竟是怕自己在不知情时惹祸上身。老变态有些心痛,若无其事地嬉笑着道:“伤得这么重,一般人早就昏死睡死了,你倒是分外精神。”顿了顿,又装得可怜兮兮:“若不喜睡觉之时有旁人在侧,我走开便是,你何必要这样赶人呢?”
一点红淡淡扫了他一眼,冷声说道:“你问。”
荆蔚拿他无法,犹豫了一会才缓缓说道:“到这多久了?”
“夜里到的,三日。”杀手顿了几秒,如实回答。
“一到扬州便遭人阻击?”
杀手摇头:“次日,白天。”
荆蔚靠在椅子上,若有所思。
“我在暗里,其实有些……”不等他说完,杀手便冷冷打断:“这事与你无关。”
荆蔚瞥了他一眼,冷笑道:“你不想牵扯到我,一连数日不寻过来。没被我撞见也就罢了,既然带了回来怎又还会与我无关?你之前帮我助我,我莫非还应作壁上观,不管你的死活?”
一点红突地愣住,他张了张嘴复又闭上,眉头不觉皱了起来。明明应说自己是欠了人情的,却不知为何说不出口。
复又揉开杀手紧蹙的眉间,盗帅叹息地说道:“你啊……当我荆蔚是个什么人……”
杀手眼中微微闪烁,并没避开如此亲密暧昧的接触。和那天夜里一样,盗帅的身体十分温暖,动作轻柔很是舒服。一点红不知不觉地合上眼睛,许是疲惫、许是安心。放在从前,他绝对无法想象,居然会有在陌生的环境、身边有人的情况下沉沉睡去的一天。
见人呼吸渐浅,荆蔚这才大松了口气,起身走向外厅。屋中之人敏感得很,盗帅将声音压成一线,开口唤道:“荆雷、荆石。”
两道黑影像鬼魅般无声出现,毕恭毕敬地跪在男人面前。
“带上几人追上荆风,在扬州城内查查这事,打理干净了再回来见我。”荆蔚也不看人,淡淡说道。
“是。”两人微一点头,一转眼就离开了。
随后,荆蔚又转向窗外,用同样的音量小声说道:“余下的人护他周全。”
“是。”又几个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依旧用的传音之术。
盗帅这才点了点头,他推开房门,像想起什么复又补充:“荆影留在屋内,切记不要惊动于他,有事叫我。”
“是。”声音响起的同时,一个青年轻轻掠入。他向盗帅行了个礼,很快便在房梁暗处隐藏了起来。
院外依旧阳光明媚,轻风带着淡淡江水的味道,拂在身上格外舒服。荆蔚环视了院内一周,在某几个角落稍作一顿,不由微微勾了嘴角。
这些孩子确实长大了,和小时候的倔强笨拙不同,竟练得比他想象中的好了太多。忆起重逢之时他们说的那些恨话,老变态又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古代其实和现代没啥区别,人和人的性情各异。淳朴的有、奸诈狡猾的当然也不在少数,但也不知是运气还是巧合,自己随手捡回来的那些,竟一个比一个傻得厉害。倒不是头脑优劣的问题,好比荆风、荆雨那几个年长些的,虽不至于闻一知百,却也能举一反三、能干精明。
更别提世家出身的荆澜、荆晟了……唉,从小到大都是人精。只是,看,这么些聪明的孩子,有必要对他这个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不负责任的甩手掌柜如此死心塌地、忠心耿耿么?
实在是太让人良心不安了。——一向没心没肺习惯了的老变态在心中默默地垂泪。
近日来,扬州城内出了件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事,醉仙楼那外出游历江湖、万年不露脸的当家终于回来了。因此只留了几个老仆看守的荆家大宅终于摆脱了以往的寂静,变得空前忙碌了起来。
而这开始有人走动的宅院,一家之主正兢兢业业地在书房中痛苦挣扎。家里的杂事还有苏蓉蓉和宋甜儿帮忙打理,但从李红袖那一股脑砸过来的家产事务就足以把某个闲散惯了的老变态操得死去活来。
看着桌上堆得老高的账目,荆蔚泪流满面地发现,他似乎比自己想象中有钱得多。砸死人的钱财、现成的情报雏形,当初若花些心思扫几眼账目、随手打理一下……狗屁神水宫的事也好,无花和南宫灵那傻缺的阴谋也罢,挥挥手便能知晓一二,又怎会和个无头苍蝇似的满世界乱撞?
凄惨的叹了口气,对账对得头晕眼花的老变态刚要休息,正巧瞧见苏蓉蓉端了点心走了进来。
“休息一下,待会再看吧。”美女见状嫣然笑道。
“还躲着干什么,学学你们蓉姐,多大方。”盗帅不置可否,他扬眉扫了眼大门,甩了账目便大声说道。
“哼,做了个荆家大少,就变得了不起啦!”李红袖出探半个脑袋,瞅了瞅房里直笑的两人,不甘不愿走了进来,身后自是跟了个鹅黄色的小尾巴。
“看吧看吧,让你帮我打点商铺,你偏不愿意。这会得了清闲,又不开心。”荆蔚装模作样地摇了摇头,全然一付拿人无法的样子。
李红袖差点将随手拿来翻看的账目砸到他头上,盗帅嘻嘻笑笑地佯装躲闪,一边抱着头一边叫道:“啊呀呀,这么不好养的姑娘,到底是怎么长大的啊!”
这句话故意为之也说得好笑,屋里的几个谁不明白,四人虽说一同长大,但苏蓉蓉三人其实小了盗帅不只几岁。楚家二老双双仙去的时候,她们最大的也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算是盗帅将三人拉扯大的。
“当然是成天只知道吃饭、看书,尽长些不该长的呗。”帮苏蓉蓉将茶点摆在桌上,宋甜儿扯着盗帅的袖子,嘻嘻笑道:“这是我新做出来的点心,他们都觉得好,也拿来给你尝尝。”
荆蔚捻了一块上下瞧瞧,乳白色的糕点四四方方地切得整齐,香气虽然甜美袭人,但外表未免过于普通。
许是瞧出盗帅想得什么,宋甜儿嘟嘴说道:“看什么看,你莫非也重视卖相胜过味道不成!?”
荆蔚哭笑不得地咬了一口,他历来不喜甜食,但这糕点细腻爽滑、入口即化,让他禁不住又拿起一块,点了点头。扫见苏蓉蓉掩唇轻笑的样子,老变态有些不自在地说道:“虽说味道至上,但我们毕竟做得是生意买卖,咳,卖相也还是要重视重视的。”
李红袖朝天翻了个白眼,大大方方地从盘中拿了一块送到口中,道:“放心吧,楼里卖的都用模子切成桃花形状、做得漂漂亮亮才摆上桌的。你这儿是刚巧做好,送过来吃个味道罢了。”
“你们居然忍心让我吃半成品?!”荆蔚闻言转向苏蓉蓉,送去个可怜兮兮的眼神。
苏蓉蓉这次倒不理他,她轻笑地坐在旁边的座椅上,视线从头上天顶到屋外院中,一点一点缓慢扫过,最后才落在正主儿身上。
“这么些天了,我们都还等着呢,你可不能说话不算话。”
“并不是说话不算话……”荆蔚撇撇嘴,无可奈何地靠在椅背上:“还记得父亲去世前,我离开过几年吗?”
苏蓉蓉愣了一下,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宋甜儿抢了先:“咋子就不记得了?你一个人跑去外头逍遥,把我们几个惨兮兮地丢在家里,真系气死人了!你就系在那时候找得那群人?”
荆蔚苦笑地摇摇头:“在那之前我出了次庄园,大部分人是那时带回去的。”
李红袖想到了,眼睛一亮:“就是你带了千两银票,但生生不知花到哪去的那几个月?”记忆中,这事他曾不止一次地被楚家老爷拿来念叨。
“你给他们买下来了?”
面对三个青梅竹马像看到怪物似的的表情,老变态悲哀地承认:“是是是,我确实不是什么好心大方的人……荆火、荆风和荆影是我从别人那买回来的,花了些钱。不过是见那两人年纪尚幼,又受人欺凌,我一时兴起就带回来了。”
见苏蓉蓉不甚赞同地皱了皱眉,荆蔚郁闷地摊手说道:“卖身契之后就还了,至于是撕了还是收做个念想,也都和我没有关系。”
“然后呢?”宋甜儿故事似的,坐在桌旁边吃边问。
“带他们置办衣物的时候,撞见刚从花楼逃出的荆月。”想起当时的情景盗帅抽了抽嘴角:“当时那小姑娘遍体鳞伤,皮肤都没处完整的了。我还没动静呢,那三个小屁孩子就将人给护了下来。说到底,荆月那小姑娘,倒是身价最贵的一个。”
“其他几人,出身商家的有、官家的也有,终归是些无处可去的可怜孩子。我想着,反正收一个也是收,两个也是收,就这么带着去了。”更何况自己上辈子就是孤儿,知道里头的辛苦。这会全当开个福利院,花钱消灾、做做好人好事呗!
——当然,这句话老变态没敢真说出来。
李红袖闻言大惊:“你不过出去游玩了几个月,就顺回来这么多人?”
“什么叫顺啊,真难听。”老变态哼哼两声,倒不介意。
苏蓉蓉没和两人打趣,一反常态地紧着眉头:“既然这样,你为何不将他们带回庄园做事,硬是将人训练成……”微微稍顿,少女一字一字地说道:“那些见不得光的影卫?”
该来的终是会来,盗帅涩涩一笑,无奈地说道:“你也认为我别有居心?”
女子猛然愣住,赶紧摇了摇头:“我并不是这个意思,只是……”
“我其实问过他们。”盗帅笑了笑,打断她的话:“是愿意安静和平地过活,还是跟我学些东西出去闯闯。”
“那……?”
“你要知道,他们虽小……却多是背负着血海家仇的。”
更何况,那是他们自己的人生,便应该由自己作出选择。荆蔚从不认为自己有权为那些孩子决定未来的道路,既然他有能力给他们余地,便要对他们负责。
“当时,我并不需要暗卫也不需要随从,只是他们的仇家多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暗地里刺杀终比明面上来得容易。”当然,每个孩子的情况不同,事后又被分成明暗两种,选择合适的武功、因材施教。
刚开始,老变态自认对此还算尽心,但好景不长,前两年是有盯着看着,但几个年长的有所小成之后,他便开始琢磨怎么以大带小。再到后面,除了稍作指点和例行切磋之外,这些孩子到还真的不太要管了。
想到这里,荆蔚不免挠了挠鼻子:“觉得差不多了之后,我便回了庄里。除了每个月会带他们出行几次,偶作实战之外,倒没什么特别。有了最初的钱,他们之后就能自己打理着管好自己,有没有我,倒是没啥差别了。”
“那现在呢?他们报了仇了么?”宋甜儿眨着大眼睛,好奇地问道。
“说来他们学成那会,正是父亲去世没过多久,想到之后不太有机会回来庄园,我便拿了些钱,让他们该报仇的报仇、想要闯荡江湖的去闯荡,打算正儿八经做事的便去做事。至于散了之后,便再也没了联系。”
盗帅压了口茶,他没有详说,只是今日他也依旧记得,自己一把火烧了小屋、让他们各自散去,那些孩子们惊讶的神情。明明已是半大不小,居然还像被主人抛弃的一群小狗,可怜兮兮的却又隐忍不发。老变态一时心软,便说了句:“十年之后,倘若你们报了仇、平了心,却依旧想要过来跟我,便再来寻吧。”
结果不说还好,说了简直一发不可收拾。那帮家伙居然把自己胡乱起的名字当个宝似的,除了折损的几个,还真扎成堆儿地在十年后屁颠屁颠地寻过来了。
蠢至如此,让他情何以堪——老变态为自己的当初一句戏言而低头流下瀑布泪。
“这会儿正好,有了他们,你倒省了大半的事儿。”知道里头还有隐情,李红袖也没有继续追问,只是哼哼两声表示对某人昔日的隐瞒有所不满。
“这倒也是。”荆蔚低低一笑:“这叫好人有好报。只是现在想来,如果他们能更早些寻过来,就更加省事了。”
“身在福中不知福。”李红袖瞪了他一眼:“你早时候少懒些儿,才是最省事的。”
几人相视一笑,默契地放之不谈。逝者已矣,既然过去,念想再多又有何用?
得到满意的解答,苏蓉蓉将手上的杯盏放回桌上,盈盈起身:“想必你已想好,如何安置他们了吧。”
荆蔚点点头,道:“虽然不知这些年来,他们到底有何长进。但荆月和荆雨毕竟生为女子,而荆火的性子也不适合总是居于暗处……想来想去,还是将他们调出来,明面上的少不了要用。至于荆澜、荆曦和荆裕,毕竟都有底子,就帮我们打理商铺。而其他几个……”盗帅顿了顿,反复抚摸着杯沿,好一会才缓缓开口:“我尚且还需问上一问。”
散了苏蓉蓉等人,盗帅翻了翻剩余的账目,发觉看不进去便索性将其丢在一边,起身向屋外走去。此时正处日落西山,橙色的暖光软软地笼着一角庭院。花柳如荫、廊腰蔓回,虽不至于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倒也有碧波缓流、青溪泻玉。可见,自己虽从未来此住过,小姑娘们还是在这宅院里费了不少的心思。
出门向左,走不了两步便是卧房,本来是荆蔚在住,自从他将受伤的杀手带着回来,便干脆换去了隔壁那间。临到门边,盗帅准备推门的手微微一顿,他淡淡扫过角落暗处,很快,便有两条黑影无声落在侧后,倾身一揖,便默默地退了开去。
荆蔚这才走进屋内,绕过外屋直接进到里间。
“醒了?”不动声色地扫过男人额角的细细汗水,知道他方在运功,老变态依旧如此问道。
“醒了。”一点红也不否认,点了点头算是回答。
荆蔚笑着走到床边,毫无征兆地捉了杀手的脉门。一点红反射拆招,临到末端又生生顿住,让人将致命捏在手里。
“几日来,蓉蓉明明也会听脉查伤,怎就不见有这般动静。”盗帅看向床上的男人,打趣道。杀手缄默不语,他表面平静,神色里却带了些微窘,若不仔细去瞧,倒还真是一点也看不出来。
荆蔚笑笑,闭目听了会脉,才安下心来点了点头:“蓉蓉说,再过三日,残毒便解全了。只是伤处想要尽好,还需再养些时日。”
一点红扫了盗帅一眼,冷然说道:“这些小伤,已然无妨。”
荆蔚闻言眉梢一扬,他看了看坐在床上、只穿了一件白色单衣的男人,勾起嘴角,笑着重复:“无妨?”
丰富在细细品味这两个字的意思,盗帅微微眯起眼睛,缓慢地凑了过去。面对越来越近的脸孔,杀手有些不自在地后倾了一些。而荆蔚则无视杀手的窘迫,满脸堆笑地松了捏着他脉搏的右手、不紧不慢地滑到伤处腹间,然后猛地一按。
一点红顿时绷紧了身子,低低泻出半声闷哼。
看着开始渗血的绷带,盗帅直勾勾地看进中原一点红的眼里,语气嘲讽地说道:“这叫无妨?你可要看看我那染废的白衣?”
这句话不说还好,说完之后,某个杀手似乎连呼吸都生生给截住了。
老变态于心不忍,缓缓抚摸着手下伤处,无奈一叹:“来,我给你换药。”
中原一点红怔了怔,刚刚开始的呼吸又差点憋了回去。荆蔚转身去取药盒,虽然觉得后面气氛有些不对,却也没很留意。直到他将什物准备妥帖、回到床边,旁边的男人才生硬地憋出个“无需”来。
荆蔚这下莫名其妙了,两天以来,这人无论擦身还是换药均由自己一手打理。之前,他虽不太自在,但也没有多说,这会怎的突然害羞起来了?他心思千回百转,却不知杀手想得极其简单。前两日,他又毒又伤,高烧不退、全身无力,借助他手纯粹只是不得已而为之。如今他头脑清醒、手脚能动,怎么还能倚靠别人?
再加上,无论是清洗还是包扎,这人的动作都极柔和、极小心,完全不似自己只图省事方便的手法,每次都将他伺候得舒舒服服,浑然睡去都不自知。他从没这般被人如此靠近过,更别说如此亲近地肌肤相贴。生活的环境让他习惯了疼痛,却在好意和帮助面前无所适从。在他记忆力,生里来死里去的多,安逸平静的少。也曾受过更重的伤,但却没有哪次会像如今这样,在尚未将危害彻底排除之前、放任自己失去意识。甚至,安然留在某个地方,接受他人照顾的时候。
左肋微微的颤动时刻警告着杀手,这样的自己,有些不妙。
“既来之则安之,有些没必要的想法、没必要的习惯,丢掉也罢。”知道这人又在想些有的没的,老变态无奈地按平他的身体,小心地除去上边的绷带。心口有些酸胀起来,看来,若想让这个总是在黑暗中独自舔舐伤口的男人习惯自己,还需一些时候。
中原一点红回神一愣,下意识地按住盗帅的手。他张开嘴,想要说些什么却一时忘记了其中的内容。
“别忘了,你答应要陪我一阵。”荆蔚的动作自然而然,他将杀手的胳膊搁到旁边,用干净的软布吸去腹上的鲜血,语气十分随意。
杀手紧了紧眉间,沉吟半晌才开口说道:“那些是你的人?”
荆蔚撇了眼窗外,耸肩笑笑:“是我的人。”
除去高烧昏迷的那几日,他从不认为那些小子能够瞒天过海。单论轻功造诣和隐匿渗透,荆姓的几个就算不进江湖前十,也习了个不错上上。除去学得最好的荆影、荆澜和荆风,其余数人、若想瞒过这个中原第一杀手,似乎还是欠些火候。
盗帅言语带笑,杀手渐渐带上了森森冷然,他直直地看着面前的男子,一字一字地说道:“你让他们做了何事?”
“我的影卫,自是只做帮得上我、能够令我高兴的事。”荆蔚笑着,合掌轻拍了两声,道:“荆影。”
“在。”一条黑影无声落下,毕恭毕敬地跪在荆蔚的脚边。这是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他没有抬头、略长的发帘虚虚遮掩了半边面容,平平常常的五官、倒不见得如何出色。
无视杀手绷紧的肌肉,盗帅不紧不慢拆着绷带:“那件事,处理得如何?”
荆蔚淡淡地问着脚边的人,明明说了无数次,不要有事没事都跪啊跪啊跪的,却不见人老实改正。老变态实在无法,只好暗流血泪“忍辱负重”,实在不愿再费口水。
荆影盯着地上不知名的小洞洞,目不斜视道:“荆风方才来报,一切已经有所了结。”
看着荆影小心谨慎的模样,老变态啼笑皆非地挥了挥手:“既然如此,你们便退下吧,以后不用再守这破院子了。”
孰知荆影身形一顿,惊讶地抬起头。不凑巧的,他正好瞧见自家主人正神不知鬼不觉地脱着杀手的亵裤,忠心的暗卫面色一红,连忙低下头去、继瞧起地上的洞洞。
中原一点红是什么人,就算盗帅手上的功夫已经登峰造极,他也能及时觉出不妥之处。他冷着脸,想要扯回自己褪到胯上的裤子,却被荆蔚轻轻一拨、迅速扯到膝盖以下。
白色的布帘倒适时地垂下半边,刚巧遮住暗卫的视线。
床帘里边,荆蔚的声音缓缓传来,除去的不仅是暗卫的尴尬、同样也是他焦急恐慌的心绪:“我既应了你们,又怎会食言反悔,这几天没你们什么事,放心休息去吧。”
得了荆蔚的话,荆影心里暗松口气。他连忙应答一声,再不敢坏主人的好事,忙不迭地退出屋外,与同伴一起、一溜烟全撤了。
院中依旧一片宁静,此时却无疑仅剩屋内两人。
盗帅手脚麻利地替杀手擦身、换药、绑绷带,每到这个时候,他都有种痛并快乐着的感觉。正如他脑内妄想的一样,一点红的四肢修长、线条硬朗,身材紧致有力……作为一个性欲旺盛的健壮青年,老变态的机能绝对正常,时时刻刻都能向大脑回馈精准无比的生理需要。
摸啊摸啊的,猥琐老头看得着吃不到,每当过完手瘾,就迫不及待地去和井中凉水“快乐”约会。实在不成,便只能泪流满面地与自家右手,相亲相爱去了。
“你做什么!”发觉本就不安分的爪子越来越有朝更不安分发展的趋势,中原一点红猛地起身,一把抓了盗帅的手腕,狠狠扯开。
老变态噎了一下,默默扫过自己从碰和摸,继而发展到捏和掐的爪子,不由扯了扯嘴角、不动声色地又捏了一下:“养了这么多天,居然还不长肉……明个儿要是天气好,干脆出去晒晒太阳吧。”
这句话说得,显然只有满脸无辜。他话语轻慢,却又带了几分认真,杀手一时辨不出里头真假,表情不免有些奇怪起来。
“我为何要与你去晒太阳?”
“因为你的肤色不够健……康。”老变态脱口而出,话到末端觉得不对,却也没法收回去了。他轻咳一声,正儿八经地补充道:“多……晒晒太阳对恢复颇有好处。”
这话转得生硬,杀手问后也觉得倍感憋屈。一时间,两人谁都没有注意到,话里没有一个字眼明确表示,这晒太阳的时候还需要作陪人员的。
屋外渐渐暗了下来,小偷和杀手大眼瞪小眼了老半天,前者才终于挪开视线败下阵来。一点红的亵裤穿好了,伤处也已包扎完毕,但内衫的腰带未系,此时露出了精壮的胸膛和平坦的小腹。衣下的肌肤依旧苍白,带着大大小小的伤疤,新的有、旧的更多,不仅是现在看到的上身,就连大腿根部都带了伤痕。
第二次换药的时候,荆蔚曾细细数过,却在不到一半的时候心疼地停了下来。两生两世,他也经历了不少风风雨雨、苦难煎熬。但加起来的伤疤,都没有这人二、三十年来得多、来得危险。
心知再看下去绝对引火烧身,老变态只得默默地将注意力挪到窗外庭院,佯装从容地勾起嘴角:“你觉得,他们如何?”
被这么一提,中原一点红这才记起初衷,厉声说道:“我的事,自然由我自己解决,并不需要你来插手!”
一件事被人绕了半天,就算杀手这般性格冷漠的人,也不免心生恼怒。
荆蔚笑了笑,低头替杀手理好衣带,取来温好的汤药递到他的手中:“方才的是荆影,除了白日里我在的那几个时辰,夜里一直由他守着。”
虽然早有准备,一点红仍不免心惊,院中轮番交替的守卫他虽早已察觉,但房里这个却是全然不知的。
猜到杀手心中所想,盗帅浅浅笑道:“不用奇怪,我若藏在这屋子中,想你也是察觉不到的。”
杀手默默瞥了盗帅一眼,一口喝尽手中汤药,冷声说道:“他们与你师出同门。”顿了顿,复又改口:“不,应该出自你手。”
“不错。”荆蔚接过空碗,又递过清水让杀手漱口:“他们的功夫都是我教的。荆影心静踏实,自然学得最好,其次便是荆澜和荆风。年少之时,他们或被卖做奴仆,或家破人亡、流离失所,我正巧瞧见,便将他们带了回来,教些武功以备不时之需。”
“你不是这种人。”杀手看也不看旁边的男人,径自喝着杯中的清水。这水虽已温凉,甚至带了些淡淡清香,与口中残留的药汁混在一起,味道有些微妙。
“你没有那么好心,也没有那么随便。”
荆蔚只是笑,静静地把玩着手上杯子没有做声。
杀手又道:“一事归一事,我欠了你三个人情,若要我做些什么,就一次说出来吧!”他向来习惯亲自操刀不假他手,也正因如此,此生从未欠过一笔人情。如今欠了,却更不知道如何偿还。
“那两个人情,你不是早已还完了么?”对于这个冷酷倔强的男人,盗帅有些无可奈何。无意间扫到矮桌上的小盘糕点,随口又问:“你不吃甜?”
“不吃!”也算答了这个风马牛不相及的提问,中原一点红皱着眉、坚持转了回去:“就算如此,也还有一个。”
“这次也算?”荆蔚歪头抵着下巴凝神想了想:“你是从不吃甜还是不能吃?”
“自然算!”一次又一次地被人扰乱,杀手烦躁地紧了紧拳,努力克制着日渐上升的怒气。
“甜儿新作的点心,口感不错也不是很甜,尝尝看吧?”撇了一小块放进嘴里,荆蔚笑嘻嘻地将余下大半递到杀手面前。
“楚留香!”中原一点红倒吸口气,颤声怒吼。
“现在,我是荆老板、荆大当家。”无视杀手的雷霆之怒,老变态直接捻了一角,凑到男人嘴边:“叫我荆蔚。”
一点红的拳头松了又紧、紧了又松,神色变了好几次,也不知过了多久才抽搐着嘴角,张口就了。
看他那英勇就义的模样,老变态有些心酸、又有些好笑,便忍住问道:“好吃么?”
杀手青筋一跳,默声不答。
将余下的放在一点红的手里,荆蔚笑盈盈地坐在旁边。杀手的视线在糕点和盗帅之间转了数圈,终于面无表情地嚼了起来,颇有美食当前却食不知味的模样。
怕他炸毛,老变态险些憋出内伤。
三两下解决手中糕点,中原一点红冷眼看向盗帅,颇有将他瞧出窟窿的架势。荆蔚讪笑一声,动了动指头、取走杀手拿着的杯子。